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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第二章)
高山岭科学城的制图室在琼州初夏的午后显得格外静谧,唯有铅笔划过绘图纸的沙沙声与圆规转动的轻微咔嗒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低回的知识劳作之歌。窗外,木棉絮正悄悄积在檐角,蝉声未起,但阳光已开始蒸腾出地面的热气。然而在这间宽敞的房间里,却弥漫着一种与季节无关的专注。二十多人——包括规划民学生、归化民工程师和少数几位元老——正伏在巨大的绘图板上,如同朝圣者面对未来的蓝图。 空气里浮动着墨水与纸张混合的气息,偶尔有微风从半开的百叶窗溜入,轻轻掀动图纸一角。李正学抬起手臂,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小心翼翼地将丁字尺对准图纸上那条细细的基准线。作为元老院澳宋工学院第一届机械工程专业的优秀毕业生,他受命带领这个小组负责飞艇骨架连接件的设计。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笨重的眼镜——这是由元老院机械加工厂用早期球磨机加工出的第一批光学玻璃制成,也是他毕业时因成绩优异获得的珍贵奖励。此刻,他正对照着一本边角磨损的《飞艇结构解析》——那是展无涯元老亲自从“大图书馆”特藏室调阅的资料——仔细核对着一个节点板的尺寸。光线从高窗斜射而入,在图纸上投下清晰的尺规影子,也照亮了他眉间因专注而刻出的细纹。 “李工,您看这个铆钉间距是不是太密了?”旁边一个年轻学生小声问道,手指谨慎地避开墨线,点在图纸上一处复杂的连接部位,“我按照您教的方法算了材料力学,似乎可以适当放宽些,能减重不少。” 李正学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那双因长期熬夜而略显疲惫的眼睛仔细审视着图纸,又翻看了一下手边密密麻麻写满计算过程的手稿。纸页泛黄,上面是他用工整的宋体字写下的算式和批注,每一笔都透着一个学者特有的谨慎与认真。 “考虑到我们现在自产的铝合金强度,可能还达不到元老院教材上的标准,”他沉吟片刻,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用料和布局还是保守一些为好。飞艇是要上天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不过你的想法不错,我们下午可以重新计算一下这个部位的应力分布。” 这样的场景,在高山岭的多个教研室和实验室里同步上演着,仿佛整个临高都沉浸在一场迈向天空的集体梦境中。在流体力学实验室,一群学生正围在一位元老身边,蹲在自制的小型风洞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烟雾勾勒出的气流掠过不同艇身模型的轨迹,记录着那些决定未来飞行姿态的阻力系数。在材料实验室里,高温炉发出低沉的轰鸣,元老们带着学生对本时空生产的铝合金样品进行反复的强度测试,每一次金属的屈服与断裂,都在重新定义着这个时空工业的边界。而在那间专门开辟、宛如殿堂般宽阔的大型制图室内,一张长达六米的飞艇总设计图正在数十双手的协作下缓缓成形,犹如一幅逐渐显影的未来图景。 “真是……难以想象。”一天傍晚,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图板,李正学与几位同事站在已近完成的总设计图前,忍不住低声感叹,“我们竟然真的在图纸上孕育着这样的庞然大物。” 图纸上,那艘被命名为“启明星号”的刚性飞艇呈现出流畅而优雅的雪茄形轮廓。它以墨线精准勾勒,全长一百二十八米,最大直径二十二米,设计载重高达十五吨。复杂的骨架结构图细致入微,纵横交错的桁架、密集的节点和长长的尺寸标注线,令人眼花缭乱,乍看之下,宛如一具巨兽的银色骨骼解剖图,静默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感。 “别只顾着惊叹飞艇,更头疼的还在后面呢。”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看见建筑口的一位元老正站在那里,腋下夹着一大卷图纸。学生们连忙站直身体,恭敬地行礼。那位元老随意地摆了摆手,走到总图前,熟练地展开自己带来的图纸。 “都来看看这个,”他指着图纸上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建筑结构,表情混合着挑战与兴奋,“为了塞下我们这个‘大宝贝’,得先给它找个家。看,这是我们设计的穹顶机库,跨度一百五十米,中间不能有任何柱子支撑,高度要达到五十米。旧时空有成熟方案,但我们这里,没有现成的钢结构可以照搬,每一根梁的受力,每一个节点的强度,都要从头计算、反复验证。” 图纸上的机库结构宏伟,像一个倒扣于地面的长条形巨碗,精密的桁架系统如同巨兽的肋骨架,纵横交错,展现出理性的力量之美。在机库一侧,还矗立着高达八十米的飞艇系留塔设计图,塔顶的绞盘和缆绳系统绘制得极为精细,仿佛能听到未来风中钢缆绷紧的铮鸣。 “这么大的跨度……我们马袅钢铁厂生产的钢材,强度真的够用吗?”一个站在后排的年轻学生怯生生地提出了一直萦绕在众人心头的疑问。 元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那是一种见惯了困难却依然满怀信心的表情。“问到了关键。所以我们必须采用混合结构,主体用钢架和铸铁,关键部位要依靠钢缆拉索和辅助支撑来分散应力。企划院已经批准了特别预算,马袅钢铁厂会优先为我们提供最新批次的高强度钢材进行测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小伙子们,这是我们在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时空搭起通天的梯子。” 三个月后,繁重的设计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紧接着,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这座通往天空的起点,应该立于何处? “必须靠近水源,飞艇起降和补给离不开水。”“需要足够平坦开阔的土地,不仅要建机库,还要有起降场和未来发展空间。”“但不能离工业区太远,否则数万计的预制件运输就是大问题。”在元老院召开的专门会议上,各方意见激烈交锋,每一方都有充分的理由,地图被一次次铺开,铅笔在不同的地点上圈点划线。 经过反复的实地勘测与激烈辩论,最终,位于临高角附近的一片沿海荒地成为了不二之选。这里地势平坦如席,背风向阳,靠近博铺港使得物资运输便捷,广袤的未开发土地为未来留下了无限可能。更重要的是,气象观测数据显示,此地常年风向稳定,气流顺畅,是飞艇这种娇贵“天空之舟”理想的起降港湾。 “就是这里了。”一个清新的早晨,展无涯带着几位核心元老和规划民工程师站在了这片被选定的土地上。略带咸腥的海风强劲地吹拂着他们的衣角和头发,远处,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溅起雪白的浪花。脚下,是丛生的灌木和及膝的野草,一片尚未被文明足迹深刻触及的原始荒芜。 马千瞩沉默地眺望着这片广阔的土地,目光似乎已穿透时空,看到了钢铁巨兽安然栖息的未来图景,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压抑不住的激动:“举全元老院之力,乃至举全国之力,我们要在这里,创造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奇迹。” 建设工作随即以一种近乎史诗般的节奏展开。 大地最初的战栗,始于那些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蒸汽拖拉机。它们喷吐着浓黑的烟柱,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吼声,用巨大的骅犁铁链,将沉睡千年的荒原硬生生撕裂。那是工业文明对原始荒野庄严的宣战——活塞怒吼,汽笛长啸,盘根错节的灌木与芜杂的野草在无可抗拒的铁蹄下被连根掀翻、彻底粉碎,贫瘠的砖红色泥土被翻掘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蒸腾着原始力量被征服后散发出的、混合着草根与泥土气息的热浪。 随后缓缓驶入这片新垦的、尚带着湿气土地的是测量队的牛车。一群群手持经纬仪、水准仪的拓荒者,如同谨慎的画家,在这张巨大的“画布”上开始最初的勾勒。他们肩扛三角架,反复瞄望、记录,在本子上落下一个个外人无法解读的符号与数字,仿佛在破译大地肌肤之下隐藏的脉络与骨骼。日升月落,光阴流转,荒地上渐次竖起了无数标示着坐标与高程的木桩,洁白的石灰线纵横交错,画出巨大的几何图形,宛若传说中的巨人手持粉笔,在此地留下了宏伟建筑的基底线稿。 在这之后,成千上万的规划民民工,如同奔赴战场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入这片日益平整的热土。他们古铜色的脊梁,与钢铁机械的冰冷光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妙地融合成一曲协作的乐章。蒸汽夯土机开始发出有节奏的、沉重的轰鸣,每一次夯击都让大地为之震颤,如同一位巨人在为未来的建筑打下坚定而沉稳的心跳。铁轨如银色的脉络般一寸寸向前延伸,预制的钢材与铸铁构件在蒸汽机车的牵引下,沿着这条蜿蜒的“银龙”源源不断地运抵现场,仿佛新鲜的血液正被输入到这具即将获得新生的土地躯体之中。打桩声、号子声、机械的喘息声、锤击钢铁的清脆回响……种种声音交织混杂,谱写出一首粗犷而充满希望的工业时代交响诗。一片曾经的荒芜之地,正在工业的伟力与人类不屈意志的共同塑造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蜕变为文明迈向苍穹的新起点与坚实基座。 “每天看着这片土地的变化,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每一天都有新的模样。”李正学已被调任为现场技术监督,他每天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梭在日益繁忙的工地上,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需要协调的技术问题和灵光一现的解决方案。尘土沾染了他的衣衫,汗水浸透了他的帽檐,但他的眼神却日益明亮。 整个建设中,最大的挑战莫过于那座无柱穹顶机库的吊装。事故与伤亡是无可避免的,由于缺乏旧时空那些力大无穷的现代化起重设备,工人们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滑轮组、绞盘,辅以蒸汽卷扬机提供的动力,将一根根沉重无比的钢梁,小心翼翼地吊装到数十米高的预定位置。每一次大型构件的起吊,都是对整个施工系统默契程度的严峻考验,现场往往会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卷扬机有节奏的喘息声和指挥员通过铁皮喇叭传出的、短促而清晰的口令。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那缓缓升空的庞然大物,心也随之悬在半空。 “慢一点……好,稳住……向左半尺……停!”在一次关键主梁的吊装过程中,李正学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双手紧握喇叭,眼睛死死盯着在空中微微晃动的钢梁,声音因紧张而略带沙哑。下方,二十多名精壮的工人如同牵拉蛛丝的蜘蛛,齐心协力地操控着多条粗大的绳索,竭力控制着吊件的平衡与方位,汗水沿着他们黝黑的皮肤不断滑落,在尘土上砸出小小的印记。 当那根长三十米、重达五吨的钢铁主梁历经数小时的艰难操作,最终精准地落入基座卡槽,发出沉重的、令人安心的吻合声时,整个工地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声!工人们扔下帽子,互相拍打着肩膀,脸上洋溢着汗水与尘土也掩盖不住的自豪与喜悦。那一刻,他们不仅仅是在安装一根钢梁,更像是在共同竖起一座通往未来的丰碑。 “我们做到了!李工,我们真的做到了!”一个年轻的归化民工程师激动地抓住李正学的手臂,声音因兴奋而颤抖,“没有依靠任何神秘的力量,全靠我们自己的手,自己的计算,自己的汗水!” 随着机库宏大的骨架一天天拔地而起,宛若一只逐渐展开翅膀的钢铁巨鸟,“启明星号”飞艇本身的建造工作也在临时搭建的巨型装配车间里同步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车间里回响着金属的切割声、铆钉枪清脆的撞击声。工人们按照图纸,将闪亮的铝合金型材精准地切割、钻孔,然后用一颗颗烧红的铆钉,将它们牢固地结合成环状的框架。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灼热的气息和机油的味道。 “每一颗铆钉,都要经过三次检查,不能有任何松动或瑕疵。”李正学穿行在逐渐成型的飞艇骨架之间,像一位挑剔的雕刻家,反复叮嘱着质量检查员,“这是要翱翔于九天之上的东西,是元老院的希望,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心血,容不得半点马虎。”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那巨大飞艇蒙皮的制作过程。特制的涂胶布料在临高纺织厂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才终于试制成功,它们被小心翼翼地运抵车间,由心灵手巧的女工们像缝制世界上最贵重的衣物一般,进行精细的裁剪与缝合。当第一片巨大的银灰色蒙皮被吊装起来,覆盖在局部骨架上时,车间内仿佛突然亮了起来。阳光透过高窗,洒在那光滑而略带反光的表面上,勾勒出飞艇优雅而充满未来感的轮廓,给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梦幻般的美感。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沉默着,却仿佛已经听到了高空的呼唤。 “它真美,不是吗?”一天傍晚,马千瞩来到装配车间,仰头望着已经完成三分之一的飞艇骨架。 “像一条银色的鲸鱼。”李正学站在他身边,轻声说道。 “鲸鱼属于海洋,而它属于天空。”马千瞩的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知道吗,小李,在澳洲,人们曾经相信飞艇是未来的交通工具。” “那为什么后来......”李正学欲言又止。 “因为事故,因为战争,因为很多原因。”马千瞩轻轻拍了拍飞艇的骨架,“但在这个世界,我们可以让它走得更远。” 随着工程的推进,整个临高都为之沸腾。每到休息日,总有市民专程来到工地外围,远远地观望那日渐成型的巨大建筑。小贩们趁机在附近摆起摊点,出售食物和饮料。甚至有人制作了飞艇的木雕模型,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爹爹,那是什么呀?”一个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小女孩指着机库问道。 “那是飞艇的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父亲笑着回答。 “比我们家还大吗?” “大得多,比整个东门市还大呢!” 工地上,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关注。他们甚至自发地组织起来,每天收工时都会仔细清理场地,保持工地的整洁。 “咱们这是在创造历史。”一位老工人在休息时对徒弟说,“等你的孩子长大了,你可以告诉他,你爹我参与建造了世界上最大的飞艇机库。” 七个月后,机库主体结构终于完工。那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最后一块顶板被吊装到位。当工人们从屋顶撤下时,整个工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展无涯代表元老院发表了简短讲话:“今天,我们不仅建成了一座机库,更竖起了一座丰碑!它证明了,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在元老院的正确领导下,就没有我们克服不了的困难!” 随后,飞艇被缓缓拖入机库。当那银色的庞然大物完全进入室内时,许多人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李正学站在机库中央,仰头望着穹顶。阳光从顶部的天窗倾泻而下,在飞艇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自豪。 “我们真的做到了。”他喃喃自语。 然而,庆祝的喜悦很快被接下来的工作冲淡。飞艇的内部装修、发动机安装、控制系统调试......还有无数的工作等待着他们。 “这只是开始。”在当晚的庆功宴上,马千瞩举杯对全体工程人员说,“接下来,我们要让这个大家伙真正飞起来!” 夜深了,工地上逐渐安静下来。只有机库门口的伏波军警卫还在来回巡逻。巨大的穹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如同一个沉睡的巨兽。 李正学独自一人站在飞艇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明天需要处理的问题。他抬头望着这艘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飞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在飞艇的舱门上,有人用粉笔写下了一行小字:“我们的梦想,终将翱翔于天际。” 李正学笑了笑,没有擦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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