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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难养式”步枪 当那几支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难养式”步枪,历经周折,最终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李自成面前时,整个山寨都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一群老营的弟兄们围了上来,指指点点,啧啧称奇。负责搞到这批货的田见秀,脸上更是带着几分得意。 “闯王!弄来了!这就是髡贼那边卖的‘快枪’!听说厉害得很,打得又远又准!”田见秀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嚯!这铁疙瘩,亮锃锃的,比王财主家少爷玩的鸟铳可精神多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油子伸出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想摸又不敢摸。 刘宗敏一个箭步冲上前,粗手粗脚地抓起一支,掂了掂分量,又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这铁家伙做工极其精良,木托光滑,铁件黝黑发亮,结构紧凑,与他见过的明军火铳、鸟铳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子冰冷的杀气。 “好家伙,沉甸甸的,够劲道!!这分量,这做工!一看就是好货!这要是搂响了,还不把官兵的魂儿给崩飞了?”刘宗敏爱不释手,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枪管,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持此神兵大杀四方的场景。他学着以前见过的官军火铳手的样子,笨拙地把枪托抵在肩上,眯起一只眼,朝着山洞外比划,嘴里还发出“砰”的一声。 李自成也走了过来,拿起另一支,仔细审视。这枪的木托打磨得光滑,贴着腮帮子冰凉冰凉的,铁件严丝合缝,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精密感。他比刘宗敏细心些,很快发现了问题。“见秀,这……咋个放法?”他指着枪机部位那个小巧的击锤和下面的小凹槽,“俺看这疙瘩,像是要卡个啥东西?跟咱们见过的火门、药池都不一样逑。” 田见秀连忙解释:“闯王,卖家说了,这枪用的不是火绳引药,是靠一个叫‘火帽’的小铜帽子,就扣在这个小窝窝里。一扣扳机,上面这小锤子砸下来,‘啪’一下,火帽就炸了,火就钻进枪膛里去了。说是比火绳快得多,下雨天也能打!” “火帽?铜帽子?”刘宗敏瞪大了牛眼,凑近了看那小小的火帽池,“啥逑玩意儿?比米粒还小,能顶啥用?俺看塞个炮仗捻子还差不多!” “那……火帽呢?”李自成急忙问道。 田见秀脸上的得意瞬间垮了下来,变得有些尴尬和沮丧:“没……没搞到。卖家说,那东西他们自己也不够用,给再多钱也不卖。就只卖这空枪。” 山寨里的气氛一下子从沸点降到了冰点。 “啥球意思?!”刘宗敏的火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把枪往地上一顿(没舍得真摔),“搞了半天,弄回来几根掏火棍?!没有那狗屁那劳什子火帽,这玩意儿不就是根结实点的铁条子?!” 李自成眉头拧成了疙瘩,但他沉得住气,摆摆手:“急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想想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山寨里像是开了锅。李自成、刘宗敏、田见秀,连同几个略懂火器的老部下和一些几个自诩见过世面、摆弄过火器的老弟兄,围着这几根“烧火棍”,使出了浑身解数,绞尽脑汁,试图让它响起来。 第一个上阵的是老王头,以前在卫所给火铳手打过下手。他让人找来最细的火绳,想把火绳插进火帽池那个小眼里。“日怪了,这眼儿咋这么小?耗子毛都塞不进去!”他嘟囔着,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想把眼儿捅大点,结果“嘎嘣”一声,刀尖崩了个小口子,那铁疙瘩上只留下个白点。“俺的娘,这铁咋这么硬?!” 刘宗敏等得不耐烦,出了个馊主意。“要俺说,费那事干啥!”他抢过一支枪,按照老法子,从枪口往里灌满了黑火药,用通条狠狠杵实了,又塞进去一颗圆铅子。“没有那铜帽子,咱就直接点!”他让人拿来一根粗火绳,点燃了,直接去烫那个火帽池的小眼。火绳“滋滋”地烧,黑烟直冒,可枪膛里的火药就是纹丝不动。偶尔有点火星溅进去,也只是“噗”地冒股青烟,连个响屁都没有。“他娘的!这玩意儿认生!”刘宗敏气得把枪往地上一撂。 还有个机灵鬼小六子,想起过年放炮仗。他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二踢脚”,小心翼翼地拆开,把里面的灰色火药末子刮下来,小心翼翼地填满那个小凹槽,然后用烧红的铁条去捅。“刺啦”一声,一股白烟伴着刺鼻的硫磺味冒出来,呛得众人直咳嗽,可枪还是闷声不响。 最离谱的是伙夫老马。他瞅了半晌,一拍大腿:“俺知道了!这准是髡贼的仙法!得用童男童女的唾沫星子拌上朱砂,抹在那个小窝窝里才行!”这话一出,连李自成都被他气笑了。 一切能想到的土办法、笨办法、歪办法都试遍了,那几支“难养式”依旧沉默着,精致、冰冷的钢铁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群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好汉。它们精致得不像凡间物,却又因为缺少那个小小的“钥匙”,变得比烧火棍还不如——烧火棍至少还能捅咕两下。 刘宗敏气得直跳脚,骂骂咧咧:“娘的!这帮海外蛮子,忒不痛快!卖个家伙还不给齐全,给个香饽饽,却不给碗水,存心耍人玩呢!” 李自成默默地把一支枪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他抚摸着那光滑的枪托和冰冷的机括,心中的震撼远大于失望。他那双看惯了厮杀和饥荒的眼睛里,第一次对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流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有渴望,有挫败,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都别瞎鼓捣了。”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东西,不是咱们现在能玩转的。收起来,保管好。”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困惑、沮丧而又不甘心的面孔,缓缓说道:“兄弟们,今天这事,都给俺记到心里去。元老院的厉害,不光在战场上,不止是这枪造得好,更在这些咱们看不懂、摸不透的门道里。他们把最关键的东西,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没有他们那个‘火帽’,这枪,就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咱们现在,就像对着这没有火帽的枪,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到点子上。往后,不能再光凭着血勇之气蛮干了。咱们得学着长点心眼,得多动动脑子。 接着,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这东西,收好。别弄坏了。这不是烧火棍,这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咱们的短处,也照出了人家的长处。” “看来,光靠买,靠抢,是弄不到真本事了。”李自成望着南方,眼神复杂,“咱们的路,还长得很哪……” 那几支无法发出怒吼的“难养式”步枪,被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裹起来,放进了李自成山洞最里边的角落。它们像一根根鱼刺,卡在了李自成的喉咙里,也卡在了整个农民军前进的道路上,时刻提醒着他们与那个南方庞然大物之间,那看似咫尺、实则天涯的恐怖差距。而“火帽”这个词,也成了山寨里一个带着几分神秘、几分敬畏和几分愤懑的新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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