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峰回路转
伴着“吱呀”与“咔哒”不断交替的门板声,这间破屋在朔风的无情关照下战栗着。纵然门户紧闭,但阴冷之气仍不断透过墙壁与门板间的缝隙涌入,使得本不暖和的屋舍内更增寒意。黑漆中混合着尘土发霉与海货腥臭的气味,倒与这逼仄空间内胡乱堆叠的各色杂物相得益彰。
寂暗中,一个低沉的嗓音道:“下一步该如何计较?这般躲藏着绝非长久之计。”
透过门缝的些微光线,一个瘦高的轮廓轻微移动了下躯体,然后用略带沙哑的语音道:“入夜后再离开,到时相机行事。人手折得太多,只能暂且罢手了。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找寻联络其他弟兄。这回点子竟如此扎手也是意料之外。”先前的声音道:“这便是传言中的髡贼么,果然有些道道。身手不赖,不过绝非江湖中人的手段。”瘦高人影道:“在你秦二爷眼里,怕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髡贼手中的器械端的了得,取人性命直如探囊取物。”
被唤作秦二爷的人哼声道:“素闻髡人多能工巧匠,所造兵器无不犀利,此番倒也见识了。只是贵众又非头一遭与髡贼打交道,却布置得这般草率。大意轻敌之下损兵折将,回去却又如何向那位交代?”身处晦暗,彼此均瞧不见对方脸面,也不知是秦二爷的话使其不悦,抑或一时语塞,瘦高人影沉默少顷方才言道:“自有在下回禀石翁领罪,倒也不劳秦爷挂怀。只是事起仓促,筹备不及也是实情。你道今日遭遇的这伙髡贼是等闲之辈么。这些个好手加上你秦爷一并上,竟仍铩羽。想必对手在髡人那亦是一等一的侍卫。尤其那连发的火铳,竟能瞬息间连珠暴射,甫一照面便放倒数人,委实歹毒。如此更坐实了那冷掌柜的身份非同一般,十九真髡无疑。”
秦二爷道:“现下人早去得远了,再说这些已是无用。这边还有个挂了花的弟兄,瞧着怕是挨不过今夜了。”说罢,目光移向屋角。静谧中,隐隐传来呼吸声,断断续续,十分微弱。瘦高人影轻叹一声道:“这丁老大被快铳扫到,初时以为未及要害,尚能救治,便一路带了来。瞧这伤势怕是不成了。也曾是纵横江湖十余载的人物,不想这般殒命。”一时不胜嘘嘘,颇有狐悲之感。
却听噗嗤一声,秦二爷似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惹得瘦高人影愠道:“不知在下哪里失言招来嗤笑,今日死去的弟兄哪个不是全大义而不惜身的好汉。难道在秦爷眼里竟一文不值么?”秦二爷止住笑意,轻咳两声道:“非笑你,也非笑他们。我是在笑我自己。先前若非见机得快,躲闪及时,此刻歪在地上哼唧的便是区区在下了。彼时你老兄是否也会说出一般言语?念及此,忽觉可笑罢了。”瘦高人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听秦二爷继续道:“想那火铳之威强大至斯,吾等花去无数光阴打熬的筋骨,寒暑不辍练就的功夫,竟如此不堪一击。若非为舍弟之事,秦某未必肯蹚这浑水。岂料因缘际会开了眼界,方知往日犹在井底。”
瘦高人影道:“秦爷何必自苛。您这一身能耐江湖上谁不钦羡,绝不会因一时小挫而致威名有损。髡贼不过仗着火器之利,安敢小觑天下英雄!”秦二爷冷笑道:“雕虫小技而已,更何惜这籍籍虚名。说到底,你我不过辽东白豕。倒是你们口中的那位石翁及其身后的大人们兴许早已晓得世道将变了。”瘦高人影闻言一声轻叹,半晌无语。
却说沈净灼率众锦衣卫离开三河县向南而行,途径香河县,又沿大陆穿过武清县以东的数个田庄村落,果然查到那队人马在一路留下的踪迹,这让他对自己先时的猜测愈发笃定。无论这一伙是否就是北镇抚司失踪的那十二人,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必然是天津。只不过尚无法确知,是尾随他人而去,还是主动前往。而天津既是漕运的经行之地,又是渤海湾内的重要门户,历来享有海运与河运的双重便利,最是舟船商旅云集之所。不论选择这里下洋出海亦或顺着漕运的线路南下,俱是再合适不过。倘真如此,即便此时赶至天津恐已不及。只好不去管他,眼下唯以查知真相为要。
沈净灼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天黑前抵达天津卫。随后不敢耽搁,就地寻访目标的踪迹。众人分头调查了各个街道、关卡、渡口、码头,甚至对一些人流出入较多的茶馆酒肆、青楼赌坊也未曾疏漏。然而让沈净灼始料未及的是,之前一直指引他到此的线索竟突然烟消云散,从自己和部下们四处打探的消息来看,压根不曾有一支类似的队伍到过这里。这点意外虽不至打击到他的信心,却无疑让行动暂时无以为继了。
见天色将暗,沈净灼寻了家较大的客栈安顿部下的食宿,由于事涉纷繁,不宜张扬,便尽量不去叨扰当地的势力。一切停当后,沈净灼只带着同行的小旗前去拜会当地的锦衣卫头目。到了天津卫的百户所,向门子出示腰牌说明来意后,经通传请进衙内。主事的孙百户很是客气,一轮寒暄罢了双方直入正题。听完这位镇抚司的同僚概述原委后,孙百户称其并不知情,又叫来几名得力部下当面问话,结果亦然。为表尽心,孙百户命部下明日一早召集本所人马挨个问询,并与当地的线人耳目通信,但有蛛丝马迹,立时回报。眼见只好如此,无奈之下,沈净灼以公务为由婉拒了孙百户的宴请招待,先行告辞离开。
翌日卯时,天犹未亮,孙百户便差人请沈净灼前去衙门会面,称有要事。沈净灼精神一振,只当有了线索。到得衙署才知是因为一桩早起发生的案子。却说一个时辰前,据孙百户的下属来报,城东南不到百里的白水头村发现了一具男尸,是被村中渔民在码头附近的自家货棚中意外碰见。此事在当地倒没掀起太大的波澜,白水头村毕竟不是僻处内陆深山无人问津的村落,人与事俱曾多见,当即由地方上的乡贤差人报与县里。恰巧孙百户派出的一名探子也在周边打听消息,遭逢此案自然要过问一番。结果亮明身份随县里的官差衙役到现场一瞧,顿觉异乎寻常,遂立即传讯百户所。
眼见难得有了眉目,事不宜迟,沈净灼忙与孙百户分头点齐人马在城中鼓楼集合,随后一行几十骑从南门往白水头村而去。此番虽在天津卫失去了目标的踪迹,却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这突然而至的消息,着实让他吃了一剂定心丸。途中沈净灼一边理着头绪,一边应付孙百户的套问。此事尚不知端的,不便向孙百户和盘托出,只好拣些干系不大的内容搪塞了事。
如此行了半日,将近正午时抵达白水头村。进到村里早有相候的差人引众锦衣卫至停尸的货棚。要案当前,虚礼一概免去,直奔主题。随行的仵作得令,当即上前查验尸首。约摸过了一刻多钟,只见一颗扭曲变形的金属弹丸被仵作从尸体的创口处取出后,丢进了一个陶碗里。创口不大,呈圆形,边缘有些微的烧灼痕迹。很轻易便能判断出死者是为火器所伤。沈净灼用夹子拈起带着凝固血渍的弹丸,仔细端详。一旁的孙百户道:“这样的弹子,沈老弟可曾见过?”
沈净灼摇摇头,思索片刻道:“官军所用的器械想必孙兄与我一般了然。想那三眼四眼,或是连子铳,所填子药均与此大相径庭。往日闲时读我朝的《神器谱》《武备志》及各类武经杂书,都未见其中记载。便是从红毛人佛郎机人手中传入的西洋火器也都不类此物。”
二人对视一眼,孙百户道:“如此说来,就只有髡贼了。髡人向以火器闻名,在这档事上本不作第二人想。”沈净灼略一讶然道:“我与兄所见略同。尸身遍体只这一处外伤,死因确系无他。适才细瞧发现,这弹丸内也有名堂,外覆铜皮,内里仍是由铅充实,一颗小小弹丸尚且藏着弯弯绕。只是髡贼火器犀利,俱系传言,未尝亲见,不想孙百户竟也知晓。”孙百户忙摆手笑道:“哪里哪里,这髡贼在南边闹得这般厉害,盛名之下,若说一无所知反倒稀罕。”
沈净灼点头称是,继续道:“前些日南京通政使毕懋康所著的《军器图说》进呈皇上御览,后准其刊印。我也托人讨了一本来瞧。此书罗列甚广,图文并举,叙说军器诸端无不详尽,确系心血之作。其中载有一长铳,名曰:‘南洋步枪’。不用火绳燧石亦可击发,既得此便,射程又在西洋火器之上,端的犀利。这南洋步枪如今在我大明军中亦有装备。据说登莱的孙军门麾下就有数百新军使用此铳。”
孙百户来了兴致,问道:“孙元化的新军我知道。这南洋步枪却又从何说起?”沈净灼道:“小弟我所知也不甚详实。只是传闻孙军门敉平孔李之乱时,颇得地方势力襄助,期间经由一豪强牵线从南边来的洋商处购得此等利器。”言及此,二人心中多少有了些眉目。南边?洋商?火器?恐怕又与髡贼脱不了干系,这所谓豪强的底细也必有猫腻。却听沈净灼又道:“不过这人所中的弹丸,与《军器图说》中所载的南洋步枪亦不相类。瞧这里面的道道繁琐尤在其上,怕是还要更高明些。”说罢,重又打量起眼前的尸体,不禁思忖起这人的身份。瞧这身条筋骨,以及手掌上的积年老茧,显然是个练家子,功夫想必不坏,多半是个行走江湖或者混迹草莽的。不知因何着了髡贼的道被弃尸于此?镇抚司失踪的一干人马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这般沉吟半晌,忽得下属来报,说已在外探听到重要线索。二人旋即从货棚中出来,依着下属指引行至海边的一处渔家码头。码头很小,只能停泊些吃水不深的小型渔船,是为白水头村的渔人而设。腊月寒冬,沿岸海水向深冰封数里,潮凝浪结留下滚滚纹样,码头近处显已无法靠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