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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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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chool7 于 2025-10-6 17:17 编辑

  本文是我策划中的江南攻略三部曲的第二部。它是从大明底层知识分子的视角写澳宋对江南的文化攻略。同时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之前我写的史可法、丁魁楚系列的姊妹篇,史可法、丁魁楚系列写的是澳宋对大明精英的影响,而这部是澳宋对大明底层知识分子的影响。欢迎大家批评指正。以下是我此前几部同人文的链接,大家可以连在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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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秋,总带着几分黏腻的潮气,即便是在松江府华亭县,也不例外。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谢敬之略显苍白的脸上,他正对着一卷时文,目光却有些涣散。案头,是几天前才拿到的秀才巾服,叠得整整齐齐,深蓝色的缎面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提醒着他身份已然不同。
父亲谢芮青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钱庄里特有的、铜钱与旧账簿混杂的气味。他已是五十出头的人,背微微佝偻,方正的脸上刻满了为生计筹谋的痕迹,唯有看到儿子时,那双因长期拨算盘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才会透出一点光亮。
“敬之,”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谨慎,“秀才功名已到手,下一步有何打算?社学里的先生近日可有何说法?”
敬之回过神,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知道父亲想问什么。中了秀才,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面的举人、进士,才是真正烧钱的营生。束脩、贽敬、赶考的盘缠、拜谒座师的门敬、与同年交际应酬的开销……每一笔,对这个仅靠父亲在钱庄当手薪俸维持的家境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
“山长前日倒是勉励了一番,说儿子此次院试文章颇有气象,当潜心攻读,以备乡试。”敬之斟酌着词句,不想让父亲感到太大压力。
谢芮青在儿子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像是在默算一笔极难的账。半晌,他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敬之,为父不是不盼着你高中。只是……家中情状,你也知晓。钱庄近来生意也清淡,朝廷加派的辽饷练饷,层层摊派,最后都落到我等升斗小民头上。你母亲近日身子又有些不利爽,药钱也是一笔开销……”
敬之的心慢慢沉下去。父亲从不轻易诉苦,一旦开口,便是真的难以为继了。他想起母亲那总是微蹙着眉头、无端发愁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
“父亲的意思是……?”他其实已猜到几分。
谢芮青避开儿子的目光,看着那身秀才巾服,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与你母亲商议了几日。想着……你既已是秀才,功名在身,不如……不如就此寻个馆地?或是到哪家富户做個西席?一来束脩可供你继续读书,二来也能稍稍贴补家用,总好过……总好过一味苦守,坐吃山空。”他顿了顿,又急急补充,仿佛要说服自己,“这并非不让你上进,只是……权宜之计。待家中宽裕些,或是你日后有了更好的进益,再专心举业不迟。”
室内静了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声。敬之感到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压上心头。账房学徒的算盘声似乎又在耳边劈啪作响,如今只不过换成了孩童的喧闹和东家的挑剔。他身体里那股因中秀才而激荡起的、想要“为生民立命”的热流,瞬间被这现实的冰水浇得透心凉。
“父亲,”他声音有些干涩,“让儿子……再想想。”
谢芮青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庞和眼底的挣扎,心中亦是不忍,终是没再逼他,只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敬之独自坐在那里,方才读不进去的时文,此刻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山长那“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教诲言犹在耳,可“天下”在哪里?他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囚笼里,四周是家庭的负累、是银钱的窘迫、是看不到前路的茫茫黑暗。登科入仕,匡扶社稷,似乎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踱步。那股无处发泄的力量在体内左冲右突,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想到废园的池塘,池心淡蓝的天,悠闲的白鹅,以及那瞬间涌起的、以求彻底解脱的强烈欲望。但父母哀戚的面容立刻浮现眼前,他只能用力闭上眼,将那可怕的念头死死摁下。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异乎寻常的喧哗,脚步声、议论声骤然而起,迅速弥漫了整个巷弄。隐约能听到“大捷”、“闯贼”、“官军”等字眼。
敬之心头一凛,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疾步走出书房,来到临街的大门口。
只见社学里的一位同窗正满脸兴奋地跑来,见到敬之,远远便挥舞着手臂,气喘吁吁地高喊:“敬之!敬之!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何事惊慌?”敬之迎上前去。
那同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赢了!赢了!官军在潼关!潼关南原!设下伏兵,大破闯贼李自成!斩首数万级!听说那李自成只带着刘宗敏等十八骑狼狈逃入商洛山中,已成流寇,覆灭在即了!”
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敬之耳边。他猛地怔住,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
那同窗兀自兴奋地说着:“……邸报传抄,千真万确!都说洪督师用兵如神!此乃朝廷中兴之兆!还有人说,洪督师麾下虎师不日即将南下,会同闽粤官兵,一举荡平髡贼,廓清海宇!敬之!太平盛世就要来了!吾辈大有可为之时到了!”
周围闻讯出来的邻里越聚越多,人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与兴奋交织的神情,议论声、赞叹声、对未来的揣测声嗡嗡地汇成一片。
敬之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鲜强烈的力量猛地袭进身体,迅速遍布到四肢百骸,灼热滚烫,急于要发散出来!先前所有的苦闷、彷徨、哀愁,在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面前,顿时显得那般渺小可笑!
潼关大捷!闯贼溃败!官军南下平髡!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心上,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圣天子在位,忠臣良将用命,国势否极泰来!他所苦苦追寻的“价值”,他所渴望效力的“天下”,正以一种磅礴的姿态,向他豁然敞开!
他仿佛看到铁骑南下,旌旗蔽空,髡贼的奇技淫巧在堂堂正正的王师面前灰飞烟灭!他看到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而自己,或许就能置身于这中兴的洪流之中,贡献一份力量,而不是在钱庄的算盘声或是社学的蒙童啼闹中耗尽一生!
“父亲!母亲!”他猛地转身,冲回屋内,脸上焕发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官军大捷了!闯贼败了!天下将要太平了!我不去坐馆了!我要继续考!我要中举,中进士!我要为这中兴之世效力!”
谢芮青和妻子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住了,尤其是看到他眼中那灼灼燃烧的火焰,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光芒。谢芮青张了张嘴,那句“家中艰难”的话,在儿子这巨大的、充满感染力的狂喜面前,竟一时噎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一向温顺甚至有些忧郁的儿子,体内竟蕴藏着如此炽热的能量。
敬之不再理会父母的怔忡,他快步回到书桌前,一把推开方才还觉得窒闷的时文稿,铺开宣纸,研墨提笔。那股力量在他胸中激荡奔涌,化为汹涌的文思。他目光炯炯,下笔如有神助,一行行诗句跃然纸上,中间自然嵌入了“神州”、“皇纲”、“逆髡”、“中兴”这等铿锵的词句。
直到深夜,他依旧毫无睡意。五十六字的七律早已草就,反复吟哦修改,自觉字字珠玑,豪情干云。他躺在床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心潮却比白日的松江潮水更为澎湃。他幻想自己金榜题名,琼林赴宴,幻想自己身著官袍,参与朝堂大计,或随王师南下,宣威于岭南海疆……
次日到了社学,气氛果然与往日大不相同。素来沉静的学斋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兴奋。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烈地议论着潼关大捷和南下的传闻。山长那张惯常严肃的、戴着大眼镜的脸上,也难得地透出几分红润和激动。
讲学时,山长果然又做了一番冗长而恳切的演说。内容依旧是朝廷腐败、民生艰难、天子振作、知行合一那一套老调,但今日听在敬之耳中,却有了全新的意义。尤其是当山长说到恳切处,眼角再次闪烁起泪光,声音哽咽地勉励诸生“值此中兴有望之时,更当砥砺品行,钻研学问,以备国家将来之大用”时,敬之只觉得胸膛滚烫,恨不得立刻就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对几个素来志同道合、同样心怀激动的同窗低声道:“山长乃闲适先生门人,与复社、东林诸君子亦多有往来。值此风云际会之时,吾辈岂能空自埋首书斋?不如一同去谒见山长,请他老人家代为筹划引荐,哪怕是从军做一幕僚书吏,也好过在此空等!”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五六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当下便约定晚课后一同去叩山长的门。
整整一天,敬之都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他感到身体里那股力量终于找到了倾泻的方向。然而,等到傍晚,兴奋稍褪,一丝疑虑和羞惭又悄悄爬上心头。这般贸然请托,近乎干求,是否有失读书人的体面?山长那般方正之人,会如何看待他们?
但“为国家办事”的大义名分,很快压倒了这点小小的不安。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并非为一己之私利,而是为天下苍生请命,是光明磊落之举。
晚课后,怀着惴惴不安又充满期望的心情,敬之随着几位同窗,来到了山长居住的僻静小院。叩响门环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山长将他们迎进书房。灯光下,老人花白的须发更显稀疏,冻红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慈祥,细细的眼睛从大眼镜后面看着这群不请自来的学生。
预先推举出的那位口才最好的同窗,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陈述了大家的来意。他极力描绘了诸生报效国家的热忱,表达了不论地位高低、不辞艰辛劳苦,只愿为中兴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的决心,最后恳请山长看在师生情谊和国家用人之际,代为留意引荐,无论是军前效力,还是府县佐贰,皆所愿也。
说完,几个青年都屏住了呼吸,垂下目光,紧张地等待着。书房里静极了,只听得见桌上那座旧洋钟札札的走动声。
山长捻着颔下的长髯,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桶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了几个热血青年的头上。
他一开口,并未直接回应他们的请托,而是又讲起了那套“教化为本”的大道理。他说今日天下纷乱,根源在于人心败坏,礼崩乐坏。髡贼之祸,虽显于器物资财,实则乱于人心世道。与其枝枝节节地求治于外,不如从根本上涵养人心,砥砺气节。而根本之根本,在于教化。
他说诸生不想空耗光阴,愿为国出力,其心可嘉,其志可勉。他作为师长,自然也愿成全。末了,他看着眼前几张充满期待又瞬间变得错愕的年轻面孔,说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城南节孝社学的王老先生,年迈多病,近日已呈请辞馆。其馆地尚缺一塾师。彼处虽只是蒙童之学馆,束脩亦不算丰厚的,然教化蒙童,正所以培植根本,启迪民心,于国家将来实有大益。老夫可修书一封,代为引荐。不知尔等之中,谁愿前往?”
“社学塾师”?
这四个字,如同钢针般狠狠刺入谢敬之的耳朵,带来的震动与失望,丝毫不亚于当年父亲让他放弃科举去钱庄学算盘的那一刻!
他脑海中幻想的铁马金戈、运筹帷幄、中兴伟业……顷刻间崩塌殆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须发皆白的老塾师形象,在昏暗的学馆里,对着几个拖着鼻涕的顽童,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子——曰——……”
先前怀抱的希望何等阔大,何等辉煌!而山长慷慨允诺的,竟是这样一个卑微、琐碎、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机会”!甚至比去钱庄当学徒好不了多少!无非是从一种“劈里啪啦”的算盘声,换成了另一种“子曰诗云”的枯燥吟诵,同样是被困住,同样是湮没无闻!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瞬间淹没了他。那股白天还在体内奔涌的热流,此刻彻底冷却、凝固,变成沉甸甸的冰块,坠得他心口生疼。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他看见同窗们的脸上也写满了惊愕与失望,但似乎有人还在犹豫,或许觉得这总算是一条出路?
敬之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不!绝不!即使所有同窗都接受了,我也绝不接受!我不要这样的“价值”!我不要这样的“贡献”!
回去的路上,夜色深沉,寒意刺骨。敬之沉默地走在最后,先前同窗们兴奋的议论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言的尴尬和沮丧。他觉得自己方才就像一个小丑,上演了一出无比滑稽的闹剧。山长那番“教化根本”的大道理,此刻听起来虚伪得令人作呕。
无边的哀愁再次向他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重,都要冰冷。他抬头望天,只见乌云蔽月,前方道路一片漆黑,正如他此刻的心境,看不到一丝光亮。
然而,到了家,面对父母关切而又隐含期待的目光,他终究还是没有立刻吐露自己坚决的拒绝。山长只是提议,尚未真正介绍停当,此刻凭空反对,只怕又要引来父亲的一顿教训和母亲的忧愁。他只是含糊地说山长勉励他们安心读书,以待时机,并未提那塾师之事。
父亲谢芮青听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旋即又点头道:“山长说得是。根基不稳,地动山摇。眼下还是安心读书要紧。”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儿子说,“听说节孝社学那边……好像缺个先生……”
敬之心头一紧,生怕父亲接着说出什么话来,连忙借口温课,躲回了自己的书房。
之后十余日,敬之的心绪就在这种不甘、抗拒又无可奈何的泥沼中挣扎。社学里关于南下平髡的消息渐渐少了,潼关大捷带来的狂热气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依旧是冰冷的现实。
山长那边似乎并未忘记他的承诺。这日散学后,他将敬之单独留了下来。
“敬之,”山长从大眼镜后面看着他,语气平和,“节孝社学王老先生因病告退,其馆地尚虚。我已向彼处董事荐了你。你乃新进秀才,年少有才,正是合适人选。虽只是启蒙之馆,束脩岁奉二十两,另有三节节敬,亦可贴补家用,不误读书。你意下如何?”
敬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张了张嘴,那句练习了无数次的、斩钉截铁的“不”,却一时卡在喉咙里。他看到山长那看似慈祥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想到家中父母尤其是母亲那愁苦的面容,想到那二十两银子对家庭的意义……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山长见他迟疑,便从案头取过一封早已写好的荐书,递了过来:“明日你可持我名帖,自行前往节孝社学,见一见那里的山长。此事宜早不宜迟。”
敬之看着那封洁白的信札,仿佛看到了一条既定的、灰暗的人生轨迹正向自己延伸过来。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最终,他几乎是机械地、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封沉重的荐书。
“学生……谢山长栽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遥远。
走出山长的书房,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凉意彻骨。敬之捏着那封荐书,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一半是麻木的好奇,想知道那即将禁锢自己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样;另一半,则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甘与悲哀。
他知道,明天,他就要怀揣着这复杂难言的心情,去往那个叫做“节孝社学”的地方,去见那个可能决定他未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人了。
前方的路,依旧笼罩在浓重的暮色里,看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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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船票1637股灾纪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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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把江南攻略第一部的链接放一下。应该是《京口焚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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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敬之持着荐书,站在节孝社学的门首,心头那股混杂着不甘与屈从的滋味愈发浓烈。眼前的建筑与其说是学塾,不如说是一座香火早已断绝的破败庙宇。  山门歪斜,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胎。门楣上那块“节孝社学”的匾额,字迹模糊,且积了厚厚一层灰,几乎与瓦楞间的枯草融为一体。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在抗议这不速之客。
中庭里,一群年龄不一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喧哗声几乎要掀开低垂的乌云。湿漉漉的破衣服胡乱搭在残破的栏杆上,泥泞的鞋印在砖地上肆意涂抹,如同鬼画符。几个半大的小子,看身量几乎与敬之相仿,竟跳上了原本供奉神像的石台,扯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不成调地嘶吼着不知哪出戏文里的唱段,看来是新年的野性还未收敛。
一个两颊丛生短胡、身材粗短的中年人闻声从大殿旁的一间厢房里踱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油光水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得飞快,先在敬之身上扫了一圈,迅速估量了一番他的衣着和气色,随即又转向那群闹翻天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立刻又被一种精明的计算所取代。
“可是谢先生?”他开口,声音尖细,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却让那板结的皮肤显得更不自然。
敬之拱手,递上荐书:“晚生谢敬之,奉南隅社学山长之命,特来拜见。”
那山长——节孝社学的王山长——接过荐书,并不急着拆看,又是一番上下打量,那双骨碌转的眼睛像是要把敬之里外秤量个清楚,嘴里说着:“好,好,年少有为,秀才相公,屈就敝学,真是蓬荜生辉。鄙姓王,忝为本社学山长。”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拆开信,目光飞快地掠过字迹,嘴角那丝笑意似乎真切了些许,大约是掂量出敬之并非那等需要他格外费心应付的纨绔或刺头。
敬之陈说自己毫无经验,愿承指教时,确是怀着几分真诚的忐忑。然而王山长显然从他这态度里看出了别的东西——一种易于拿捏的青涩。他心下一松,笑容也热络了三分,连声道:“哪里话,谢先生是秀才公,学问是极好的,敝学得此良师,实乃幸事。日后你我同心协力,必能将此地经营得……呵呵,必能教化一方子弟。”他话到嘴边,将“财源广进”之类的词咽了回去,换上了更冠冕堂皇的说法。
敬之口中唯唯,心下却愈发嫌厌。这人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市侩与算计,与他想象中“教化蒙童,培植根本”的塾师形象相去何止万里。他几乎能想象出,父亲若见到此人,定会觉得“精明能干”,而山长那番“教化根本”的大道理,此刻回想起来,更觉虚伪刺耳。
王山长引着敬之参观校舍。大殿已被改造成最大的课堂,黑漆桌椅陈旧不堪,大多变成了灰白色,墙上的黑板裂着横纹,如同老人额头的深皱。藻井高而阴暗,结满了蛛网,积尘厚重,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不洁之物簌簌落下。两侧偏殿亦是课堂,一般的光景,沉寂、幽暗、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敬之望着这景象,心头那点残存的、试图自我欺骗的“价值感”彻底熄灭了。在这里耗费精神,消磨岁月?他只觉得一阵反胃。
介绍同事时,敬之更是吃了一惊。那是一位姓钱的塾师,面色滞暗苍白,两颊深陷,咳嗽不止,说话嘶嘶作响,喉咙里像缠着一团乱麻。分明是一副痨病鬼的模样,竟也在教导孩童!敬之不禁凛然:“教育学说千头万绪,归根是要学生‘生’,这岂不是给了他们一个‘死’的化身?”再看这阴森庙宇,配上这位先生,倒真是绝配。那自己呢?自己也将成为这死气沉沉的庙宇里另一个死的化身么?
教学伊始,敬之全然不得法。他看过的那点教授法理论,在现实的混乱面前苍白无力。他只能学着王山长和钱先生的样子,扯着嗓子喊。连那痨病鬼钱先生,竟也能迸发出嘶哑却惊人的音量。他们教学,大半是喊问句,不厌其烦,直至得到预设答案。譬如问:“我们早上吃什么?”答:“粥。”再问:“粥之外呢?”答:“饭。”再追问:“饭之外呢?”直到学生罗列出“面、馒头、大饼、油条”,方才满意,转入正题:“好,今天我们便讲这个‘茶’!”——只因教案上今日该讲“茶”字。
问之外,便是唱。无论《论语》还是算学歌诀,教师先独唱,继而学生跟唱,继而各个独唱,最终全体合唱。那调子古怪至极,似道非道,似僧非僧,呜咽喑哑,说是“校粹”实在抬举,更像某种顽固的痼疾。任何新来的教师或学生,一开口便会不由自主地被这调子裹挟而去,休想改变分毫。
敬之不得不跟着喊,跟着唱。他感到深深的羞耻。街上卖唱的盲女,讨饭的叫化子,为了一两个铜钱便能喊能唱。自己与他们何异?甚至更不如!他们或许还有一两声能博人喝彩的腔调,而自己与台下那些茫然的小脸,完全是漠不相关的两回事。他喊着,唱着,不知所云;他们听着,看着,与看猴戏何异?
他试图从学生身上寻点慰藉,很快发现是妄想。他让他们静听,台下照样说笑争骂。他的讲解声淹没在噪音的海洋里。他不得已停嘴,孩子们便投来一阵带着戏弄意味的哄笑。他愤然扬起戒尺,想像王山长那样抽下去,手却僵在半空——他终究不是那样的人。只能颓然放下,喃喃骂一句:“讨厌的小东西!”声音里满是愤慨和悲哀。
课间的庭院更是茶馆般喧闹,全武行日日上演。晴日灰尘呛人,雨天烂泥遍地,无处落脚。所谓的斋舍,不过是殿后狭长阴暗的后轩,他宁愿站在阶下数殿顶的瓦楞,也不愿进去听王山长津津乐道昨夜麻将的输赢,或是钱先生那咻咻不绝、令人窒息的喘气。
庭中两株桃树不知何时绽开了花,在阴沉背景中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明媚。阳光短暂地带来一丝暖意。敬之望着那锦簇花团,一时竟有些恍惚,觉得那花枝殿影都在浮动,眼眶没来由地一热。
于是,夜夜独酌成了唯一的逃避。他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家,强撑着吃晚饭,与母亲说几句闲话。一躺到床上,便似被什么东西兜头罩住,再也忍不住,蒙着被子低声呜咽。酒意混着绝望,他迷茫地想:“人间的苦趣,冠冕的处罚,便是这塾师生活了!何时能脱离?何时能脱离!”但他不敢对母亲说,父母正欣慰他有了稳妥职业。他仿佛对谁负了债,说不负了,良心便万分不安。
熬到一学年终了,他几乎是逃离般设法换了个社学,地点换成了某家祠堂,学生同事换了另一批人,但那令人窒息的感觉,一般无二。
这一年,父亲终因旧疾去世。家计的重担、丧父的摧心之痛、工作的极端不如意,几重打击之下,敬之迅速憔悴下去,两年前中秀才时那点青年意气,消磨得一丝不剩。回家与母亲寂然相对,一个低头,一个叹气,凄清惨淡。
又过一年,他再次换了学校。这一次,他却意外遇见了一位姓沈的同事。
沈先生是个诚朴之人,担任塾师已有六七年,身上却没有那股令人厌烦的江湖气。他不仅教识字,更留心学生的举止、体魄和心性。他并非喋喋不休地指教,而是常与孩童们混在一处,同他们嬉笑奔跑。
一日,一个学生欺负同窗,性子极犟,拒不认错。沈先生并不斥责,只是用慈和的目光看着他,让他平心静气,想想此事该是不该。那学生竟陡然露出泼皮般的凶相,梗着脖子道:“不知!随你罚便是!”
“莫要如此,”沈先生竟上前握住那学生颤抖的手,声音依旧平和,“行差踏错并不要紧,不必如此固执。只要心中明白了,日后不再犯便是。”
这场无声的较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那学生哭了,真心悔过。沈先生眼角也似有泪光闪动。
敬之在旁看得怔住,课后对沈先生道:“先生为此一学生,耗费如许工夫,未免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沈先生脸上漾开发自内心的笑意,“我甚愿如此。我曾读过澳洲人编写的心理学书籍,澳洲人认为,人的性情作为,皆有缘由,只要能寻得正途疏导,便能引人向善。他们还说,天下财富或难均分,但若人人能得平等教育,寒门子弟终有翻身之望。故而,我等不可轻言放弃任何一学生。”他顿了顿,语气愈发真诚,“况且,我亦要感激他,他信我,终是听了我的劝。”
这番话,平实却如惊雷,炸响在敬之早已枯寂的心田。他当了这几年塾师,何曾听过这等言语?他原以为自己沉沦于无间地狱,却不料身边竟有人正在动手,要将这地狱改造成天堂!
他与沈先生交往日多,得知他过去曾在松江府做塾师,澳洲人攻占松江后办起了国民学校师范班,他以高分毕业后本可留在那新式学堂,只因放心不下家中重病的父母才返乡执教。敬之借来了他的澳洲书籍,自己又设法买了一些,如饥似渴地读着。他开始模仿沈先生的态度对待学生,与他探讨教育中的种种问题。渐渐地,他竟从这曾令他深恶痛绝的生活中,品出些新鲜浓厚的趣味来。犹如一对怨偶,日久竟生真情,这迟来的触动,比那开头便你侬我侬的,别有一番深切。
他写信给同窗好友金树伯,信中的调子一扫往日阴郁,变得光明而充满理想,描绘着许多待实现或尚渺茫的设想。
金树伯接到信,自是宽慰,却不免暗忖:“不料敬之竟真要做个教育家了。”他恰与同乡蒋冰如谈及本乡社学需添一塾师之事。蒋冰如乃旧家子弟,师从过东林书院的素衣先生,家道殷实,在乡间地位特殊,此时正担任本地社学山长,一心想为乡里做些实事。树伯便极力推荐敬之,将他近两年的转变与志向细细道来。
冰如听得大感兴趣,当即决定延请,并对树伯道:“此等有心于教化之士,正是地方所需。这一点点义务,我等理应尽到。”甚至催促树伯尽快放船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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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岔了,学谁不好,怎么学杜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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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新坑,要写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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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啊!谢先生,欢迎欢迎!”蒋冰如站在学校水后门外,举起一条胳臂招动着,声音里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个校役擎着一盏白磁罩的台摆煤油灯,索瑟地站在旁边,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显。他的脸略见丰满,高大的鼻子,温和而兼聪慧的嘴唇,眼睛耀着晶莹的光。
“今天刚是逆风,辛苦了。天气又冷。到里边坐坐,休息一会吧。”冰如说着,一只手拉住刚从石埠上小孩子样跳上来的敬之的衣袖,似乎迎接个稔熟的朋友。
“就是蒋先生吧?”敬之的呼吸有点急促,顿了一顿,继续说:“听树伯所说,对于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见面,快活得很。”他说着,眼睛注视冰如的脸,觉得这就完全中了意。
“树伯,怎么了?还不上来!”
冰如弯下身子望着船舱里。
“来了。”树伯从船舱里钻出来,跨上石埠,一边说:“料知你还没有回去,一定在校里等候。我这迎接专使可有点不容易当,一直在船里躺着,头都昏了。”
“哈哈,谁叫你水乡的入却犯了北方人的毛病。谢先生,你不晕船吧?”
“不。”
敬之并不推让,嘴里回答着,首先跨进学校的后门。
走过一道廊,折入一条市道。这境界在敬之是完全新鲜的,有些渺茫莫测的感觉。廊外摇动着深黑的树枝;风震撼着门窗发出些声响,更见得异样静寂。好像这学校很广大,几乎没有边际,他现在处在学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实在不可捉摸。
煤油灯引导从后门进来的几个人进了休憩室。休憩室里原有三个人围着一张铺有白布的桌子坐着(桌子上点着同样的煤油灯,却似乎比校役手里的明亮得多),这时候一齐站起来,迎到门口。
“这位是徐佑甫先生。”冰如指着那四十光景的瘦长脸说。
那瘦长脸便用三个指头撮着眼镜脚点头。脸上当然堆着笑意;但与其说他发于内心的喜悦,还不如说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会儿就恢复原来的呆板。
“这位是李毅公先生。”
“敬之先生,久仰得很。”
李毅公也戴眼镜,不过是平光的,两颗眼珠在玻璃里面亮光光的,表示亲近的意思。
“这位是陆三复先生。”
陆三复涨红了脸,右颊上一个创疤显得很清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深深地鞠个躬。
“这位是谢敬之先生,各位早已听我说起了。”冰如说这一句,特别带着鼓舞的神情。同时重又凝神端相敬之,像看一件新到手的宝物。他看敬之有一对敏锐而清澈的眼睛;前额丰满,里面蕴蓄着的思想当然不会俭约;嘴唇秀雅,吐出来的一定是学生们爱悦信服的话语吧;穿一件棉布的长袍,不穿棉鞋而穿皮鞋,又朴素,又精健……总之,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一时竟想不出一句不好的批评。他不禁带笑回望着树伯点头。
“诸位先生,”敬之逐一向三个教师招呼,态度颇端重;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们,似乎要识透他们的魂灵。“今天同诸位先生见面,高兴得很。此后同在一起,要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我们彼此没有客气,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我们干这事业应该这样;一个人干不成,必得共同想方设法才行。”
冰如这么说,自然是给敬之说明同事间不用客气的意思,却不自觉地透露了对于旧同事的希求。他要他们同自己一样,抱着热诚,怀着完美的理想,一致努力,把学校搞成个理想的学校。但是他们却有意无意的,他说这样,他们说是的,他说那样,他们说不错,没有商酌,没有修正;而最使他失望的,他们似乎没有一点精健活泼的力量,松松懈懈,像大磨盘旁疲劳的老牛。他感觉孤立了。是教育许多孩子的事情,一只手怎么担当得来!于是热切地起了纠合新同志的欲望。对于旧同事,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转化过来。他想他们只是没有尝到教育事业的真味罢了;一旦尝到了这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真味,那就硬教他们淡漠也决不肯了。他于是动手写文章,表白自己对于教育的意见;他以为一篇文章就是一盘精美的食品,摆在他们面前,引得他们馋涎直流,他们一定会急起直追,在老职业里注入一股新力量。那时候,共同想方设法的情形自然就出现了;什么事情都要谈,都要讨论,比起每天循例教课来显然就两样,学校哪有不理想化的。
他重又把敬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得意的笑容便浮现在颤颊嘴角间。
“我写了一篇文章,谢先生,要请你看看。”他说着,伸手到袖子里。但随即空手回出来。“还是草稿呢,涂涂改改很不清楚。等一会拿出来,让先生带回卧室去仔细看吧。”
“我就知道你有这么个脾气。何必亟亟呢?人家冒着风寒坐了半天的船,上得岸来,还没有坐定,就要看文章!”树伯带着游戏的态度说。他先自坐下,点一支卷烟悠闲地抽着。
敬之却觉得树伯的话很可以不必说;给风吹得发红的脸更见得红,几乎发紫了;因为他有与冰如同等的热望,他急于要看那篇稿子。他像诚实的学生似地向冰如说:“现在看也好。我很喜欢知道先生的意思。树伯同我讲起了,我恨不得立刻拿到手里看。”
“是这样么?”冰如仿佛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奖赞,“那末我就拿出来。”
敬之接稿子在手,是二十多张蓝格纸,直行细字,涂改添加的地方确是不少,却还保存着清朗的行款。正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要开头看时,校役捧着一盘肴馔进来了。几个碟子,两碗菜,一个热气蓬蓬的暖锅,还有特设的酒。
桌面的白布撤去了。煤油灯移过一边,盘子里的东西都摆上桌子,杯筷陈设在各人面前,暖锅里发出嗞嗞的有味的声响:一个温暖安舒的小宴开始了。水程的困倦,寒风的侵袭,在敬之,都已消失在阅读那篇文章的兴致里。
“谢先生,能喝酒吧?文章,还是请你等一会看。现在先喝一杯酒。”冰如首先在敬之的杯子里斟满了,以次斟满各人的杯子。
“我们喝酒!”冰如高兴地举起杯子。同时各人的杯子一齐举起。敬之只得把稿子塞进长袍的口袋里。
“教育不是我的专门,却是我的嗜好。”冰如喝过一杯以后,一抹薄红飞上双颊;他的酒量原来并不高明,但少许的酒意更能增加欢快,他就这样倾心地诉说。
“我也没有学过教育,只是中过秀才,”敬之接着坦白地说。“我的意思,专门不专门,学过没学过,倒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就在这个嗜好。要是你嗜好的话,对这事业有了兴趣,就是不专门,也能够胜任愉快。社学里的功课到底不是深文大义,没有什么难教。社学里有的是境遇资质各各不同而同样需要培养的儿童,要同他们混在一起生活,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就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事。假如不是嗜好着,往往会感觉干燥,厌倦。”
“所以我主张我们当教师的第一要认识儿童!”冰如僻处在乡间,觉得此刻还是第一次听见同调的言论,不禁拍着桌沿说。
徐佑甫的眼光从眼镜侧边斜溜过来睨着冰如,他心里暗自好笑。他想:“教师哪有不认识儿童的,就是新学生,一个礼拜也就认得够熟了;亏你会一回两回地向人家这样说!”
李毅公他本在那里等候插嘴的机会,便抢着说:“不错,这是顶要紧的。同样是儿童,各有各的个性;一概而论就不对了。”
冰如点点头,喝了一小口酒,又说:“要认识儿童就得研究到根上去。单就一个一个儿童看,至多知道谁是胖的,谁是瘦的,谁是白皙的,谁是黝黑的,那是不行的;我们要懂得潜伏在他们里面的心灵才算数。这就涉及心理学、伦理学等等的范围。人类的性是怎样的,习又是怎样的,不能不考查明白。明白了这些,我们才有把握,才好着着实实发展儿童的性,长养儿童的习。同时浓厚的趣味自然也来了;与种植家比较起来,有同样的切望而含着更深远的意义,哪里再会感得干燥和厌倦?”
“是这样!”敬之本来是能喝酒的,说了这一句,就端起杯子来一呷而空。冰如的酒壶嘴随即伸了过来。敬之拿起杯子来承受,又说:“兴味好越要研究,越研究兴味越好。这是人生的幸福,值得羡慕而不是可以侥幸得到的。我看见好些同业,一点也不高兴研究,守着教职像店倌伙计一样,单为要吃一碗饭:我为他们难受。就是我,初当教师的几年,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中度过的。啊!那个时候,只觉得教师生涯是人间唯一乏味事,如果有地狱,这也就差不多。不料到今天还在当教师,而心情全变了。”
一种怀旧的情绪兜上他心头,似乎有点怅然,但决不带感伤的成分。
“我也常常说,当教师不单为生活,为糊口,”冰如的声音颇为宏亮。“如果单为糊口,什么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儿童陪着你作牺牲!”
他们这样一唱一酬,原是无所指的;彼此心头蕴蓄着这样的观念,谈得对劲,就尽情吐露出来。不料那位似乎粗鲁又似乎精细的陆先生却生了心。他曾经为薪水的事情同冰如交涉;结果,二十点钟的功课作为二十四点钟算,他胜利了。但同时受了冰如含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我们干教育事业的,犯不着在几块钱上打算盘:陆先生,你以为不错吧?”当时他看定冰如的笑脸,实在有点窘;再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答话,只好赧颜点了点头。现在听冰如的话,显然是把当时的话反过来说;脸上一阵热,眼光不自主地落到自己的杯中。近乎愤恨的心思于是默默地活动起来:“你有钱,你富翁,不为糊口!我穷,不为糊口,倒是来陪你玩!这新来的家伙,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等着糊口的货色,却也说得这样好听。嗤!无非迎合山长的意思。”
在喝了一口酒咂着嘴唇,似乎很能领略酒的真趣的徐佑甫,对于这一番话又有不同的意思,倒不在糊口不糊口。他觉得冰如和这个年轻人说得浮泛极了。什么“性”哩,“习”哩,“研究”哩,“嗜好”哩,全是些字眼,有的用在宋儒的语录里才配,有的只合写入什么科的论文;总之,当教员的完全用不着。他们用这些字眼描绘出他们的幻梦来,那样地起劲,仿佛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就在这里了;这于自己,于学童,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原来徐佑甫对于学校的观念,就把它看作一家商店。学生是顾客,教师是店员,某科某科的知识是店里的商品。货真价实,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师拆烂污是不应该的。至于顾客接受了商品,回去受用也好,半途失掉也好,甚而至于才到手就打烂也好,那是顾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负责任。他就根据这样的见解教他的课:预备必须十分充足,一个字,一个典故,略有疑惑,就翻查《正字通》,抄在笔记簿里;上堂必须十分卖力,讲解,发问,笔录,轮来倒去地做,直到听见退课的钟声;学生作了文,必须认真给他们改,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不惜完全勾去了,依自己的意思重行写上一篇。他这样做也有十四五年了;他相信这样做就是整个的教育。此外如还有什么教育的主张,教育的理论,不是花言巧语,聊资谈助,就是愚不可及,自欺欺人。
不当教师的树伯,却又有另外的想头。他有二斤以上的酒量,一杯连一杯喝着,不客气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他想今夜两个聪明的傻子碰了头,就只听见些傻话了。世间的事情何必认真呢?眼前适意,过得去,什么都是好的,还问什么为这个,为那个?一阵高兴,他举起杯子喊道:“你们三句不离本行,教育,教育,把我门外汉冷落了。现在听我的将令:不许谈教育,违令的罚三杯!这一杯是令杯,大家先喝了。”
“哈!哈!哈!”
“有这样的将令?”冰如凝眸对树伯,表示抗议,但酒杯已端在手里。
“喝吧,不要多说!”树伯说着,举杯的手在众人面前画了个圈,然后凑近自己的嘴唇。
“今天谢先生初到,我们理合欢迎,这一杯就欢迎他吧,”李毅公笑容可掬地这样说;端着酒杯在敬之面前一扬,也缩回自己的嘴边。
大家嗞的一口喝干了酒。酒壶重又在各人面前巡行。暖锅里依然蓬蓬地冒着热气,炽红的炭块仿佛盈盈的笑颜。手里的筷子文雅地伸入碗碟,又送到嘴里。酒杯先先后后地随意吻着嘴唇。
他们谈到紫禁城里想要振作中兴的天子,谈到北方遍地的流寇和占据了松江、血洗了镇江的髡贼。敬之表示他对于政治冷淡极了。在崇祯十一年那年,曾做过美满的梦,以为太平盛世立刻就要实现了。谁知官府的征粮征差一日多过一日,流民乞丐却越来越多,老百姓的日子更是一天比一天苦。所以近来连报纸(澳宋占领上海后也发行了报纸并很快在江南流行开来)也不大高兴看了;谁耐费脑费力去记这班人的升沉成败?但是他相信大明总有好起来的一天。这自然在各个人懂得了怎样做个正当的人以后。养成正当的人,除了教育还有什么事业能够担当?一切的希望在教育。所以他不管别的,只愿对教育尽力。
冰如自然十分赞同这意思。他呷了一口酒,话头却转了个方向:“就说这粤饷吧,当初说好只征一年,且不会对平民佃户征派。结果呢,征了一年又一年,这些税收负担十有八九落在了小户人家肩上,缙绅富户们自有法子规避。寻常人家哪经得起如此盘剥?到头来只能卖了田地,甚至鬻儿卖女。这般光景,与那临高澳洲人治下,竟是天壤之别了。”
他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徐佑甫的筷子停在半空,李毅公端着酒杯忘了喝,连陆三复也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冰如。树伯忙打圆场:“冰如,你又来了。喝酒便喝酒,提那些烦心作甚?髡贼之事,自有朝廷王师料理。”
冰如却似打开了话匣子,摇头叹道:“树伯,非是我要扫兴。你道那些失了田产、走投无路的百姓去了何处?十之七八都投了髡人!此消彼长,岂不令人忧心?我等这江南本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文教鼎盛,可若士绅只知自保,官府只知盘剥,而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这教育再繁荣,又有何用?不过是培养出更多精致的利己之人罢了。办教育的若不赶快觉悟,朝新的道路走去,谁说得定不会再有第二回第三回的类似把戏呢!”
敬之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离乡日久,虽知时局艰难,却未料已到如此地步。冰如所言“新的道路”,隐隐指向某种他尚未明晰,却直觉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不由得接口道:“冰如兄所言极是。教育若不能教人认清时务,明辨是非,而只知埋头做八股,纵然中得秀才举人,于国于民又有何益?就像那杭州的吴铭,在社学中揣摩时文,十年不第,却对城中澳洲货、澳洲景如数家珍,这岂不也是一种时务?只是不知其心向大明,还是…心向髡贼了。”他最后一句说得颇轻,却像一枚石子投入静水。
徐佑甫终于忍不住,冷冷道:“蒋先生,谢先生,二位高论,在下不敢苟同。社学之本,在于传授圣贤之道,习练科举之文。学生将来是中是举,光宗耀祖,方是正途。甚么澳洲景、澳洲货,奇技淫巧,乱人心智,不提也罢。至于百姓流离,乃胥吏苛暴所致,非圣学之过也。我辈但教好学生,便是尽了本分。”
李毅公也笑道:“是啊是啊,天下大事,非我辈塾师所能妄议。还是喝酒,喝酒。”
冰如见话不投机,知道再说无益,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只得举起杯:“也罢,不说这些。敬之兄,佑甫兄,毅公兄,三复兄,请满饮此杯,但愿新学期,诸事顺遂。”
酒罢饭毕以后,大家又随便谈了一会。谈起后天的开学,谈起初等学校升上来的学生的众多。窗外虽是寒风怒吼,春的脚步却已默默地走近来了;酒后的人们都有一种燠暖的感觉,这不就是春的气息么?春回大地,学期开始,新学生不少,又增添一位生力军似的新同事:冰如只看见希望涎春脸儿在前边笑了。他走回家去,一路迎着风,仿佛锋利的刀在皮肤上刮削,总消不了他心头的温暖和高兴。
敬之看冰如树伯回去,各有一个用人提一盏纸灯笼照着,人影几乎同黑暗融和了,只淡黄的一团光一摇一荡地移过去;觉得这景象很有诗意,同时又似乎回复到幼年时代。街头的火把和纸灯笼,在幼年总引起幽悄而微带惊怖的有趣的情绪,自从长大后,这种趣味就没有了;不料今夜在这里又尝到。
“在事业上,我愿意现在是幼年,从头做起。”他这样想着,同住校的三位先生回进来。李毅公就招呼他,说同他一个卧室,在楼上靠东边的一间。徐陆两位先生同室,就在隔壁,过去就是教室。楼下本来是两个教室,此刻升学的新生,要开三个教室了,好在房子还有。
走进卧室时,校役已把带来的行李送上来;一只箱子,一个铺盖,还有一网篮书。铺位也已布置好,朝着东面的窗。靠窗一张广漆的三抽斗桌子,一把榉木的靠椅。桌子上空无一物,煤油灯摆上去,很清楚地显出个倒影来。桌子横头有书架,也是空着。李毅公的铺位与敬之的并排;一只大书桌摆在全室的中央。
“水根,你替谢先生把床铺好了。”毅公吩咐了校役,回转身来亲切地向敬之说:“谢先生,你坐了逆风船,想来很疲倦了,可以早点儿休息。这里是乡镇,夜间都安歇得早。你听,这时候也不过十点钟,风声之外就没有一些别的声响。”
敬之经他一点醒,开始注意耳际的感觉确然与平日不同。风从田原上吹来,挟着无数管乐器似的,呜呜,嘘嘘,嘶嘶,其间夹杂着宏放无比的一声声的“哗…”。虽然这样,却更见得夜的寂静。似乎凡是动的东西都僵伏了,凡是有口的东西都封闭了;似乎立足在大海里块然的一座顽石上。如果在前几年,敬之一定要温理那哀愁的功课了,因为这正是感伤的境界。但是今晚他却从另一方面想,以为这地方这样安静,夜间看书作事倒是很合适的。他回答毅公道:“现在不疲倦。刚才在船上确有点疲倦;上得岸来,一阵谈话,又喝了酒,倒不觉得了。”
水根刚把铺盖捧上了床,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理出被褥来,敬之和蔼地阻止他说:“这个我自己来,很便当的。”
那个乡下人缩住了手,似乎羞惭似乎惊奇地看定这位新来的先生。一会儿露出牙龈肉一笑,便踏着他惯常的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敬之抢着垫褥铺被,被褥新浆洗,带着太阳光的甘味,嗅到时立刻想起为这些事辛劳的母亲,当晚一定要写封信给她,而衣袋里的那篇文稿,又非把它看完不可。这使他略微现出匆遽的神态。
“何不让他们弄呢?”毅公似乎自语般说。
“便当得很的事情,自己还弄得来,就不必烦别人了。”
敬之收拾停当了,两手按在头顶,往后梳理头发;舒一口气。再把床铺有味地相了一相,便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坐在那把将要天天为伴的椅子上。他从衣袋里珍重地取出冰如那篇文章,为求仔细,重又从头看起;同时想,书籍之类的东西只好待明天理出来了。
煤油灯的光晕下,稿纸上的字迹显得愈发清晰。冰如的文章,不仅谈教育孩童,更论及时局变幻,甚至隐隐比较起大明与澳宋治理下的种种不同,虽未明言,但其间流露出的对“新学”、“实务”的向往,对旧教育空疏无用的批判,却让敬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窗外,风声依旧,仿佛裹挟着远方的海潮声与一个崭新时代模糊而巨大的脚步声,正隐隐传来。他沉浸下去,浑然忘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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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转了方向,而且渐渐平静了。曙⾊遍布时,田野,河流,丛树,屋舍,显现在淡青⾊的寒冷而清冽的大气里;小鸟开始不疾不徐地叫;早起劳作的人们发出种种声响,汇合成跃动的人籁。
敬之突然醒来,一骨碌爬起⾝,直望对面的窗:想到天气晴好,两条胳臂不噤⾼⾼举起,脸上浮现⾼兴的神⾊。一会儿,重又把卧室环视一周;角落里,桌子底下,以及不甚工致的⽩垩的天花板,都给加上个新的记认。看李毅公的床,帐门垂着;他还没有醒。便轻捷地披⾐起床,去开那窗子。
窗下是校里的园地,种着菘菜。围墙之外,迤斜地躺着一条明亮的小河,轻风吹动,皱起粼粼的波纹。一条没篷船正要出发;竖起桅杆,拉上⽩布帆,就轻快地前去了。河两岸是连接的麦田。麦苗还沉睡着似的,但承受着朝阳,已有欣欣的意思。田亩尽处,⽩茫茫一片,那是一个湖。几抹远山,更在湖的那边,若有若无,几乎与天⾊混合了。
"啊,可爱的田野!在这里,若说世间各处正流行着卑鄙、丑陋、凶恶、残暴等等的事情,又说世人将没有希望,终于是长不好教不灵的动物,谁还会相信?那轻快地驶去的船里的人物,他们多么幸福,来往出进,总在这个自然的乐园里。我对他们惭愧了。"
他除了出城去扫墓,几趟近地山⽔的旅行以外,简直在城圈子里噤锢了二十多年。现在对着这朴素而新鲜的自然景⾊,一种亲切欣慕的感情噤不住涌了上来。既而想,此后将同这可爱的景⾊朝夕相亲了;便仰起了头,深深地昅⼊一腔清新的空气。他从没有这样舒快过,他似乎嗅到了从未领略的田土的甘芳气息。
他走下楼。⽔根正在庭中扫地,带着惊异的样子说:"先生,你这样早!他们几个先生,这两天放学,起来还要等好一会呢。"
"我是早了一点。"敬之随口说。回⾝望那座楼,随处可以看出工匠的技术不到家。却收拾得很⼲净;青砖的墙壁,广漆的窗框和栏⼲,都使人看着愉快。庭前一排平屋是预备室、藏书室以及昨夜在那里谈饮的休憩室。预备室的左侧,引出一道廊。沿廊一并排栽着刚透出檐头的柳树;树枝上头,欢迎清晨的⿇雀这里那里飞跳。一片广场展开在前边。五株很⾼大的银杏树错落地站在那里,已经満缀着⺟牛的啂头似的新芽。靠东的一株下,有一架秋千;距秋千二十步光景,又横挂一架浪木。广场的围墙⾼不过头顶;南面墙外正是行人道,广场中的一切,从墙外都能望见。
一种幻象涌现在他眼前:阳光比此刻还要光明而可爱;银杏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树下有深林幽壑那样美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些美丽的鸟儿,安适地剔羽,快乐地顾盼。其间跳跃着,偃卧着,歌唱着的,全是大真纯洁的孩子,体格壮健而优美。墙外好些行人停步观看,指点笑语。
"这不就是神仙境界么!"
他低下头来,一缕快感‬似乎直咽到肚里;两臂反剪着,两手互捏,关节作响。他记起昨夜的谈话和仔细看完的那篇文章,便忖量自己的前途:"其他的同事还没完全看见,看见了的几个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但是据蒋冰如的表示,他总是个有良心肯思想的教育者。一个人既愿尽力于教育,就是孤立无助,也得往前做去。我应当比去年更用心力,凡是可能的地方总要做到极度才对。明天开学了,我愿意此刻尚来见面的许多学生‬受到我丰盛而有实惠的贡献。啊,尚未见面的学生‬,我已经看见你们在这里游戏了!"
一个时辰以后,他同李毅公在市街上了;他急于要投寄给⺟亲的信,带便认一认邮政局(澳宋攻占上海后将此前大明的驿站系统改造成为邮政系统并逐步推广到整个江南地区,因为此前江南攻略时澳宋展现出的强大军事实力,江南地区大明官府不敢阻拦)。市街是东西向的,有三里多长。这时候早市还没有散,卖蔬菜卖鱼虾的担子常常碍着行人的脚步。谈话的,论价的,拣选东西的,颇有扰攘之概。各种店铺也是城市风,不过规模都比较小;一两个伙友坐在店柜里,特别清闲似的。
市上来了个面生的人,大家不由得用好奇的眼光注视他一会。有的看了看也就完事;有的却指点着他同别人研究,是学校里先生的朋友呢,还是上头派来查学校的?敬之觉得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虽然没有什么羞惭,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只低垂着眼光看前面的路。
邮政局是极小的一个店面,但清楚的招牌和门口的绿色邮筒却让人很远就能认出来。柜台后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青布直缀的办事员正低头拨拉着算盘。
“郭先生,邮包还没封吗?”毅公招呼说。
“没有,没有,现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阳光只照在这小店屋的屋顶上,屋里非常暗;敬之闭了闭眼,再张开来细认,才看清柜台里一个人正在包扎一叠叠的信件。
“不。是这位谢先生有信。他是我们学校里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个主顾了。”
“好的,好的,欢迎得很。”那郭先生接过敬之的信,看了看封面,“寄到松江府?走快件每封信加收五分钱,五日必到。走慢件,起码半个月,但便宜。”
敬之想了想,母亲定然盼信心切,便道:“走快的吧。”多付了五分钱,看着那办事员在信封上盖了个蓝色的“澳宋邮政”戳记,丢进一个写有“快件”字样的竹筐里,心下才觉安稳。
那邮局长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头来朝对街茶叶店里的伙计喊道:"喂!这个面生人姓谢,是社学里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叶店伙计仿佛觉得慡然,"年纪那样轻,我看他至多二十岁呢。停一会,茶叶店伙计又找机会去告诉了邻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头便引起了轻微的绝不狠毒的一种敌意。要是问他们何以有这种意识,他们也说不上来,只仿佛觉得自己又让别地方人拔去了一根头发似的。
敬之毅公两人走完了市街,拐弯上一座很⾼的桥;当年的石工很工致,现在坍坏了,石阶缝里砌満了枯草。回转⾝朝来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后面的一条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来往行驶的。一个个石埠上蹲着青年女子或者老妇人,她们洗濯⾐服,菜蔬,碗碟。鳞鳞的屋面一直伸展到天际;青砖墙耀着晴朗的光;中间耸起浓绿的柏树批把树之类,又袅起几缕卷舒自如的炊烟。
对着这一幅乡镇生活的图画,敬之又沉⼊优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见的那些人,他们的內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闲适;就是一个卖菜的老婆子,她同别人争论价钱,也仿佛随意为之,一点不紧张。几年以来,在城市的社会里混,看见的大部分是争夺欺骗的把戏。这里,大概还没有传染到这种病毒吧。然而那邮政局里的选择,那茶叶店伙计的低语,又隐隐告诉他,那“病毒”或许早已随着澳宋的货物和消息,无声无息地渗透了进来,只是换了一副更日常、更不易察觉的面孔。
他想过一些时候,可以在这鳞鳞的屋面下租定两三间房子,把⺟亲接来住;于是教学生‬以外,仍得陪伴着⺟亲。这样,就是在此终⾝也很好,当教师本来应该终⾝以之的。
恬适的笑浮上他的脸。
"过桥去不远,就是蒋先生的家,"毅公指点桥的那边。那边房屋就很稀,密丛丛的,有好几个竹林;更远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时候全被着耀眼的阳光。
"我们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导,走进冰如的客室。这是一间略显混杂风格的屋子:壁炉上面,横挂一幅复制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少女,一手支颐,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里沉思——这显然是澳宋传来的玩意。两只式样不同安舒则一的大沙发,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对面却是一张明式的玲珑琴桌;雨过天晴的花瓶里,插几枝尚未全开的腊梅。里面墙上挂四条吴昌硕的行书屏条,生动而凝炼,整个地望去更比逐个逐个字看来得有味。墙下是一只茶几,两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张圆桌,四把圆椅围着。地板上铺着地毯。光线从两个又⾼又宽的窗台间射进来,全室很够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只挂钟,的搭的搭奏出轻巧温和的调子。
李毅公很熟习地给敬之拉出一把圆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时用努嘴来示意,随即说道:"造这房子,都是蒋先生自己给匠人指导的。你看,这天花板和墙壁接触处的装饰花纹,也是他打了图样,教匠人照样涂饰的。这沙发,却是托人从广州紫诚记买的澳宋货,坐着确实舒坦。”
敬之坐下来,抬起头看,说道:"我看出他有这么个脾气: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自己,才认为満意。他那篇文章里,古今中外,种种的言论都采取;但是他说,并不因为他们是某人某人而采取,是因为他们的话有理,故而采来作为他自己的话。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个系统。只是这‘中外’…如今怕是要加上‘澳宋’了。”
"这些话,他平时常常说起。他简直是个哲学家。"毅公说着,松快地笑了。“至于澳宋,他说‘格物致知’,澳宋之‘物’既已汹汹而来,其‘知’便不可不察。”
这时候,冰如走了进来,⾼兴地说道:"我本要到学校去了,两位却先来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敬之;轻轻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了,仔细地看了。"
"最要紧的,有什么不对不周到的地方?"冰如的脸⾊很庄重,声音里透露心头的顾虑。
"没有觉得,"敬之说得极沉着,表示决不是寻常的敷衍。"老实说,关于教育,我所知也有这么些;不过我没有把这些材料组织起来,成一种系统的见解。现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省察;的确,从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这些认识。我从先生处得到不少益处了!只是…文中对澳宋社学之制,颇有引鉴,如今时局微妙,这般写法,会不会…?”
冰如摆手道:“我正欲与人论此!敬之兄,你可知昨日为何谈及粤饷、谈及百姓投髡?教育岂能闭目塞听?澳宋其政虽伪,其学却实!我闻他们在临高广设学校,不独教圣贤书,更教百工之技、格致之理。其学童所习算术、地理、物理,皆切于日用,非空谈可比。其师者,亦需考核技艺,非仅通八股即可滥竽充数。此等务实之风,岂非正是救我大明教育空疏之弊的良药?我引鉴之,是取其长,补我之短,何惧人言?”
敬之又继续说:"我极端相信先生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什么东西给与儿童;只能为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自己去寻求,去长养,我们就从旁给他们这样那样的帮助。现在的教育只知把学生关在书斋里每天念些之乎者也,殊不知儿童是到学校里来生活的;单单搞些文字,就把他们的生活庒榨得又⼲又瘪了。澳宋之学,长处便在于此‘实’字。只是…”他沉吟一下,“其学虽实,其心难测。若学子只慕其技,不辨其义,久而久之,恐心亦随之而去矣。”
"所以我一直想要改变。醒悟了不改变,比不能醒悟还要难受,还要惭愧。可是我没有——"冰如简直把敬之看成多年的知友,这时候他不比昨晚喝酒时一味地⾼兴,眉头略微皱起,要对这位知友诉说向来没有联手人的苦处;但是猛想起有个毅公在旁边,话便顿住了。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是我没有具体的办法,一时无从着手。以后同各位仔细商量,总要慢慢地改变过来。先从添设算术、地理等实用科目始,教材…或可托人从广州觅些澳宋印行的蒙学课本参详。”
冰如问敬之,他那篇文章有没有感动人家的力量。敬之不知道他写那篇文章有特别的用意,只说说理文章不比抒情文章,即使说得惬当,透彻,还是一副理智的脸相。
"不。我是说经我这样一说明,看了文章的人对于自己的事业,会不会更为⾼兴起来?会不会觉得这塾师之事,除了糊口,更有大义存焉?”
"⾼兴呀!譬如我,就觉得更认清了自己的道路,惟有昂着头朝前走去。”敬之慨然道,“纵然前路多有不解与疑虑,譬如这澳宋事物,是好是坏,是香是臭,总需有人先去辨一辨,尝一尝。教育之事,关乎人心根本,更不可因噎废食。”
仆人轻轻走进来,呈上一封信。冰如拆开来看毕,自语道:"他要免费!”脸色沉了下来,将信纸递给敬之看。敬之见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却有些潦草霸道,落款是“蒋士镖”,内容是为其子入学之事,语气近乎吩咐,而非请求。
"他颇交往一些所谓‘白相人’,是如意茶馆的常年主顾,是赌博的专门家;而镇上的一般舆论,往往是他议论的复述。”冰如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气,“我有时想起本乡该怎么革新,自然而然就想到蒋士镖;以为这个人就是革新的大障碍,真好比挡路的老虎。现在他的儿子要免费⼊学,托王雨翁写信来说。收学生‬,固然不能讲纳不纳得起费;但是他,哪里是纳不起这一点点学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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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1: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8 22:04 编辑

写的真的好,想看看之后主角有没有机会和学教育学的元老交流思想的机会。如果有的话我想参个角色。主角的许多想法在教育史上早有渊源,比如颜元在漳南书院就曾践行经世致用、主张实学与经学并重,可惜失败了;黄炎培的职业教育改革也是类似的尝试,成为了我国的职业教育之父。若能将这些教育史、教育心理学和教育学原理的案例与主角的经历形成有趣呼应,故事会更有深度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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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10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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