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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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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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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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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镇上的空气,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粘稠而燥热,仿佛雷雨前憋闷的午后。一种无形的流言,没有翅膀,却比秋后的蝗虫飞得更快;没有尖锐的角,却比锈蚀的铁钉更能刺入人心。它从如意茶馆的八仙桌旁滋生,顺着跑堂伙计沏茶的水汽弥漫开,钻入街头巷口摇着蒲扇的闲汉耳中,甚至飘进小街角落、矮屋黝暗处那些窃窃私语的妇人的嘴里。
人们用惊疑不定的心情谈着,听着,想着,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好奇、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兴奋。渐渐地,那兴奋褪去,恐惧沉淀下来,化作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担忧。他们觉得,这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东西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已经缠上了每个人的脚踝,冰冷地预示着不祥——自己的运势,全家的安宁,乃至整个小镇的风水气运,都同这流言里的事情绑在了一处,休戚相关。于是,那流言不再只是流言,它成了切身的危害,成了必须同仇敌忾的敌人。恐惧、忿恨、敌视的情绪,如同泼了油的干柴,在闷热的空气里暗暗燃烧,只差一粒火星。
火星是镇上社学学堂的学生们自己带回来的。
几个在学堂里念书的半大孩子,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彩头,夸耀地向家人描述学堂里的新花样:学校旁边那片长满荒草、散落着无主坟茔的空地,要开辟成农场了!先生们说,以后大家都要去动手,翻土,下种,浇水,施肥,这将是新课业。孩子们觉得新鲜,言语间不免添油加醋,尤其着重描述如何掘到了几具破旧的棺木,棺木烂了,露出了里边的死人骨头,先生们让人把骨头捡出来,另行处置云云。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的新闻!家属们听得头皮发麻,唯恐迟了一步,便像独家秘闻失了效,急急忙忙到处传说。经他们这一传,许多镇上人才恍然记起,学堂旁边确有那么一块荒地,荒地里的确有好些不知哪个朝代的旧坟。什么农场不农场,听着还则罢了,最骇人听闻的是掘棺捡骨!这还了得?也不请风水先生看看山向,卜个吉凶,就这么贸贸然大规模动土,惊扰亡灵?倘若因此触了霉头,凝成一股阴煞厉气,这煞气钟在谁身上?在没看到最终结果之前,家家户户都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个倒霉蛋!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像初春的湿冷蛛丝,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粘腻而挥之不去。
流言在传递中,轮廓如同浸水的馒头,迅速发胀、变形。最初的“迁葬”、“捡起骨头重葬”,渐渐变成了“随便抛弃在另一处荒地”,继而升级为“一畚箕一畚箕往河里倒”。几个好事之徒,按捺不住好奇心,特地溜到学堂边去张望。果然!几具破败不堪的棺木,像被遗弃的垃圾,七歪八扭地躺在翻垦过的泥地上,裸露着黑黢黢的内膛,仿佛在无声地哀叹自身的厄运。几处深坑旁,散落着腐烂的棺木碎片,至于尸骨——尸骨哪里去了?
“一定是丢到河里去了!”他们斩钉截铁地断定,仿佛亲眼所见。回去对人说起时,每一句话都加重了语气,拍着胸脯保证:“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棺木如何被粗暴地拖拽出来,草席也不盖一张,任其日晒风吹;描述那些破开的棺木如何支离破碎,简直如同樵夫劈好的柴火。这活灵活现的描绘,由不得人不信。
“伤天害理啊!这跟盗墓贼有什么两样?”
“盗墓贼还偷偷摸摸的,他们这可是明火执仗,仗着是学堂就胡来!”
“那些无主的孤魂,本就带着三分流气,平日不寻事是没惹着他们,如今连窝都给端了,骨头都扬了,能善罢甘休?”
“就是这话!他们心神不宁,骨节疼痛,就要发作出来!到时候冲撞了谁,谁就得倒霉!保不齐所有怨气聚在一起,给全镇降一场大瘟疫!”
惴惴然的镇上人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学堂里的行为不仅等同盗匪,简直是危害公众安全、破坏全镇风水的公敌!
于是,当学堂里的几位先生偶尔经过市街时,许多含怒的目光便像冷箭一样射向他们。那目光里除了愤怒,还掺杂着一种陌生的、打量异类的意味,仿佛在说:“你们这几个平日里看着也人模人样,怎地竟做出这等事来?你们还是我们镇上的人吗?简直像生番蛮子!”生番蛮子是无法理喻的,所以虽然人人怀恨,但除了怒目而视和背后的指指点点、议论谩骂,暂时倒也没有更激烈的举动。
教员刘慰亭在如意茶馆里感受到了这种压力。当旁人不冷不热地刺探或责难时,他自有他圆滑的辩解之道。他端着茶碗,吹开浮沫,慢条斯理地说:“唉,这事嘛,说到底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过是伙计,山长蒋冰如先生才是老板。一个店铺,老板要怎么干,伙计哪里做得了主?当然,开会的时候我也举过手,赞成这么干。可诸位要问为什么举手?嗨,那不过是走个过场,是个形式!老蒋他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你若是当时驳他,岂不是当面给他难堪?何苦来哉呢!”
别人追问:“照你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事做的不对?”
刘慰亭机警地一笑,压低声音:“鬼神之说,我是不大信的。不过嘛……那些棺木好歹安安稳稳埋了那么些年,无端掘出来,颠簸暴露,从人情世故上讲,我觉得终究是不太妥当,不太妥当啊。”
这番话飞快地传入了许多人的耳朵。于是,众怒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大家私下议论:“原来都是蒋冰如一个人的主意!干的这缺德没良心的事!”然而,蒋冰如在镇上是有田产、有店铺的体面乡绅,家大业大,地位不同寻常。要大伙儿真刀真枪地去跟他捣蛋,似乎总有些顾虑,缺个挑头的。
这挑头的人,很快就出现了。
这一日,蒋士镖,绰号“蒋老虎”的,摇着一把折扇,踱进了如意茶馆。他拣了副当门的座头,和镇上几位有头脸的人物,如赵举人、金树伯等,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
“冰如先生这回做事,未免太荒唐了些。”蒋老虎啜着茶,像是随口一提。
“哦?又为何事?”赵举人捧着水烟袋,抬起眼皮。
“就是学堂开农场那事。那地皮,压根就不在他学堂名下,他也不问问清楚,就动起手来,真是……”蒋老虎摇摇头,啧啧两声。
“怎么?”赵举人有些诧异,“我记得那块地向来是官荒无主之地,打我小时候起就是那副荒坟累累的样子,后来建学堂也没人说过什么。”
“无主?嘿!”蒋老虎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全然不顾对面是镇上有资望的老前辈,“荒地就能随便占?何况那根本不是荒地,明明是有主儿的!”
“是谁家的?我们倒要听听。”旁边的金树伯放下茶杯,脸色严正起来,近视眼镜片后的眼睛直盯着蒋老虎那张油光圆润的胖脸。
“正是在下家的,”蒋老虎放下茶碗,冷峻地一笑,“还是我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祖产。只是一直没顾得上去清查打理。前些时听说他们学校里在那儿动土开什么农场,我心里就嘀咕,别就是我家那块地吧?若真是我家的,当然没有平白让人占去的道理,诸位说是不是?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张老地契。”他顿了顿,看着众人被吸引过来的目光,慢悠悠地接着说,“契上载明的四至嘛,和如今的地貌是有些出入,百十年了,沧海桑田嘛。不过,我仔细查考了县里的志书图册,又按着契上写的都、图、号一一核对,嘿,一点不差,正正就是那块地皮!”
“唔,原来如此。”赵举人和金树伯交换了一下眼色,将信将疑,但语气上却不好直接质疑。
蒋老虎愈发显得慷慨激昂:“以往嘛,乡邻们买不起坟地,在那埋几口棺木,那是无可奈何之事,我蒋某人也从不计较,反正我也没闲钱在那起房子。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蒋冰如是把它当作学堂的产业了!今天能开农场,明天就能砌起围墙,彻底圈进他学堂里去!这般强占诈取,简直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我蒋某人是不是好惹的,诸位都知道。这事,断不能就这么算了!我非得去县里告他一个占夺地产、盗掘坟墓不可!看他如何狡辩!”
他说话的神气,活像一头蓄势待扑的老虎,虽是对付仇敌,却偏带着几分猫戏老鼠般的从容。他顺手从腰间摸出一个精巧的玛瑙鼻烟壶,倒出些许烟末在象牙小碟里,用中指蘸了,熟练地塞入鼻孔,猛地一吸,挤眉弄眼,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士镖兄,何必动不动就经官动府?”赵举人素来主张息事宁人,近年来又颇研读些佛经,更深信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不如先找冰如说一声,让他把地还给你便是。掘人棺木,曝人尸骨,本来也不是积德的事。我们活人要安生,那地下的亡魂也要个安稳。这种作孽的事,确实不该做。”
“跟他说一声?”蒋老虎瞥了一眼赵举人那张枯瘦忠厚的脸,嘴角撇了撇,“说得轻巧。他既然存心要占,说一声就能让他吐出来?与其跟他白费口舌,不如直接官府里见个真章,干脆利落!”
赵举人和金树伯于是明白了,蒋老虎这是咬住了饵,绝不会松口。一场风波,看来是避不过了。
不到半天工夫,“蒋冰如强占蒋老虎家地皮”的消息就像长了腿,跑遍了全镇。
“真不要脸!自家有田有地,想搞农场,捐点出来不就完了?偏要去占别人的!”
“可不是么!守财奴,铁公鸡!一毛不拔!”
“听说蒋大爷气得不行,马上就要进城递状子了!”
同时,街头巷尾悄然出现了一些揭帖,字迹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工整整,文理有的狗屁不通,有的却颇能蛊惑人心。落款一律是“有心人”、“不平客”、“全镇公愤”之类。帖子上的话,有的说蒋冰如为办农场掘人祖坟,败坏风水,镇上将有大难;有的说学堂被蒋冰如搞得乌烟瘴气,子弟在里面根本学不到好,有孩子的应该赶紧退学;更有甚者,直接说像蒋冰如这等强占地产、戕害枯骨之人,道德沦丧,根本不配作一校之长、一镇之望!
那些镇上的“白相人”、闲汉地痞,没耐心写什么揭帖,他们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义愤”。
他们三五成群,在茶馆酒肆、市集角落,用嘲讽挑拨的腔调大声嚷嚷:
“他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叫大家不得安生,咱们就先让他尝尝拳头,看他还太平不太平!”
“识相点,自己缩回去!惹得爷们性起,一把火把他那鸟学堂烧个精光!”
听到这番狠话的围观者,不少人都跟着起哄叫好,仿佛这群泼皮无赖成了为民请命、捍卫乡里的英雄。
学堂里的气氛也陡然变了。学生们窃窃私语的不再是功课游戏,而是外面的风言风语。见到先生走近,便立刻噤声,彼此交换着一种狡黠而疏远的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你们干的‘好事’我们都知道了,你们被大家盯着呢,还摆什么先生架子!”——这种心情,就如同以往县里视学官来查学时,学生们看那些窘迫不安的教员一样。而先生们的训导和管束,效果顿时变得微乎其微,仿佛一种懈怠松弛的病毒,已经传染了所有的学生。
更有甚者,蒋老虎的儿子蒋华,以及平时跟他混在一起的五六个学生,接连几天都不来上学了。虽未明言退学,但这显然是对外界舆论的一种无声响应和对抗。
霎时间,学堂仿佛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开垦农场的工作,不得不完全停顿下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汹涌反对,山长蒋冰如简直懵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迁几具无主枯骨,竟会激起全镇如此剧烈的反应。“常识匮乏,一至于此!”他既骇怪,又愤怒。尤其让他气闷的是,带头发难的,竟是那个他素来看不起的泼皮讼棍蒋士镖!什么祖传地契,什么核对无误,分明是一派胡言,赤裸裸的敲诈!
但愤怒之后,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蒋士镖是镇上有名的“老虎”,刁钻狠辣,神通广大,欺诈、胁迫、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自己一个读书人,心思耿直,能是这种人的对手吗?会不会最后真的被他扳倒?这个疑问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他立刻召开了全体教职员会议,希望能集思广益,找到应对之策。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蒋冰如强压着激动,将事情原委和自己的看法说了一遍,最后环视着同事们:“……所以,我认为当前的阻碍,根源在于误会和迷信。误会,我们可以解释,棺木并非随意抛弃,骸骨也妥善迁葬了。迷信,我们必须破除!这正是我们学堂的责任!他们越害怕,越迷信,我们就越应该用事实告诉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鬼祟瘟疫!请诸位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里带着信任与期盼。自从他分发那份阐述教育革新理想的意见书后,他感觉同事们都已经接受并认同,大家如同缔结了盟约,为了共同的目标团结在一起。
然而,回应他的首先是一盆冷水。
“冰如兄,话虽如此,但事情未必那么简单。”说话的是老成持重的国文教员徐佑甫,他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鬼祟之说,固然虚妄。但瘟疫之灾,有时却是不期而至。万一……我是说万一,接下来镇上恰巧出了什么不幸之事,或流行时疫,或走了水、遭了盗,那时即便我们有一千张嘴,能辩得清与迁坟之事无关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他说着,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世事洞明的忧虑,尽管这忧虑底下,或许也藏着一丝对新举措本就有的不以为然。“
佑甫兄未免太过虑了!”年轻的教务主任谢敬之忍不住开口驳斥。他对这件事的感受比冰如更为复杂,既有理想受挫的苦闷,更有对镇上民众愚昧阻挠的愤懑。他深信教育必须引导社会,而非迁就社会。“现在问题的关键,首先在于我们办学的宗旨究竟是什么?是要转移社会风气,开启民智,还是一味迁就社会落后的旧习?若是前者,那我们认准是对的事,就该坚持做下去,让社会最终理解并跟上。若是后者,那社会一切陈规陋习、迷信愚昧,我们都该遵从,还办什么新式教育?”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
“自然是前者!教育当然要引导社会!”蒋冰如立刻接口,仿佛怕有人说出相反的答案。
在座的教员有的点头附和,没有点头的也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那我们就该按照原计划进行!”谢敬之感觉胸中郁气稍舒,“农场要开,棺木也该迁!”
这时,刘慰亭轻轻咳嗽了一声,准备发言。他惯常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外间的非议,似乎也不全在迁坟一事。他们对兴办农场本身,也颇多微词。”他顿了顿,模仿着外面人的口气,“他们说:送孩子进学堂,图的是什么?无非是读书识字,求取功名,将来换个好出身。若是只想学种地,那何必进学堂?十几岁的孩子,送去给人家放牛,至少还能省下口粮。这话固然可笑,但既然传开了,我也说出来,供大家参详。”他说完,又咳了一声,表示话说完了,然后事不关己般地开始研究自己的指甲缝。
“我的意思……”体育教员陆三复涨红了脸,吭哧着开口,这是他发言时的常态,“农场的事,是不是……暂缓一下为好?这是实际困难。蒋士镖咬定地皮是他的,要打官司。官司没弄清楚之前,我们硬要动工,名不正言不顺,心里也不踏实。李先生说是不是?”他转向旁边一直沉默的理科教员李毅公,寻求支持。
李毅公早已打算下个月就离职去上海一家新式公司任职,对学堂眼前的麻烦,他抱着旁观者的同情,但并无意深入介入。他对着陆三复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分明是敲诈!流氓行径!”蒋冰如一听到蒋士镖的名字,火气又往上撞,“那地皮从来就是学堂的!他不过是借机生事,敲竹杠!这种恶棍,我们不能向他低头!他要打官司,就打!我们有理有据,怕他不成!”话虽如此,但他声音里的一丝虚飘,暴露了内心的底气不足。
徐佑甫在一旁冷静地提醒:“冰如兄,口说无凭山长。学堂里可有这块地的地契?”
“地契……倒是没有仔细查过过往卷宗。但历任都默认是学堂产业,镇上老人也都知道……”
“蒋士镖手里有契券,我们没有。我们没有真的,就很难说他手里的是假的。”徐佑甫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蒋冰如强撑起来的气愤。
冰如顿时语塞,一股馁怯之感漫上全身。他光顾着气愤,竟忽略了这最关键的事实——产权证明!若真对簿公堂,己方拿不出地契,而对方有(哪怕是伪造的),形势将极其不利。“难道……难道真要输给这无赖?”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心寒。
旁边的谢敬之也同样陷入了困境。他满脑子教育理想、社会变革,却从未处理过如此赤裸裸的人事纠纷和地痞敲诈。他空有满腔义愤,却发现找不到任何实际可行的办法去击退这现实的阻碍。他烦躁地吐出一句:“真是麻烦!”
陆三复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丢过来一个近乎嘲讽的眼神,仿佛在说:“哼,空谈有什么用?”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刘慰亭看了看冰如的脸色,又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而且,外间谣言很盛,说那帮‘白相人’要冲进学堂来闹事,要打人。那帮泼皮吃饱了没事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可不防啊。”
“那……那就报官,请县里派人保护!”
蒋冰如有些无力地说。“官府的保护终是外力,”刘慰亭的话总是模棱两可,似是关切,又似风凉,“最要紧的,还是得平息了那帮捣乱者的心。”
“好几个学生连续几天不来上学了,包括蒋华,”谢敬之伤感地补充道,“这显然是一种对抗。”被学生以这种方式抵制,在他几年的教书生涯中还是头一遭,感到一种莫名的酸楚和失落。
“唉!我实在不明白!”蒋冰如声音有些发抖,脸上露出惨淡的神情,“我们一心为了教育,为了学生,做的明明是好事,为何转眼之间就成了全民公敌?仿佛我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失望的阴影笼罩了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拟就的教育改革计划,被无数愚昧的手撕得粉碎;仿佛看到那些拟议中的新设施,尚未诞生就被踩蹋殆尽。
一阵心灰意冷袭来,“放弃这个学堂吧?”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
但下一刻,另一种意念又顽强地抬起头。“两个孩子还在这里念书。若是让别人来接办,决不会贯彻我的理念。而且,离开教育事业,我又能去做什么?整天打理那些琐碎的田租店账?或是泡在茶馆里虚掷光阴?那无异于坐牢!”更重要的是,他酝酿已久的教育理想才刚刚开始尝试,虽然前途未卜,但怎能未见分晓就放弃?
他又想到那些揭帖上说他“不配当山长”的话。“这背后恐怕另有阴谋,有人想趁机夺取这个位置!”这种猜测激起他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他压下退缩的念头,决心要坚持下去,但策略必须改变。最终的目的是实现教育理想,而达到目的的道路,或许可以曲折一些。他渐渐倾向于“为了目的,不妨变通手段”的想法。
他的情绪稍稍平复,重新开口道:“我们讨论了这么久,必须拿出一个具体的办法来。请诸位再发表意见。”
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算学教员开口了。他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道:“我校推行新设施,基于新的教育理念,本意是好的。但社会认知跟不上,产生隔阂和反感。迁坟之事,恰好触犯了民间最大的忌讳,如同火上浇油。隔阂、反感,加上对灾祸的恐惧,自然视我们如异类,群起而攻之。我以为,农场还是要办,其他新设施也要继续。但有些方面,需向社会解释清楚,比如农场劳作与学习自然科学的关系,可将冰如兄意见书中的相关部分摘印分发。有些方面,则需对社会让步,比如坟墓,既然社会强烈反对,我们暂时可以不迁。反正空地还有,绕着坟墓规划农场,甚至种些花木,亦无不可。何必一定要在破除迷信这一点上,与社会最顽固的旧习硬碰硬呢?”
他继续建议:“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反对的声浪背后似有组织,主持者无疑是蒋士镖。他意在敲诈或搅局。若真与他诉讼,正中其下怀。我以为,当务之急是请有分量的人出面向他疏通调解。疏通并非认输服软,而是让他莫在此事上再做文章,阻挠我校发展。只要他肯罢手,其他反对力量自然消散。此可谓‘擒贼擒王’之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议甚好,面面俱到,切实可行。”徐佑甫首先表示赞同,仿佛松了口气。
“我看就这样吧。”刘慰亭也点头,似乎想起了别的约会。
陆三复用鞋底磨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没有明确反对。
其他几位一直没说话的教员,也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谢敬之心里对这个过于妥协的方案感到十分憋屈,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理想在现实的重压下,不得不弯曲。他最终艰难地、含羞忍辱般地低下了头。
蒋冰如的心情复杂。一方面,似乎找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具体路径,解除了部分压力;另一方面,一种理想受挫、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无聊和失落感重重地浮上心头。他环视一圈,见无人再有异议,便带着几分阑珊的神情,总结道:“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佑甫兄,疏通蒋士镖的事,恐怕还需您和金树伯先生等几位乡绅出面,方有分量。解释农场意义的材料,敬之,劳你费心尽快整理出来。”
会议散了。各人怀着自己的心思,默默走出会议室。窗外,小镇依然被各种流言和不安的情绪包裹着,沉闷而燥热。一场风波看似找到了平息的可能,但那妥协的解决方案,如同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挤出的一条窄路,前途依旧未卜。蒋冰如站在窗前,望着学堂外那片此刻陷入停滞的荒地,和荒地间格外刺眼的荒坟,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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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暑气稍敛,农场里蒸腾了一日的泥土与植物的气息混杂着,扑面而来,是一种混合着生机的、略显沉重的芬芳。树伯踩着煤屑铺就的五尺步道,小心翼翼地避开蔓延到路上的瓜藤,目光所及,尽是浓淡各异的绿。
“树伯,你来了?”一个声音从一畦翠绿的黄瓜架后传来。敬之直起身,手里还捏着一把杂草,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笑容却比半年前舒展了许多。
“啊,敬之!”树伯快走几步,打量着四周,“早就想来瞧瞧了。这光景,比上次来信描述的还要好!这农场……真是新鲜有味!镇上的孩子们该当骄傲,他们有独一份的幸福。”
“是啊,总算……像个样子了。”敬之将杂草扔进一旁的藤筐,引着树伯往里走,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唏嘘,“只是这其间波折,不足为外人道。”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那些为了争取这方土地、应付镇上耆老和心怀叵测之徒的种种委曲求全,此刻回想起来,仍像一枚烙印,烫在心底。若不如此,莫说这满园生机,便是最初那一点革新的萌芽,也早被掐灭了。能说当初力主此事的蒋冰如错了么?能说一同出谋划策的同事们错了么?他苦笑一下,那神态是对着至亲好友才有的坦诚:“没有法子,社会便是那样一个社会!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松,它偏像个无赖流氓,总要出来兜头拦你一下,不让你舒舒服服走直径,定要逼你去寻那迂回曲折的小路。”
“罢了,不提这些烦心事。”敬之甩甩头,仿佛要甩掉那些不快的记忆,声音重新明亮起来,“来,我带你好好看看。”
他如数家珍般指点着园圃:“这里的一切,分区、筑路、搭这些瓜架豆棚,种什么,怎么种,都不单是我们教员的主意,全是让学生们一同来商议、设计的。我们的念头是,理想的教育,该是‘开源’的。源头活水开通了,或东或西,自然流淌无所不宜。如今一般的教育却多是‘传授’,教师说该怎么做,学生便照样做,做会了,便完了。可天下事物何其繁多,人生情势变化无穷,教师能一一预先教会么?自然不能。故而何不从根本着手,培植他们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那种能力?这能力养好了,将来纵入纷繁世相,也能独往独来,不轻易挫败。这农场,便是我们‘开源’的一次尝试,是借题发挥,所以即便非农家子弟,也不妨于此用心思。”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树伯连连点头,“若只枝枝节节地传授,哪里配称‘教育’二字?”
“当初计划停当,”敬之说得兴起,右臂不由舞动起来,“拿起锄头、鹤嘴、畚箕,师生们的心几乎要飞将出去——我们将亲手亲近这长育万物的土地,将亲尝汗滴禾下土的滋味,将亲眼得见自己力气换来的成绩!学生家中长辈,自然有诸多不赞成的,但十个学生里倒有十二个欢喜,因有几个是加倍地高兴。我们按着时令下种、移苗,才成了眼前这格局。浇水施肥,观察记录,皆详载于《农场日志》。学生们做这些事,那份勤奋、自然,远胜其他课业。他们不觉这是特为教育他们而设,只道是生活中最可爱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恋,不肯离弃。什么芽儿发了,什么花儿开了,于他们直是惊天动地的新奇,是用整个的心来留意、盼望、欢喜的!”
“如此说来,经过竟是十分圆满。这在担负全责的敬之你,该是永难消磨的愉快吧?”树伯笑问。
“这个嘛……”敬之面上的光彩稍稍黯淡,踌躇起来。成功的喜悦之上,近来的确浮起了一片淡薄的阴影,虽未全然遮掩喜乐,但那终究是“黑”的影。他眼前浮现出一些画面:学生们拿着农具在田埂上徘徊,看看这里,望望那里,似乎无事可做,最后只得随意浇点水应付;又见他们执笔写《农场日志》,带着虚应故事的神情,潦草涂上“今日与昨日同,无甚新鲜”的句子。那初时的热烈兴致,分明是衰退了;那恳切的期望,也显而易见的松懈了。“今日农场有何事可做?”此类话语,已在学生间悄然流传。
见到这些,他自然心急,想着要设法补救。然而学生们渴望的是日新月异的变化,而作物生命却在潜移默化中成长,粗看之下,几乎日日相似;他们喜好的是持续不断的劳作,而农场只这十七八亩地,若要使每个学生天天有工可做,除却无聊浇水,几无他事。能说办农场错了么?他万不能承认。说当初规划不善么?似乎也未必,此事本无甚艰深,且已竭尽师生心思。可这兴奋后的倦怠、熟习后的玩忽,终究是出现了,如同完美文章里嵌入了刺目的败笔,令人怅然若失。有好几回,他独自望着那些在静默中发荣滋长的花草,心头竟涌起一股酸楚的凄然之感,仿佛自己也染上了那份倦怠,不禁悚然自疑。
这便算改革失败了么?当然不能。较之旧教育,这已是焕然一新。但理想中本该圆满的效果,为何实具瑕疵?他告诫自己不该脆弱,有缺陷正可弥补,路既未错,希望便非虚妄,何故生出颓丧之情?于是强自振作,欲重返春间那般简单的乐观,却总难办到。时常有一缕愁烦,如晴空中的薄云,玷污了心境的明净。
“这个,”那片黑影再次掠过心头,他语气变得有些无力,“却也不尽然。方才所说,乃是最美满处,譬如吃甘蔗,是最鲜甜的一节。其中……也有不甚可口之处。”他终于将那些愁烦的因由,向树伯细细倾诉了一遍。
“这决非原则上错了!”树伯听罢,恍然明白老友近况,连忙用坚定的语气安慰道。
“是,我亦深信原则无错。”
“只因敬之你期望太切,观察太深,故能从美满中觑见不满。若换寻常参观者来看,只怕要赞不绝口,谓游夏不能赞一辞哩!即便认那些是不满,以你和冰如先生之能,还想不出妥善主意来弥补么?眼前这生机盎然的农场,便是理想教育可成的明证,理应无条件地愉快才是。”
树伯一番话,将敬之的思想引入了另一重境界。期望太切,观察太深……或许是如此吧?眼下所见种种,或许还称不上真正的倦怠与玩忽?倒是自己神经过敏,先见了黑影,平白烦扰了这许多日子,岂非无谓?想到这里,他脸上微露羞愧之色,声音却重新振作起来:“是极!是极!理应无条件地愉快——我们终究是做起头了!”
“接着便是农忙假了。”树伯提醒道。
“树伯的意思是,假期中可再细细审度,重新考量么?”敬之眼中亮起光来,心下立刻盼着那最后一周功课快些结束。他甚至想,这个夏天不必回家去了,就住在校中也好。每日可与冰如讨论,可照料农场,更可埋首书斋,遍读那些早已想读的教育论著……
“我倒非说你们先前所为有错,只是觉得假以时日,再加研求,必能更臻完善。”
“嗯,好的,那我假期便不回去了……”敬之望着这片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绿野,语气沉静而坚定。
随后的半年,学校里的一切大抵依着旧章进行。敬之努力拂去心头的疑云,不再总觉得有倦怠与玩忽的霉菌在学生中滋生——他自己,首先便从心底根绝了此念。对于学生们那与上半年并无二致的表现,他给出了新的解释:上半年自觉撞见黑影,实是期望过高,竟要他们如同终岁勤劳的老农,自然易生失望。然而初心岂是如此?不过是要他们经验世间的诸般方面,凭自己的心思力气与之交涉,从而获得些根本的立身处世的能力罢了。既如此,要害便在“积累”而非“立见成效”。只要这积累不辍,结果自是可期。换言之,受此革新教育的学生,待到毕业之时,必会显出不同寻常的器识与干才,足以证明改革非属空想,努力并非徒劳。如此一想,敬之便觉职务上再无遗憾,己身本分,唯在继续努力而已。
更可喜的是,那蒋冰如仿佛永远勇往直前,甚么黑影之类,他似乎从未撞见。因添办那小小工场颇为顺手,未如上半年农场事那般频生麻烦,他丰腴的面庞上更是焕发着一层光彩。他那份毫无阴霾的兴致,恰如一阵清风,时时拂来,令敬之也倍增信心与干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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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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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冬季的太阳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没什么暖意,倒像一张陈旧的金箔,勉强贴在那灰白色的天幕上。几株枯柳靠着栅栏挺起瘦长的身躯,影子印在地上却只是短短的一段,伶仃得可怜。一趟火车刚到,汽机“丝捧丝捧”地喘着粗气,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站役拖着长腔叫唤站名的声音、少数下车旅客提着行李招呼脚夫的嘈杂声,短暂地打破了这片天地的沉寂,旋即又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了。车站背后躺着一条河流,水色雪亮,却无声无息地没入远处铅色的田地里。几处稀疏的村舍正袅起淡淡的炊烟。远山真像入睡似的,朦胧地笼罩在一层雾縠里,模糊了轮廓。同那些无边静境比较起来,这小小的车站竟算得上是喧阗的世界了。
“乐山!你来了。欢迎!欢迎!”
谢敬之看见从火车上敏捷地跳下个短小精悍的人,虽然分别已有好几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不禁激动地喊出来,迈着轻快却略显急切的步子迎上去。
“啊,敬之!我如约来了。我们有五年不见了吧?那一年我从临高回来,我们在城里匆匆见了一面,一直到现在。我没什么变更吧?”王乐山笑着,声音爽朗,带着一种风尘仆仆却精力充沛的气息。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敬之仔细端详着乐山。依然是那广阔明净的前额,依然是那双敏锐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依然是那经常抿紧、显示出意志坚强的嘴唇。只是脸色比以前略苍老了些,眼角也添了些细纹,想是这些年在外奔波劳碌所致。他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灰布棉袍,脚上一双黑皮鞋,油光早已转成泥土色,可见好久没擦拭了。不知为何,敬之忽然感觉自己身上那点残存的青年气概几乎消磨殆尽了,他带着几分感慨的调子说:“没有变更,没有变更,你还是个青年!”
这才彼此伸出手来,紧紧握住。那握手热烈而牢固,不像是寻常相见的礼数,倒更像是两个分离已久的心灵急于重新融合的印证。
“你也没有变更,不过太像个典型的学校教师了。”乐山摇动着互相握住的手,无所容心地笑着说,语气里并无贬义,只是一种客观的观察。
火车早已开走,隆隆的余音彻底消逝在旷野中,小车站重又陷入了固有的沉寂。
“我雇的船就停在后面河埠头,我们就下船吧。”敬之说着,提起脚步在前头引路。
乐山四望周遭景物,像个充满好奇的孩子似地轻轻旋了半个转身,感叹道:“我的耳朵里像被清水洗过一样,清静极了,清静到甚至觉着有些空虚。你在这样的地方,过的怕是隐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这样平静,河流这样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里,炊烟袅袅,仿佛都住着无怀氏、葛天氏之民,隐士生活的条件,看来是完全具备了。”
“隐士”这个名词,听起来至少带着点儿优美的意味,然而在敬之耳中,却像玫瑰枝一样带着刺。他谦逊似地,甚至带点辩解意味地回答:“哪里会过隐士一般的生活,差得远呢!不过是……守着这方寸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两人来到河埠头,舟子阿土便到船头拄篙,预备给他们扶手。但乐山不需要扶,石级还剩三级,他看准了,轻轻一跃便稳稳落在了船头,身手依旧矫健。敬之在后,也就小心翼翼地跨上了船。
船身轻轻晃动,荡开一圈圈涟漪。阿土解开缆绳,用长篙一点,小船便缓缓离岸,滑入清静的河道中。敬之与王乐山是旧日同窗,乐山家住在离城二十里的一个镇上,开着酱园,还有些田产,家道颇为殷实。那时与厨房或是教员捣乱,总少不了他的份。但他的捣乱并非咋咋呼呼、虚张声势的那一派,往往看中要害,只简单来一个动作或发一句话,便让身受者哭笑不得,难以应付。他就是不爱埋头读书,不爱伏案做功课。然而在校最后一年,他却忽然为之一变,开始喜欢看些诸子百家之书;运动会不大参加了,捣乱也停了手。这样一来,竟与当时沉静好学的敬之意趣相投起来,彼此日渐亲密。
后来敬之经山长介绍,开始当教师的时候,乐山也受到同样的待遇。乐山并非没有升学深造的财力,他选择任教职,更多是抱着为社会做一点事的想法。但三年社学教师的平淡滋味,似乎让他尝够了;在敬之虽感失望悲伤,却仍觉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坚持的当儿,乐山却毅然丢了教职,一路远行,跑到了那时正被澳洲人占据、传闻中气象一新的临高,竟考取了那边颁发的乙种文凭,进而进了中学,后来还成为芳草地中学的老师。到底,他是有翅膀、能飞翔的人啊!两地远隔,朋友间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后来越稀疏,直到最近这两三年,敬之方面每年只有两三封信寄出了;虽然信中也会提到新近的工作与对教育革新的乐观前瞻,也算不得不详尽。乐山方面的回信,自然每年也只有两三封,总是写得很简短,“知悉近况,甚慰”之外,便只略叙自身近状,语多简略,似乎有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最近,敬之从辗转的消息中得知,乐山似乎为了增强上海某所新式国民学校的师资实力,被特地调派到了上海。这消息像投入静水的一块石子,在敬之心中陡然激起一种热望,他极想同这位老友会会面,畅谈一番,或许能一解胸中积郁的沉闷。他便照着报上所载的乐山在上海的寓址,寄去一封长信,恳切地邀请他到乡间来玩几天;“如果实在不得空,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他在信中如此写道,几乎是带着恳求的意味了。
敬之的心情,近来正陷于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境界。在学校里,由他从头教起、可以说是倾注了心血、很少袭用旧法的那一班学生——其中还包括了挚友蒋冰如的儿子宜华,以及本地乡绅蒋老虎的儿子蒋华——最近已然毕业了。平心静气地估量他们,与以前旧塾出来的或其他寻常学校的毕业生相比,似乎并没有显出什么显著的差异。这个发现带来的失望,分量自然不轻。但是,不知是年岁渐长、逼近壮年因而心气平和了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像三四年前那样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悲哀颓唐的心绪,并未就此再度滋长起来;他只是感到一种异样的、深切的寂寞,仿佛被独自关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空有一双手,满腔意愿,却寻不到丝毫切实可做、能见成效的事情来做。那种寂寞,噬咬人心。志同道合的蒋冰如,他的大儿子自华毕业后已在家闲居一年,并未升学,如今宜华又毕了业,冰如对于学校里教育革新的事务,似乎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全身心投入、抓得那么紧了。并且,冰如近来颇流露出些许意思想要出任乡董;他以为要转移社会,改变风气,这种可以拿到手的实际地位就不该客气,有了地位,行事自然便利得多。这种想法,至少在志趣上与敬之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距离,这更增添了他心头的寂寞之感。
恰在此时,旧同学王乐山从外归来的消息偶然映入眼帘,使他深切地怀念起这位总是敢想敢干、脚步不停的老友来;他想,若能得乐山来畅谈一番,听听外界的声响,或许多少能消解一些这无边的寂寞吧。于是便写去了那封词意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急迫的信。
乐山的回信果然爽快,使敬之非常高兴。信中说好久不见,也颇想谈谈,顺便看看他“新营的巢窟”;多留虽不可能,但住上三四天是没有问题的。敬之便又去一信,详细说明乘哪一趟火车来最为方便,到站之后,可以不劳寻问,“因为自己准备雇了船到车站去接”。
此刻,船正慢慢地在清静无声的河道中行驶,水声轻柔。乐山按着敬之的探问,开始详细叙述自己在澳宋治下临高的种种见闻。他谈到临高的学生们如何怀抱着改造社会、造福大众的崭新决心,如何深入市井乡村做社会调查、进行社会实践,他的话语简洁有力,颇能传达出那些青年身上一种大义凛然、务实肯干的气概;谈到澳宋方面如何以雷霆手段清理临高本地旧明遗留下的腐败胥吏系统时的种种情形,言辞间又不禁带着鄙夷和讪笑。敬之虽然平日也从《临高时报》及其他各种传闻渠道知道了许多那边的事情,但又哪里及得上此刻亲耳聆听乐山这鲜活生动、细节饱满的一席话呢?他那积压已久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经得到了不小的慰藉,假如说刚才的心只是微温,那么此刻,仿佛是渐渐热起来了。待乐山语气稍有停顿的当儿,他忍不住追问:“你怎么知道得这般仔细?听起来,这些事情里面,似乎也有个你在吧?”
乐山闻言,涎着脸儿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故弄玄虚的狡黠,又从这狡黠里,敬之蓦然记起了当年那个总喜欢别出心裁捣乱的乐山的鲜明印象。“我没有在里头,没有在里头,”乐山用的是含糊其辞的语调,既不承认,也未彻底否认。他随即转换了话题,接着说:“总而言之,自打澳洲人来了之后,整个临高的情形与之前相比,真真是大不相同了。此前,多数读书人想的无非是科场得意,如何攀附权贵、耀武扬威、横行乡里;现下呢,不少青年学子们开口闭口谈论的,却是如何读书实干,才能把地方治理得更好,把国家建设得更强。每个像样的公寓里都常聚集着一簇青年学生,开口是思想问题,闭口是人生观念。自然,捧角儿逛窑子的纨绔子弟依然有,可大家伙儿多半瞧不起他们,他们自己也就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不敢张扬。就连这上海,我瞧着也和以往印象里大不一样了。你想想,从前的上海学生,还能有什么大出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差不多就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高理想了!可现在却不能一概而论。我如今在上海落脚的那个地方,是十几个志趣相投的学生共同租下来的,也仿佛是个小型的公寓。他们分工作事,洒扫烹饪,料理每天的饮食起居,都不用一個仆役,事事自己动手。这会儿正值寒假,他们待在寓所里,尽是埋头读些哲学、格致、历史的书,规定自己几天必得读完一本,读完之后还得向大家报告读书心得,互相辩论切磋。”
敬之听得入了神,眼睛不自觉地向上转动,表示冥想正在驰骋,不禁感奋地说:“这真可以说是学生界的大进步,转向奋发努力那方面去了。看来新风气果真能涤荡旧污秽。”
“别说他们了,说说你吧。你们这边搞的革新教育,如今怎样了?”乐山把话题引回敬之身上。
“还是照上次信里告诉你的那样在搞。”敬之回答得有些笼统。
“还觉得有些意思吧?”乐山追问,目光敏锐。
“不过如此……但是还好,”敬之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气馁,话语变得吞吐起来,“总算是……在做些事情。”
“是教学生们种地,做工,演戏,开会,那样地搞?”乐山复述着敬之过去信中提到过的内容。
“是呀。近来我也托人找了些澳宋先贤杜威的演讲稿来看,觉得里面有些意思,竟与我们当初设想的暗合;我们的山长蒋冰如还曾带着玩笑说这是‘英雄所见略同’呢。”敬之试图提起一些值得高兴的事。
“杜威的演讲稿我倒没有细看,”乐山说,语气依然直接,“不过,我总觉得你们这套方法,未免有些琐碎了。这也要学,那也要练,到底要把学生们培养成怎么样的一种人呢?目标似乎并不那么清晰。”
“我们的根本意思,是希望通过这样学,那样做,无非是借题发挥。最根本的意义,却在于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活的能力。”敬之努力解释着他们的教育理念。
“意思自然很好,听起来也很美;不过我是个功利主义者,看事情喜欢讲求实际成效,”乐山并不放松,又这样进逼了一步,“我还要问,你们这样搞了几年,究竟成效怎么样?可有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果?”
乐山这直指核心的追问,让敬之像一个骤然面对强劲对手的怯敌斗士,一时有些闪躲。“成效么?……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学生最近刚刚毕业了,眼下……眼下也还看不出什么太特殊的地方。我想,总要待他们日后真正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实际业务,经历了磨练,才能看出到底与寻常旧学出来的学生有没有根本的不同;现在……似乎还没有遇到合适的试验机会来验证。”
“你这样想么?”乐山似乎对敬之这种近乎幻想的期望感到有些诧异,甚至带着点怜悯。他接着便说,语气颇为肯定:“我现在就可以武断地说一句——虽然武断,但依我看,八九成是不会错的——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最终的结果,恐怕多半是同样地被那个庞大而固化的社会给吞没了,一毫也看不出什么你期望的特殊地方来。你要知道,社会是个早已成型、有着自身强大组织结构和运行逻辑的东西,而你们教给学生的,多半还只是一些比较好看的、零散的枝节本领;只给了他们这一点儿改良的装备,就希望他们能去挑战、改变那个根深蒂固的整体,不能说不是一种奢望。”
这些年来,那些无理的反对和任性的讥评,敬之听得实在太多了,他几乎已能麻木以对;然而此刻乐山这番话,却是针锋相对、本乎理性的尖锐批评,这在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在感情上,他极不愿意相信这个批评是真实的,它几乎动摇了他数年来苦苦支撑的信念基石;但理智的另一半,却又不由自主地向着这话语点头,因为它戳中了他内心深处隐约存在却不敢深究的疑虑。他怅然若失,声音低沉地说:“你说是奢望……我但愿它,还不至于十二分的渺茫!”
“即使渺茫,”乐山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你们总算也算是做了一件有趣的事了。旁人养鸟儿、种花儿来赏玩,你们玩得更为别致,拿一些活生生的学生来代替了鸟儿花儿。”
“你……你竟说我们这是在玩戏么?”敬之感到一阵刺痛,声音里带着受伤的情绪。
乐山看着他,目光坦诚却毫不迂回:“老实说,以我旁观者看来,你们所做的,在当下这个大环境下,颇有些像是隐逸生涯中的一种新鲜玩戏。固然用心是好的,但于真正转移社会、撼动大局,恐怕效力甚微。”他似乎觉得话说得重了,略停一停,又补充道,“自然,能在这乡间一隅,保持这份心思和尝试,也已算是难得的了。”
敬之默然片刻,心中涌起一股不甘,却又把近来反复思量、想要兼及教化乡民、改善社会的模糊想法告诉了乐山,联带说了一些尚在拟想中的粗略方案,说得非常恳切,期望乐山能尽量给予批评和指点。
乐山沉着地听着,末了回答道:“我还是说刚才的那一句话,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听你所说,那些想法好像仍是预备赤手空拳、凭一腔热忱就去打天下似的,这终究难免于徒劳。要真正转移社会,要改造社会,非得有组织地干不可!要有纲领,有步骤,有同志,有力量,像机器一样精密地运转起来,而不是零敲碎打,寄望于潜移默化。”
“怎样才是有组织地干呢?”敬之急切地追问,仿佛抓住了一根可能的稻草。
“那就不止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了……”乐山暂时陷入沉思,眼神望向远处雾霭中的山峦,既而收回目光,用一种怂恿而又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说:“我看你啊,敬之,或许不必再死死株守在这教书的事业里了吧。有时真该到外边去多走走,多看看,像一只鸟一样,挣脱笼子,往更广阔的天空里飞去,”同时,他的手臂在空气中流畅地画了一条弧线,生动地摹拟出鸟儿振翅高飞、掠过长空的姿态。
“就丢了这教师生涯么?”敬之心里蓦然一动,虽然立刻感觉要实现这一层,在眼下是何其渺茫而不切实际。他如今已不至像早年那样厌恨教师生涯,但对于比眼前这按部就班、似乎成效不彰的生活更有意义的、某种不可名知却更能挥洒力量的事物,他心中确实开始朦胧地憧憬起来了。
这时候,小船恰好驶完了这段河道,悄然汇入一个开阔的湖泊。湖面白茫茫一片,水天相接处模糊难辨,偶有寒鸟掠过,点破这一片空寂。敬之凝睇着这苍茫水面,默然想道:“此时的心境,正像这眼前的湖面了,空茫一片,前路未卜。但愿紧跟在这段谈话后头的,不是我生活史上又一页苍白无力的空白!”一股混合着微弱希望与巨大迷茫的情绪,悄然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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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敬之踏上上海县码头那略显湿滑的青石台阶时,春日午后的阳光正穿透薄雾,洒在黄浦江粼粼的波光上。空气中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搬运夫的汗味,以及远处市集隐约传来的喧嚣,这一切都与他所熟悉的江南水乡那恬静、闭塞的气息截然不同。他紧了紧肩上不算沉重的行囊,里面除却几件换洗衣物,便是他视若珍宝的书籍和那份由王乐山辗转送达的澳宋扫盲学校的聘书。离开乡间社学和蒋冰如,仿佛已是许久前的事,又仿佛就在昨日。
冰如兄如今深陷于乡董的繁琐事务中,排难解纷、城中会议、各方应酬,早已将当初共同办学、教化乡民以图改变的雄心壮志磨去了棱角。敬之最后一次与他深谈,试图点明他不过是各方势力手中或善意或恶意的工具时,冰如眼中虽有过刹那的黯然,却仍以“守株待兔”自解,期盼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特殊机会”。敬之那时便感到一种深切的寂寞,昔日同志的渐行渐远,比任何公开的驳斥更令人怅然。王乐山那番关于“组织”的议论,愈发在他心头铮铮作响:单凭个人的善意与努力,对抗这积重难返的世道,无异于单枪匹马冲击严整的敌阵。
南迁后的朝廷,乱象更甚。朝臣倾轧,将领火并,左良玉一声“清君侧”,搅得江南半壁人心惶惶。他为避乱兵,曾两次携家带口,雇舟躲入更偏僻的水乡,虽最终虚惊一场,但那风声鹤唳、前程未卜的惶惑,却深深烙在一家人的精神上。天下何以至此?太平何日可期?向朝廷呼吁?那些口称忠义的大人们,利字当头,何曾真正理会过小民的哀嚎?徒手抵抗?更是痴人说梦。
正是在这般的苦闷与求索中,元老院的身影,以及他们所带来的那个名为“革命”的陌生词汇,逐渐占据了他的思绪。起初只是好奇,继而开始有意考察。他们似乎正是王乐山所说的“组织”的实践者。待到设法读到元老院第三次大会的宣言,许多困惑竟豁然开朗。那宣言指出的“生路”,与他冥冥中所期盼的路径不谋而合。他渐渐明了,百姓困苦的根源,并非仅是某个贪官污吏,某个横行乡里的劣绅,而是支撑这一切的那个陈旧、腐朽的“机构”。数千年的改朝换代,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一家一姓兴衰之下,百姓何曾真正得过安宁?而元老院所图,似是直指那根本之处,要结出截然不同的果实。
也正是在这醒悟的瞬间,他窥见了教育更深层的根柢。为教育而教育,不过是象牙塔里的玄谈空语。当下的教育,若不从这“革命”的根基出发,一切努力终是徒劳。而革命的事业,若忽视了教育,也必将失之空洞,缺乏凭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番领悟写信告知乐山,如同孩童献宝。乐山的回信来得不慢,肯定之余,却用一个“也”字,留下了些许余地,仿佛前辈嘉许后进,总带几分保留。信末,乐山建议他“到外边转转”,并提及这上海扫盲学校的教职。
他毫不介意那个“也”字,乐山的认可已足以慰藉。而“到外边转转”的提议,则让他沉寂已久的心潮骤然澎湃。乡间的学生固然可念,但他自身何尝不需要更多的学习与阅历?为了将来能更有效率地践行这“革命的教育”,暂时的离别便有了意义。他感觉自己如同清晨林间的鸟儿,振翅欲飞。
此刻,真正站在这澳宋治理下的上海地界,与当初随金树伯初到乡间时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别。那时虽怀希望,却似旅人归乡,平和恬静。如今却似鹰隼初试锋芒,雄心勃勃,对周遭一切充满了探究的渴望。江风扑面,浪涛奔涌,都让他感到一种蓬勃的力量。而那些曾令他诗兴大发的田园村舍,此刻看来,却仿佛沉在一种缺乏真正活力的、沉闷的梦境里。
扫盲学校设在一处原先是仓库的改建建筑内,宽敞,明亮,巨大的玻璃窗引入了大量的阳光,与乡间社学的昏暗幽深截然不同。课程表上,除了基础的识字、算术,赫然列着一门“社会问题”。他初见时微微一怔,下意识觉得这门目对于亟需识文断字的民众而言,是否过于“虚浮”?但念头一转,立刻领会了其深意——这正是将教育与“革命”根基相连的实践!没有错,完全应当!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两班识字课兼教这门“社会问题”的任务。
多年的乡居生活,使他早已褪去了对“田园牧歌”的浪漫想象。他深切了解那平静田野、幽雅村舍背后所包藏的沉重忧伤。农技陈腐,虫害肆虐,田主剥削如吸血,胥吏敲诈似剔骨。农民们辛苦一年,往往要贱卖新谷以缴租,日后反要高价购入食米,或是以四分五分的重利借贷完租,抵押的是命根子般的田地,偿还期是那永远看似充满希望、实则渺茫的“来年丰收”。这简直如同负重而行,身上却不断被加码石头,迟早要垮掉。北方的惨状更是耳闻众多,农民几近田奴,捐税、征友如毒箭,加之土匪横行,辛劳耕种,却不知最终收获者为准,甚至能否有收获。和平的心性被磨成了对农作的痛恨,视耕作如罪犯烙印,竟使得当兵吃粮——这原本刀头舔血的营生——成了颇有“希望”的出路,只因当了兵,便有资格让他人吃苦,一转念间,情势悬殊。
思绪至此,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大批额角肩背刻满人间苦辛的农民,他们茫然地擎起双臂,摇动着,如在苦海中沉浮呼救。“这惨状,莫非已遍及宇内?”他猛地回过神来,定睛看去,不过是马路旁几丛在春日阳光下肆意生长的野草。
然而,最令他困惑且深思的是,为何同样是这群看似困顿无助、面有菜色的百姓,一旦被纳入澳宋的体系,便会爆发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元老院对这些新录用的明国读书人颇为重视,尤其是担任扫盲教员这等“陶铸人心”的职位,除却例行的“意识形态”宣讲,更常组织他们前往上海周边的工厂、农场、码头参观。
他亲眼见到,就在不久前还可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在澳宋的农场里操作着奇特的机械,或是流水线上专注地组装零件,他们的脸上虽有汗渍,眼神却明亮,交谈间时常流露出对明日餐食、月末工酬、乃至子弟入学机会的切实期盼。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自然洋溢出的、拥有希望和尊严的幸福笑容,绝非勉强装点门面的虚饰。
他逐渐意识到,澳宋的强大,远不止于那些令人目眩的“奇技淫巧”——事实上,大明境内早已有人仿制或引入某些澳宋器物,却并未能改变任何根本性的乱象。其真正的力量,源于一种难以言喻却高效至极的社会组织能力。它将分散的、被视为草芥的人力,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江河般组织起来,导向共同的目标,并让每个人在这过程中或多或少地获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价值感。
“便说这识字,”他暗自思忖,“在大明,几乎是有闲阶级的专利,终年劳碌的农夫哪有闲暇与银钱去学?缺少了这传达消息、获取知识的工具,他们便只能困守于一地,对外间变化懵然无知,自然难以联合,难以反抗,难以想象另一种可能。然而,他们从生活深处咀嚼出的痛苦是如此真实,因而对光明的向往往往异常强烈,奔赴光明的力量也常常超乎想象。这种力量无需过多说教,它本就根植于生活本身,只需一个恰当的引导和一条可见的道路。”
以往在社学,他秉持的是“自动辅导”之法,态度淡然,一切静待学生自发。然而此刻,面对这些大多为“投髡”难民出身的学生,他的热忱却燃烧到极致,不自觉地采用了近乎灌输的方式。他总觉得他们知道得太少,如同一张白纸或一块浑沌的石头,一切需从头教起,慢不得。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所知所悟,像倾注液体一般,毫无保留地倒入他们等待填满的“瓶子”里。
然而,几堂课下来,看着台下那些年龄各异、面容黝黑却眼神专注的学生,他们时而因接触到全新概念而茫然,时而又因联想到自身惨痛经历而面露悲愤或恍然大悟,他内心深处开始泛起疑问:他们果真知道得少吗?关于生活的艰辛、世道的不公,他们的体悟恐怕远比他这个书生更为深刻彻骨。他自己的那套学问,于这翻天覆地的世道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切中要害的?他告诉他们的那些道理,那些基于元老院理论的解读,真的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益处吗?…
忽然间,他鼻际仿佛听到自己一声极轻的“嗤”响,那是对自身浅薄的不自觉的嘲笑。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躯干仿佛正在缩拢,变得越来越小,而对那些素未谋面、仅闻其事的澳宋元老们,却生出一种难以企及的伟岸之感。他们似乎早已洞察了一切,并正以一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坚定地推动着历史的巨轮。
他只觉得自已仍是一只鸟,正奋力飞行在途中。身后那阴郁的林地与迷雾笼罩的旧土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前方,是无比开阔、光明的晴空,那万古不易的太阳正散发着温暖而耀眼的光芒,仿佛在欣然迎接。而他飞行的终点,似乎正是那轮太阳!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此刻胸中的激越之情如此澎湃,思绪如此奔涌;他隐约感到,一种深刻的蜕变,正在自己身体内部那最微妙的部分悄然发生,尽管从外表看,他依旧是从前那个谢敬之。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着那片崭新的校舍走去。像一个久别家园的游子,终于远远望见了故乡屋舍的轮廓,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关于飞鸟、关于太阳的意象主宰了他的全部心神,他所感受到的,已远远超越了寻常的喜悦。(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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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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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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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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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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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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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佬下一部作品打算写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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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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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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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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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Explo~sion 发表于 2025-10-14 08:50
大佬下一部作品打算写点啥

设想中的江南三部曲分别是军事攻略(镇江之战),文化攻略(觉醒),经济攻略,下面会写经济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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