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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髡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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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南洋船票

发表于 2019-6-26 14:53: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临高启明》同人作品《十里髡场传奇》版权归《临高启明》版权方和同人作者所有; 为方便阅读,WIKI编辑仅进行必要的区分章节。


十里髡场传奇作者ID北朝论坛
西部元素百度贴吧
wgsxm同人重要信息地点
东北,天津内容关键字
开发渗透,后金,外交,乱世转正状态
待转正发布帖北朝原帖
【临高启明同人】十里髡场传奇贴吧原帖
同人:十里髡场传奇同人写作情况完结情况
未完结首次发布
2017-04-14最近更新
2018-04-05字数统计 (千字)
168.6阅读推荐同人活动荣誉
2017年度吹牛文学奖






  

《今始为君开》结束大半年了,当时许下的新篇其实还没完全想好,主要是资料太少又没时间去查。下周我决定正式开始查资料。
新故事两条线索均来自上一篇,一是澳宋东北攻略,二是上海澳宋租界,前一个有了大体构思,后一个连框架都没有。
欢迎各位道友提供角色和构想。
最后手抄古诗半阙,赠予在澳宋铁蹄下挣扎的大明和后金。

  





1.南来紫气催北枝


话说,与多尔衮一行初访临高时寒酸的待遇天壤有别,后金使团离开时的规模那可是壮大了数倍:除了使团座舰换成豪华型h 800外,另有一艘一级战舰、两艘二级战舰护航。同时,澳宋派出了规模庞大的商务代表团同行--连使团成员带卫队共计一百多人占据了两艘h 800,另有两船半送半卖的货物。再加上随行的煤船,补济船,侦察船,整个船队规模已经接近二十艘。
由于考虑到未来对吕宋西班牙人动武的可能,澳宋海军不得不在作训规划上做出调整,一部份在南洋参与商业护航的军舰陆续回归本部,开始进行各种军事演习和编队拉练----防止西班牙人挑衅固然是一方面,亦渔亦盗的小股私掠船剿不胜剿,这是大海匪覆灭后的后遗症。
平心而论,澳宋势力在海上崛起之前,做为老牌海上帝国和菲律宾的占领者,西班牙人做生意还是比较讲究的:税收相对合理,税官也较明朝清廉,并与海上的各方势力保持着一个和平共赢的局面。但自从澳宋这条泥鳅跳进南中国海,并且用极短的时间垄断了区域贸易之后,形势起变化了。比如,澳宋用提高海税的方式控制东南亚殖民地的粮食和木材出口,影响虽不大但也让西班牙人颇感别扭,于是西班牙人开始加征出口中国的某些商品关税,象黑光油、铜钉、铜叶、麻帆布、船木等等。更有甚者,当得知澳宋进口奴隶和马匹之后,西班牙人立即设立了“特别关税”,将这两样商品的关税提高到50%——要知道,马尼拉港多数大宗商品的关税不过是在3%——5%之间浮动而已。
当然,大家都是商人,关税这种事是可以协商的,双方也确实沟通过几次。但1632年王室补助金被澳宋劫持事件,使双方的商业分歧逐步向政治敌视转向,菲律宾的西班牙人中间,开始出现战和意见上的分化。几年下来,主战派逐步占据了上风,如果不是顾虑到荷兰这个搅屎棍子和澳宋暗通款曲,又在马六甲兴风作浪,西班牙人可能早就撸袖子上了。即便没有大的冲突,小的摩擦也不少,而且据海军方面的报告,南中国海上那些零零星星走单帮的小海匪们,背后也有西班牙人的影子。
真正的战争要在半年后方见分晓,暂且按下不表。
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护航舰队也启动了相应的作训大纲,二天一小练,五天一大练,什么协同编队,什么反海盗演习,什么海上射击……
这天早上,多铎睡意正酣,甲板上纷乱的脚步声就把他吵醒了。他气的一屁股从床上爬起,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混蛋到底有完没完!爷爷上船之后哪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咚咚的脚步声、尖利的口哨声、军官的喝骂把他的牢骚完全盖住了。“唉!”多铎探了口气,穿好衣服,上了甲板。
“哥!你……”看到已经站在甲板瞭望台上的多尔衮投来冷峻的目光,多铎赶忙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猫一般小心的凑过去,站在多尔衮身后。
即使是使团座舰,象打字机这种基本防护武器也是少不了的。此刻,船舷左侧一队士兵已经列队完毕,一名军官正大声发号施令:“全体都有,立正!”
“啪!”澳宋水兵们脚跟相碰的声音整齐划一。
“科目:机枪射击训练;目标:靶船;弹药量:一个基数;各岗位就位,下炮衣,检查枪械弹药,开始!”
水兵们“唰”地一声散开,奔向两台蒙着炮衣的“打字机”,就在炮衣扯下的一刹那,多尔衮和多铎都觉得眼前一花——被金属的反光刺到了。
虽然只是听说而从未见过实物,更没见过射击演示,但眼前的两台钢铁怪兽仍让多尔衮自心底里升起一种巨大的恐惧,即便安静的摆在那里,也仿佛是来自地狱修罗场、被死神遗弃的神兵一般。
多铎却不这么想,他开始盘算着用这两个大铁块打成的锁子甲,连人带马能装备多少摆牙喇。
“射击!”当士兵们大声报告备弹完毕后,军官下达了命令。
“突突突……”老式打字机的射速不快,慢条厮理的吐着火舌,曳光弹和燃烧弹夹杂在普通弹药中飞出枪管,又拖着长长的火线飞向孤零零的木质靶船,半个基数100发子弹还没打完,靶船已经起火燃烧。多尔衮的冷汗也打湿了后背。
等到50发的弹盘各打空4个之后,军官宣布射击结束,士兵们忙着清理枪膛、冲刷战位。多尔衮好象看到几个军官向自己这边投来了数瞥不太友善的目光。他的手微微发抖,赶紧握住了佩刀。
澳宋的炊事兵直接将使团的早餐送进船舱,而且一如既往的精致:白面配上细磨过的黄米和小米,兑上白糖,再捏成一口一个的金黄色窝窝,香甜弹牙;四小碟酱菜麻辣咸甜;又有四色肉食外加一小锅银耳莲子粥,最后是各色水果加格瓦斯。经多铎特别要求,还上了一大杯冰镇扎啤。
多铎风卷残云,多尔衮却无心下咽。
他当然知道早上的所谓演习是澳宋有意示威,他也知道澳宋使团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能谈就谈,谈不了就抢。他更知道在那个东西面前,后金纵横天下的武力根本不值一哂。但老家的那些人不知道啊!自己这趟出行简直就是被架在了火上:人家澳宋使团这么大阵仗,分明是要把家往东北搬啊,自己的任务只是去澳宋了解下情况,怎么就招来这么一堆货?上面那位一直防着自己,这要借题发挥起来……
正想着,看到多铎正端着扎啤,边喝边“哈哈”的叹气,那份惬意。多尔衮的无名业火腾就燃烧起来,一脚把桌子踹翻。吓得多铎一扬酒杯,泼了自己一脸。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多尔衮一边揍多铎一边想。


  

2.君非所遗我非失


以澳宋官僚体系那种“宁滥毋缺”的习性,仅仅是机枪火力展示,并不被认为能够达到足够的武力炫耀与威慑的效果,当船到舟山,在南北海两只护航舰队进行交接的时刻,多尔衮见识到了让他毕生难忘、以至于自此不敢再对澳宋有非份之想的场面——抢滩登陆演习。
此次演习,由北海舰队司令李子平和参谋长吕洋提出并制定方案,经澳宋政务院与总参谋部批准实施。演习目的,震慑后金使团还在其次,主要目标是两个:一是为未来可能爆发的旅顺、金州的战役进行演练。其次,则是检验新组建的外情局“武力侦察与搜索大队”的武器使用和战斗能力。
军方雄心勃勃的“单兵武器升级计划”会在此次全体大会上被否决,这是政务院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但这样一来军方在此次大会上也就颗粒无收,这让习惯搞平衡的王洛宾们感觉不妥。于是,外情局那个“组建一支特别部队,以应对越来越复杂的敌战区工作”的报告在政务院档案室里都快发霉了,这回终于被人适逢其会的想起。
政务院的设想是:这只部队的班底由军队复员军人组成,军官、教官则来自军方和特侦队。这样,军方因为拥有了一定话语权而略得安抚;做为特侦队的后备力量,以及将要面对的复杂环境,这只部队配备的武器不能太水,以填补特侦队与常规部队巨大的差距,如此一来,军队未来再提出武器升级方案时就不会过于突兀,因此,就以试验名义为这支部队装备了最新研制的栓动式定装弹步枪——1639年式步枪,简称“三九”式。
但是政务院有信心让新部队的组建能得到元老院的同意,还有二个最重要的原因,一是预算不多,二就是把武力侦搜队打造成特侦队之后元老院第二个亲儿子:这只部队和特侦队一样,由元老院领导——实际上等于政务院直接领导。这样,江山的外情局除了被政务院的禄山之爪摸了一把外,什么也没得到。


演习结束后,这支部队将抽调两个小队暂时脱离建制,一支加入使团卫队,另一支则跟随某支晋商队伍化妆潜入盛京,做为使团策应。出于元老们一贯的恶趣味,这支潜伏小队贯名为“141特遣队”,代号——“剃刀”。
当大口径舰炮在怒吼声中将无人小岛炸的满目疮痍;当抢滩部队在打字机和迫击炮的掩护下将旗帜插上小岛制高点;当士兵将被步枪击穿的钢板拿给使团成员观看时,别说多尔衮,就连一向贼光四射、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怕的多铎,也暗淡了一双桀骜不驯的通古斯眯眯眼。
后金最精良的重装骑兵,顶破天就三层甲:内棉甲,中间锁子甲,外罩一层轻薄板甲。但澳宋随便一个士兵的武器,就能击穿两只手掌厚的钢板,这还没算上能连续射击的打字机和如死神般怒吼的大炮。这仗还怎么打?没法打!“澳宋要是想打我们,大伙谁也别炸毛,乖乖的去钻老林子吧。”后金使团成员多数都这么想。
战争,对于澳宋这样一个以工商贸易为本的政权来说,只不过是众多选项中的一个,而且不是首选且最佳的那个,即便对手是刚刚走出部落制的后金,也当如此。澳宋有开发东北的能力,但也需要一个根基稳固的伙伴来提供基本的社会秩序保障,否则仅凭自己那点人根本不足以控制广袤的黑土地。况且,后金还控制着漠南蒙古,如果澳宋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后金政局,就相当于间接控制了内蒙古——驱虎吞狼总比赤膊上阵要愉快的多。
大嘴巴子扇完,就要喂甜枣了。看到多尔衮的侥幸心理已经被打击的差不多,司凯德就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东北开发计划”,与多尔衮进行了秘密会谈:
司凯德告诉多尔衮,澳宋准备在东北成立一个叫做“北亚招商局”的机构,全盘负责东北的招商引资、道路修建、工商业规划与投资事宜。招商方面,通过吸引后金贵族入股参股来进行集资,至于入股的方式,可以是现金、土地,也可以是马匹、奴隶,甚至为澳宋提供政治与生活便利等,都可以折算成股份。至于多尔衮本人,鉴于他对澳宋的友好姿态和此次成功出访,澳宋决定先期向多尔衮赠送半成招商局股份——只需要签字确认,立即就能拿到第一期分红的一千两白银,且没有其它附加条件。当然,司凯德也提醒多尔衮:可以考虑将这笔钱再投进招商局,来扩充自己的股本—— “要懂得延迟享受啊”,司凯德说。
多尔衮都听傻了,还可以这样玩啊!
尽管用微笑与沉默来应付司凯德的滔滔不绝让对方很有些尴尬,但多尔衮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很多词汇不懂归不懂,澳宋的根本意思他是明白的:用财富甚至没有明言的政治支持来换取他对澳宋开发东北的合作。
钱的问题先放一边,政治支持的暗示才让多尔衮真正怦然心动:努尔哈赤死后,皇台吉想尽办法削弱多尔衮三兄弟的实力,先是废了阿济格的旗主之位,又策动了莽德姐弟谋反案,借机吞并了正蓝旗,同时不断扩充儿子豪格的实力。与澳宋通商后,皇台吉和豪格的势力几乎垄断了与澳宋的大宗商品交易,只给其它几旗余留些残羹剩饭。
多尔衮、多铎兄弟的关系亲密,即便被皇台吉一再折腾,两白旗仍是诸旗中实力最强的力量,自然颇受皇台吉忌惮,此次派遣兄弟二人同时出使澳宋,还不知道藏着什么幺蛾子在里面,不过柳暗花明的是,多尔衮也借此次机会与澳宋这一强援拉上关系,只是澳宋势力真正能否为我所用,现在说还为时尚早。
司凯德此来并不指望多尔衮立即答应什么,点点眼药水罢了,答应的太痛快反而让人不踏实。见该说的基本表达完毕,司凯德放下商业计划书和多尔衮的股权证,告辞而去。
船到天津,补充完给养,再次启航奔金州而去。


  

3、但恐帷幄遗筹算


就在多尔衮前往临高不久,黄骅便面见了黄台吉,希望在金州修建码头、整饬土地,并合作构筑一条从金州到盛京的、至少能并行两辆马车的通衢直道,一来为了运送两船货物,否则仅靠在大坑路上人扛车推,这两船货半年也运不完。二来,澳宋希望借此机会在金州设立贸易点,并藉此形成长态贸易的格局,第三点黄骅没说,也不能说,那就是有了路,澳宋向后金腹地投送兵力的效率将大大加强。
后金毕竟已经建立了成熟的政权,决策能力强大,澳宋想到的他们自然也想的到,修路筑桥为贸易带来的便利一眼便知也让人垂涎,但随之而来的军事威胁也着实让他们担心。君臣合计再三,认为这个方案可以接受:澳宋固然船坚炮利,但没有骑兵啊,当年髡人纵横广府连败明庭三路大军,就没听说有什么成建制的骑兵参战,所用驮马都是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滇马。虽然在以往的贸易交往中,见过他们零星使用的一些高头大马,也确实比蒙古马雄骏的多,但据说这些马既不善驮物,又娇贵的很,平日还要拿粮食喂养,不耐粗饲。将来万一真打起来,我内则以红衣大炮固守雄城,外则坚壁清野,又有八旗精锐纵横驰聘,拖也拖死你们。于是双方协议:后金负责修整、扩建原有的一条从盛京到金州的道路,澳宋则在后金圈定的范围内修建码头和贸易基地。
从金州到盛京全程近400公里,由于后金长年与澳宋在辽南一带贸易,人踩马跑,加上双方都多多少少对路面进行过整修,已经有了一条质量较差但也相对完整的土路。当前的建设重点就剩下拓宽和整固了。以后金的能力,自然不可能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把这条路修好。澳宋便当仁不让的从山东和天津调来人员设备,利用前期已基本收集完整的测绘数据,开始大干快干。就在双方使团使团靠岸之时,两项工程基本都已竣工完成。
上岸后,自有后金代表前来欢迎不提,但当多尔衮得知修路的事后,大惊失色,连招呼也不打,连夜带多铎往盛京赶去。
“阴谋!绝对是阴谋!”多尔衮心急如焚。现如今要说后金与澳宋在军事上做比较,唯一还拿的出手的也就是野战骑兵了,给人家修了路,你连这点优势都没了。澳宋“铁马”,也就是拖拉机,多尔衮在临高可没少见,到时候拖拉机拉着重炮、喷着黑烟在大平路上一直突突到盛京城下,一炮轰开城门,两炮轰开皇宫,建州女真就改野人女真了。
新修的道路确实好跑,多尔衮还能从道路上看到澳宋的影子:急弯险峻处均用条石拦出路牙,岔路口还立有以满汉双语刻在石碑上的地名和路标。但多尔衮越跑心越凉,越跑速度越慢,一种无力感渐渐淹没了全身。
“真是大国不尚奇谋,大国不尚奇谋啊!”多尔衮心想,人家澳宋所有这些动作都明白的告诉你了意图,但你又能怎样?还不是干看着无能为力嘛?恐怕只有舍得眼前的一切重新钻老林子,才有可能彻底摆脱人家用工商业织就的天罗地网,但是,过惯了舒服日子的八旗旗主们,哪个还有这份重新来过的雄心?就连我多尔衮都没有这份勇气啊。
又想到自己兄弟三人眼下的境遇,多尔衮心下一片萧然,不禁仰天长叹一声,勒住缰绳,命令多铎与随从们下马,拾柴打猎,摆酒烤肉,兴许再往后,这种潇洒纵横的快意日子就不多了。
见安顿好众人,多尔衮找到一处避风角落,点上蜡烛,展开司凯德送给他的商业计划书细细研读,没成想这一读,还真让他看出了门道……。
政务院的东北开发计划如此庞大,庞大到连黄骅这个始作俑者在拿到开发计划书后也有些吃惊。当初是担心自己被边缘化才提出这么一个设想,现在一看,政务院、商务部和临高各行政机构,都想着在东北插一脚。若照这么搞下去,自己还有被继续边缘化的可能。
“不用急,一步步来。”司凯德看到黄骅因焦躁而显微红的脸色,还以为激起了他大干一番的事业心,连忙出言安慰:“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保证使团能谈出满意的结果,当然,如果谈判不顺利,我们澳宋骑兵就用拖拉机拉着重炮一路打到盛京,逼他们签约!政务院、元老院的决心很大,谈不妥就打,这是既定方针。”司凯德挥舞着攥紧的拳头。涂了油的小分头在煤油灯下闪闪发亮。
黄骅重整精神,点头道:“道路我反复勘察过了,东方红跑起来没问题,但如果拖带轮式重炮就不好讲了。”
“真要进攻盛京不需要重炮。”北海舰队参谋长吕洋说道:“轰开城门用烈性炸药就可以,使团卫队以及141特遣队在时间配合上是否出现差池,这是一个问题。但我最担心的还不止这个:未来军事行动的展开不能太依靠这条公路,400公里长的路人家随便找一处破坏,我们利用公路重兵快速攻击的设想恐怕就要破灭。我们倒也勘察了几条备选小路,但是这样一来就等于放弃了集团作战的优势——和更熟悉地形的八旗兵在山野拼单兵能力,无论如何是不划算的。”
吕洋说的还真是实情,这让希望毕其功于一役、一次就能谈出结果的司凯德有些失望。当初他设想的大兵团随使团行动、逼迫后金签城下之盟的野望,看来还是不太现实。如果谈判破裂,也只有先安全撤出使团,再谋划下一步的军事行动。至于外围部队,恐怕只能起到接应而非主攻的作用了。
此次商务谈判,由司凯德担任谈判副使,负责具体商业合作内容的敲定,吕洋负责军事方面调动,而浸淫东北多年的黄骅则担任正使,一方面协调双方关系,把握谈判火候,一方面掌握军事力量的投放时机——既要指挥141特遣队在盛京的具体行动,还要确定外围支援部队的调动时机和力度。
由于此次行动协调复杂,参与任务的元老众多,为保证沟通的及时顺畅,除使用电报外,经政务院特批,还启用了储备物资——便携式短波电台。且由军队亲自为各方拟定了行动代号:141特遣队的呼叫代号是“剃刀”,使团方代号为“肥皂”,后金的代号为“胡须”,支援部队代号“面霜”。吕洋严肃的向司凯德和黄骅交待通信事项时,二人都觉得十分可笑:象短波电台这种黑的不能再黑的黑科技,还需要担心被后金监听?真乃脱裤子放屁,军队这些家伙们也是越来越傲娇了。
行动方案经过反复推敲修改,终于确定下来。于基地又盘桓数日,在济州骑兵和山东支队到达的前一天,澳宋商务代表团这才随同后金迎使官员上路,向盛京进发


  

4、玲珑心思巧做痴


与努尔哈赤敌视汉人不同,黄台吉甫继位,便振兴文教,逐步提升汉人知识分子的地位,所谓“武功戡乱,文佐太平”。黄台吉先后设立文馆、三馆,以广揽汉族文人,范文程这样的两朝老人自不必说,象宁完我、丁文盛、鲍承先这些汉人,允文允武,均为一时之选。做为皇帝,获得人才的便利那是不用说的
政治上,黄台吉使尽各种手腕压制多尔衮三兄弟,虽然计算旗下牛录战力还是略逊多尔衮和多铎,但黄台吉对执掌两红旗与镶蓝旗的代善和济尔哈朗极尽笼络之能事:澳宋贸易的分润向代善倾斜,而最听话的济尔哈朗驻扎的金州口岸,每年与澳宋的贸易额就超过盛京八门市十倍不止,而且连年递增——济尔哈朗若不从中上下其手,那才叫怪事。这样一来,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代善、济尔哈朗二人,少不得要挪挪屁股了。

而反观多尔衮三兄弟:阿济格因为犯错而被黄台吉剥夺了旗主之位,跟着多尔衮讨生活。多尔衮的镶白旗在金州与盛京之间,属于被两头监视的位置。至于多铎就有些不堪了——正白旗位于辽东半岛西北端、鸟不拉屎的盖州、复州一带。
黄台极提防三兄弟不假,但一笔写不出俩爱新觉罗,在国家大事、攻守伐取上,大伙还是一条心的。黄台吉也知道哥仨不容易,本来正打算安排两白旗入寇明朝,前去找补一番,谁成想正赶上澳宋与明朝议和,后金被澳宋一顿大炮警告不要节外生枝,紧接着多尔衮出访澳宋,攻明这事就黄了。
在回盛京的路上,多尔衮思路越来越清晰,结合这段时间在临高的受想行识,脑洞也就越开越大,他一把就抓住了澳宋此次商务谈判的三个核心目标:租借金州旅顺以建立全面的前进基地;以建立工商贸实体为名控制从丹江口至金州的狭长海岸地带;成立“北亚招商局”,为工商贸建设输血。
可明白归明白,没咒念啊。金州旅顺这种地方,根本就是人家的囊中之物,守不住的。后两条则互为表里,而且是澳宋最核心的利益所在,谈不妥那就一定要抢的。
打是甭想,谁爱打谁打,反正我两白旗不干这种鸡蛋碰石头的事。如果不打那自己就得从中捞到好处,这个题眼,就在招商局的招股说明书中。
说明书是这样设计股权分配方式的:澳宋以现银八万两及技术与设备入股,占总股本的六成,剩下四成八旗自己分。关键部分来了:每旗的股份不得超过半成,就是5%。达不到这个比例的旗,要么私下交易股权,要么干脆放弃,澳宋一概不问,达到这个比例,就能进入所谓“董事会”,总之以半成股份做为最小的股东权益计算单位。
这样一来,黄台吉加上豪格,占个一成五顶天了,代善的两红旗能占个一成,自己和多铎占一成,济尔哈朗这个吃货只占半成,但如果加上澳宋赠送的半成,自己就和黄台吉找平——黄台吉可以拒绝而要求完全由他自己分配后金的四成股权,但只要这个方案各旗主一听说,立马就会引起骚动,你黄台吉非要吃独食,就成了跟各旗做对。即便各旗一致对外,少不得也要被人家打回到谈判桌上,到那时人家澳宋可就不定开出什么苛刻条件来了。
“真是阴损啊!”多尔衮心想:“打着利益均沾,共同开发的名号,背地里却行分裂我八旗之实。”在这个事上,多尔衮觉得以大骂小帮忙为上策,不可太露行迹:表面上全力揭发澳宋野心,利害关系摆清楚,同不同意由黄台吉自己决断——反正你说了也不算。私下里要想尽办法保证澳宋使团安全,至少不能在经过自己防地时出事。然后,想办法与澳宋建立秘密沟通渠道。最后,就是鼓动黄台吉让自己把上次该打的仗打完——去大明打秋风。
但聪明如多尔衮,也有一个问题怎样也想不通透:你澳宋这么能打,干脆明抢得了,干嘛还惦记着给我们八旗分钱呢?


  

5.他乡明月照前程


英国在1612年就通过和平谈判的手段赢得了莫卧尔王朝的友谊,为东印度公司谋求到了在印度居住、贸易、和设厂的权利。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已经建立股份制企业、发行股票近半个世纪。不考虑武力,这两个企业整合全社会资源、抵抗风险的能力不弱于澳宋任何一个工商贸实体。
澳宋在广东设立证券交易所的方案已经摆在了政务院的案头上,这背后潜藏着元老院有识之士的深度忧虑——尽管多数元老还在为眼下的成绩沾沾自喜——今天澳宋建立的全部重工业部门和多半以上的轻工业部门都是“国有制”企业,对于募集资本的能力、经营和资金风险的抵抗能力根本不象看起来那么强大,更别说统合治下资源、进而建立共同体社会的能力了。
这只是其一。
各驻外办——对明和谈后即将更名为“领事馆”——基本都属于亦政亦商的机构,独立性强,监督困难。就说冷凝云领导下的北京德隆,每年帐面的流水就达到近千万两,对明和谈成功后再翻上几倍都是有可能的。冷凝云人品固然没问题,但搞搞裙带关系,指缝里漏一漏的事,谁也保不准。契卡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事事神通,只要亏没比例不大,连澳宋自己培养的归化民会计都能把账面做的滴水不漏——要查总能查出来,但以现在的条件你要付出多大的人力与时间成本很难计算,而且关键在于:真等到查出问题再搞制度改革,不但元老们的威信要受到损害,还会损失本就不那么多的专业人才。
国有制的弊端已经逐步显现,趁眼下尚未病入膏荒,政务院决定:从现在起就逐步推行政企分开,推进企业的股份制改革——“北亚招商局”的设立,就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提出来的。
人的需求是无止境的,旧的需求被满足后总会有新的需求产生,所以商业发展也永无止境。在澳宋工商贸势力进军东北前,后金八门市的月交易额接近四十万两,以后金三十税一的商税标准,每年八门市商税这块仅有1、2万两。如今金州口岸的年贸易额10倍不止于八门市,税金更达到20万两以上。如果未来“北亚招商局”全面介入东北经济:推广高产农作物、设立新型企业,直至修建铁路、普及疫苗注射。这些八旗贵族们还打什么仗抢什么劫,躺着数钱就是了。
后金看不到这样的前景嘛?未必,至少驻守金州的济尔哈朗首先就看到了。如今整个八旗里面最不喜欢打仗的人就是他了,不说贪没的税款,仅仅是地面上自家开的店铺和明里暗里收的贿赂,就让他撑的做梦都笑出声来。
去年澳宋借演习之名向后金施压、开炮轰塌城墙这事,他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说,还想尽办法两头讨巧:和黄台吉说损失极小,澳宋认真的道过歉了;又竭力向澳宋军方表示,大家小事化了,不要轻易伤了和气。多尔衮要知道他这样,因为打小算盘而产生的内纠与自责心理,在程度上恐怕会小的多。
所以当司凯德将“北亚招商局”方案摆在济尔哈朗案面上、又花了大半天解释概念内容后,济尔哈朗的心情是委屈且无奈的:就这么点认股权,八个旗里面属我最少,枉我一再为双方奔走弥缝,可是自己的实力处境也确实如此啊。
现如今八旗的驻地,除豪格驻守于偏东的岫岩、凤城一带,其它基本是沿盛京至金州一线分布,这中间固有黄台吉当政后几次上下其手的调整,但主要还是历史延革的原因——旗主与手下亦耕亦战的旗民一旦确立驻地,调动起来是要牵筋动骨的。
做为中间力量的济尔哈朗,内心是倾向黄台吉的,但中间力量要有话语权,同样需要实力做保证。济尔哈朗捞归捞,壮大手下旗兵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歇过,靠对澳宋贸易挣的钱也是流水价的向军备里投,所以收入多花销也大。一旦北亚招商局的股权确立,就意味着未来镶蓝旗与其他几旗在实力上的差距还要加大,济尔哈朗自然很不开心。
见济尔哈朗没精打彩、有气无力的样子,司凯德就适时抛出了另一个商业计划:成立“北亚招商银行”。
如果说北亚招商局是以吸引官方资金为目标,那么北亚银行的集资方向则放在了吸收民间资本上,这也是自德隆之后澳宋准备建立的第二个金融机构。北亚银行不限制股东身份,前期原始股东包括后金的官员、平民、贵族,认购多少悉听尊便。原始股限制交易,不得随意转让,未来则进军广交所上市。
鉴于济尔哈朗为澳宋后金贸易做出的巨大贡献,澳宋以募集发起人的身份,从自己认购的银行股份中拿出百分之五赠于济尔哈朗,不但为他的股东身份保密,而且保证他是唯一的赠予对象。但有两个前提条件:只有双方订立正式合约,他才能拿到所赠原始股的六成,北亚招商局设立后,他才能拿到全部股份,否则一切免谈。澳宋这样做,自然是寄希望于镶蓝旗在八旗议政时能为澳宋的商业计划出力游说——至少不要添乱。
济尔哈朗此时的心情和多尔衮一样,心已许之但不敢答应什么,要说澳宋有分化八旗的心思,那你不如借着坚船利炮明抢,但要抢也早抢了,又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子呢?再说放着富饶的大明不去抢而是和亲签条约,那抢我们做甚?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很多穷困的旗人家庭全家也只趁一条裤子啊。更何况人澳宋还支援粮食,帮后金度过了去年的荒灾呢。


  

6、清风不误海潮生


黄台吉每当要品尝澳宋产“武夷山”牌大红袍时,都会让人先熄灭“紫明楼”牌熏香,再使人打开窗户放净气味——这两样东西他都喜欢,却也感觉气味上彼此犯冲。
但现在,他不但大口大口地喝着茶、点着香,手指间还夹着天津产的“大前门”——这玩艺虽然价格上比呛人的“白标烟”贵不少,但味道却也着实好上太多了。
烟香、茶香、薰香的味道混合一处,再加上飘而不散的烟气,把个不大的屋子氤氲的如同仙境一般。
多尔衮此刻正眼含热泪侃侃而谈,皇台吉、范文程、宁完我则不发一言地听着,君臣四人的脸色都极难看。
“……澳宋火器与伪明绝不相同!射程、准度都远大于明军,几于我八旗重弓相若。且威力极大,轻易便击穿两掌厚的铁甲。此皆臣亲眼所见。”
“咝……”范文程尚能不动声色,宁完我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黄台吉的香烟刚好燃尽,烧了下手指,他赶忙掐灭烟头,又续上一只。
“我听人说,髡人战兵是不被甲的。”范文程慢条厮理地问道。
“他们何止不被甲,两军对垒甚至都不列阵,只以散兵冲击。”多尔衮接到。
“咝……”宁完我又抽了一口冷气,问道“这又是为何?”
“以我观之,澳宋火器乃后部装弹,兵士可以卧倒射击,自然不用列阵。但这样一来你要射中他可就难上加难了。”多尔衮回答。
“咝……”宁完我第三口冷气还没抽完,就被黄台吉的一声暴喝“你有完没完!”给吓的缩了回去。
“我精锐弓兵以一石二斗重弓放箭十支,双臂便要脱力,而此时澳宋的连发火枪已射弹数百,这还未算髡人的大小火炮,两军阵前野战对决,我八旗当无胜算!”多尔衮军功等身,连他都没信心,谁还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呢?
黄台吉心下烦燥,问道:“难道我们大清就任其宰割不成?”
“非也!”多尔衮沉声说道:“我八旗之本,乃在精骑,澳宋火器虽利,但无良驹。若与澳宋开战,我可置红衣大炮于城头,多发霰弹伤其步兵,外则以精骑游击之,必能使其知难而退。”这话其实与其他人的想法一样,让黄台吉不由的暗自点头。
“但是……”多尔衮突然声转激昂,高声说道:“臣此来盛京,见直道平整,路面坚硬。臣闻此乃为通商之便。陛下,这可是中了澳宋的奸计啊!有了直道,澳宋便可拖曳重炮,轰击城池,到那时,我大清再无险可凭,旗民涂炭,便在眼前了!”
说到激愤处,多尔衮已双目赤红,一缕清涕流入嘴角也浑然不觉。就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臣请断商路、毁直道、坚城池、迁边民,否则以澳宋狼子野心,我大清亡国灭种,指日可待。”
“十四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公忠体国之心,天地可表!你一路鞍马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待八旗议政时,我们再行定夺此事。”
打发走了多尔衮,君臣三人陷入沉思。
刚才多尔衮除了澳宋许他干股分红这事没讲,其它事宜并无隐瞒。待他走后,黄台吉三人便陷入沉思:后金攻取旅顺后,汉臣丁文盛曾上书说“我国之病,全在得而轻弃”,又言守旅顺有“五利”,遂派兵驻守。但旅顺孤悬于海角,其战略地位也只限于对明朝水师的防守之便,后金没水师,进攻是谈不上的。澳宋要强租,多半是要拿去做军港,于后金并无实质威胁,可以接受。
金州才是后金真正的海上门户,但还是面临守不守的住的问题。如果从战略上考虑,与其于澳宋拼港口攻防,还不如放进来打野战,尚有几分胜算。只是如今金州商港的地位已成,完全交给澳宋实在可惜,不如谈谈看。
至于向澳宋开放辽东沿海以及成立北亚招商局这事,大伙可就吃不准了。
在多尔衮出访临高前,黄台吉曾与他定下“内迁海民,插柳戍边”之策。沿海一带,甚至可以说整个辽东南地区以丘陵地带为主,不太适宜耕作,后金除派有少量人员驻守近海处有限的几个堡垒外,并没有大面积移民,其实也无移民垦荒的必要。虽然这里矿产丰富,但以后金的生产力水平和规模,是根本无法理解澳宋的开发能力的。再者,澳宋许下共同开发的诺言而不是强占明抢,后金倒觉得不那么难接受——反正这块地也是我大清抢明朝的,而且咱们也没说要跟明朝分钱不是?
要这么一想,还真不难想通。至于说澳宋重兵直击盛京,估计谈判失败时倒有可能,到那时再破坏直道也不迟。若谈判成功,他澳宋也没道理这么干——和明朝不也谈成了嘛?我大清还没明朝富裕,旗民亦不服其管束,抢来做甚?
但这些话黄台吉不好开口,范文程与宁完我不敢开口,大家便都沉默当场了。
待沉默半晌,黄台吉开始兜圈子,旁敲侧击道:“澳宋与我大清通商日久,不知信用如何?”
这话内容丰富,但听的人也机灵,范文程一笑道:“陛下,前天曾听府里人谈起一桩澳宋海商故事,让您一问我倒想起来了。”
“哦?”一句话引起了皇台吉的兴趣:“范爱卿说来听听。”
“是。上月曾有一澳宋官营货船,自倭国贩海而来,路遇台风而与船队失散,在海上徘徊十余日方找对航路。停靠于金州。”
“待货船靠岸,船员已半数饿毙,盖因自倭国上船时所携食物过少,又被海水浸泡以至不能食用,加之海上盘桓过久,方有此祸。”
“后检视船舱,发现主舱内遗有白米数百袋,皆完好无损。甚异之,问其缘由,船员答曰,此乃东瀛客商所托之物,非船家自行采买,若食之必失信于人,故宁死而不食也……”
黄台吉听罢低头深思,一言不发,半晌,猛的站起挪步窗前,一把将玻璃窗推开,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风啊!真是舒爽之极!


  

7.狂朋怪侣喧喧下


三天之后,八旗各旗主猬集盛京,黄台吉挨个密谈。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绝不出卖主权,定同澳宋死战到底。但大家的畏敌心理还是显而易见的。他还接到密报:和澳宋打交道最多的多尔衮与济尔哈朗,私下里早已在散布悲观论调了,多尔衮还是那套“一旦与澳宋全面开战,就要做好坚壁清野、退守盛京的准备。”济尔哈朗则更不堪,他连能否守住兴京赫图阿拉都很悲观。
多尔衮玩了手绝的:暗地里让多铎与他一道下令,把两白旗辖地内、位于直道沿边的店铺房屋统统拆毁,成材的树木也全部伐净砍光,号称是要防止直道被破坏后,澳宋拿这些东西修路。不过,他却将拆除砍掉的木材都屯积起来。打算着一旦和谈成功,土建物资立马便会紧张,到时是高价发卖还是干脆拿来兴产置业,岂不就完全看自己的心情了?
“绝不能让多尔衮主谈!”黄台吉落定决心:“即便他是唯一的澳宋问题专家也不成!这要让他谈判桌上发起彪来砸桌子摔碗,非坏菜不可,多尔衮只适合干个副谈,必要时展现下强硬姿态。范文程老成持重,虽然非我满人,做副谈却是可以的。”
想来想去,主谈用济尔哈朗勉强合适,一来他驻防金州,长时间与澳宋商人交道,对澳宋的了解仅次于多尔衮,二来也是借他放出一个对内对外的信号:对澳宋仍以和平手段为主。
连续几天的密集谈话着实把黄台吉累的不轻,但事情还没有完。在随后召开的八旗议政这个大帮哄会议上,黄台吉连过场都未走,直接宣布了谈判人员名单:主谈济尔哈朗,副谈多尔衮和范文程,明里话是说济、多二人最了解澳宋情况。
但多尔衮何等聪明之人,当初刚上岸时与济尔哈朗略略接触了一番,就觉得这厮变了:老济早已不复当年击破蒙古、逼和朝鲜、勇战满桂的英武身形,自己离开不过数月,这济尔哈朗已胖了一大圈,连上马下马都有些吃力了。交谈中更是意气风发的大谈金州如今的繁华,毫无居安思危之心,所谓“居移体养移气”,大概也就如此吧。
多尔衮还看到,金州码头之上,舟船绵延十数里,正所谓帆盖接云,樯桅似织,走舸如梭,济尔哈朗甚至还透露说,黄台吉正着人深入不毛、采伐林木,打算打造自己的海贸业务呢。如今想来,未必不是他老济在给自己点眼药水。
几天之后,澳宋使团终于来到盛京,一百多人连上拖拉礼物的车队,绵延十数里——多数礼物还在路上乃至船上,全部搬来还早呢。济尔哈朗一行出城十里接迎,入城后安顿一番,便去参见黄台吉。
这时的后金还保留着部落民族的淳厚之风,黄台吉左手握司凯德,右手握黄骅,谈笑风生间一起步入皇城。双方的寒暄介绍、问候应酬自然少不了,然后又是顿顿大宴把酒言欢,直到三天以后,才开始正式谈判。
双方一交锋,气氛陡然降至冰点。澳宋租借旅顺这事还好说,只是围绕价格问题兜圈子。但租金州以及辽东南沿海的事就谈不拢了——“祖宗之地,多少钱也不租”,这是后金摆在桌面上的话。于是澳宋提议绕过这个问题,谈一谈合资成立“北亚招商局”的事。
澳宋使团刚到盛京,便把所有谈判意向交予后金,皇台吉一看到招商局计划书便抓住了重点:表面上看大清占四成股份,而且仅就现有方案看,认股方式本身倒也符合各旗现在的实力,可要真照此来,皇权与财权就要两分,至少也是开了个口子。而且如果自己要强行接过分配权,各旗必有意见——人家澳宋的方案符合实际情况啊,你凭什么否定?如此一来,铁板般一致对外的八旗便产生裂痕。“居心险恶啊!”黄台吉心道。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完全不接受“北亚招商局”方案——东北我们自己开发,你们澳宋别插手!
谈判陷入僵局。

盛京近郊有一座别业,据说乃当年李成梁守辽东时所建私宅,占地数十亩,亭台鳞次,楼宇栉比。又将活水引入宅中,形成一湾明湖。黄台吉甚爱此地,时常驻跸。如今,则暂时成了澳宋使团的驿馆。
“老黄,你是辽东老人了,依你看后金这是什么意思,还能谈不能谈?”司凯德与黄骅并行于湖畔,略有些焦躁的问道。
“嘿嘿……” 黄骅捡起一个石子扔进湖里,竟惊起一条水面觅食的游鱼,倏然跃起,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不急,这么划时代的规划,这么复杂的利益牵扯,指望他们一上来便消化掉也不现实。我估摸着这几天,黄台吉便要邀我们游冶行猎了,那才是真正谈判的开始,我们得好好准备一番。”
说话间,卫兵来报,多尔衮遣密使求见。这所谓密使却是驿馆里一打杂佣人,来人放下锦囊一副便转身离去。二人打开锦囊,除了多尔衮签字盖章的股权证外,竟还有一只玉扳指。扳指上的沉厚包浆滑熟可喜,显然是戴久了的。
“这个多尔衮,有点意思。”司黄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谈判桌上多尔衮义正辞严,背地里却遣亲信冒充澳宋行商,在青楼茶肆间大肆透露双方谈判内容,说澳宋的方案兼顾各旗利益,本就合理,黄台吉却要与各旗争利,直接把人家澳宋方案推翻,搞的谈判破裂。又说澳宋本要向大清引入良种作物,亩产可达万斤,黄台吉连这个都拒绝了……
黄台吉这几天也颇烦闷,“祖宗之地”这种冠冕堂皇之言,说出来连他自个也不信。他就是想先拔高调门,降低澳宋方的预期,再坐地起价罢了,这也是同己方团队商量好的对策。没成想忽接密报:市井间谣言纷起,有澳宋商人大造于己不利之谣,以致有分裂八旗之虞。他以为是澳宋故意派人操作,忙遣人抓捕,可哪里还寻的到踪影?心下甚恨之。本来打算邀请澳宋使团游猎一番的计划也就此打消——先多晾他们几天再说吧。
然而就在这几天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此事不但对双方谈判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对澳宋政治制度的演化,也产生了长久影响,史称“三岔河事件”。



  

8.涤缨濯足浑水横


当初黄骅提出东北攻略时,曾附带了一项军事计划:夏季在辽东湾的营口登陆,换内河船沿三岔河、浑河向上游进攻,能直击盛京。攻下盛京之后,沿着浑河继续向上,进入支流苏子河,就能直达赫图阿拉……
除海军外,外务省对此也颇感兴趣,因为此方略还具有阻断后金进攻明朝路线的作用,未来澳宋做为敌对双方的中间力量,或许能籍此做些文章出来。
但如此一来,就要在有经验的老船工引领下反复跑几趟,并对整条河流——至少一些急流险滩处进行测绘,确定航路水深以及舟船吃水情况,否则就成瞎撞了。海军实在抽不出合适人选,于是外务省只好请托高山岭气象中心主任杨邦新协助。
杨邦新d 日前是搞气象学的,水文测绘这套也懂,又是辽宁人,一听这事很痛快就答应了。只是这人行事浮夸,喜欢喝酒吹牛,他提出来,参加行动可以,但他要挂个“工程总指挥”的衔头,还要带着学生参与实习——十几个海南大学的归化民“大学生”都要来。海军本来不太乐意——如此多的非战斗人员深入“敌战区”,这安全上的担子未免重了些,无奈杨邦新一再坚持,也只好同意了,只是口头上约法三章:一是不得上岸,二是安全上必须遵从保卫人员安排,三是行动期间不得饮酒。杨邦新一一答应。
测绘工作展开与澳宋使团出访后金时间差不多。海军先是派军舰绕过旅顺,在营口外海停靠,再放下三艘测量船于入海口集结。于是连卫队带测量人员共计三十多人,浩浩荡荡溯三岔河而上。
谁知道杨邦新一离开母舰,立马就不是他了,当初答应军方的那几条也抛到脑后,自怀里摸出酒壶,仰脖就是一口“临高白”,然后解开领口,拿着大喇叭叉着腰对前后两船喊话:“前船靠岸,打木桩安水尺!后船跟上来,快点!……”一副飞扬跋扈、顾盼自雄的样子。
澳宋十年生聚,早已培养了一大批忠心耿耿、各具专长的归化民人才。卫队队长陈景明就是其中佼佼者之一。陈景明原名叫陈二狗,本是一个将要饿毙街头的小乞儿,d 日后为元老院所救。开始时大家都叫他“小陈子”,后来因为要参军,就有元老取“春和景明”之意,为其起名陈景明。参军之后,陈景明自澄迈战役起无役不与,且逢战必冲锋在前,战功显赫。加入海军陆战队时已官拜中尉,可以说是最具前途的归化民军官之一。
听到杨邦新又是咋咋呼呼又是要靠岸,他连忙出言阻止:“首长,这里是敌占区,常有后金斥候活动,上级要求不得上岸的……”
杨邦新自恃身份,不耐烦的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上岸如何下水尺?不下尺如何测量水深?这些你不懂,听我的。”其实他这都是虚话,测航道水深,在船上下水锤就够了。
陆战队出身的陈景明对于水深测量也懂一些,只是在专家元老面前实在底气不足,只好命令士兵全部下船,按防御动作展开队伍,布置警戒。这边厢,一干男女大学生也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进行测量作业。

忙了一上午,标定观测了二十多个点位,入海口的测量告一段落,待所有人员吃过午饭,船队继续向上游进发。黄昏前,船队又选了几个测量点下锚落尺,眼见得日头渐低。
营口,原属明海州卫,努尔哈赤陷辽东之后,将沿海生民全部内迁,十几年下来,浑河下游一带基本恢复到了蛮荒模样。杨邦新站在船头,看到落日余晖之下,獐兔麋鹿纷纷出没于野林之中,耳边又时常传来鸟鸣兽吼声,心下畅然,禁不住高歌一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学生们的马屁叫好声刚起,他就被陈景明一把拉进船舱。
“首长,不要站在船头,危险!”
“怕什么”杨邦新甩开陈景明的手说到:“野兽又跳不到船中。小陈啊,我看晚上咱们上岸过夜吧。”
“什么?不可以啊首长,这一带明军后金斥候都有活动,只有在船上,我们有打字机保护才安全。”陈景明急道。
拗不过陈景明,杨邦新只得悻悻然打消了念头。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船队继续边行边测,一天下来已是人困马乏。照行程安排,明天一早就要打道回府了,杨邦新再次找到陈景明,要求上岸过夜。
陈景明将头摇的如同拨啷鼓一般,只是不许,杨邦新也烦了,便拿出元老的威严训斥他道:“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才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你有义务在我的行动范围内保证我们的安全,却无权干涉我的决定,明白嘛?”
这话说的可就严重了,甚至还有拿元老身份压人的意思。陈景明在元老院呵护下长大,骨子里深怀着对元老的尊崇敬畏之情,被杨邦新这通敲打后也不敢再坚持什么。不过,他做为一名优秀职业军人的素质还是有的,沉吟片刻后说道:“那我就服从首长安排,只是夜宿选址,要有我来决定。”
杨邦新转怒为喜:“这个没问题,小陈啊,咱们东北有句老话,叫做‘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回头上了岸,你让人去打只鹿,我们几个起火做饭,晚上咱们喝酒烤肉。这几天这草地口粮吃的,你看我这嘴角都起泡了……”
船又行了半小时光景,陈景明看到岸边不远处有个突兀的高地,象是一处废弃的堡垒,于是决定在此地下锚。
上岸勘察一番后,陈景明确认这就是一座当年明军废弃的边堡,而且选址颇得地利之便:地势高耸,周围没有什么障碍物,射界极佳。只是离岸边略远了些,约有三四百米。看到天色将晚,宿营地也只能定在此处了。
学生们在临高封闭的环境里呆的久了,如今算彻底撒了欢,上岸之后兴高采烈的拾柴生火,他们还在岸边发现一处将涸的水洼,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鱼虾,这更激起了一阵惊呼欢叫,男生们赶紧挽起裤角下水抓鱼。女生们还打算跑进野林里采蘑菇呢,结果都被士兵拦了回来。杨邦新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他从怀中摸出酒壶,美美的咂了一口,笑咪咪的看着几个女生忙前跑后,心里想着小真、小爱、小怜一个身材健美、一个面目姣好,一个温柔贤淑,回头都需要单独辅导一下。
陈景明可就没这么轻松了。他一边安排士兵打猎,一边指挥着将船上的武器弹药往营地里搬。长年行伍形成的直觉总让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见忙的差不多了,陈景明坐在船头,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一口,就突然叫起来:“刘老根!刘老根!快来看,那是什么?”
向导兼厨子刘老根,是从济州骑兵部队借调的原东江军斥候,老兵油子一个,对辽南一带极熟悉。听到陈景明叫,赶忙赶过来,只见陈景明指着河面不远处漂来的一团污物道:“老根你看!那是不是马粪!”
陈、刘二人眼力都极佳,只是离的略远,光线也不太好了。刘老根挠挠头说道:“好象是,可实在是看不清,不过长官,我总感觉这地方透着股邪门,咱们得小心点。”
“我们距离出海口有三十多里了吧?”陈景明问道。
刘老根略想了下,笃定道:“三十五里左右。”
陈景明展开地图,观察片刻,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通讯兵发报!我们已到张马堡,过夜后明日返航!”
然后“呼”地站起来,把烟头一脚跺灭,命令刘老根:“你去叫人!拆掉一台打字机,搬到营地里去!另外把船上的弹药都搬走,一颗不留。对了,口粮也都搬走。告诉大伙,活全干完再吃饭!”



  

9.踟蹰萧关惊画角


费了好大的劲才劝动杨邦新们将聚餐和露宿地点改在废堡之内,也顾不上听他们抱怨,陈景明便召集所有士兵开会并布置任务:一是岸边只留一条船,另两条船河中间下锚停靠。这样守船士兵只需要二人就可以了,废堡的守卫力量得到加强。二是布置夜间值哨班次,确定口令,分配战位。三是清除堡内和周围易燃杂物,收集石块,在营地入口处搭建简易工事。
等到一切忙完,已是月上中天。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堡内鼾声四起。陈景明却睡意全无,他站在堡顶,观察着周围情况,又不敢吸烟减压,心理烦燥的很。
突然,就闻岸边方向传来几声喝斥,紧接着便是“叭叭”的枪响和落水的声音。陈景明大惊,高声喊到:“敌袭!敌袭!”
等到士兵们冲上堡顶时,河边已经燃起冲天大火——显然,船被人点着了。
后来军方的调查推演,基本还原了当时的情景:敌人趁着夜色靠近船边,一箭射中值守的士兵,然后又淌水摸上船来。只是他们不熟悉环境,在船上瞎撞,纷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另一个就寝的士兵。这个兵很聪明,没有声张,而是攥着手枪静静地守在舱中。待敌人撞开舱门,他立即高声询问:“口令!”
见对方没有回答,他冲着闯进来的黑影抬手就是两枪,随即往外冲去,哪知道黑暗中敌人扔过来一把飞斧,正中胸口。他忍着巨痛又打了三枪,击毙了扔斧子的人,随即“扑通”跳进河里。
这个士兵没有向岸上游,反而游向河心停靠的船只。调查组推断:他当时可能是想发动船只接应岸上的人。无奈当他爬上船时已经失血过多,不一会便牺牲了。
袭击者连骁骑校在内一共六个人,隶属于正白旗下最穷的一个牛录。如今正赶上青黄不接时节,哥几个借着巡逻的时机,一路向西走,本来打算到人烟罕至的地方打些野味补贴点家用。
实际上这天一早他们就发现了这个奇怪的船队:船无桨而自行,还发出沉闷的怪响。与中高层贵族不同,底层的旗民们大都见识浅陋、消息闭塞,别说宋金和谈的事他们不知道,连“澳宋”震惊环宇的大号也不是人人皆知。加之船顶没挂旗号,他们还以为是明军的什么队伍前来偷袭。
几个人不敢离近,借助丘陵起伏的地形远远吊着。傍晚时分船只靠岸,下来一大群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这个骁骑校虽然没什么见识,但军事素养不差,一面遣人回牛录搬兵,一面就近埋伏起来,打算抓几个舌头问问清楚,于是就有了夜袭测量船的事件。
“怎么了?怎么了?”杨邦新一边套衣服一边咋呼着向堡顶跑去。
“趴下!有敌袭!”陈景明一把将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的杨邦新摁倒在地。随即嘱咐到:“首长,快下去!也让你的人不要上来,外面情况不明,不要乱跑。”
“什么敌袭?有多少人?”杨邦新急道。
“还不清楚。”陈景明回答说:“船烧着了,估计那两个兵也完了。”
“那你还不赶快派人查看情况,在等什么?”杨邦新有点生气。
“光线不好,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只能等到天亮再说。”
……

随即,陈景明命令通信员向总部发电汇报情况,可能因为搬动时造成故障,电池居然没电了,调试半天一点作用没有,只得放弃。陈景明又想着把澳宋“铁拳五星”旗竖在堡顶,但唯一可当旗杆使的水位探测杆也落在船上没带来,真是祸不单行。
后金这边本有六人的,连死加走只剩下骁骑校连同一名手下披甲了,所以他们也不敢乱动,潜伏在一座土包后面等待援军。
等到天光大亮,见敌方没有动静。刘老根便对陈景明说:“长官,我担心他们去搬援军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倒会几句满语,要不我喊两句话沟通一下如何?”
“可以,试试看吧。”陈景明说道。
刘老根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道:“下面的人听着!我们是澳宋海军,此来没有敌意,过来个人说话!”等了半晌没有回音,他又继续喊:“下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的不能再熟的声音,刘老根下意识的动了动身子,挡在陈景明前面。随即后背巨痛传来,一枝透甲箭已穿胸而出。
“老刘!老刘!”陈景明摇晃着倒在自己怀中、正口吐血沫的刘老根,发急大喊。
刘老根此时已有出气没进气,他“咕咚”一声咽下口血唾沫,惨笑道:“真他娘疼……生战东江,魂归翠岗……值了……”闭目而亡。
那个骁骑校刚刚睡醒,迷迷糊糊听废堡上有人喊什么“澳宋”什么“海军”的,他哪知道这些啊,抽出枝重箭仰天便向堡上射了过去,随即便听到惊呼之声。知道自己一箭而中,心下兴奋,便自土包后面探头观瞧,但随即便向后倒去——天灵盖已被一颗狙击枪子弹掀飞了。
如果只有士兵在场,陈景明早在机枪掩护下带队冲锋了,无奈手底下还有一个元老和十几名柔弱学生,固守坚垒才是当前最好的选择。谁知这样一来,后金的援军也到了。
两个求援的旗丁连夜急赶,跑了二个多时辰方才赶到最近的牛录,见到章京大人,只说是遇到乘船的明军上岸。章京不赶怠慢,忙招集了一百多旗丁披甲,连夜飞驰,赶到了事发地。
这个章京见到己方已经损失了三个人,骁骑校脑袋还被人削去半拉,登时大怒,发了声喊,乱箭如雨,向堡顶射去。
看到对方要放箭时,陈景明急忙命令士兵入堡中躲避。无巧不巧的,两枝箭自四处漏风的墙壁间钻入,一只射空,另一只准准的钉在杨邦新大腿上。
“哎哟我操!”杨邦新发声喊,一跤跌倒。这下可不得了了,堡里的男女学生哪见过这阵仗,立时便惊叫哭喊声一片。陈景明大惊,连忙抢救。
这边厢章京也在纳闷,心道对方一出手便杀了我三个百战精兵,战力理应不俗,怎么放了通箭就吓得鬼哭神号一般,这到底是什么明军?当下点齐三十几人,纵马跃出垭口,向废堡冲去。
一看敌人正面冲锋。澳宋这边打字机也开火了。冲锋的旗兵连人带马纷纷扑倒,血光惨叫声一片。冲在后面的几个机灵鬼吓得拨转马头就往回跑,也被步枪狙击枪一一点名。
待到枪声止歇,战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从后金大部队藏身的丘陵到废堡前二百来米的距离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马尸首——三十多人竟无一个生还。
这哪是什么明军啊!章京吓的下巴都掉地下了。三十多名披甲精锐啊!对面就是再多一倍的关宁铁骑咱们也不放在眼里,眨眼功夫怎么就这么没了?章京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荒诞感,他甚至想冲过去挨个检查一番,看看这些手下是真死还是装死。
“快去向额真大人报告!再调援军来!再调援军来!”
这场小小的胜利并没有让陈景明高兴起来,相反,他的焦虑更加炙烈:正常推算,从发电确定行程开始,总部最少会等自己两天时间,见不到人回来再组织援军赶来,三十多里长水路至少也得半天时间。也就是说,自己要坚持将近三天才可能等到援军,这还没计算意外情况。
问题是,自己根本不可能等三天,首先就是首长中箭负重伤,如今已经开始发烧了,手边药物缺乏。另外,对方这是一时冲动才往上硬撞,倘若发动夜袭或火攻,自己这点人能守多久还是疑问。再者,己方弹药、食物不缺,但饮水却不多,倘若派人去近岸处打水,这得跑多少趟才够三十几人喝的?后金只需派几个弓手埋伏水边杂草中,去多少人也不够人家杀的。
想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将河中停靠的船驶来,趁夜色全速撤离。与次同时,自己率士兵主动出击,打乱敌方阵角,方能逃出生天。主意打定,陈景明又与手下反复推演,敲定了方案。
章京这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不出杨景明所料,夜袭加火攻正是他思考的下一步方案。整个下午,他都在着人准备硫磺、油脂,捆绑火箭。
双方都等着夜幕降临。
天完全黑透了,就在后金这边还在等待援军时,陈景明率先发动。所有枪榴弹一口气全部打了出去——其实也没什么命中率,紧接着打字机开火掩护,陈景明带领五六个人冲过开阔地,向丘陵后藏身的后金骑兵猛冲过去。
与此同时,四名士兵冲向河滩,边跑边向岸边的草从开枪扔手榴弹,并泼油引燃杂草,随即两名士兵“扑通扑通”扎进水中,奋力游向河心的测量船。
后金的游哨看到敌人冲来,边喊叫边放箭,一箭射中了陈景明左臂,还没等拉第二箭,就被霰弹枪打了个满脸开花。待冲上高处,陈景明顾不得伤痛,连扔三颗手榴弹,随即冲向后金营地。
后金这边已经被枪榴弹、手榴弹惊成了一锅粥,损失虽不大但马全都惊了,吐着白沫在营中乱蹿,踢翻了好几个旗兵。章京本人边跑边维持秩序:“不要乱!反击!反……”只看见眼前火光一闪,一头栽倒。
两名士兵爬上测量船,一个起锚一个发动,一切顺利。船“突突突”的开始转向,驶向岸边。待船靠岸停稳,大队人马才从堡里冲出,向岸边跑去。杨邦新已经烧的不省人事了,嘴里说着胡话,被两名男生架着,率先塞进船舱中。接着一颗绿色信号弹飞向半空,“咚”的一声炸响。
看到人已全部转移的信号,陈景明吹响了胸前的口哨,士兵们交替掩护着开始撤退。
天色微明时后金的大队援军才赶到,看到遍地尸首和敌人遗落的各种奇怪器材,带队的牛录额真叹了口气:“真倒霉啊,莫非让我撞上髡人了?”



  

10. 白发秋风意未消


两艘测量船回到外海母船上后,军方一看到铩羽而归的测量队,不但损兵折将,还有元老受伤,就知道这件事复杂了。
如果只是一次单纯的军事行动还好说,海军自己展开独立调查就是了。关键是此次行动还牵扯到外务省,牵扯到高山岭气象台这一元老院直属机构,甚至牵扯到元老本人。要是再往复杂了说,海南大学和刚刚组建且独立性较强的海军陆战队都在牵扯之列。
政务院在第一时间通过电报了解了事情大概,顿时也感到棘手万分,站在他们的角度,这件事触及到了一个敏感却又回避不了的问题——元老与归化民的关系。这事若处理不好,未来会很麻烦。所以从策略上讲,前期调查政务院不便直接出面,必须有人去冲锋陷阵顶缸扛雷,后期才有回旋的余地。
正好第一巡回法庭在登州边审案边培训基层法律工作者,元老院便电令巡回法庭立即中止手头一切工作,火速前往北海舰队位于金州外海的临时驻地——大长山岛,与舰队政治部一道调查该起事件。
回到海军后,从陈景明等一干陆战队士兵再到随队学生,甚至杨邦新,所有事件参与者均被隔离审查。不但写出书面材料,还被反复的口头询问事件经过和各种细节,并进行交叉验证。
杨邦新这时候又开始耍宝了,他矢口否认曾与军方立下的三条口头约定——不上岸、不饮酒、服从保卫人员安排,这让军方异常愤怒,要不是有人拦着,海军的几个元老就要冲过去揍他了。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通过交叉询问,杨邦新曾在喝醉酒时向女学生提起过这个约定、并以元老身份压制陈景明的事还是被调查组了解清楚了。让军方感到欣慰的是:虽然陈景明没有坚持原则最终上了岸,但他在整个事件中所表现出的敏锐、果敢、勇于自我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以及几乎无懈可击的战术安排,没有给海军与陆战队丢脸,功过相抵不但讲的通,而且此次战斗的过程足以成为经典战例而写进教科书。陈景明本人在军队中的前途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但就在一个月后,当联合调查组的最终报告放在政务院案头时,却发生了谁也不想看到的意外事件——陈景明饮弹自杀了。
他的遗书是这样说的:十年来,自己从快要饿死的孤儿成长为一名海军军官,全仰赖于元老院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在这次战斗中,因为自己违反纪律、丧失原则,不但没有保护好元老,还致使袍泽牺牲,甚至因为找不回尸骨而无法归葬翠岗,心中愧疚之极。知道自己死后不可能葬入翠岗,因此请求元老院将骨灰撒入大海,这样就能与那位死后又在船中被焚尸的战友葬于一处了。
见到遗书的人无不黯然神伤,后经政务院决定,陈景明仍以“烈士”身份归葬翠岗。只是在墓碑上刻下了苏轼《留侯论》中的一段话——“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这段话,多多少少也体现出元老院对他轻弃生命的不满与惋惜之情吧。
本来,海军想着,这事元老院若不能一碗水端平而偏向杨邦新,就借机闹一闹,否则以后手底下的兵就没办法带了。但陈景明的自杀,让海军借机生事的理由显得勉强了。可也不能就这么饶了杨邦新,所以海军诸元老以个人身份提出集体诉讼,向纹章院起诉杨邦新。
但杨邦新是以公职借调的身份参加此次行动,而且本人也负了伤。虽然言语失当行为不检点,毕竟不是大原则问题,连“渎职”都算不上,如果处理过重,今后谁还敢和军队合作?而且政客们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他们可不想看到军队颐指气使心想事成,时不时敲打他们一下,让他们吃点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坏事,再说元老院没有追究你们保护元老不力的责任已算不错,还待怎样?因此最后只是劝说杨邦新私下向海军道歉了事。
穿越者带来的不只是新鲜事物,还有自身的缺陷,这是难免的。
此事件的后续影响:

  
1.此次事件,让越来越多的元老开始认真思考如何从制度设计与权力分享上,来重新梳理自己同归化民之间的关系。上、下两院议会架构的设想渐渐成形。
2.“三岔河之战”做为经典战例被写入军事教科书。同时军方开始重新评估对后金的战术战法,一线部队原来那种轻视冷兵器军队的思潮慢慢的有所消退。陈景明也以另一种方式被人们牢记。
3.杨邦新后来因箭伤感染而失去了右腿。
4.今后军方再邀请非军事人员参与军队行动时,事先都要白纸黑字签署正式文件以确认双方责任。政务院授权:军方指挥者有权对违反战场纪律、妨碍军事行动的己方非武装人员采取临时性限制手段加以约束。
5.“生战东江,魂归翠岗”成为刘老根的墓志铭。
  




济州骑兵肇建之初,人员组成主要来自澳宋收容的流散东江兵,还有部份明朝马户、辽东逃民等,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关宁、八旗、蒙古降兵加入,可以说是澳宋成份最复杂的军队了。但骑兵的基干力量,包括大部分基层军官,在扩军之前仍以东江兵为主。
或许正是因为澳宋以宽广的胸襟接纳了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们,并给予充足信任和优良的物质条件,骑兵,反而成为澳宋最具荣誉感和归属感的部队。在以后的日子里,虽然骑兵部队由连而团、又由团至旅、至师,但无论是在白山黑水间追亡逐北于豪格匪帮,还是纵横万里外的草原大漠、击灭与澳宋工商业文明对抗的野蛮部族,澳宋铁骑都立下了累累战功。
后来,鉴于骑兵部队的彪炳功勋,军方特意为死殁将士在翠岗开辟了一座单独的墓园,墓园入口处两边的汉白玉立柱上,书写的正是刘老根的临终遗言:“生战东江,魂归翠岗”,提示着每一位前来凭吊的人们,这只部队的基因血脉。
正所谓:家山相待,魂兮归来,身死为国殇!



  

11.堆云排雾遥迢路


陈景明率队回到外海母船,花了大半天时间。待到海军将情况了解清楚,意识到谈判使团将可能陷入危险境地,并紧急联系政务院和使团时,从脱离战斗开始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
后金这边,正白旗也立即遣人向盛京传递军情。得益于籍直道便利而初步完善的军驿系统,也只比澳宋晚了半天,三岔河之战的消息就传至盛京。
各方利弊权衡不同,决策纷杂,这里有必要一一加以梳理。
政务院:在接到军情后,第一时间向北海舰队下达总动员令,命令:一、北海舰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二、济州岛分舰队火速驰援,长山岛分舰队全体出动,于金州外海集结。三、登州基地全面动员,除留少部份驻守人员,山东兵团大部登船急驰辽东。四、天津站进行后勤物资准备。
不过由于使团还在盛京,军事上未免有投鼠忌器之嫌。政务院遂命令各作战单位:没有使团和北海舰队联合命令,不得展开军事行动。
澳宋使团:面对突发事件时不同的表现,一下就看出久坐机关、缺乏基层经验的司凯德与长年奔波、遍经风浪的黄骅之间的差异来。司凯德一接到北海舰队通报立马就慌了,要不是顾忌颜面,他连立即率队撤离的建议都想提出来,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而黄骅则非常镇定。
黄骅知道,所有的后续军事计划实施的前提,是使团被后金攻击——即便仅仅是扣押羁留,军方都会因投鼠忌器而不敢采取行动。军方派出骑兵驰援使团的提议,经黄骅思考再三后也拒绝了:800里路程,即便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昼夜不停的跑,往富裕里算也要二天时间,而直道处于八旗核心地带,万一路上发生意外冲突,岂不是节外生枝?
为今之计,只有采取外交为主、军事为辅的方略,才是上上之策。于是,黄骅、司凯德召集所有使团成员进行紧急磋商,定下策略:

  
1.使团卫队紧急动员,做好驿馆防御工作。“剃刀”小队进入战备状态,他们的作战任务是,在使团受到攻击时立即进攻皇宫,能抓住黄台吉就抓,抓不住就抓他老婆、抓各旗旗主。。
2.立即向黄台吉递交一封措辞强硬的外交信函,强烈指责后金方面对我澳宋非武装人员的攻击行为。要求双方组成联合调查组,启动对该事件的调查。
3.考虑到发生战斗的地点位于海州正白旗多铎的地盘上,一场战斗下来消灭对方三、四十人,一个牛录300丁等于十去其一,损失不可谓不大。所以立即召见了多尔衮密使,通报该事件原委,一来试探多尔衮和多铎的态度,二来给正白旗留出一个私下协商的口子。
  




这样,多尔衮就先于黄台吉半日知道了三岔河事件经过,愤怒自然是少不了的,尤其多铎,恨不得以头撞墙,心说这髡人简直就是我命中克星啊!怎么一次次栽在他们手里。
待冷静之后,多尔衮又将整个事件反复琢磨,居然一下堪通了其中关窍,禁不住面露微笑起来。这边厢多铎正欲哭无泪,见多尔衮如此表现,奇怪道:“我这和髡贼拼命的心都有了,大哥居然还笑的出来?”
多尔衮敛色道:“我且问你,你可看出此事于双方和谈有何助力?”
“助力?大哥说笑吧!虽然正白旗受损,上面那位少不得要开心一下,但必定有伤国体啊。就是不与澳宋全面开战,这和谈也肯定谈不下去的。”
“错,此事正是和谈契机!”多尔衮肯定的回答:“以利交、以信服、以谈促,澳宋这些手段都使过,但还有一样未用——以战迫。当时我在陛下面前力陈澳宋武力强横,若开战需破坏直道、固守坚城时,有人还将信将疑,甚至笑我浪言欺世,这下应该知道厉害了。”
言罢又叹了口气,怅然道:“四十几个精锐啊,对面就是三倍的关宁铁骑也讨不了好去,居然一战而没,这是何等的战力!”
当黄台吉正被澳宋使团的抗议函整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时,正白旗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摆上了他的案头。看罢战报,黄台吉勃然大怒,一面召集尚在盛京的八旗旗主紧急议事,一面调集部队,准备围困驿馆。
待到合议对策时,群臣自然懊恼喧嚣声不绝,但黄台吉在一旁冷眼观瞧,却看出些门道来:此战正白旗受损失最大,四十二人战殁,十几人受伤,战马损失三十几匹。照理说以多铎的火爆脾气,早就暴跳如雷、请求亲自领兵突击了。可现在,这厮却如同个暮气沉沉的苍头老儿一般,只是“梆梆”地叩头如捣,请皇台吉为他做主,脸上眼泪鼻涕早已糊成了一片。多尔衮与范文程则面沉似水,看不出变化。至于济尔哈朗,振臂高呼了几句口号后,就躲在人堆里再不露头。叫的最响的,反倒是自己的儿子豪格。
黄台吉沉吟半晌,先命豪格去营中调集红摆牙喇与乌真哈超,然后又将济尔哈朗、多尔衮、范文程等召集一处,面授机宜。当然,黄台吉本意是不想翻脸的,如今澳宋既已与明朝恢复友好,若把他们得罪狠了,保不准就全面倒向明朝,到那时……皇太极真不敢深想下去。姿态要做一做,分寸更要把握好,这就是黄台吉的打算。

待此三人在前呼后拥下赶到驿馆时,顶盔贯甲的豪格已经将澳宋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但见八旗劲旅个个衣甲鲜明,刀枪刺目,大门前一溜虎蹲炮,煞是威风。军官们则纵马往返,高声喊着口令。见三人到来,豪格急忙滚鞍下马,紧走几步迎上前来,施礼道:“陛下令我听命几位叔叔调遣。”
如此阵式,自然不是要进攻驿馆,而是以一个泰山压顶、水银泻地之态,占据主动,强压一头,逼澳宋使团软化态度,否则就把红衣大炮调来了。
多尔衮抬眼望去,就见驿馆虽然大门紧闭,但墙后楼阁之上,隐隐有人影晃动。再向楼顶细瞧,就见……哎哟我的娘哎,多尔衮“呲溜”就闪到豪格身后——分明是一台打字机!虽然比船上那货要小一些。
这时,澳宋那边开始隔墙喊话:“我澳宋素来尊重贵国主权与领土完整,重视双方睦邻友好关系,双方在地区事务中一向相互支持,密切配合,各领域交流合作都取得了积极成果……谈判不成就以大军围我驿馆,贵国是想开战嘛?!”
济尔哈朗高声回道:“贵国舰只深入我大清腹地,杀我旗民,到底是何居心!”
澳宋那边回道:“对于你们肆意攻击我方非武装人员的这种挑衅行为,我澳宋表示最强烈的愤慨和抗议!要谈就撤去包围派人进来,不谈就开战!”
后金这边当然是想谈的,但若澳宋要求进驿馆谈,又该如何应对?所以临行前黄台吉叮嘱三人:济尔哈朗乃主谈,要在外兼顾全局,协调军队。范文程是汉人,身份上似乎不那么合适。十四弟你虽主战,自家兄弟又在此役中吃了大亏,但毕竟同对方使者相熟,又最了解澳宋情况。对方要愿意谈判,还是你去最为合适。军国大事,想来以十四弟的睿智机敏,定能顾全大局,不辱使命!
所以当大家以同情的目光望向多尔衮时,多尔衮正衣冠,敛颜容,用悲壮的眼神扫了一眼众人,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驿馆大门走去……



  

12.言利君子直当交


多尔衮敲开驿馆大门,自有卫兵引领着穿厅过廊向后面走去。半路上见不到几个人,但越往里走卫兵越多,而且个个荷枪实弹,面容警惕。驿馆太大,其实一百多人撒在里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多尔衮不禁暗忖:倘若真要进攻此处,即便你们火器犀利,又能守多久呢。
待到得后厅,卫兵进去通报后,便请多尔衮入内。
多尔衮让卫士留在屋外,独自迈入屋中。定睛一看,黄、司二人正在对弈。就见黄骅手持一枚彩色棋子,在棋盘上纵横起落,拐弯抹角间,已杀入司凯德中军大营之内,随即面有得色的向后一仰,摸起茶壶啜了一口。
司凯德低头观棋不语,半晌,指着棋盘问道:“不对啊,你怎么隔着俩子就跳呢?”
“哪有哪有?”黄骅争辩道。
“来来来,就刚才那子,你再走一遍我看看来……”
多尔衮冷笑道:“两位真好雅兴,大军包围之下,还如此淡定从容。”
见是多尔衮,黄骅哈哈一笑道:“所谓窗外血光阵,掌中透壶香。既无红衣大炮,想来贵方只是摆摆架子,并无进攻之意。”
“炮重数千斤,一时哪里调的来,莫急,很快就到。”多尔衮回道。
“莫非阁下以为我们已坐困愁城,没有后路了嘛?”司凯德被多尔衮一激,不禁微怒道。
多尔衮心下烦燥,也懒得争辩,找把椅子坐下后伸出一只手指:“一百支快枪。”
“二十支。”黄骅回道。
“五十支,而且是船上时我见过的连发枪。”
“不可能!这种枪连我们都未全部换装。这样吧,四十支火帽枪易货交易。另送三百支标准矛和一百副板甲,标准弩也可以送你些。”
凭心而论,澳宋所产标准矛、弩和板甲绝对是好东西,哪个牛录装备齐整,立马就会成为后金最强的战力。但见过了澳宋的打字机和连发枪后,多尔衮对这些东西也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在飞霰似雨、裂甲如帛的澳宋火器面前,都是渣渣。
“唉!”多尔衮叹了口气,还想继续哭穷,就见司凯德转身,“刷”一声拉开墙上帘幕,指着地图道:“两白旗地处复、盖、海三州,出门便是辽东湾、渤海湾,先不说海洋之利百倍于陆路,未来贵方必会耕海牧渔。而今我澳宋商贸已深入天津、登莱,两地与辽东最便捷路线便是船行渤海,走辽东湾入三岔河,再溯河入盛京,此线路远比从金州上岸再走陆路要便捷的多。届时。两白旗得地利口岸之便,所获不可估量,阁下又何必只囿于眼下这仨瓜俩枣呢?”
多尔衮不再说话,迈步至地图前仔细观瞧。 说实话,即便没有黄骅这通忽悠,三岔河之战这点损失,与同澳宋合作的前景比起来,也是不值一提,黄台吉看的到,多尔衮自然也看的到。多尔衮心中念怀的,正是今后与澳宋如何深入合作一事,便是澳宋一支枪都不给,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先帝当年屡败明军,攻城拔寨,海州方为我大清所有,今贵方未照会我国,擅自派船入我国境,此点如何解释?”多尔衮问道。
闻听此言,司凯德肃然道“我国以为,所谓国土,一则实际占领,分兵驻守;二则民众聚集,予以生息;三则设官置署,保境安民,而后召告四方,厘定疆界。当年贵国编民迁海,以至营口方圆数百里杳无人烟,贵我两国又素无外交,又如何晓得此地有主无主?”
“这么说,三岔河之变,是澳宋欲开拓商路在先,因沟通不畅以至引发误会?”
司、黄二人同时笑道:“王爷所言极是。”
多尔衮点点头,告辞离开。待到得驿馆外,与济尔哈朗、范文程商讨一番,便命豪格撤去兵卒。三人又一同转进驿馆,与澳宋商谈下一步计划。使团这边也解除戒备,并向政务院报告。
话说中断谈判这些天,黄台吉也没闲着。早些时候他曾读过在明朝读书人中十分流行的《髡事指录》,多尔衮访澳宋归来后,又与他数次秉烛夜谈,且命随行通译将此行见闻誊撰成稿,供他时时翻阅。
平心而论,黄台吉对澳宋观感不差:言必信行必果,也不仗势欺人,尤其是那种开拓进取精神,与我大清象极。要说有什么龌龊鄙夷之处,就是这髡人太好财货,锱铢必较起来可以称的上寡廉鲜耻了。
髡货虽好,但对大清的冲击未免太大了,先不说白银外流这事一定要与澳宋谈谈清楚。现如今,贵族们对髡货的喜爱都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日常吃穿用度已是“无髡不欢”。黄台吉就听说有几个格格,佐餐时必要以澳宋产的琉璃瓶装“老干婶”辣椒酱下饭。
不过想到这里,黄台吉也不禁老脸一红: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读书游猎,离了墨镜、千里镜、近视镜这三样东西,就全身不舒服,为此还专门寻了个机灵的摆牙喇为他随时携带以备召用。背地里,底下人都调笑这个摆牙喇,唤他做“奉镜章京”。
澳宋使团此行,又带来各式新颖货物。黄台吉最爱的,就属那张绣龙织凤的大床垫了,躺于其上,那种舒适安逸,恍若少时额娘的怀抱一般。只有一点让他疑惑,这个姓席名梦思的澳宋元老,为何要把自己名字大大咧咧印在床垫上呢?实在可笑之极。
宋金终于恢复和谈,黄台吉对澳宋使团关于三岔河事件的解释还算满意——至少说的过去。这天一早,一切安排妥当,黄台吉邀请澳宋使团一道,去盛京围场行猎。
一行人等鲜衣怒马,取道铁岭、开原,出威远堡边门一路东行。黄台吉居中,黄骅、司凯德分列左右。使团二人都是紧身的白色马裤、长筒马靴,头戴硬质短檐黑马帽。黄台吉则一身金红甲胄,头顶缨盔。三个人各自挥鞭,并辔而行,看起来非常不伦不类。
一路之上倒也有说有笑,看不出丝毫芥蒂。黄骅又将三岔河之事解释了一遍,另答应赠送快枪五十支以助黄台吉组建皇家卫队,并代为培训。这种市恩小惠黄台吉虽然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澳宋的慷慨大方也让他非常感动。至于重要谈判内容,双方只是略微试探了几句便不再深聊,大家都知道不是时候,要沉的住气。

大队人马走了一天方到头营,黄台吉传令下去,就地结帐露宿。随后,黄台吉又携随行百官将帅,参拜过班达妈妈庙,待安顿好澳宋使团,方才就寝。
盛京围场方圆数百里。其中根据大小、功能不同,又分成105个围场,象专供皇帝巡猎的御围、供内务府采捕的王多罗束围、捉鹿制脯的鲜围、以及供八旗演兵习武的历年应捕围等等,不一而足。如今正值夏初,本不是行猎季节,只不过为招待澳宋使团一行,黄台吉破例特开围场,已算得上极隆重的待遇了。
第二日一早,队伍进入围场。大帐早于安静凉爽处搭建完毕,虞卒们也已散布外围,等待合围以驱赶猎物。皇台吉却脱下甲胄,换上轻便衣服,招呼二使入大帐说话。看到他并没有率军行猎之意,黄骅、司凯德二人便知道正式谈判就此开始,当下换上正装,携带随从一同步入大帐。那边厢,后金各军已整装出发,开始围猎。



  

13.布新除旧日昭昭


待到得帐中,黄、司二人才发现,除黄台吉和一通译外,帐内并无其他人。想来必有一些私话要问,于是二人也只留下一名书记官,其它人等都遣出帐外。
三人座定,黄台吉命人奉上果盘茶点,又略微寒喧几句,便切入正题。只听黄台吉开口到:“澳宋商业计划书中,招商局居然将我八旗股份细分至各旗,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朕若不答应,则各旗必生芥蒂;若答应,则今后各旗俱怀私心,令出于上之格局必然打破。朕若怪责贵方有离间之心,贵使将如何答复?”
说到这里。笔者不得不停下情节描述,就澳宋提出招商局配股方案的关窍,做一简单说明:
黄台吉称帝,是由诸王会议推选。称帝后又有四大贝勒议政,后来使尽手腕,才有今天南面独座、乾纲独断的局面。但即便如此,“牛录”这一耕战合一的基本组织单位的存在,仍使各旗保持着较大的独立性,以及与皇权相抗衡的能力。所以说,后金处于部落制向中央集权演进这个过程中不假,但距离完成且达到明朝那种中央对地方垂直管理的形式,还早呢。
澳宋也是看到了此点,所以提出了“以旗认股”的方案,八旗制与牛录制是一体两面、互相巩固东西,只要这两个东西存在,后金的中央集权就永远不能完成,澳宋只要保持己方势力在辽东的强势存在,也就不缺可供扶持的对象或代理人。
“如果贵国政体如同明国,我们才不会单独同各旗打交道,太琐碎驳杂。”黄骅觉得还是不和他兜什么圈子,直接拍到黄台吉脸上:“但大清各旗独立性如此之强,如果不与他们明确权责利益,未来必将陷入无休止的协调撕扯之中。我澳宋利益受损,贵方也必难有所得。”
“至于陛下说我澳宋欲籍此分裂八旗,在下不敢苟同。八旗建政在先,贵我和谈在后。贵国是主,澳宋是客,我方又怎能左右的了贵国的政体呢?……”黄骅停顿了一下,终于开出了真正的条件:“不过我可以向陛下保证:倘若招商局进展顺利,届时陛下不管是整顿旗务,还是收放财权,我澳宋都会站在陛下一边。”
这话一说黄台吉就彻底明白了:只要自己能保障澳宋利益,便尽可以放手施为,澳宋也就没有干涉八旗内务的必要。
黄台吉心下略感畅快,便命人拿来香烟,与司、黄二人礼让一番。司凯德不吸烟,黄骅倒是个大烟枪,于是二人吞云吐雾起来。黄骅还随手赠送给黄台吉一对犀角烟嘴,一只镀金左轮手枪,黄台吉都甚是喜欢,把玩不已,谈话气氛渐入佳境。
黄台吉道:“多尔衮说,澳宋机括玄妙,一旦开动便如春蚕吐丝,仿若不绝。司马公有云:天下万物财货皆有定数。澳宋货品夺天地造化,又铺天盖地而来,则天下金银尽归澳宋,我大清国小民穷,非比伪明,长此以往,哪还有活路在?”
司凯德笑道:“司马氏所指,非财货有定数,实乃产出有定数。循天地造化的,也非所产之物,而是产物之理。产物之理凡人皆可参透,不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黄骅却听出来,黄台吉隐隐在担心贵金属外流的问题,便接道:“正是此理,人工之物,其实均取之自然。玻璃取于沙,金银
取于石,取材极贱。但深埋地下,就要先予探知,再行开采,进而冶炼、锻造、加工,终成百器,可行货卖。成立招商局后,就地建厂,开矿制器。由此,大清既得自用之便,又可远销四海,换得金银,何愁不强兵富国。”
为了更有说服力,黄骅从包中摸出一副地图,展开后铺在案几上,请黄台吉进前观瞧。他指着地图说道:“辽东南地贫人稀,不宜耕稼,但铜矿丰富。辽西北则蕴含煤、铁。大清有土地、人口之便,澳宋亦有机器、技术之力。不出三五年,则辽东富庶,将不下于江南。”

这时候黄台吉已经跟着黄骅思路在走了,不错,澳宋肇基不过十年,就有今日成就,可见全力施为,三五年便富过江南不算诓言。同时,对于黄骅坦陈澳宋欲借大清之力发展,达到共赢这一立场,他也是满意的。一人也好一国也罢,总要有可利用的价值才好,若被强邻藐之如尘弃之如敝,那除了吃亏挨揍,还会有别的下场嘛?

黄台吉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用经济手段巩固皇权,远比政治手段要温和有效的多,虽然早晚会认识的到。但当黄骅指出辽东南延海、辽西阜新一带极具开发价值时,黄台吉还是开了脑洞:这两处一个是豪格镶黄旗地盘,一个则是归降的蒙古兀哈良部牧场,两处土地自己都有绝对的话语权。以两处土地入股招商局,便可用省下的金银购入其它各旗股份。
然后,他又想到:八旗耕战合一的体制乃立国之本,短期内不可轻易动摇。未来开矿建厂需要工人,只能通过劫掠明朝、朝鲜人口来实现,况且这些奴隶仍可折入股份……
代善与济尔哈朗,一个冥顽不灵,一个贪财好货,以金银调换其股份是否可行……
只要股份向自己手里集中,澳宋就会更重视自己,财权在握,未来整合旗务的阻力也会愈小……
两白旗虽说铁板一块,形势一变,也未必无隙可乘……
待时机成熟,则效法汉人,改八旗制为郡县制,到时皇权独揽,千秋万代……
就在黄台吉的思维发散的无边无沿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片刻,就见一摆牙喇快步进来,向黄台吉跪下行礼,随即一通唧哩呱啦的满语。黄台吉面露喜色,当下站起,对黄、司二人说道:“头鹿打到了,请两位贵使随我出帐吧。”



  

14.平生功业在临洮


伴随着三人走出帐外,侍立两侧的后金勇士们递次欢呼起来,行不多远,来到一片空场之内。只见几位打扮的如同绿头苍蝇般的萨满巫师,已经在响刀拍板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场地正中间,摆在桦树打制的条几大案上的,是一个刚被砍下的鹿头。
这是一头成年公鹿,鹿角展开足有二米方圆,此刻正呲牙咧嘴,用幽怨的眼神瞟着他们。
黄台吉走上前去,从案上拿起一把铜壶,依次给一金两银三只碗中注满液体,又单手擎金碗说道:“大清习俗,每年开围后的头鹿,必由朕尽饮第一碗鹿血,今日,朕便与澳宋贵使共饮。愿贵我之谊,坚比磐石!”说罢,一饮而尽。欢呼声顷刻间响遍全场。
黄骅当下手举银碗和道:“承蒙大清皇帝陛下厚爱,敝人谨代表我澳宋,愿大清江山永固,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说罢也一饮而尽。
黄骅是辽东老人,风刀雪箭的走过来,什么场面没见过:几十天不洗澡不脱衣视若等闲,至于冬日里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猪油、在没膝的暴雪中牵马苦行。夜间搭雪窝子睡觉、吃生肉喝生血、割响马流寇的脑袋,更是家常便饭。但司凯德就不一样了,自开创以来便久居临高,如同温室中的小花一般,生活条件不知比外派元老们要安逸多少。如今看到这一碗温热且腥气扑鼻的鹿血,差点没哭了。
“犹豫什么,还不快喝。”黄骅轻踢了一下司凯德,催促道。司凯德皱着眉头凑上嘴小啜了一口,好家伙!又腥又咸。没办法,一咬牙一闭眼,“咚咚咚咚”,一饮而尽。喝完后满脸的青白——连祝辞都忘说了。
“哈哈哈,不简单啊老司。”黄骅拍拍司凯德的肩膀,然后小声说道:“体会下有什么不一样。”
考虑到下午还要深谈,因此午饭时宾主均未喝酒。饭后,澳宋使团就租借旅顺、金州、辽东南问题,以及招商局未来的工作,与黄台吉深入交换了意见。既达成了一些共识,也约略探得了互相的底限。实际上,黄台吉与澳宋使团的会谈整整持续了三天,这里不再一一细表。
如黄骅所言,自午饭后,司凯德便知道什么叫“不一样”了,整个下午,他都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气血翻涌,兴奋异常,猛喝茶猛上厕所都摁压不住。好不容易挨到了晚饭时间。
这边厢,雄雄篝火已经燃起,女真诸人已不分官长尊卑,聚坐一处,喝酒吃肉,摔角游戏,欢闹纷繁。那边厢,司、黄正将临高产“铁拳”威士忌流水价一般往上搬。
多尔衮悄悄提醒黄台吉:这澳宋“威士忌”初入口虽然绵软芬芳,其实后劲极为狠辣,切莫多饮。黄台吉喝了几小杯,也觉得自己话多了起来,老想着拍着前胸许大愿,知道不好,赶紧停了。不过那些勋贵侍卫们可无如此警惕——午夜未到,多数便已醉死过去。

几杯酒下肚,司凯德只觉浑身yu 火更炽,几欲癫狂,俩颊也热的发烫。因害怕出丑,便早早告别了众人,回帐中歇息。
帐门口撒了一泡,司凯德突觉口渴难奈,急忙掀开门帘闪进来,抓起挂在壁上的水囊就“咚咚咚……扑噗”,一口水喷了个天女散花——就见微弱的烛光之下,一名妙龄少女正楚楚可怜地坐在地毯上,低头饮泣。
那女子十六七岁模样,正是怎么样都好看的年纪。一身织花刺绣的白色对襟比甲,云鬓高耸,肤白胜雪。再兼俏丽的眉眼和梨花带雨的神采——试问谁能不动心?
“你,你……”司凯德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见司凯德询问,连忙跪倒在地:“奴婢给大人请安,奴婢特来服侍大人就寝。”
“啊?哦……”司凯德也不知道是该吃惊还是该高兴,结结巴巴说道:“这个,你年龄好小,我也没洗澡……那什么,改天成不?”
女子一听这话,当场就哭出声来,梆梆磕头道:“还请大人怜悯奴才,不要撵奴才走,否则我家主子会打死奴才的!”
司凯德自然清楚这女子所为何来,但一问一答间,欲火也没那么炙热难挡了。尤其对方一幅未成年的样子,他也实在越不过心中那道底线,便让她不要再跪,坐下说话。
原来,那女子乃河北保定府人士,后金破口时被掳来辽东为奴,如今已三年过半。司凯德碰巧也是河北人,虽然隔着几百年时空,也顿觉亲切非常。当下二人便聊了起来,象什么河北风物、澳宋风情,后金观感,一聊就聊了近两个时辰。
女子时而掩袖轻泣,时而微笑低眉,真真是万种风情,惹人垂怜。司凯德本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可今天却将满腔翻涌的气血化做了灿舌的莲花,当当当神侃到了后半夜,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便安排女子在帐里面歇了,自己则和衣在外间就寝。

醒来时已近晌午。司凯德睁眼往里一瞅,看到那个如猫般酣睡的女子时还愣了一下,琢磨了一会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当下苦笑起来,爬起身到帐外找水洗脸。
刚一出帐,便见到黄骅走来。黄骅也看到了他,当下笑道:“昨夜睡的可好?”
“我若说相敬如宾,守身如玉,你信不?” 司凯德苦笑道。
黄骅却没有调笑他的意思,只是问道:“那女子可是说自己乃明朝人,被掳来辽东的?是不是还打听过你对清国的观感?”
“确实如此,你怎么知道?”司凯德一愣,以为黄骅听了一晚上窗户根。
“昨天济尔哈朗喝多了,主动告诉我,那女子乃汉八旗一个俾将之女——这个黄台吉,实在无聊的很。”
“啊?”司凯德一听就慌了,昨晚自己虽然没喝多,毕竟是有酒了,又神侃了一晚上。至于自己说没说过过界的话,这谁还记得!“哎哟,昨晚有了酒,哪还记得说了什么。老黄,这可怎么办?”
黄骅不动声色道:“三个办法,一是爱咋咋地,她要打小报告就由她打。二呢,向黄台吉将她要来,到时是亲自调教还是带回临高交午木处置,记着你发挥。”
司凯德想了想,似乎都不太理想,连忙追问道:“那三呢?”
“这个三嘛……”黄骅故意拖了个长腔,随即自靴筒中抽出雪亮的匕首,在空中虚划出一道白练:“进去宰了她,若问起来,就说她满口胡言,诬蔑咒骂大清,还离间贵我两国友谊!”
“你他马的……”司凯德这才反应过来黄骅在开玩笑,笑骂了一句,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闹归闹,老黄,我还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
黄骅笑着把匕首插入靴中,安慰他说:“不用担心,杀了四十多个旗人都该谈照谈,黄台吉就是再小气,也不至于听个汉旗女子几句小话便因小失大。只是老司,我说这么多,其实是有个事想求你……”
司凯德奇道:“求我?啥事?”
“那什么……把这姑娘借我用几晚如何?”
“滚!”
……

双方在围场谈完又回盛京谈,和黄台吉谈完又与济、多、范三人谈,最后又与各旗旗主谈。终于在一个月后,双方达成了如下协议:

  
1.澳宋向大清租借旅顺港。租借期五十年。
2.澳宋不再谋求租借金州全境,而是在现有临时驻地处就地扩建并设立租界。租界内部事务由澳宋全权管辖。
3.金州港澳宋货物税率由双方协商。用于租界基础建设的货物免税。
4.建设并开放营口港。
5.澳宋拥有在旅顺、金州、营口等地的自由居住、贸易、传教、办学、建厂等权利。
6.双方以6:4比例,合资成立东北亚招商局,招商局澳宋一方在开发地区,承接第五条所列各项权利。
……
  




洋洋洒洒几十条,没必要一一列举,只说三个小插曲:
后金提出,向澳宋购买进攻型火炮,澳宋以“与明签有和平协议”为由加以拒绝,但可以提供用来守城的重炮。当然,性能和技术参数上要远弱于澳宋舰炮威力,只比红衣大炮略强一

后金提出,向澳宋购买进攻型火炮,澳宋以“与明签有和平协议”为由加以拒绝,但可以提供用来守城的重炮。当然,性能和技术参数上要远弱于澳宋舰炮威力,只比红衣大炮略强一点。后金自然明白澳宋深意,也不再勉强。
后金又提出:未来若去明朝打秋风,可否由澳宋协助运送奴隶等战利品,从天津或山东渡海北返。结果二人拒绝的比上一条还痛快:如果这么干,不但等于撕毁对明和约,皇汉派元老甚至跑到辽东刺杀黄、司二人都有可能。他俩又不傻。
为了表示对黄、司二人的感谢,黄台吉从马佳氏和瓜尔佳氏中各挑选一位贵族女子,袭“格格”称号,下嫁黄、司二人。黄台吉知道澳宋习俗与后金不同,没有见一面就定终身的道理,所以每当有非正式宴饮,就把两位格格叫来与他二人互相熟悉。
这俩位格格除具有通古斯人种最普遍的眯眯眼特征外,似乎还拥有蒙古黄金家族的血统:大饼脸。并且,可能由于长期骑马的缘故,屁股也非常丰硕。但两位格格性格却极佳,豪爽奔放,没有一点汉家小儿女的扭捏作态。所以黄、司只在酒桌上略微调教,两位格格就熟练掌握了“杠子杠子鸡”,直杀的一帮金钱鼠尾们人仰马翻。但司、黄二人商量半天,还是自认无福消受,不如送回临高去丰富元老后代们的基因吧。毕竟在老家,象忠主席这样的家伙不在少数。

一个月后,金州码头。
“快点,少偷懒!你这汉狗!”一名旗丁挥舞皮鞭,抽在一个奴隶的脸上,那名汉人奴隶看起来已有五十上下了,佝偻着后背吃力的背着个半人高的货包,一鞭下去便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站在岸上的司凯德心中难忍,刚要出言喝止,却被人扯了下衣袖,“由他吧。”黄骅叹口气道。
司凯德痛苦的闭上眼睛,不再观瞧。
黄骅说:“我们的事业亘古未有,一人一家的得失又算的了什么呢?”
“可若没有一人一家的幸福,又何来一国千秋的功业?”司凯德辩道。
黄骅笑笑,不再反驳。说实话,这一个多月与司凯德的相处,自己对他的印象也是越来越好:虽然他讷于言语,定力、远见都需锤炼,为人却极忠厚诚恳,是个可以共谋大事的好伙伴。不过,司凯德马上就要随船回临高了,自己未来恐怕又得孤军奋战。想到此处,不禁心中怅然。
“d 日之后,我是第一批外派人员。十年来事功未建,但于绝境中艰苦跋涉、死里逃生的事却没少经历,想想也颇觉无奈。”也不管司凯德在没在听,黄骅兀自说道:“不过值此开创之世,自问没有一天敢于懈怠,也从没后悔过。”
停顿片刻,黄骅继续说道:“至于能否立不世之功,活万千生民,没有仔细想过。我只是觉得,当不负苍天垂爱,做一番不同的事业出来。老司,不如就留在辽东,亲眼看看我们能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吧……”

一番话,真就把司凯德打动了。
不错,自己当初和机关一帮同事勾心斗角,十年来又和一帮澳宋元老们勾心斗角。当初自己便不善言谈交际,现在还是这个样子。若一直如此下去,那穿越不穿越又有什么区别?白白两世为人,辜负了上苍厚爱!
他又想到,不久前,临高曾拍来电报:近期可能会对西班牙人动武,这样,他一直推崇的东南亚业务可能会别开局面,政务院询问他在东北、临高、马尼拉之间有无选择,如此看来,临高也不缺自己这一号。想到此处,留在老家争权夺势的心思也便淡了。
“也罢!”司凯德一咬牙一跺脚:“老子不回临高了,就留在辽东!别人护佑子孙,我就护佑祖先!将来亲手埋葬后金这帮王八蛋!”







  

(第一部完)







15.殚竭事功寻常事


三个月后,天津。
单良在当选上海工部局主席后,来到天津已逾一月。与他同来的,还有同期当选的上海、天津租界各董事局董事。福州、宁波租界人选,则集中于杭州。
临高建政近十年,那些有进取心有理想的元老们,早就散布到澳宋治下各地建功立业去了,能力突出的已是一方大员。即便是中人之资的,经过十年磨砺,见识、能力也都已不凡。
而此次选出的租界董事局人选,要么是早年没什么进取心、如今看清时势后,才立志为子孙后代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后觉者;要么就是象单良、孙立这样一直游离于体制之外、没有机会一展抱负的刺头。
鉴于这些元老施政经验和生存能力的缺乏——其实根本就没有——还不足以应付未来复杂繁重的工作,所以政务院才把大家集中于天津、杭州两处,希望他们能利用一年有限的时间,认真向杨小东、赵引弓学习外派工作经验,力争早日具备上岗能力。
二个月紧跟杨小东身后艰苦卓绝的工作,让单良仿佛换了一个人。先不说工作繁重导致体重减了二十多斤,面相老了近十岁。最大的改观其实是心态。
原来号称元老院“小闹钟”、“院外领袖”的单元老那真叫三个不服、五个死犟,政务院的头头们马路上碰见他都绕道走,为此他还经常小得意一把。来到天津后,他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什么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人家杨小东d 日后不久就扎根天津没回过临高,十年生聚,艰苦卓绝,愣是于波诡云谲中把个天津站经营的风生水起,而且走到哪里都人人称颂。单良曾亲见他在外出时很随意的与老农打招呼,然后把鞋一脱裤子一挽,就下到田里和老百姓一起堆粪积肥,而且那动作的娴熟自然,根本就是一老把式。
这还只是一方面。
天津扼南、北运河咽喉,乃北方第一要津,又是个五方杂处的移民城市,社会复杂程度不必细说。可是看人家杨小东,不但置办下偌大一份产业,各方关系还打理的那么协调:和天津巡抚贺世寿交好自不必说,在临高时他就知道。而象漕帮的把头、天津城里的混混头子,见了杨小东都规规矩矩没个敢造次的。而且听说锦衣卫、东厂的人来天津公干,进城第一件事是先换身干净衣服,来杨府上“拜码头”递帖子,嘿!这可真就牛大了。
杨小东“津门之虎”的恶名单良早有耳闻,一夜之间屠王府管家上下十几口男丁、割锦衣卫百户脑袋的事他也听说过,尽管杨自己不承认。和挎枪护驾其实是个嘴把式的独孤求婚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狠角色,所以除了钦佩,单良对杨小东还多了层畏惧之心。
开拓了视野,建立了事业心,单良终于醒悟,踏下心来苦干实干,再加上对杨小东心怀敬畏,所以但凡杨小东的意见无不耐心听取,交待的事无不尽心完成,完全就把杨小东当成前辈伺候的架式。
杨小东久居天津,“女仆革命”这事只是耳闻,对单良并不怎么了解,仅仅听说这人不太好打交道。哪知道甫一见面,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那样:单良的谦虚谨慎、踏实肯干一下就把周围那些说话着三不着俩,干起活就挑三捡四的新晋元老们给比了下去。
结束一天工作,两人于灯下把酒言欢时,凭借与政务院大佬们抬杠练就的口才,单良便大谈临高各种掌故趣闻。杨小东远离老家十年,长期与明人打交道,从心理心态到起座行止,都已恍惚如古人,正是通过与单良的攀谈,才又找到了身为穿越者的感觉,感慨之余,不知不觉间已将单良引为知己了。
如今这天津地面上,杨小东自然是人见人怕的一等一人物。当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除了畏惧于他影影绰绰的澳宋背景和杀伐果决的手段外,还畏惧一点的就是他和天津巡抚贺世寿的关系。
这层关系最远要追溯到贺刚上任时,正是由于杨小东推广的土豆、地瓜这些高产农作物种植成功,贺世寿才有能力收容拯救十数万因后金入侵而蚁聚天津的流民。也由此,贺世寿才得以加“太子少保”衔,并被崇祯褒扬为“治世大才”。
后来杨小东在天津设厂置业,利用漕运优势销售各色产品,不但天津各方势力都能从中分润,贺世寿更是拿了大头,于是贺又在各方面为杨小东提供便利,这份交情算是打下了。
二年前,明廷发三路大军会剿澳宋时,其实杨小东的处境已经很危险。那些早已觊觎他产业的势力,京里的也好,当地的也好,都在蠢蠢欲动。杨也不是善茬,谁露头就敲谁,搞的贺世寿非常被动。但即便如此,贺仍然力挺杨小东,不但帮他擦了屁股、震慑住了各方势力,还把自己的侍卫派去保护他,最凶险时干脆把杨接到府上长住。两人之间虽谈不上生死至交,但说到这份投契,用托孤寄命形容也不算过。
这一日,单良跟着杨小东跑了一整天,先是去实验农场视察了培植成功的各色蔬菜,还和杨小东一块下地为西红柿绑杆掐秧。午饭前又走了一趟漕帮,跟大档头高德斌聊了聊香烟、火柴的批发价,检查了漕船、仓库的防火情况。午饭后刚想小睡一会,大直沽一带的地头蛇陈汉又携礼来拜,杨、陈二人关上门嘀嘀咕咕半天,单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只好强打精神硬撑着。
下午,二人接连走访了卷烟厂、造纸厂、食品加工场。在食品加工厂的酱菜车间,品尝了新研发成功的蒜蓉辣酱,把个单良齁的连灌两瓢凉水,杨小东却很满意,说什么咸一点好保存,漕军们又穷的很,盐多些既调味又下饭。听的单良非常不以为然。
结束了一天工作后已是华灯初上,杨、单二人洗了澡,换身干净衣服,着人置办些简单水酒,开喝。
杨小东平时吃穿用度都极简朴,极少吃肉不说,就是蔬菜也仅一两样,有时甚至从地里回来的路上,顺手掐些地瓜叶炒了下饭。如今招待单良也不大方,不过是三样时蔬外又添了条鱼而已。
二人边喝边聊,渐入佳境。单良便把他的苦恼说了出来。近期让他最头疼的一件事,还是上海租界问题。
租界的选址,和一帮董事们已经商量的差不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新意,就是外滩一带,来天津路上他们还专门溯黄浦江而上去转了一遭,到处都是芦苇荡和无主荒地。想来明廷划拨一块土地,自己再买一些土地,这“澳宋上海租界”就算开张,可再往后呢?政务院那帮抠逼才拨了三万两不到的银子,这点钱一期基础建设的工程款勉强够了,但你也不能修个办公室修条马路就叫租界吧,规划院建设蓝图上那些工厂啊电厂啊公共设施啊哪个不是钱堆出来的。但只有这三万两,后续资金没着落,也没准话。
临走时他也找过政务院,人家给的话是不着急,后续还有计划,让他等一等,可这一等就三个月,啥消息也没有。单良也是喝的有点高,跟几千两起家的杨小东报怨三万两不够他大展宏图,未免有点布鼓雷门似的矫情。不过杨小东只是微笑地听着,偶尔嘬一口酒。
单良一边灌自己酒一边发牢骚,小嘴得吧得没完没了。趁着他给自己倒酒的档口,杨小东指着桌子上那盘鱼说道:“老单,这鱼味道如何?”
“还不错,嗯,就是刺多点。”单良夹了个地瓜叶子塞嘴里。
“这是长江三鲜里的鲥鱼,‘冰湃’了,沿运河一路运过来,天津一上岸就卖三两银子一条,若是活物运到京城,价格还要翻上一倍不止。”
“什么什么?这么贵?我再吃一口。”单良赶忙叨了口鱼,就扔下筷子掰指头算:“按现在天津的物价,二钱银子能买一个猪头外加四个猪蹄,还是熟的,那么三两银子就是十五个猪头外加……”
杨小东也不等他算完,拎起酒壶给二人杯中斟满,兀自说道:“这酒呢,叫直沽酒,用的是辽东的高粱,南方的大米,一走海路一走河漕运来,又用本地好水酿造。”
“六十个猪蹄……”单良真是喝高了,思路都跟不上了。
“老单啊,我说这些其实是一个意思,咱们都受过经济学教育,物资这个东西你要是只考虑眼前这点存量,不能从全盘角度衡量整个经济链条,寻找市场机会,那你永远都是匮乏的。”
“呃……”单良打了个酒嗝,他的思维已经完全发散了:“老杨,你是说把钱拿来贩鱼贩粮对吧,这个,不好吧。我单良,我单良再怎么说也是一方大员,呃,挪用公款这事,咱不能干。”说完,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杨小东当然不是让他挪用公款,只是有些计划还没协调完毕,和盘托出不太合适。本来想透露一些给单良吃个定心丸,见他如此,也就苦笑一声,自顾自喝起来。





16.海天盛筵息波涛


虽然天津城里短时间啸聚起的、奇装异服的短发髡们都有合法身份——澳宋租界谈判代表,虽然多数天津人对髡人都抱持着还算友好的态度,但元老们的安全保卫工作也的确陡然紧张严峻起来,毕竟人太多了,连女仆在内,粗粗一算足有小三十人。
这么多人开始时都住在杨小东在天津城内的府邸中,行动又比较自由,难免就生些意外出来。比如有祖籍天津的一位元老携他的黑人女仆出游时被市民围观,把街道都堵了,要不是杨小东紧急联系天津兵备道出面解围,不定会出什么事情。还有一回,两个元老外出狎妓着了道,被引到最下等窑子不说,连银两带手枪还都让人摸走了。这次是杨小东找了陈汉,又求了衙门里的班头,才把东西找了回来。
脾气也发了,人也求了,杨小东也服了,最后还是听从了单良的建议——所有人全部拉到泰和庄。
泰和庄地处天津北郊,地理位置不怎么好,早年是一块孤零零积水的荒地。当年杨小东费了老大的劲才整治好。后来安置流民加上不断拓荒,周围才陆续有了村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泰和庄的群众基础特别好,杨小东在此地兴办团练、设厂招工等等都非常顺利。甚至附近几个村子村长的人选,他都有极大的发言权,这个后面还要提道,暂且按下不表。
半个月后,北京的冷凝云,天津的赵引弓陆续到来,由于他们都是外派元老,有自己的卫队,泰和庄澳宋人员数量一下又翻了近一倍,房子已经不怎么够住了,不得不在庄内又找空地搭起帐篷。
这边厢杨小东杀猪宰羊大开盛筵那是免不了的,外派站元老和租界元老之间多少年都是声气相闻却不曾谋面,这下骤聚一处,那份亲切热闹自不必说,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喧闹欢笑声不绝。
冷凝云、赵引弓已经主动找单良喝了好几轮,嘴里的奉承话不要钱的往外冒。要是原先别人夸自己领导了“女仆革命”,才使元老们过上了今天性福的生活时,单良总要得意不已再假装谦虚一番。然而现在心态转变的他,只剩下了苦笑的份,后来实在被冷凝云、赵引公架的难受,干脆酒也不喝了,拎了瓶格瓦斯独自跑到杨小东办公室躲了起来。
座了一会,困意渐浓,单良正想躺沙发上打个盹,门开了,杨小东、冷凝云、赵引弓三人鱼贯而入。
“哟,老单,正找你呢,跑这躲清闲来了。”赵引弓一进屋就寒喧道。
“我这酒量实在是不行。老哥几个怎么也不喝了?”单良苦笑一声。
“不胜酒力不胜酒力。”三人纷纷回答
杨小东吩咐人倒上茶,又回身把门关上,四个人开始喝茶聊天。一来二去,就聊到了上海租界的问题。
单良少不了又开始大倒苦水,抱怨资金不足,开发前景不明,尤其今天面对着三位业已成名立万的元老时,他的焦虑心更甚以往,说到后来,几欲哽咽。
三个人静静听着,不时附和,单良今日的心路、困境他们当年都经历过,心中也不免戚戚。当然,他们三人与单良碰在一处也非偶然,所以见单良说的也差不多了,赵引弓便从包中摸出一副地图,在杨小东配合下挂在墙上。
单良定睛一看:哟!还是后世版的 “上海地图” 呢,这个赵引弓有意思,大老远过来还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赵引弓寻摸半天,最后从沙发缝里掏出一个痒痒挠,权做教杆,开始侃侃而谈:“中国古代的城市,大都延江、河分布,发展到一定阶段,商业区就会离岸边越来越近,这当然是出于运输便利的需要。”
停顿了一下,看到单良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来,他说道:“但是绝大多数情况下,由于自然阻隔,这些城市也多只位于河流一侧发展,对岸很难形成同等商业规模的市区,城市形态上,这叫做‘单岸’城市。”
听到这里,单良心中不禁一动,心想老赵你这是有备而来啊。果然,赵引弓拿痒痒挠指着地图说道:
“但是到了后来情况改变了,比如上海。上海开埠之前,也仅在黄浦江左岸,依托大东门商业区发展。但是英国人为租界选址时非常聪明,他们将洋泾浜至李家庄的吴淞江南岸地区占为租界,形成了东达黄浦江,北至吴淞江的租界布局,黄浦江西岸往北这一片,就是所谓外滩了。这样做,不但拥有了两条河流的运输便利,同时将吴淞江南岸已经相对成熟的商业环境也纳入进来,形成一种准双岸的格局。”
“吴淞江南岸发展起来后,美国人来了,这时候的北岸还是一幅农田原野景象,土地辽阔,地价低廉,美国人就在吴淞江北岸连租带买搞了大片土地。当时的上海道认为那里远离市区,外国人居住构不成什么威胁,因此后来美国人在此设立租界,政府也同意了。”
“再后来英美租界合并成立公共租界,吴淞江两岸合成一体,整个上海也就奠定了二江夹三岸的格局。”
澳宋租界上海,一是扼长江水道入海口,二是借吴淞江控制太湖,进而将势力投射至整个江南。经济目的也好军事目的也罢,都是早已摆在桌面上、单良早就懂得的事情。至于旧时空上海租界形成过程,单良在竞聘工部局主席时也已研究的透透,不需要赵引弓细说。
但赵引弓如此认真的一席话说完,不由单良不对他的动机产生诸多疑问,很多开始时不那么清晰的问题似乎也一下理清脉络:照理说你老赵这时候应该在杭州带那些福州、宁波租界的新晋元老,忙的不可开交才对,怎么还有空带着上海地图巴巴的跑天津来?又联想到那天杨小东酒桌上的一席话,以及今天赵、冷二人略有些过份的殷勤,单良知道今天赵引弓绝不是为了上一堂地理历史课这么简单,必有深意在内。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等待赵的下文。
赵引弓原以为自己说了这么多,单良就该接话谈上海租界的土地、发展费用问题了,谁知刚才还幽怨满腹的单良,这时倒一句话不说了,平静安详地坐在那装傻涨学问,搞的他也没了词,于是停顿了下组织语言。
这时候杨小东笑了起来,说道:“老赵啊,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知道老单担心什么,赶紧给他吃颗定心丸吧。”
“好。”赵引弓不再犹豫,思路再次顺畅起来:“我们一下开四个租界,这中间要投入多少资金,何日收回成本且能见到回报,漫说我们这些沉浸明朝多年的外派人员说不清,元老院更是两眼一抹黑,所以政务院出资、规划都偏保守,也是应有之义。实际上我们几个外派人员私下沟通过:租界这个对明的窗口意义重大,路子正确,一定要搞。但要尽量少用自己的钱,而是以吸收明朝民间资本为主,我们澳宋,则凭借军事和商业优势为其背书。”
这下单良全都明白了,怪不得这三个家伙一幅反常为妖的架式,原来题眼在这里啊。他们仨是第一批驻外人员,都是元老中的所谓“成功人士”,多年来借助澳宋势力在明朝扎根之深,资金动员能力之强,牵扯势力之广,根本不是自己能想象的。况且今日老赵能这么侃侃而谈,想来于自己最为担心的资金问题上,已经有了成算。
不过呢,自己可是在元老大会上竞聘上岗的正牌主席,他们小九九打的再精,背后操作的再细,终究还要过自己这关不是?我若今天被你牵着鼻子走了,日后租界兴起,少不得要变成你们的傀儡。想到此处,警惕心立起,当下便换成一幅平淡面孔,身体往后一仰,问道:“老赵,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能调动明朝资金为我们所用,当然是好事。但是江南那些财阀地主恐怕不如后金蛮子们好糊弄,把钱投进土地厂房,也不是一下就能见到效益收回成本,盈利更是遥遥无期的事,想来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吧。”
“不错。”赵引公也不隐瞒:“他们也要求政治利益,比如进入工部局。”
“这个……”这点单良倒没想到,但若细细琢磨也不是没道理,进入工部局就等于同澳宋利益捆绑一处,政治上的好处自不消说,况且出资巨大,也算正当要求。只是如此一来工部局就要扩充,外派站的势力必然插进来,自己未来在工部局中的话语权可就……
早在租界问题初露端倪时,这些外派站元老们就私下串连过了,实际上不止赵、冷、杨在参与,紫明楼、糖业公司、起威镖局的头头们都有份,而且这事根本没瞒着政务院。只是因为资金的联络与动员非常复杂,才只在私下操作而未浮出水面。或者干脆这么说吧,董事局主席这个位子不过是利益捆绑链条上的一环,到底坐着谁的屁股根本不重要,盘活租界建设资金、以此把更多明人拉到澳宋战船上,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位置不到眼光就不到,格局自然也就强不到哪去。单良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只要敢露出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得罪的可能就是所有的地方实力派,这个工部局主席恐怕还未上任,就要被人设局弹劾,敲出满头大包来。
好在,单良此时突然想到了自己竞聘主席时仔细研读过的赵引弓的报告,不错!未来改造旧权贵阶层的核心目标,不就是要把资金由土地向工商业进行转移嘛?这个转移的过程中适当放出一些政治利益甚至权力是合理而必然的啊!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大势如此明了,自己就该顺势而为才对,又怎么能在权力得失这种小格局上怀私心打转转呢?真是讨厌啊!当下一拍大腿,对赵引弓说道:“你说的都对!我完全同意,就这么着!”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核心问题一敲定,下面谈话也就轻松多了,当下大家就租界建设布局、民间资金来源和用途、工部局扩充规模、向政务院递交的报告内容进行了深入交流。单良多日心病总算治愈,神采也越发的飞扬起来。
到了掌灯时分,四人谈兴依然很浓,杨小东吩咐下去:就在自己办公室摆上酒席,边吃边聊。哪知道第一道菜刚上桌,政务院的加密电报也由机要秘书一起递了过来。杨小东打开一看,脸色不由沉了下去,将电报交由三人传阅。
电报内容是:根据辽东传来的情报,后金近期内有再次入关的迹象。






17.长河上下顿滔滔


刚才头痛的还是单良,现在轮到杨小东了。
在与后金签署的和平协议中,由于考虑到东北工业发展需要大量资金和人口,而这些在短时间内也只能取于明朝,所以在后金南掠问题上,双方多少有一些默契,那就是在不过淮河、不攻击天津、不侵犯澳宋人员生命与财产安全的前提下,澳宋不主动干涉其行动。
当然,这些只是口头协议,澳宋绝不会让它们落在纸上被后世所诟病。
诚然,澳宋今天的势力和经济利益主要还在明朝南方,北方除了北京天津外,也只在淮河以北、运河沿岸的重要商埠如临清、德州、济宁,以及山东首府济南有零星商铺分布。其战略考量是:澳宋的势力不足以控制运河全线,与其处处设点,不如以运河这一大动脉为轴,布局和控制物资输出的上游。况且未来海运发端,再远些还要发展铁路,运河早晚会衰败下去,在运河沿岸设置太多产业,意义不大。
但杨小东却不能这么想。
从战略全局的角度出发,他可以不考虑自己在运河上的商业利益,但那些投资自己产业的天津各方势力的利益不能不考虑。后金若此次沿运河进攻——真实历史上确实发生过——贸易伙伴们将会遭受重大损失,那么自己在天津的势力和信用也将遭受打击。
况且,以后金的操性,谁又知道打疯了之后会干出什么?谁又知道将会有多少流民逃难天津?这些事情高高在上的政务院可以不考虑,自己不能不考虑。
“老赵,求你件事。”杨小东开口说道:“帮我在南方屯一批粮食,质量不必太好,还有毛竹建材什么的,回头我拿银票给你。”
“下午就拍电报,钱你不用管,我先垫着,你用钱的地方多。”
江南的新粮最早要到九月底十月初方下,如今时值八月,正是旧粮将尽新粮未收之时,粮价腾贵。况且这批粮食既当救灾储备用,想来最后发卖挣不到什么钱,赵引弓也就很难调动商业伙伴的资金。不过既是自家兄弟开口,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虽然后金入关还早,可有些事情必须未雨绸缪,因此杨小东也坐不住了,当即告别众人,私下准备去了。这晚,杨小东反复推敲、挑灯夜战大半夜,完成了两封信。
一封是写给政务院的电报,提出了自己对后金的不信任和对天津安防的担心。希望政务院能协助强化天津兵备,同时尽可能拖延后金入寇,好给自己留出更多准备时间。
第二封信则是写给多尔衮的。
澳宋在东北小面试种积推广高产农作物和蔬菜已逾经年,派去的技术员之中,就有杨小东的手下。多尔衮也借技术员之口给杨小东稍过信和礼物,聊表感激之情,所以杨多二人还算说的上话。
信中,杨小东温婉的规劝多尔衮要爱惜人命,毋恃强凌弱、以杀生自恣,同时也暗示天津乃自己禁脔,不要妄图染指,弄得两下难看。
第二天一早,杨小东走访了贺世寿和天津兵备道,把后金可能入寇的消息告知他们,谁知兵备道的主官马上要上调回京,根本没心思管这些,敷衍了事一番,把个杨小东气的够呛。好在贺世寿一向了解他的品行背景,知道他这么说必有来由,赶紧妥善布置。
随后,又去高德斌府上拜访。
在杨小东产业中占股最多、交往最深的,除贺世寿外,就数漕帮的大把头高德斌了。高德斌祖上世代漕军,到了他父亲时,已经混成一方豪强,手下上百条船、上千的船工水手供其驱使,不管是河里城里、钞关上下,无不尊称一声“高爷”。高德斌承老爹衣钵,照样是漕河上一等一的人物,后来干脆开了香堂收起徒弟来。
不过,他与杨小东结的可不是善缘。当年酒桌上给锦衣卫曹百户出馊主意,以“开矿”为名协助东厂刘公公妄图霸占泰和庄产业的其实是他。后来曹百户被人砍去脑袋、刘公公被吓疯后,他心存侥幸的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指望着曹百户死前没把自己兜出来。直到澳宋彻底平定广东后他才打破幻想,带着一万两银票到杨小东府上“买命”。
杨小东不是不知道谋庄产的主意是高德斌出的,只是看中了他在漕河上的势力,可以助自己货销南北,才没有动他。正好,高德斌主动认了怂,二人便尽泯前嫌,杨小东也没要他银子,还把高拉进了自己的生意圈。
“老高,求你件事。”杨小东呡了口茶说道。
“哎哟杨爷,怎么说求呢,有事您尽管吩咐就是,这些年但凡杨爷交待过的事,兄弟我什么时候打过折扣。”
“老高你是爽快人,那我就明说,你马上动身去一趟江南,拉些粮食建材回来。粮钱我出,运费你先垫付上,将来不会亏待你就是。”
“咝……”高德斌不愧是老漕军出身,立马就想到这个季节进粮食不对,进建材更是奇怪。当下问道:“杨爷,是不是北边有动静?”
杨小东对他的快速反应很满意,点点头说道:“提醒你那些生意上的朋友都机灵些吧,顺路你再把建奴即将南掠的消息散布出去。到了那边,按我给你的方式找人装粮装货,运回天津后找个稳妥地方存好,都是救命粮,谁敢乱打主意你就砍谁的脑袋,天王老子也要砍。”
高德斌打了个冷战,心说您老人家这是威胁我呢。
“另外老高,上次提醒你的事你上点心,河上的生意快做到头了。这次回来把船都发卖了,将银两攥在手里,等我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高德斌连连点头。
随着杨小东的有意透露,以及高德斌船队一路散播,后金即将入寇的消息在运河两岸传播开来,只不过这传言多出了不少花样。
临清,某沿河的茶楼,两个闲人正临水而坐,喝茶聊天。
张老三:“老五,听说没,建奴又要入寇了。”
王老五:“入就入呗,隔三岔五他们不得入一次,无非就是围着京城瞎转转。”
张老三:“孤陋寡闻了不是,听说建奴是读了金瓶梅,知道咱临清乃江北第一富邑,这次人家就是奔着运河而来的。”
王老五:“啊?你这都听谁说的?”
张老三:“天津高三爷船上的伙计呗,你想啊,人家高三爷的船队专门跑去江南买粮,现在哪是买粮的时节?还不是为了应付乱局。”
王老五:“哎哟,敢情高三爷的船吃水那么深,原来装的全是粮食?”
张老三:“不止,我亲眼所见,除了粮食还有毛竹,这是要搭粥棚啊。还有,临清城中几个大户早就得到消息,奔南方避难去了。”
王老五:“我南方又没亲戚,建奴要真来我也没地去不是,可咱北方哪有安全的地方。”
张老三:“有啊,天津卫啊,谁不知道那是澳宋的地盘,建奴欺负咱们行,见了髡人都跟孙子一般。”
王老五:“别说,我天津还真有一表哥,要不就去天津躲躲,三哥你搭不搭个伴?”
杨小东如果不去买粮,凭借天津卫现有的存粮,以及应急时自海路调运,后金就是断上一年漕粮天津也饿不死人。不过天津开埠在即,马上就需要大批资金、人口搞开发建设,与其便宜你们这些强盗,还不如借这个机会拿来为我所用呢。这才是他的如意算盘。
半个月后,京津驰道。
一匹快马自京城方向而来,扬起漫天沙尘,惹得路人纷纷闪避。人、马俱雄健,只是身上都覆盖了一层薄尘土,脸上还有汗水冲出的一道道泥沟。
“站住!城门重地严禁驰马,下来!” 两个刚才还在喝大茶的城门吏立即站起,手持长棒拦住去路。
布衣骑士带住马,自怀中摸出腰牌一扬:“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递送紧急军情,两位行个方便。”言罢又摸出一块碎银子,扬手扔了过去。
门吏没接住,银子掉在地上。其中一个捡起来吹擦干净,又掂了掂份量,对着骑士远去的背影小声骂道:“妈的锦衣卫了不起啊,这么小气!赵瘸子,晚上到我家喝一杯去。”




18.草泽豪强本悍骁


话说锦衣卫在天津庞大势力的形成,源自明成祖朱棣。“靖难”称帝之后,朱棣有感于天津地位的重要,在原来三卫基础上,又设置了锦衣卫指挥衙门,专管机要事宜。衙门前那条街,也被当地人习惯称做“锦衣卫大街”。
孙远进入锦衣卫这事,扯起来就有些远了,当年孙元化在登莱之乱中丢了登州,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新军也最终都投了叛军,只有这个家丁出身的孙远对自己不离不弃,跟随始终。孙元化在澳宋帮助下渐复元气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登州监军的路子。以军功将孙远补进山东锦衣卫。
不过孙元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他陷入登州之时,孙远就被黄安德策反,并配合澳宋实施了营救自己的行动。
加入山东锦衣卫后又几经辗转多方疏通,孙远最终调入北京的南镇抚司衙门,几年下来,还做上了“副千户”。
孙远此来天津,源于他探听到的一个重要情报。照程序,他应该报告外情局,再由外情局转告杨小东,但由于这份情报牵扯重大,关窍众多,不是掌握第一手资料的人很难交待清楚。鉴于此,外情局北京站只好走特殊程序——由孙远本人亲自向杨小东汇报,于是孙远随便寻了个案由,亲往天津执行此次秘密任务。
衙门里接待孙远的,是一个百户,二人办好交接,孙远问道:“此文书还有劳指挥使大人亲自画押签收,不知明日几时能取?”
百户忙行一礼,说道:“指挥使大人去杨东主那里吃酒了,也不知明日是否得回,千户大人若着急,不妨将住址告知于我,待指挥使大人签好,我便送至贵处吧。”
孙远奇道:“哪个杨东主,还请的动指挥使大人?面子倒真不小。”
“和咱们锦衣卫‘老交情’的泰和庄杨小东啊,怎么?大人没听说过这人?”百户问道。
一听是自己此行要见的杨首长,孙远就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了,问道:“敝人久驻山东,刚来京师不久,怎么,不知道这个杨东主还很奇怪嘛?”
有道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百户天生一副好口才,又兼得有讨好上官的心思,便将杨小东与天津锦衣卫的渊源向孙远一一道来:
当年天津暗传杨小东乃澳宋人物时,正赶上朝廷起三路大军讨髡。天津卫很多势力便想趁机谋泰和庄产业,其中便有王德化干儿子、东场派驻天津的刘公公。
东厂向来压锦衣卫一头,且番子又大都出身锦衣卫。当时锦衣卫有个姓曹的百户,也是天津一霸,他有心讨好刘太监,于是便找到漕帮的高德斌问计。高德斌出了个主意,就是让刘太监以发现泰和庄田头有矿苗为由,想办法占了去。
如果搁万历、天启年,只需这一个理由,朝廷就能把富户搞成赤贫,贫户搞到家破人亡。也鉴于此,崇祯登基后收回了各地监矿太监。所以,发现矿苗只能当做一个由头,还不足矣把土地占为己有。
巧的很,曹百户从布政使司一个书办那里得到了好消息:杨小东初到天津时,前任巡抚郑宗周以“试种”为由,许给他数亩荒地,约以三年之期,检验栽种效果。天津城数郑最大,金口玉言的,也就未立地契。后来贺世寿接班,贺杨二人也都没把地契这事放心上。这就为曹百户打通布政使关节、伪造田籍图册、将开荒的民田变成早已在籍的官田,提供了操作空间。于是,“官府在被民强占的官田中发现矿脉,故需收回官田”就成了一个站的住脚的理由。
于是布政司和县里同出文告,要求杨小东限期退田。贺世寿也没想到布政司会搞这么一出,可既有正式田籍,他也不好出面,只能是想办法一再延长还田期限,布政司虽然拿了刘、曹的钱,但上官的面子又不能不给,于是他们也念起了拖字诀。
那边厢官府在拖,这边厢刘公公催的紧,曹百户一着急上火,便出了昏招——指使一帮混混天天到杨小东府上找麻烦,吵骂便溺这些下三滥手段都用上不说,甚至使人强拆杨府大门。
贺世寿很愤怒,但也规劝杨小东,说自己正联络朝中同好,准备上表弹劾刘公公“贪渎不法”,如今非常时期,千万不要冲动行事,哪知杨根本没听进去。
某日一早,混混们又聚于杨府门前,曹百户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今天哥几个准备直接放火的。哪知道人刚一凑齐,杨府中突然冲出一群使长短棒的彪形大汉,而且这帮人居然列阵似军,有两翼包抄的,有正面突击的,有吹哨指挥的,甚至还有胳膊上绑着白底红十字布箍、躲在后面看热闹的。只一个冲锋,混混们就被放倒了一大片。后面几个领头的一看不好,撒丫子就跑,待回到家中一瞅,全都傻眼了:房子家俱都已被人砸的稀烂,连屋顶的瓦都被揭了,只剩下老母妻儿在风中凌乱。
倒地的混混们没再被为难,有人为他们包扎伤口,在接受一番思想教育后,每人给俩肉烧饼就都放走了。
当晚,曹百户在睡梦中被人割了人头,据说杀手很讲究,还往死者嘴里塞了十两烧埋银子,把个腮帮子撑的鼓鼓的。而人头,则又被扔进了刘太监的院子。
刘公公喜欢打太极,每早必练,十数年不辍。这天早上刚出门就跟曹百户打了一照面,当时便吓的一跤滑倒,嘴里念叨:“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然后就疯了。
……
“从那之后我们锦衣卫在天津就混成妄八蛋了。”百户自嘲道:“而且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但凡京里来本地公干的,我们都得往杨府递帖子告知,若是要拿人,也得知会杨府一声。后来指挥使大人与杨东主做起了生意,一同在漕河上跑买卖,这事才算了了。”
孙远听着好笑,假装大声问道:“这杨东主好大的胆子,他凭什么!”
“嘘……”百户连忙做个噤声的动作,手往南边一指,小声说道:“凭什么,如今亮明身份了,人家是澳宋的人。”
百户心中不禁对孙远鄙夷起来,暗道:“这京里来的可真他妈土,啥啥都不知道啊!”
赵引弓、冷凝云在接到后金即将入寇的消息后,也匆匆结束了关于上海租界的讨论各归本部。眼下当务之急,一是协助商业伙伴们规避战争风险,北方的生意、人员该停的停,该撤的撤,决不能让后金得了便宜去。二是尽快组织资金,趁着风声尚未泄漏、地价还便宜时,抓紧时间在各租界黄金地段圈地——虽然这些地块目前还仅停留在图纸上,决不能让那些不受控制的资金占据过多好地。
赵、冷这一走,天津当地能帮上自己忙的就剩单良了。当别的元老还在为离开了天津府城的花花世界而满嘴牢骚,甚至要求杨小东为他们找ji 女喝花酒时,单良却通过协助杨小东的机会,不断磨炼着自己处理庶务的能力和眼光。后金入侵带来了太多变数,也打乱了杨小东的诸多安排,如果没有单良在旁辅助,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了眼下的乱局。
杨小东眼下最担心的,是政务院对自己的请求不予重视,放任后金践踏运河一线。不过很快,这份担心就被打消:随着外情局部份骨干和山东兵团代表一起来到天津的,还有政务院下达给他的一纸委任状。






19.因疑歧路畏前艰


“鉴于中国北方未来之严峻形势,政务院、总参谋部决定:自即日起,成立‘澳宋天津临时特别警备区’,兹任命:杨小东同志担任天津警备区司令,任期:澳宋历1637年8月25日至1638年4月24日。任期内,统辖天津、山东境内及运河沿岸一切政治、军事、经济、情报工作。此状。……”
“才六个月任期,政务院够小气的。”杨小东假装失望的说,然后笑着把委任状递给单良。
单良接过,边看边说:“这么大权利,任职时间太长反而不是好事。”
杨小东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后金即将南掠的情报,是由安插在其高层的,一个代号为“深喉”的情报员传递的,当然,“深喉”的存在是最高机密,整个澳宋知道其身份的不超过五人。根据深喉传递的最新消息,后金已经开始在关外集结兵力,此次南侵的前敌总指挥为多尔衮,主攻方向就是运河一线,战略目标则是尽可能攻占大城市,以掠夺人口为主,至于进攻开始时间,则未确定。
尽管即将与后金展开大规模商业合作,尽管当前在运河沿岸的利益并不太重要。但澳宋许多商业伙伴的经济利益却沉淀于此,这就给澳宋提供了一个帮助商业伙伴安全撤离战区、进而树立己方威信的良机。事实上通过山海两路和外情局等各情报部门的努力,已经筛选出一个大名单,一旦战争爆发,名单上的人员就是澳宋优先拯救的目标。
情报部门向来有自己一套工作方法和节奏,在委任状发布之前就已经开展了相关行动,杨小东的工作只是为他们提供便利,并没有什么额外任务需要他们,反而倒象给他们打工的一样。麻烦的是军队问题。
为配合天津工作,山东兵团调来了一个火力强大的掷弹兵连,济州岛调来一个骑兵中队,政务院又从结束东北攻略的武力侦搜队中抽调了一个排,还另调来二百枝装备团练的米尼步枪和二门守城大炮。
以上部队既然交由杨小东辖制,就要为他们在陆上寻找兵营或合适落脚点,那么就必然要经过与贺世寿的协商。但贺世寿是朝廷命官,让他顶着如此大的干系,冒着足以“族诛”的风险去配合澳宋,显然既不现实又不合理。
正为此事头痛着,忽接报:外情局北京站有密使求见。杨小东突然想起前天接到过外情局的电报,赶忙相请。
单良一听是外情局的人,就站起身准备避嫌,杨小东拦住他道:“老单你不必走,这个事情很有意思,你留下帮我参详一下。”
“合适嘛?”单良犹豫地说。
“涉及到明廷的人事调动,过几天就揭晓了,不算什么机密。”
孙远走进屋中,就见到正堂之上坐着一位员外打扮的人,只见此人身材削瘦、面容黝黑,一双筋脉虬凸的大手,毫无居体养气的士绅气象。想来便是杨小东杨首长了。
孙远连忙急行数步,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明朝军礼,说道:“外情局北京站特派员、锦衣卫南镇抚司副千户孙远,见过杨首长大人。”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单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杨小东也面露微笑,紧走几步上前扶起孙远道:“这些规矩都是黄德教你的吧,不用这么复杂。”说罢抓起他的手紧握几下道:“孙同志一路辛苦了。”
被杨小东一握,孙远的冷汗唰就下来了,心说这便是我澳宋的握手礼吧,咋这么别扭捏?
宾主落座,杨小东直接命人上冰镇格瓦斯,并让孙远喝饱了水再说话,孙远一开始还客气一番,结果一杯格瓦斯下肚,差点没哭了——这也太好喝了吧。
连干三杯后都漾到了嗓子眼,孙远这才开始了汇报:
王德化出访临高后,始终对澳宋心怀不满,除了观感不佳外,干孙子吴南川留在了澳宋也成为他最大心病——不但让他有了勾结外敌的嫌疑,就连吴南川的舅舅、东厂理刑吴道正都与他疏远了,这让他更加伤心。
所以自回京起,他便一直拐弯抹角地在崇祯面前说澳宋坏话。崇祯自然也讨厌澳宋,但协约刚签,哪能容他王德化打自己的脸?所以对他的话根本不理不睬。
待杨小东亮明背景,并公开澳宋天津租界谈判代表身份后,崇祯立刻联想到了贺世寿——这个老家伙会不会早就与澳宋有勾结?再派人打听,果然了解到贺杨二人关系极好,在天津卫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如同吃了一个苍蝇般的崇祯便决定马上换掉贺世寿。
从来不向内官垂询政事的崇祯,这次破天荒与王德化聊起了天津巡抚的人选问题,甚至问王德化有无合适官员可任此职,想来他是打谱突然发动,不给朝中百僚协商讨论进而借机干预任命的机会。
碰巧王德化手头还真有一人:翰林院掌院陈演。
陈这个人贪财,且极善钻营,但是与内官们交好,尤甚巴结王德化,所以王就随口举荐了陈演。陈演贪财崇祯是多少知道些的,但他学养高深,且既会说话又会来事,很得崇祯赏识,思来想去,崇祯还是决定用陈演换掉贺世寿。
孙远是在二天前打听到这一消息的,外情局本来计划立刻将此事通知朝中澳宋系与复社系官员,让他们搞个釜底抽薪:上朝时首先推荐新的天津巡抚人选,堵崇祯的嘴。但请示冷凝云后,这个方案被否了:一来这样意义不大,没有成功的把握,二来通过协调两派关系再推出合适人选,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三来则很有可能招至崇祯对消息泄露的怀疑,进而危胁到陈远的安全。冷凝云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把这个皮球踢回天津站,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坚决不能回去!”单良说:“回去凶多吉少。”
“他想回我也不能让他回”杨小东笑着说:“我要把他树立成‘投髡’的榜样,要让朝中衮衮诸公都知道:但凡帮过我们澳宋的,或与我们澳宋合作的,就一定有光明前景,借我金错刀,报之玉琼瑶。不过老单,这事恐怕还要请你帮忙。”
“哦?”
当晚,杨小东同单良一起拜访了贺世寿,开诚布恭的将此情况向贺做了说明。并就与单良敲定的一揽子解决方案和盘托出,但贺却犹豫不定起来。
贺世寿并不是不相信杨小东,他甚至为杨处心积虑为其着想而非常感激。但,做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修齐治平”以及“立心立命,继绝开太”是生发于他他骨子里的东西,又怎能轻言放弃?踌躇犹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杨小东便说:“只要不回京,贺大人什么时候想离开,我们都有办法。可一旦回京事情就不好操作了。”言罢告辞。
五天之后,明廷正式颁旨:贺世寿苦心经营天津多年,居功至伟,实乃怀仁智者,板荡诚臣,特加“太子太保”衔,授兵部尚书。由翰林院掌院陈演接任天津巡抚,兼天津租界“宣慰使”一职,负责协调澳宋租界事宜。
这样的任命让贺世寿大失所望。
“太子太保”也好兵部尚书也罢,如果不挂殿阁大学士的荣衔,就拜不了相入不了阁,也就参与不了军机。兵部尚书不能参预军机,那只有一种可能——关键时刻扔出去背锅顶雷。果然应了杨小东的警告。
“澳宋诚不我欺啊!”贺世寿叹了口气,决定按照杨早先制定的计划,展开行动。
接到圣旨后,贺世寿立即上表感谢朝廷任命,表示绝不辜负皇恩,待处理完遗留事物便立即起程。
然后,贺府开始大张旗鼓的处理在天津的产业,能卖的全部卖掉,甚至把居住多年的私宅都卖掉了,不愿跟去北京的仆役全部遣散,连丫环厨娘都打发了,绝不恋栈的架式做的十足十。
都不等陈演上路,贺家便全体动身赶往京师,虽值盛夏,但贺家日夜兼程,不敢怠慢。谁知一半路程还未走完,噩耗传至北京:贺大人因旅途劳累,加上中暑,突然昏厥不醒。贺家不敢再行,连夜返回天津。
经过数日救治,贺世寿终于转醒。虽然能说话,头脑也算清醒,但右腿已失去知觉。
此时贺家早已将府邸卖掉,堂堂朝廷命官、封疆大吏,竟落得个无处安身之地。就在贺家将要露宿街头时,天津士绅感念于贺大人保境安民之功,劝说贺宅买家暂让宅地,容贺世寿安身,于是贺世寿便皇而堂之的赖在天津了。
贺世寿在天津未来的租界区本置有大量土地,后来杨小东联系赵引弓,并通过单良居中调度,将赵引弓在上海购买的部份土地与贺世寿的天津土地进行调换。并借冷凝云运动朝中亲澳宋官员,将贺调至上海,任租界工部局明廷董事一职。从而为贺家成为上海百年豪门打下了坚实基础。
由于贺世寿名义上已经卸任天津巡抚,且因“重病”失去理政能力,加上后金入寇阻断了陈演上任之路。杨小东得以籍此机会调军队登陆,并在事先规整好的土地上建立起临时军营。后金入寇断绝了京津两地消息,且搞的人心惶惶,加上军营又远离天津卫城,因此登陆一事并未引起多大震动。反而因为杨小东大肆宣扬的“澳宋做为明朝子民,此次前来只为保护天津”,而给天津卫的官员民众吃了一颗定心丸,有眼力件的甚至在军营周围占据土地,公然与澳宋军人做起了生意。

合上锦衣卫关于贺世寿情况的密报,崇祯心下厌烦,对王德化说道:“这个陈演怎么还不走?想留在京师过年不成?再不走就不要走了,到九边参预军机去吧!”
王德化诺诺而退。
“王公公啊,不是下官不想走,这髡贼不是好相与的,下官又从未与他们打过交道,这不这几天,正找了解髡情的同僚了解情况嘛。”陈演哭丧着脸说,在他心底里,其实根本就不想去天津触澳宋的霉头。
“你放屁”王德话骂道,心说打听髡情你不找我找别人?谁能比我更了解这帮拐卖人口的髡贼!
“别废话,赶紧动身,皇上都急了眼了。髡人有什么好怕的,你且附耳过来,杂家告诉你怎么对付髡贼。”
……
就在陈演备好仪仗,准备上路之时,他突然发现这回真的走不了了,因为建贼来了。






20.鹘入雁阵起狂飙


澳宋建政之后,利用新式的印刷出版技术,大肆剽窃古今中外名家名著,在明朝知识分子中引起轰动效应、几乎达到人手一册的《五经正义》、《孔子改制考》这些,若放到满大街澳宋出版物之中,不过是九牛一毛。最受欢迎的,当然是画本小说之类。而其中印刷量最大、长久风靡各阶层的,则是《金瓶梅》。
澳宋本金瓶梅,取后世各注本精华,删掉了那些假道学的评注,豪华装更是配上了精美的彩色插图,可以说是美仑美奂,香艳异常。官府开始还将其列入禁书,严禁销售,但在屡禁不止后,干脆也不管了。如今在南方繁华都市,读书人要是没看过此书,各类文人集会都要被排斥。甚至有很多书生,以“游学”为名,亲往山东临清“朝圣”。更有临清商人,抓住商机,按文中描述修建了什么“西门庆故居”之类的伪景点,卖票收钱。
这本书,也成为多尔衮学习汉话的启蒙读物。
当然,书中真正吸引多尔衮的并不是那些污秽插图和淫词浪语,而是大运河一线商品经济的繁华与富庶。
所以,当议政会议上,大伙商议此次南掠的进攻路线和战略目标时,多尔衮力排众议,极力主张以大运河一线为主攻方向。他还凭借雄辩口才征服了黄台吉,使他接受了自己的方案,并授予南征主帅之职。
多尔衮指出:如今明朝主力部队,除宁锦防线外,基本全部集中于宣大一线围剿农民军,河北空虚,正是用兵良机。此次进军,当从青山口、墙子岭破关,入关后兵分两路,一路偏师向东南攻击前进,止步于大兴、通州一线,采取积极防御态势,不得进攻北京。目的是防止过份刺激明廷,同时起到保护后路的作用。
主力部队在破口后延边墙向北进攻,与关外部队夹攻蓟县黄崖关,打通未来北返通道。这时候,大运河一线便成为掌中玩物了。
但整个战略中还有一个变数,那就是澳宋。
为保证攻击的突然性与保密性,进攻时间是绝不敢提前通知澳宋的,但在入口后,就必须把情况跟人家讲清楚了,因为主力部队南击时要经过天津,万一和澳宋擦枪走火,再被人截断了后路,结果将不堪预料。
为此,还要留下一支偏师填补主力南进后留下的空间,以监视澳宋动向——虽然澳宋口头答应不干涉后金行动,可谁又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呢?
同时,多尔衮还号令全军,严明军纪:不得攻击澳宋人员,不得劫掠澳宋财产,凡悬挂澳宋“铁拳***”旗的产业,无论有人无人,均不得进入。考虑到在临高时看到过很多长发披肩、烫波浪卷,甚至谢顶的元老,多尔衮甚至特别强调:不许攻击和尚道士等宗教人士。
黄崖口长城位于天津西北、河北蓟县的群山环抱之中,自古便是护卫中原的重要关隘,但过了黄崖口一路往南,便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既易物资往返,也利于骑兵机动,且一旦从此处撤军关外,能节省数百公里路程。这就是多尔衮重视黄崖口一线的根本原因。
硝烟散尽,一队投降的明军士兵沮丧的坐在路边,看着源源不断的后金铁骑滚滚而来又扬长而去,心中惊怖之极。因为是投降,小命肯定保住了,但未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谁也说不准,兴许就此永别妻儿,再无重返故土之日。
“**!怎么能让这些明狗闲着,去拆毁城墙,放火烧关!”多铎喝骂着。
手下摆牙喇慌忙扬起皮鞭,用生硬的汉语对着降军边抽边骂:“都站起来!站起来!扛柴火去……”
多铎心情遭透了。
两白旗担任南攻主力,是多尔衮凭借头脑赚来的,但也并非没有代价,那就是两白旗抢下的所有奴隶与财富,都要拿出相当一部份与其他各旗分润。多尔衮与黄台吉及各旗反复磋商,最后达成一致意见,那就是“大部分生口留下,大部分财货交出”。这便引发了好财货的多铎的不满。
为保证黄崖口——河北——运河区这一南征通道的安全,同时也避免易冲动的多铎、阿济格二人做出出格的事,多尔衮以保卫后勤通道为名将他们留在后方,这就意味着二人被排斥在了主战场之外。
阿济格早已被剥夺了旗主之位,即便在两白旗内部,面对自己的两个亲兄弟,也一直处于听喝儿的地位,所以他倒无所谓。
多铎却不行,有心抗辩,终究还是害怕多尔衮,所以就把抱怨撒到阿济格身上:“哥,当时分兵前你怎么不据理力争?就我自己在那说。”
其实他只是不情愿的哼哼两句,根本没敢说出个整句来。
“我才无所谓,让干什么干什么。”与多铎并辔而行的阿济格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
“哥……”多铎勒住马,严肃的对阿济格说道:“我在澳宋临高时,听说过‘边缘化’这个词——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被边缘了。”
阿济格一愣,问道:“什么鞭?”
……
在占领黄崖口后,多尔衮第一时间派密使觐见了杨小东,以协调关系,确定行军路线等问题。
后金这么快就出兵,对于杨小东来说有点突然。
不知道为什么,“深喉”同志并没有将后金入关时间及时传递出来,而且杨小东也未预料到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眼下正是农时,地里忙着收割玉米、豆子,并准备播种冬小麦,想组织团练训练都抽不出人力和时间。好在新运来的大炮已经就位,装备了新枪的天津守军也在澳宋军官指挥下开始了训练。
远方,看到后金骑兵经过时席卷起的滚滚烟尘,远远绕过天津一路南去,想到一方生民将免于兵火涂炭。站在城头的杨小东不禁生出英雄立于天地间的冲天豪气。
此刻,王守义也挺直了酸麻的腰板,抬头看到了这一幕。做为一名早年因躲避金军而避难天津、租佃泰和庄土地耕种的庄农,今天的生活与原来相比,已经判若云泥。自己是舍不得土地,才在古稀之年仍然卖力劳作,实际上,凭借两个儿子、儿媳在工厂的工资,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的养老了。
三个月前,一对孙女都到了上学年龄,糊涂霸道的老伴却说“女孩子上什么学堂,老老实实在家学女工才是真”。结果被比她更霸道的杨小东打上门来一顿臭骂,羞愧的老太太差点没上吊。
“算你个老不死的幸运”,王守义心中暗爽。还真有被人挤兑自杀的,对门杨老实偷偷在家给女儿裹小脚,结果被人举报,拉出去游街,回去后就双双上吊了,孩子也被送到了保育堂。不过听说那姑娘学业极佳,不久后还要送去临高一个什么女子学校“深造”,只是,这个临高似乎很远……
拉拉杂杂想这么多,王守义收回思路。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低头劳作,根本无瑕看一眼远处壮观的后金骑兵。守在田头的短发髡兵们则都趴在地上,警惕的望着远方。后方,各村都升起了纷纷袅袅的炊烟——快到收工的时间了。
“做个天津人可真好啊!”王守义感慨的想着。

九月下旬。
多尔衮的心情极不好,虽然用了近一个月时间连下沧州、德州数城,甚至包围了仰慕已久,但有重兵把守的临清,且兵锋已至黄河北岸,但他却发现:这些陷落的城市也太好打了,或是早早投降,或是一鼓而下。进了城之后他才明白,原来城中富户们早都逃的干净,因为民心涣散兼之无人助饷,所以守军也不卖力。
“这是怎么话说的呢?难道消息早就泄露了?”多尔衮很疑惑。几战下来,生口确实得到不少,毕竟多数人无力外逃,但财货可就寥寥了。抓人来问,果然,早在一个月前各地就风传后金将席卷大运河,所以能跑的都跑了,连带着把财货也全部捎走。
消息是如何泄露这事先放一放,多尔衮当即立断,决定改变战术,扩大攻击范围,全力扫荡运河周边州县。







21.只手还我万夫雄


就在一个多月前,张秉文自京师走大运河,赴济南府任山东布政使时,就发现运河上船只往来之频繁,甚至远超漕粮运输最繁忙的二三月份,要知道:每年漕运时节漕军的夹带贩私,才是大运河两岸城市经济繁荣的重要推手,如今远未到漕运季,这种情况就有些奇怪了。
这一打听才知道,后金将要入寇大运河的消息早已经在两岸传遍,运河上所谓繁茂的商业景象,不过是商贾富户们在转移人员财产:北方商人基本都奔赴天津,南方商人则直接回到长江以南了。而且据传说,这消息还是从天津髡人嘴里放出来的。
张秉文长期担任亲民官,又供职户部多年,颇有些经济头脑,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此乃髡人阴谋!”。澳宋即将在天津设立租界这事他自然知晓,髡人“借鸡生蛋”的本事他更是了解。
“先放出假消息,把商人们诓至天津,如此一来,多数财货便也汇集当地,再软磨硬逼施以奸计,将人货牢牢控制在天津,必定如此!”张秉文笃定的想。所以还在船上时,他就以“山东布政使”名义,发公文给治下各州县:严禁商贾外迁,要走也行,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无奈风气已成,各州县除了趁机借公文勒索外,起不到任何阻挠作用。
别的地方管不了,济南府他可管的了,所以一到任上,张秉文立即下达封城令:一车以上货物出城必须有布政司批文,否则想都别想。而且这一个多月来,他确实一张批文都未批过。这样一来,那些商贾富户们因舍不得抛下财富只身离开,也不得不困在济南城中。
不过此刻,站在济南城头,望着西边越聚越多的建奴营帐,张秉文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看来,那些所谓的、澳宋散播的后金入寇“谣言”,才是真相啊。
尽管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但在后金扫荡大运河延岸时,他还是敏锐的认识到:由于提前月余的大规模撤离,后金不太可能在那些运河城市得到什么,那么就很有可能将手伸向离运河区不远,又相对富庶的山东首府济南。
所以,当济南城外出现零星后金骑兵时,他就派出数路信使紧急求援。但是,奉命支援山东的祖宽被阻在京郊不能前行,在临清拥有重兵的监军高起潜也拒绝施援。十几天焦灼的期盼与等待,只等到了城下蚁聚数万的建奴和渐成的围困之势。
眼下,自己手中只有两千守军,兵力远远不够,张秉文也曾在城中广贴文告,征集守城壮士,又请求士绅助饷,无奈应者了了——但凡有人有钱的城中富户,都恨死了他。而张秉文一介履新文官,既无军事经验,又无杀伐果决的魄力,更无人脉,只能是坐困愁城了。
内城,起威镖局。
张秉文的一纸封城令,不但把起威镖局的资产“冻结”在济南府,连同属于澳宋产业的“瑞福祥”绸缎庄也没跑了。
此刻,济南起威的总镖头沈胜和瑞福祥的大掌柜蒋秋文正商量对策。虽然总部一再发电报让他们尽快离开,财货原地封存即可。但老伏波军出身的二人偏偏都有一股倔脾气,扔掉澳宋资产独自跑路?这事要是干出来,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不过眼下他们商量的,却不是怎么保住手头资产的事。
“……也不能说张秉文就是草包,他做了他该做的,只不过形势比人强。”蒋秋文喝了口茶说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了。”沈胜说道:“可万一他坚决抵抗,城破后后金多半会屠城,建奴一向如此。他可以殉城死节,老百姓就惨了。”
蒋秋文沉默片刻,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沈胜:“我想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沈胜一愣,说道:“怎么救?”
“后金不是答应不侵犯澳宋产业嘛,我们就把人放进镖局和绸缎庄,还有你我的私宅内。”
沈胜道:“济南有十好几万人啊,我们能救多少?”
“还是那句话,能救多少救多少!”蒋秋文坚定的说,但随即他的态度又犹豫起来,期期艾艾地说道:“况且,况且我们不是还有大批财货,也可以拿来换人命吧。”
“卟……”沈胜一口水喷了出去,吃惊道:“你是说……老蒋,你这个想法很大胆。我手头也有几万两现银,给总部汇报吧。”
“不能汇报!万一上面不同意怎么办,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蒋秋文的担心不能说没道理,私自动用元老院财产这个黑锅,上峰是绝对不会替他们背的。
沈胜放下茶杯,严肃的说:“当兵时的誓词我还没忘,永远效忠元老院和人民。老蒋,这个黑锅我和你一起背了!”
三天以后,多尔衮来到济南城下,向城头射去一封劝降信,张秉文回信,痛骂后金残暴,表示誓死不降。多尔衮大怒,随即下令攻城。于此同时,起威镖局、瑞福祥,以及二位掌柜的私宅内,高高升起澳宋“铁拳五星旗”,并且大开宅门,开始接收难民。
……
胸口与腹部各中一箭的张秉文,被亲兵队长杨语冰架着从城上冲下来,穿街走巷,一路奔向大明湖畔的私宅。在他们身后,只抵抗了三天便宣告失守的城门处,雄雄燃起的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际。
当冲进内宅,见到惊慌哭泣的妻妾时,张秉文已经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此刻,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下达“封城令”,如果没有这个命令,不知能有多少平民财货已经逃出生天,不至于便宜了建奴。
“大人!大人!澳宋正在接收难民,我护送大人一家去暂避建奴气焰……”杨语冰急切的说道。
张秉文惨笑道:“我乃朝廷命官,怎可苟安于髡人?语冰,我命不久矣,还请将我官防印信收好,交予朝廷。”说罢,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待略微平复,又继续说道:“烦请将我一家老小,护送至髡人处,务必,务必保其性命……”
胸口中箭造成的气胸,让张秉文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而腹部的那只破甲箭已洞穿肝脏。后事交待完毕,山东巡抚张秉文再无牵挂,闭上双眼,殉职于任上。
张秉文有妻妾各一人,但无论杨语冰如何劝谏,二女始终不肯避难于澳宋,后连同婢女十数人,皆投大明湖而亡。
此次南来,多尔衮一路攻城陷地,所掠州县最多也就一日而破,没想到只有区区二千守军的济南府,竟打了三天,阵亡了上千精锐。后来还是动用了装备澳宋火器的卫队,才攻上城墙。
平心而论,多尔衮此次南征,为了最大限度掠夺生口,非常注意保护人命。但这一路攻掠,所得财货寥寥无几不说,还损兵折将于济南城下,如果不采取点措施提振士气鼓舞军心,下一站攻打重兵防守的临清,怕是就悬了,所以甫一进城,多尔衮便下达军令:屠城,三日后封刀。
……
沈胜打着澳宋“铁拳五星旗”,身穿中山装,理着短发,在两名持枪警卫护送下,昂首走在济南的街头。街两边正在抢劫店铺、杀人放火、奸yin 妇女的后金士兵纷纷停了下来,吃惊的看着他们。而沈胜也不敢环顾周围惨烈般如同地狱的景象,目不斜视地向后金军营走去。
“我已经严令士兵不得攻击你们划定的所谓‘安全区’,每日还着人送来水米,你还要怎样?”多尔衮不耐烦地问道。
“我这里还有黄金百两,纹银数万两,绸缎棉布数千匹,我要拿这些换人命!”沈胜说道。
“哦?”多尔衮心话有点意思啊。虽说与澳宋签有协议,自己不敢妄动人家一针一线,但做生意总是没问题吧。
“一条人命三钱银子,或者半匹白布,或者十尺绸缎,黄金折成银价!”沈胜尽量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但实际上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哈哈哈……”多尔衮大笑起来:“你们澳宋真会做生意,可如今这济南府就我一个卖家,也仅你一个买家,坐地起价的应该是我才对,我若是说十两银子一条人命,你换是不换?”
就在这时,大帐外传来一声女子临死前的惨叫,沈胜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表面上的故做平静和内心的巨大焦虑几乎将他撕裂,便是当年第一次上战场,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等待进攻命令时,他也没有如此痛苦过。
“这样吧……”多尔衮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平静地说道:“二两纹银换一个生口,十匹棉布、三匹绸缎各折一两纹银,换便换,不换请自便。”
“成交!”沈胜咬着后槽牙说道:“还望将军早下军令。”
“我理会得,送客。”

于是,就在1637年10月的大明济南府,呈现出了这样一副奇怪的景象:如狼似虎杀人如麻的后金部队,在接到屠城命令后并没有挥舞起屠刀满城杀人,而是结成三五人一组的小队,利用在围场中训练出的技巧,围捕城中的普通市民。被抓获的市民只要不反抗,也都留下性命,再被绳子绑成或长或短的“人串”,押解至城中由澳宋商人设立的各难民点换成银两、布匹。
所有进入“安全区”的难民,立即被剪去头发,并在左臂绑上白布条,以示区分。多尔衮尚算守信,还把自己的火枪卫队派出去警戒:既防止乱兵骚扰,也杜绝漏捕的明人进入安全区。
澳宋在城中储存的银布只用两日时间便被换完了,到了最后,沈蒋二人甚至把全家人的的绸缎衣物和过冬的棉袍都换了出去,但是,被俘市民仍然源源不断的涌来。看到几无财货可换,已经有后金部队开始当着沈胜、蒋秋文的面公然杀人。
沈胜双眼通红,钢牙咬碎,竟然做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决定:拿武器弹药换人命。
“老沈!不行啊!这样做就是资敌,是要掉脑袋的!”蒋秋文带着哭腔喊道。 与绸缎庄不同的是,起威镖局由于受外情局和军队双重领导,不但储存有不少武器弹药,中高层管理者也都来自军方退伍士兵,属于准军事机构。
“活着,不过就是向死而生罢了。”沈胜的回答悠远而飘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叹了口气道:“先救人吧。”
澳宋火器犀利,举世闻名,一拿出火器交换生口,后金士兵们都快高兴疯了。这回轮到沈胜坐地起价不说,还搞起了拍卖:一杆火枪被抬到了三十两纹银,一袋火药或铅弹十两纹银起,手榴弹五两银子一个,唯一的一台打字机连同弹药,更是以三千两的价格被识货的多尔衮卫队买走,如此一来,又救了几千条人命。
就在沈、蒋二人把澳宋在济南的产业卖得只剩下固定资产和旗杆、把自己卖的只剩下一身单衣单裤时,多尔衮下达了封刀令。又休整了数日,后金大军离开济南,往临清而去。






22.赫日煌煌正当中


多尔衮撤走前,又放了一把火,把个齐鲁名郡烧成了一片焦土。这场大伙把官仓的存粮也一并烧光,幸存者们立即陷入了大饥荒。待七日后,单良受杨小东所托押送天津粮食抵达时,济南已经已经饿死近千人。接粮的沈胜、蒋秋文两位东主也瘦成一把骨头,身穿单衣单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且两人家中均有人饿死。见此情景,单良搂住二人哇哇大哭。
济南城陷,澳宋起威镖局和瑞福祥绸缎庄共拯救人口近五万。但仍有近十万人惨死于后金刀下,千年名胜大明湖上飘满了死难者遗骇。
后金撤走后,沈、蒋二人不敢再隐瞒,将济南战事及自己擅自变卖元老院资产情况向上级做了汇报。早想对外派机构开刀的“契卡”得到风声,立即派出杭州分局骨干经运河前往济南。他们希望在各方势力还未对资产流失一事充分评估前,首先掌握第一手证据,把握话语主动。如果能牵挖出外派元老有违反财经纪律的线索,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契卡调查组见到了沈、蒋二人,也如愿拿到了第一份口供。震惊与感动之余,他们还是不得不按照上峰命令,将二人带至杭州,接受进一步审查。谁知刚在运河上登船准备南返,就被杨小东派出的人“礼貌”的拦截了,所有人均被带至天津,看护起来。
“老杨,国家机器就是这么冷酷,你要理解。”单良劝到。
“要介入也应该司法系统介入,他们契卡算什么东西,管的也忒宽了。谁要是不经过司法就动他们两人,我就让谁折在天津——元老也一样!”
“唉!”单良叹了口气,心说你这个脾气,早晚要吃大亏。
随即,单良写信给马甲,详细描述了济南事件经过和自己的所见所闻,并请马甲帮忙想办法,务必不让沈、蒋二人陷入囹圄。马甲多贼一个人,整个事件稍微一梳理,他立即就明白司法机关万万不可单独介入以至难以回旋,此事经过太过离奇,又牵扯太多的情感因素,搞的不好不但司法系统里外不是人,元老院甚至都要为之分裂。于是他又联系了政务院的大佬们,双方密切协商,并制定了相应程序……
首先,杭州地方法院以“渎职罪”、“资敌罪”对沈、蒋二人提起公诉,并判处有期徒刑。但随即,经元老院特别提案投票表决,宣布对二人所犯罪行进行“特赦”。
三个月后,澳宋元老院颁布了新拟定的勋功奖励制度,在参战勋功之外,又设立了更高级别的荣誉:

  
1.设立三级“自由”勋章,主要用来奖励为澳宋事业做出突然贡献的平民。
2.设立三级“解放”勋章,用来奖励澳宋军事人员。
3.设立最崇高的“元老院特别嘉奖令”,用来奖励为澳宋事业做出最高贡献的集体与个人。
  




沈胜、蒋秋文成为第一批被授予二级解放和自由勋章的人员,同时,经元老院投票选举,二人还被授予了代表更高荣誉的“元老院特别嘉奖令”。
“我们澳宋政权的核心使命之一,就是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中。沈、蒋两位同志捍卫了他们的使命,元老院对此深感欣慰……”马千瞩在表彰大会上说。
几万两银子的损失对澳宋来说算个屁,人心才是最重要的。但是,沈蒋二人的行为毕竟触动了元老院的核心利益,不动你归不动你,不代表认同你们的行为。自此之后,二人被永远地排除在体制之外,他们的事迹也并未再得以宣扬。
后金撤离后,沈、蒋二人又在城中搜索,找到了二百多个遗孤,这批孤儿辗转至天津,交由杨小东抚养。
由于天津短期内涌入大量人口,加上租界设立工作千头万绪,杨小东一时不知怎么安排,只好把他们托付给驻军。天津租界正式设立后,租界驻军成为常备,很多士兵军官闲暇之余,就给这些孩子们上上文化课、讲解下军事知识。杨小东一看,干脆在军营边划拨了一块土地,建立起“天津陆军小学”,后来又成立了“天津陆军中学”。
这些自小在军营长大、又长期接受军事知识熏陶的这孩子们,大都在后来成长为军事技能精湛、作战勇猛顽强的职业军人。且多数脱颖而出,成为军中骨干。
1647年10月,被誉为“军中之虎”、“济南孤儿”、且是全军唯一一个拥有独立旗帜的连级部队——第三掷弹兵团第一连,历经十昼夜不眠不休的追击,在骑兵部队配合下,将后金最后一只反抗力量——豪格匪帮,歼灭于大兴安岭西麓。
济南屠杀结束的八年之后,沈阳。澳宋“东北政治协商会议”成立大会。
当杨语冰站在杨小东身边,看着远处留着锃亮的分头,身穿燕尾服,已经改汉姓为“金”的多尔衮,正与众元老们谈笑风生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炸掉了。八年前,他先是看着家主中箭身亡、妻妾投湖殉夫,又逃进澳宋安全区留下一条性命,然后与兄弟们分道扬镳独自去天津投了澳宋,再往后几经辗转成为了杨小东的警卫员。他有时也以为自己已经把往事忘了,以为自己背负了这么多年的“弃主独生”的自责已经不存在了。但直至看到多尔衮的那一刻起他才知道,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过。
就在他悄悄解开手枪套扣时,有人一把按住他的手。
“想干什么?出去!”杨小东低声喝斥道。
“首长……我……”杨语冰无言以对。
“我什么我,出去!”
看到杨语冰转身离开大厅,杨小东这才端起一杯酒来到多尔衮跟前,互相寒暄起来。聊了一会,杨又邀请多尔衮坐到自己桌前。
给多尔衮斟满酒杯,杨小东笑道:“金主席可还记得,八年前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
多尔衮笑道:“对不起,实在想不起来了。”
杨小东一笑,又说道:“我啊,这几天一闭上眼,总会做同一个梦……”
多尔衮想赶快敷衍完他好离开,还有那么多旧雨新知尚未打过招呼呢,哪有心思听他讲什么梦,于是心不在焉地问道:“嗯,哦,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济南城下,十万无头男女,责问我何日替他们报此血海深仇。”说罢,杨突然爆发,拿起桌上的牛排刀照多尔衮脖子上一划。
就看到多尔衮脖颈之上,立即迸射出一道血箭,溅了杨小东满头满脸。多尔衮瞪着惊怒的双眼一手捂颈,一手指着他,口中“喔喔”连声。可杨小东依然欺身而上,手持牛排刀在多尔衮腹部、前胸猛捅。一刀,二刀……。
几天后,大明湖畔,原山东布政使张秉文墓前。香烛祭品摆的满满当当,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却抄着瓶酒,时哭时笑时饮,引得踏青的游客纷纷侧目。
虽未由自己手刃仇敌,但想到大仇得报,多年来的噬骨之愧终得解脱,心中的畅快淋漓一时难以言表,那汉子不由唱起家主生前最爱的一首词: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一曲唱罢,他又在坟前连叩三个头,挺身站起,略整衣冠,转身投大明湖殉节。






23.快刀挥处翦荆棘


虽然处于战争时期,运河暂时失去了经济大动脉的功能。但河面之上,船只依然往来如梭,呈现出一片畸形的繁忙景象。
一边厢,打着澳宋旗帜的南来船只,将粮食、建材等各类物资源源不断的送往天津。一边厢,后金也利用运河,将抢夺来的各类物资生口北运。
这段时间的应急运输,杨小东全权托付给了高德斌的船行。虽然几乎等于白干,甚至还要贴钱巴结,但高德斌知道这是挤身澳宋体系千载难逢的良机,自然是不遗余力,全力以赴。
双方船只有时共用一个泊地停船休整时,难免就要在岸上遇见。开始时还各玩各的互存戒心:船行惧于后金之威,而两白旗看到船行护卫携带的火枪就上下牙打战腿肚子转筋。所以谁也不敢着惹谁。
但见面一多时间一长,难免便有了交集。
后金在运河流域掠夺了大量人口,用陆路水路日夜不停的往北运输,但其中的“老弱病残孕及抱孩子的妇女”其实多半坚持不到遥远的辽东,于是就有头脑灵活的后金军官试探性的向船行打听:能不能用现银交易人口。
由于价格极其便宜——反正是抢来的,而且身体、年龄条件都不好——就有一些穷苦漕工在其中物色妇女,那些丑点的、有残疾的、身体不好的、岁数大的也不细挑,用极便宜的价格买回去做老婆。紧接着,天津城里的牙人、虔婆也闻之而动,赶来凑热闹。再后来,后金干脆在运河天津段的岸边,挑一处空地专门用做“人市”,进行人口买卖,而天津的各路商人们也都闻风而动,加入了这一“盛筵”。
不能跟随大队走到辽东的人口,在后金蛮子看来就是无用之人。原来都是一刀砍翻后扔在路边花葬草埋,虽然开了人市,部份人口交易了出去,但仍有相当多的人卖不掉。所以开始时这些“人市”都很残忍——每逢闭市,那些卖不掉的人,直接拉到河边砍翻。
于是,以“救世主”自居的杨小东又来了。
他要求高德斌把最后所有卖不掉的人全部“打包”买走,即便是将死的人也要买走,然后按人头付钱给他——人口拉到指定地点,只要有口气在就付钱。
这种按人头付钱,而且不计较“商品质量”的交易方式,反过来又倒逼后金军队重视人命——既然是条命就有价,那还是别轻易杀人了。
购买物资、购买人口,银子流水价花出去,杨小东已经到了破产边缘。
对于杨小东的为人和功业,单良自然是十分佩服的,但他也看的出来,杨这个人除了有些刚愎外,还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往来,导致旗下产业财务极混乱。
天津地方上自巡抚以下兵备道、漕总、盐运、户部分司、厂卫,再到钞关、漕帮,甚至城厢的流氓地痞,杨小东都能拉的上关系说的上话,在生意上多有往来,这是他的本事。其中的合作,既有实业上的参股,也有暗地里使钱这种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理论上,各外派点旗下兴办的实业,股权自然属于元老院,但在实践上,少不得为图一时便宜,出让一部份股份给地方势力共同发财。至于互相拆借款项,甚至象这次人口买卖一样白白淘出钱来“献爱心”,想来必少不了。如此一来,财务管理上凭空出现账外账、小金库、回款不及时甚至呆账、死账的情况也就在所难免。
在单良印象里,天津站在历次审计工作中便多有诟病,但那时候产业规模小,过关容易。最近一两年天津发展迅速,加上租界将开,少不得要搞一次较大规模的审计出来,而杨又在济南事件中得罪了“契卡”……
想到这单良就坐不住了,一边发电报给临高的关系,让他们关注风声,一方面又想找杨小东认真谈一谈。
杨小东对单良的善意警告非常重视,他也承认自己在财务管理上比较混乱,制度更谈不上健全,而且自己在会计方面的确外行。于是单良很严肃的提醒他:午木的政保总局也好,裔凡的契卡也罢,当初以打着“维护元老集体利益”的旗号建立,实际上暗含着他们个人的权利野心,在具体运作中也逐渐向监视元老的强力部门转化,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你杨小东远离穿越群体太久,根本不了解这两个机构已经膨胀到什么程度,保不准你身边就潜伏着他们的人。
“诚然,基本法保障了我们的基本权利,他们要动元老很难,但是癞蛤蟆蹦脚面子上——不咬人恶心人,所以行事要小心,不要被他们抓住痛脚。”单良想到自己也将独领一方,就用一句咒骂结束了发言。
就在他们结束谈话的当晚,天津出事了。
单良元老在退休之后,卸下了穿戴了几十年的伪装,重新找回了当初任意指点江山,褒贬人物的“院外领袖”感觉。他在回忆录中将政务院当年的大人物们骂了个一溜够,甚至连与他暗通款曲多年的马甲都未能逃脱。但在谈到外派站时,他却非常小心谨慎,不敢妄下断论,尤其被他视做“引路人”的杨小东,更是如此。
关于“天津之乱”,他是这样写的:“……后金隔断大运河,以及贺世寿的‘重病’不视事,只是天津之乱的辅因,在我看来,主因有二:一是天津短期内聚集的大量难民,导致了生活物资的匮乏以及外来人口与本地人口的对立。
乱民闹事时,除巡抚标营外,兵备道、清军同知、城守营、漕运总兵这些军事部门反应迟钝,后来又只知自保,甚至协同为恶,更是事态扩大化的另一主因。”
“事件从小规模的局部骚乱演变为大规模bao 乱,有一个过程。首先,尽管天津当时不缺粮食,但人口激增导致了副食品的价格飞涨,而大量蔬菜肉类被外来富户购买消费,又进一步导致了匮乏的加剧并且推高了物价,从而引起当地市民的不满。这是“12.15”本地人与外地移民的市场械斗事件的起因。
紧接着,12月16日,一户本地平民因在房中生碳炉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全家五口皆亡,当地风传是外地人在食物中下毒所致,这回,局部地区的冲突演变成为全城的大规模骚乱。
就在骚乱开始的同时,各种不利于澳宋的谣言突然流传开来,这却是我们始料未及的。先是有传言说,澳宋接收难民的目的是要把他们挟往海南为奴,同时鲸吞他们的财物。又传言那一家五口乃是吃了澳宋产的有毒酱菜。骚乱遂向暴乱转化。”
“暴民开始有组织的冲击杨府,在被卫队击退后。又转而攻击我们在城中的商铺和工厂,打伤店员、抢夺财物、砸毁机器、甚至放火烧店。尽管如此,杨元老仍保持了极大的克制,没有采取任何报复性行动。
但城中乱成这样,除了巡抚标营挤出少量人员四处弹压外,兵备道、守城营等各部门均以自保为名作壁上观,导致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后世有史家研究此事件,说什么这是一出由杨元老与外情局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是为了后来的军事行动寻找借口。做为事件的亲历者,我要说,这纯粹是倒因为果、不负责任的一派胡言!”
……
站在楼顶的杨小东放下望远镜。看来,城内西北起火的建筑应该是食品厂了,庆幸的是,职工们多已下班,而且多数工厂企业建在城外,暂时无虞。
外情局虽然对天津短期内汇集大量人口所可能引发的后果,有过预警。但杨小东既没想到事情恶化的这么快,也没想到风向会突然掉转,矛头会突然针对澳宋产业。更没想到除标营之外,其它和自己有商业往来的那些军事部门主官竟无一个愿意施以援手。
“一群瞎了眼的***!”杨小东暗骂到。随即下达命令:“传令,卫队抽掉一个排占领东城门,接应大军入城。入城后部队立即展开行动,接管天津治安,恢复秩序。动作要快!”
总计一个掷弹兵连、一个骑兵中队、一个武力侦搜排的澳宋天津派遣军,在城外驻扎已经月余。接到调动命令后立即集合开拔。那边,天津站派出的一个排换下杨府家丁的衣服,换上澳宋军装,趁夜色突袭东城门。在将守军缴械后,大开城门。
入城后,骑兵部队一马当先冲往城西工厂区。步兵则以班为单位,深入内城弹压骚乱局面。军队接到的命令是以威慑和驱散为主,抓捕为辅。先稳定市面,把人撵回家,再秋后算账。






24.夭夭蜜桃摘必躬


当天夜里,澳宋军人在城内一条街道一条街道的清理暴民。在他们身后,则有头罩蒙面,手持棍棒的黑衣人协助清剿。而明军各营盘,则被警告不得放一卒出营,你们不是不愿上街维持秩序嘛?那干脆就别出来了。
枪声与混乱在后半夜渐渐平息下来。天亮后,当市民们战战兢兢打开房门,出工或买早点时,突然发现街面上出现了一些打扮怪异的军人,他们穿着紧身军装,背挎长枪,短檐军帽下露着发青的头皮。
“髡人进城了!”人们终于反应过来。这些髡兵面无表情,但眼神冷峻,动作端庄,站岗执勤的如松树般挺立,身板笔直;街面巡逻的,则两人成行,三人成列,口令声中,动作整齐划一。和明军那些侉子兵比起来,髡兵的精气神可就高到天上去了。
更有装着大喇叭的髡人人力车,在主要街道上来回穿梭,宣传着澳宋的政策:
“鉴于天津近来的混乱局面,为保护当地澳宋产业,澳宋军队临时接管天津治安与城防。”
“澳宋军队警告城中肖小:不得制造混乱,不得强买强卖,不得欺压良善。”
“澳宋军队不干预市民正常生活,请大家不要害怕。”
说是不干预,其实也干预了。
为保障外来人口居住条件,杨小东当初曾与贺世寿商议,在城南和城外分片规划了两处收容区,加盖简易房,收取房租:城南区生活条件便利,出行方便,租金贵些;城外则以贫民为主,租金便宜,每日还有人带领出工平整土地,修建道路,并给付工钱以支付各种生活所需。
现在,南区外划出了隔离带,并拉上铁丝网,除澳宋军队值守外,还有手持棍棒的蒙面人来回巡视,所有进出南区的人员除妇女儿童外均要经过搜身检查方能放行。
澳宋士兵的身后,靠墙绑着一溜在昨夜“清场”行动中抓获的打砸抢分子,一个个蓬头垢面、垂头丧气,这其中既有新移民、也有老天津。昨天还杀的你死我活的两帮人,今天绑在一处做了难兄难弟。
“哎,你看,最外面那个,不是老陈家的二子嘛。”远处有个看热闹的,指着墙根蹲着的一个犯罪分子,跟他的街坊说道。
“活该!这个坏胚子也有今天!”街坊恨恨的说。
一个黑衣蒙面人走过去,对陈家二子说着什么,又勾勾手似乎是让他站起来。陈公子果然是个混不吝的角色,斜眼抬头,骂骂咧咧的不予配合。这时,一个髡兵走过去,两枪托便把陈公子砸翻在地。刚才还有些纷杂的人群见此情景立即噤若寒蝉。
街坊二人又开始议论起来。
“我说,那个蒙面的有点驼背,你看出来没?”
“看出来了,我还纳闷呢,怎么髡人还招这种兵。”
“什么髡人,这厮分明就是漕河上的马驼子,打小一块长大的,蒙着脸我一样看的出来。”
“马驼子?可是在金人手里刚买了个山东媳妇的漕丁?还带了个拖油瓶?”
“可不就是他,想来漕河上的蒋爷早就投了髡了。”
这时,一队巡逻髡兵走过来,高腰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整齐划一,带起一片肃杀之气,街坊二人顿时闭上了嘴巴。
杨小东以“天津警备区司令”身份下令“占领”天津在先——实际上无论对内对外,都是以“进入”的名义,政务院评估此次军事行动后果在后。最终讨论的结果是,在天津恢复秩序、损失清算完毕后,即结束“占领”,退出城外。
当然,关于是否借机占领这个问题,政务院有过一些争执,最后是“退出派”占据上风。说到原因,一是干部储备不足,也不可能把一整套治理架构立即转移过来。二是不到撕毁与明朝协议、逼亲澳宋官员表态的地步。三是一旦长期占领就必然要介入城市管理,军队与行政上负担将成倍增加,实无此必要。
所以当贺世寿向杨小东抱怨澳宋此次军事行动时,杨也向他明确表达了无意占领的观点。具体行动上,澳宋与巡抚标营划好势力范围,互不干涉对方行动。
澳宋逮捕的暴乱分子中有几个东厂番子,细加审问。原来是天津的东厂太监恨杨小东把自己排除在澳宋生意圈之外,遂趁乱报复。杨小东借机平了天津的东厂衙门,抓获人等痛打了一顿,最终也一并交给巡抚处置。
“……臣大恨,乃曰:圣上至仁广覆,用举宏纲,许尔等称臣南面,膜拜稽首。尔等不能承恩抚远,括地开图,也当尊纲常、知行止,岂能苟徇私忿,久据不去,此与纂窃何异!老夫保据一隅,虽介天命,未敢忘恩而隳节。尔若不去,吾今日便效那匹夫之勇,血溅五步,撞死在尔等面前!杨氏闻之大惭,乃退兵出城……”
澳宋退兵天津后,贺世寿上了这份奏章,同时把招致澳宋出兵的屎盆子扣在了东厂头上。包括崇祯在内的满朝文武也正想找个出气桶,遂把参与此事件的天津东厂人马上至太监头下至番子校尉全杀了脑袋。
就在天津事件逐渐平息的同时,还发生了二件大事:
在1637年的12月底,后金终于攻克运河重镇临清。监军高起潜并总兵、参将以下战死逾千人,余者皆降。多尔衮大掠五日,抢夺人口财货无数,但并未展开大规模屠杀,也未下令焚城。由此,后金此次南掠的战略目标基本完成,大军一面在城中休整,一面组织物资北运,只是此时运河大冻,只能走陆路了。
次年初,在经过了大半年准备后,澳宋以战舰三十艘、陆军四千人远征吕宋,围西班牙舰队一部于马尼拉湾,聚歼之。再于甲米地洋面与西班牙海军展开决战,并全歼其舰队。陆军于马尼拉港登陆后一战而下港口要塞,并延陆路四处扫荡。

马尼拉战役,澳宋远征军共击毙西班牙士兵三百,俘四百余众,击毙当地土著逾万人,击沉、俘获敌舰十六艘。“以反人类罪”处决总督并以下官员十数人,悬总督尸体于马尼拉湾灯塔之上,半年后方准收殓返还。
当初澳宋曾邀明廷共同出兵吕宋,被温体仁的内阁拒绝,为此还引起了江南士林和朝中复社官员的愤懑。澳宋一战功成后,这股愤怒之情顿时演化为汹汹的倒阁洪流,众皆曰怠误战机、攻守不决、取辱髡人,内阁应担首责。温体仁遂请辞,崇祯准,延请周延儒入阁,事态方平。而被天津事件牵连的东厂掌印王德化,也因为在马尼拉战役前不赞同明朝出兵的态度而被崇祯拉来做了替罪羊,发往凤阳守陵,病死于路上。
在彰显了卓越武力、导致明朝内阁大换血,以及后金大掠运河区之后,澳宋政务院认为逼迫明廷“废漕改海”的时机已经到来,各部门遂积极行动起来。
“同志们,唯物史观的经验告诉我们,新的社会生产力取代旧生产力的时机已经成熟。让我们积极行动起来,在伪明这颗熟透的蜜桃上,插上吸管吧!”马千瞩在政务院动员大会上庄言宣布。






25.倦寐独遗盘上珠


后金此次南掠,黄台吉、豪格的两黄旗与正蓝旗做为预备队在北线边界待命,代善的两红旗与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则以大兴、通州为界,以积极防御的态势防守西线,防止明朝援军东进,且为两白旗放手施为创造条件。
看起来多尔衮此次做战是独当一面无人掣肘,其实他有他的难处,首先是战利品分润上:劫获的人口他可以多留,但财货却要大部份分给各旗,致于千里行军之后与固守坚城的明军打那些攻城拔寨的硬仗、呆仗,这可都是要拿两白旗的人命去填的。
不仅如此,黄崖关口要派精兵固守。运河走廊的河北、山东段有水有旱,跨越近千里,南近淮北北至长城,所有战利品都指望着此路运输,不能有丝毫损失。更有强横的澳宋势力占据天津、山东,一个不慎就可能蹦出来添乱。若这样看,仅凭两白旗十几万人马,多尔衮还真有点眼大肚子小了。
所以多尔衮不嫌费事的运来了几门红衣大炮,每每攻城就使炮猛轰,轻易不敢用士兵性命去填。自己的大后方,就交给了最信任的多铎与阿济格了。
多、阿二人也颇艰难。
手下的大部份旗丁都被多尔衮借调。但多尔衮给他们俩的任务也颇不少,一是向西侦察明军动向,二是监视天津城澳宋势力,三则是指挥疏导劫掠来的物资北返。
头两个月,二人还算尽职尽责,坐扼南北运输交汇点的天津外围,每日向南、北、西三面派出侦骑,同时接迎北运的战利品。
随着天气渐冷,加上明朝澳宋双方皆无动作,加之眼睁睁看着大批人口财富源源而来,兄弟二人的心思先是倦怠,慢慢就活络起来。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刀不见血箭不挂弓的,未免也太丧气了,便带人在河北地界试探性的洗劫了一二个小县村落,咂咂嘴感觉还没吃饱。知道俩兄弟一身血勇无处发泄,多尔衮倒也没放心上,只是叮嘱千万莫招惹澳宋。
时间到了一月初,这一日,终于接到多尔衮攻克临清的消息,阿济格大喜过望,一边使人招呼刚刚扫荡而回的多铎,一边命人燃起篝火、架上肥羊、抱出成坛的美酒,准备大肆庆祝一番。
多铎此次劫掠跑的很远,前后二十多天,扫平了三个村庄,光年轻妇女便抓了二三十个,使人绑在马上驮回来。但所获财物却少的可怜。
闻之攻克临清,知道即将回家,多铎却是一幅没精打采的神态。篝火旁,满清勇士们或是饮酒狂欢,或是跑进账中抄起那些抢来的汉女宣淫。多铎则一口口喝着闷酒,还把那些前来敬酒的亲随们都瞪了回去。
看到老弟一幅“斯人独憔悴的”模样,阿济格心中不忍,端起酒坛给多铎碗中斟满,安慰道:“兄弟你何需如此,哪里有每次都满载而归的道理?赶紧喝起来,别坠了将士们的志气。”
多铎冷笑道:“这点东西大哥便满足了?别是将士们志气未坠,大哥的志气先坠了吧。”
说起来,兄弟三人中阿济格年龄最长,建功也最早,又极疼爱多铎这个小老弟,当年就是因为擅自为多铎主婚而被削了旗主之位,自此便跟着两个弟弟讨生活。
虽说兄弟仨友爱如初,但自己当年手把手教过射箭骑马的多尔衮,如今已成长为一时之雄,论起心机之沉厚、见识之卓绝,都远在自己之上。就是这小老弟多铎,也是勇武敢战,绝没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样子。反观自己,也不知是年纪渐长淡了争胜的心念,还是心态慵懒少了任事的担当,遇事总要权衡犹豫不说,甚至激不起兴趣,提不起精神。
多铎的嘲讽勾起了阿济格的心事。但大哥毕竟是大哥,哪愿受他这份闲气,当下把酒碗一撂,沉脸说道:“兄弟既然看不起我这做哥哥的,哥哥也不和你纠缠,明日我便带人出巡。这几日临清生口财货便将运到,三弟你悉心看顾,别出了差池。”
见阿济格气的起身要走,多铎知道自己激将成功,赶忙站起按住阿济格肩膀。兄弟二人重新座下,多铎劝慰道:“小弟出言莽撞,是小弟的不是,大哥别放在心上。其实小弟是心有不平啊,此次南征,我们两白旗可是效了死命,跑腿我们跑,人命我们出,到头来还要分出那么一大块去,实在心有不甘。再说了,虽然二哥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想来也不会亏了兄弟们,可是我大清男儿向来马上取富贵,怎能效那济尔哈朗,自降身份做个关吏,肥的连马都上不去了呢?”
阿济格若论战场勇武,自然没的说,但却是个寡谋智弱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顶风作案,非去触黄台吉的晦头。听多铎如此一说,他倒感觉颇有道理,叹口气说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可如今放眼四周,能犁的都被我们犁了数遍,天津倒是富庶,可也不能动啊,如之奈何?”
“谁说天津不能动?”多铎说道。
“啊?疯了吧你?”阿济格忙问道:“不说同髡人议和在先吧,那裂铁如帛的快枪,你又不是没见过?”
多铎听罢笑道:“我又没说去招惹髡人,再说偌大一个天津,也不只髡人一家的产业不是?”
阿济格奇道:“此话怎讲?”
多铎说:“我今日回军路上,抓了个放羊的娃子,听那娃儿讲,这天津城外最大的庄田,不是髡人产业,而是伪明福王的产业。”
……
这几天杨小东可是累坏了。这个“天津警备司令”真不是好当的,自动乱开始,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从协调兵力到物资调配,再到安置难民,诸事无不得亲力亲为。单良倒是勤勉之人,跑前跑后帮着张罗,出力不少,但毕竟经验少些,做事莽撞些,拾遗补阙还行,独当一面就欠点火候了,有时还要自己帮着擦屁股。
至于其他元老……这么说吧,但凡是个能任事敢担当的,也不会今天才被派出来不是?
民政上,由于提前有准备,诸事好说,军事上那才真叫一捉襟见肘。统共五百人都不到的部队要分散在全城各处,还要守卫元老聚居的杨府,以至于杨小东不得不一再压缩卫队人数以补充兵源,连原来撒到城外监视后金动向的游骑斥候们也都撤了回来。
这种在军事指挥上的保守和不成熟,却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他的情报参谋兼新侍卫长王启年。
说起王启年来到天津,还颇有一番周折。
在原来,元老侍卫多由野战部队士兵充任。但是这帮家伙敬业不专业,很多习惯还是沿习部队传统,比如一遇到特殊情况,他们的本能反应不是用身体掩护被保护人快速撤退,而是原地散开,卧倒寻敌。往往是元老本人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卫士们反而扑扑愣愣卧倒一大片。
听到元老的抱怨后,午木立刻认识到这是个扩权的好机会,当即起草了一份在政保局内设立“政要保卫部”的报告,并在多数元老还未认识到、自己可能就此被政保局掌握隐私的情况下,得以在政务院通过。
背景清白、军事技能突出,却因性格孤高而在海军陆战队混的人憎狗厌的王启年,就此进入午木的视野。
当时,午木喝着大茶,询问军姿笔直的王启年:“你可愿加入政治保卫总局?”
王启年立正回答:“报告首长,不愿意!”
“噗……咳咳”午木一口茶水呛到气管,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你怎么不按套路……为什么不愿意?政保局接近元老,对升迁大有裨益。”
“报告首长,我还没杀够鞑子!”
……
这话只是借口,王启年知道自己这种自由散漫的个性连部队都容不下,何况是呆在那些性格难测、忌讳多多的元老们身边呢。找这麻烦干嘛!
虽然没进政保局,但午木非常喜欢他,便用一封推荐信,把王启年送进了新成立的“武力侦搜队”,在协助招募和训练新队员的同时,他还担任了杨小东的情报参谋兼新侍卫长。

在王启年看来,无论人员多么紧张,与后金保持军事接触、时刻掌握其军事动向都是必要的,否则一旦发生意外,就没有判断其意图进而展开行动的依据。但杨小东执拗的认为后金的问题已经得到政治外交上的解决,根本不听王启年的专业建议,执意撤回了城外所有军事人员。
于是便出事了。
刚到午夜,杨小东便接到城外村民的紧急通报:后金军队袭击泰和庄!
站在城头,看到七里之外燃起的雄雄大火,杨小东只感觉手脚冰凉,完了,都完了,多少年的心血一朝焚尽,几百佃农和刚从运河上收容的一部份难民估计也保不住了。
当他回过头来时,侍卫们看到了一幅狰狞的、如同要择人而噬的、恶鬼般的面孔。
“骑兵连、侦搜排全体集合,随我出城战斗!”杨小东大声命令。
传令兵正要下去,侍卫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现在不能出城!”王启年自侍卫中闪出。
杨小东不说话,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吞掉。
“敌情不明,万一是陷阱,暗夜之中必有一场恶战,损失小不了。而且首长你不能轻易犯险,万一敌人在城中有接应,我们又无人镇守天津,损失会更大。”
杨小东的目光黯淡下来,不错,自己正后悔当初没听王启年的劝诫,如今形势更加复杂,绝不能再有任何差池了。
“那你说怎么办?”杨小东快没主意了。
“等天亮!等天亮我带两个骑兵排前出侦察,择机行事。能战则战,不能战就撤回,以保卫大后方为全局核心!”王启年说道。
杨小东不再讲话,转身继续望向着火的泰和庄。
冬季天亮的晚,卯时过半才露出一线曙光。天津城内,澳宋军队出击队伍已集结完毕,等待最后的命令。
“感谢首长给我这个机会”王启年笑着说:“我杀过教匪,杀过明狗,今天终于有机会宰建奴报血仇了。”
“**,这时候你还笑的出来!”杨小东骂道:“去吧,把那些杂碎的脑袋都给我揪下来!”
“是!”

城门打开一道缝隙后,城门吏就把自己缩进角落中,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杀气腾腾的澳宋骑兵鱼贯而出。这个边军出身的门吏心中除了畏惧之外,竟还翻涌起一丝兴奋和感慨:“多少年没看到过这样见猎心喜、气吞如虎的雄兵了!可惜啊,不是我大明的军队……”
出得城外,王启年重新整顿队伍,他大声命令道:“一排二排兵分两路,保持两里以内间距,搜索前进。远离树林和丘陵,在泰和庄前汇合,出发!”




26.乳虎初啸逐东胡


当初后金确定在河北的行军路线前,曾与澳宋进行过较充分的沟通。
实际上,运河天津段是穿过澳宋势力范围,再进入河北,进而向西奔北京而去。因此澳宋要求后金:在使用运河运输时,不得在天津上岸(后来因为人口交易的需要,才在沿岸商定了几处交易地点)。再一个陆上的武装人员不得进入划定区域之内。概括成一句话就是“水路不上岸,陆路不越界”。
为此,阿济格、多铎的斥候从不往东,也不敢骚扰天津周边,所以当他们决定偷鸡天津时,对目标的情况根本不了解。
多铎在回军路上抓那个放羊娃子,纯属临时起意,问出了福王居然在天津有大庄田,进而生出贪念,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当年福王在天津兼并土地多年,慢慢就与杨小东的泰和庄毗连到一处。后来王府何管家想强抢泰和庄,差点被杨小东杀了个鸡犬不留,福王也就此停止了在天津的兼并脚步。联姻澳宋后,他居然还让出了一点土地给泰和庄。
在决定洗劫王庄后,兄弟二人边喝边聊,商量具体步骤,待确定好方案后才发现:不但自己喝迷登了,手下将士也是个个东倒西歪。无奈,只能在各营收集了八、九百左右还能勉强上马的人,临时拼凑起一只队伍,待到大队人马出发,时间已近三更
多铎没难为那个放羊娃,好吃好喝伺候,指望着他带路洗劫王庄。可那孩子只知道大体方位,根本不晓得两个庄子的分别。所以,当后金军队趁夜色进入天津外围,向他寻问王庄的具体方位时,这个已经吓迷糊的放羊娃,上下牙打着战,指着不远处有微光闪烁的一片庄园说:“应该……应该就是这里……。”
“什么应该!到底是不是?”
“是……是吧”
应该说,劫掠之顺利,有点超出他们的预料,整个庄园没有丝毫防备,后金军队毫不费力就攻了进去。随即按照惯常战法,兵分数队,一边纵马狂呼、放火烧屋,一边砍杀受惊后四散奔逃的庄民。多铎和阿济格则冲进了主院。
一进主院,兄弟二人就发现情况不对了——堂堂王府田庄,怎么如此寒酸?空间狭小逼仄不说,竟然只是个二进院落,连养马的后罩房都没有。这可是一般富绅都不屑居住的房子啊。
再看整个屋子,富家常见的什么多宝格、字画、瓷器一样也无,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一张拔步床一张八仙桌。众人翻箱倒柜,只搜着几两银子和墙角一坛咸鸭蛋,气得多铎一脚把坛子踢的粉碎。
等到二人抓来庄民审问,才知道抢错人了,居然抢的是澳宋产业。
虽然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但在事件性质的认知上,二人倒存着侥幸心理——他们根本不了解澳宋报复心有多强。再者,二人都是久惯战阵的英豪,慌恐片刻后也就镇定下来,商量着若澳宋报复,要么截断运河走廊,要么夺取黄崖关,从而截断两白旗退路。所以当务之急,一是通知多尔衮快速回撤,二是重兵把守黄崖关要塞。至于眼下这个屎屁股怎么擦,到时再说吧。
待二人拿定主意后,除少数庄民逃跑外,大部份泰和庄生民都被屠戮殆尽。二人不敢耽搁,整顿人马赶紧撤离。
当澳宋骑兵在泰和庄前汇合时,天光已经大亮。闻着空气中硝烟和皮肉烧焦的味道、看着满地的尸体和几乎烧成白地的庄园,王启年面无表情的命令道:“报务员向首长汇报情况,留下一个班清理现场,侦察兵前出五里搜索寻敌。发现敌情立即汇报!”
后金军队向西北出发地方向撤退,撇下一路的马粪。虽然财货没搞到多少,却掳了十几名妇女,全都绑了横抄在马上。前半夜喝酒后半夜作战,任这后金军队就是钢磨铁打、令行如山,也都累的人困马乏,再加上马的负重有轻有重,跑出二十多里,队形便散了,沥沥拉拉越拉越长。
看到这种情况,多铎与阿济格发生了争执。多铎着人传令后队,把生口和财货全抛下,大队不停,抓紧时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阿济格正恼他招来祸事,怎肯听他的,便命令停下前队等候,多铎也不敢再反驳。
大部队在一条小河边上再次集结,阿济格命手下把掳来的妇女全部杀死,财货扔掉。士兵们劳心费力大半宿,一无所获,心中都极为不满,磨磨蹭蹭的把女人们集于一处,又舍不得下刀。阿济格气的破口大骂,亲手砍死了几个女人,又令亲兵摆牙喇把剩下的人都杀光。
也是死催的,时间这么一耽误,王启年已率骑兵追了上来。
“主子快看,是澳宋的人!”一个眼尖的摆牙喇指着远处说道。阿济格手搭凉蓬望向东南方向,只见一队澳宋骑兵已登上一座小山丘,不过几十个人的样子。显然,他们也畏惧后金势大,均停在原地,不再向前。
阿济格早想跟澳宋骑兵较量一番了,无奈现在时机不对,于是叫来多铎说道:“兄弟,你先带人渡河离开,我来掩护你们”多铎心中有愧,哪肯再让哥哥为自己守后路,当即表示自己决不先走。二人为这事又争执了起来。
“朝西北方向用炮!”炮长下达口令
“是!朝西北方向用炮”一炮手重复口令。
矮丘上,士兵们将迫击炮卸下组装,并不断调整着水平和射角,炮长则进行图上作业,以确定最后的射击诸元。
王启年手持望远镜观察着前方,发现后金虽然做出撤离姿态,却慢慢悠悠不急也不慌,显然没将自己放在心上,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冷笑。这时,耳边传来了炮长的口令声。
“目标, 敌方阵前骑白马将领; 射角13-21, 一号装药, 两发!”
“目标, 敌方阵前骑白马将领; 射角13-21, 一号装药, 两发!明白!”一炮手重复完口令,再次检查汇报射击诸元。
在一炮手准备的同时, 三炮手按照口令的要求, 安装好引信并添加附加药包。准备妥当后, 递给二炮手;二炮手接过炮弹, 右手托住弹体, 靠近炮口。左手掌压在炮口边缘, 支撑弹体, 避免滑落弹膛。同时弹翼部分进入炮管, 完成射击准备。
炮长举起右手, 下达口令:“预备——放!”右手重重落下。
“咚”的一声闷响,炮弹冲膛而出,紧接着,第二发炮弹也飞了出去。
当阿济格正在组织两翼骑兵,准备向澳宋发动进攻。多铎开始整顿人马准备渡河时。一声如同鹰哨般的啸叫由远而近传来,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二百多枚小钢珠四散飞舞,顿时将后金骑兵连人带马扫倒了一大片。
多铎后脑穿进了两颗钢珠,从马上栽了下来就不动了。还没等阿济格回过神,第二颗炮弹紧接着落下,却砸在他身边不远处一堆碎石里。爆炸激起的石块砸中了阿济格的头,他也从马上栽落在地,昏死了过去。
两名主将一死一伤,任后金军队再骁勇善战,此刻也阵角大乱,加上炸点附近的马匹都受了惊扰,开始四散冲击队伍。整个集结地已乱成了一锅粥。
王启年出身海军陆战队,虽然没有受过系统的骑术训练,但接触过骑兵战术教育。在澳宋的骑兵训练体系中,由于考虑到在单兵作战能力上远不如后金、蒙古、甚至关宁军,因此,骑兵选择合适时机、以墙式阵线突击、进而形成局部以多打少的局面,成为最为重要的战术训练科目。
本来已经架设好机枪阵地,准备应对后金冲锋的王启年,在望远镜中看到后金军队已经乱成一片,当即下达命令:“所有人上马,以我的战旗为中心,结成双排阵线。”
随即,他从旗手手中接过军旗,高高擎起,继续命令:“炮兵、机枪兵掩护射击!所有人员拔刀,随我冲锋!”
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澳宋骑兵们,立即拔出马刀,举过头顶,排列起密集的双排线式阵形。随即以保持阵线整齐为原则,控住马匹,缓慢加速,冲向敌阵。
应该说,澳宋对于战机的把握非常准确:敌阵已乱,前方地形又开阔平坦,利于部队保持阵形不散。头一次接受火炮洗礼的后金骑兵已经被炸的七荤八素,多数人四散逃蹿。却也有少数精兵开弓射向自左翼逼近的澳宋骑兵,随即便招来了打字机阵地骤雨般的打击。
在付出少量伤亡后,澳宋骑兵与敌接触,只一个冲击,那些跑的慢的、负隅顽抗的敌人就全部被踩在马下。王启年手擎战旗,哪人多往哪冲,尽可能保持队形不散。几个回合后,多数敌人都已经被赶上了溜滑的冰面。
小河不过数丈宽窄,澳宋骑兵紧紧跟随,尾追过河。王启年估计敌方的人力马力都不如自己,就死咬不放,同时命令前排士兵换成手枪,边追边射。
几十人咬着几百人追出十几里后,敌人逐渐不支,掉队的越来越多。王启年命令部队以班为单位散开,或消灭或收容残敌。
通过对俘虏的审讯才得知:虽然这支后金部队是临时起意前来偷鸡,带队的却是多铎、阿济格这两条大鱼,且二人都在第一轮炮击时便一死一伤。两人先被手下抢走,又在追击中被截了下来。
多铎的尸体早就凉透了,脸上血肉模糊,阿济格的伤情还好,正在接受包扎。此战,澳宋死伤十几人,多数都是在追击时被敌人的回身箭命中。后金八百多人的队伍,死伤加上俘虏,损失过半,只有二百多人逃了回去。
王启年知道此战大胜实属侥幸,如果不是首轮便瘫痪了敌人的指挥系统,加上对手连夜往返人马俱疲,结果还不定怎样。如今前突过远,随时面临敌人反扑,便立即命令部队快速打扫战场,抓紧时间撤退。
阿济格被绑在柱子上,脑袋缠着厚厚一层绷带。亲眼目睹了弟弟的惨死和军队的溃败,他的心中又惊又怒,双眼通红的瞪着面前的杨小东。
“我在泰和庄耕耘十年,所图不过是在乱世之中多活些人命,你抢便抢了,为何要把人都杀光?”此刻的杨小东已经没有了开始时的震怒,语气平静如同一口老井。
“呸!”阿济格一口唾沫啐在杨小东脸上:“汉人如猪狗,就是杀光又如何?”
杨小东也不擦,掏出一把尖刀说道:“你杀我泰和庄三百八十六口,我就割你三百八十六刀,你也应该尝尝利刃加身、生不如死的滋味。”说罢,在阿济格肩膀上割下血淋淋一块肉,直接扔进嘴里大嚼起来。
“啊!”阿济格既怒且怖,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一旁的单良都要吐了,冲上去拦住杨小东:“老杨,不要这样!”
杨小东叹了口气,把嘴中碎肉吐在地上,擦了擦嘴,转身出去。




27.平寇斩酋暗潮涌


如果说在澳宋占领天津后,当地民众对澳宋的主要观感是恐惧和不信任,那么在公祭天津保卫战死难民众、公开处决阿济格之后,这些负面感情就完全被感激、信服所取代,澳宋以及杨小东本人的声望,也籍此达到顶峰。
当初,每当澳宋士兵以标准步操动作行进或换岗时,都会招来围观闲汉们的小声耻笑。但现在没人笑的出来了,人们甚至感觉到了这些机械动作所传达出来的雄性美感和杀伐之气。破敌十倍、追亡逐北、生啖敌酋,而且还是让明朝百姓闻之色变的建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敢战能战的铁军雄师了!
于是就有人零零星星给那些在严冬中站岗的哨兵送来热水、鸡蛋、包子。士兵们自然是一一谢绝。但拒绝也要送,而且参与的民众越来越多,多到食物在哨兵脚畔堆成小山,步子都迈不开。三三俩俩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动辄约在一处,跑去看澳宋军人升旗、列操、换岗,当与士兵们的目光相遇,便捂上嘴吃吃的笑起来,把脸庞都羞红。
城中大户们出手就更大方了,什么牛羊鸡鸭粮食等,一车车拉到澳宋军营犒军,嫉妒的明朝守军们直蹿鼻血。当然,澳宋军队都照价付账,不沾便宜,这又进一步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于是不断有人偷偷跑来问:澳宋招不招新兵?
后金为祸北方多年,虽然天津未经战事,但陆续接收过数万难民,几乎家家都有故亡失踪于后金之手的亲戚故旧。这些人家少时一二人三五口,多时十几口、几十口举族而来,既有耄耋拄拐的族长,也有总角之年的娃娃。齐刷刷在杨府门前跪下,“咚咚咚”磕头如捣,掩涕轻泣一番即行离开。
感动归感动,把杨小东看做亦师亦友的单良,这次对杨小东却非常不满,甚至不惜和他大吵了一架。
战事爆发之初,杨小东即向政务院以电报形式做了汇报,政务院不敢怠慢,立即电令驻扎登州的山东兵团全体上船驰援天津。
但政务院也意识到:后金这次袭击澳宋产业、人员可能是一次意外事件,其真实意图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不说与澳宋暗通款曲的多尔衮不太可能如此下作,东北的宋金经济合作即将步入正轨,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实在没有同澳宋撕破脸的动机和必要。因此,政务院也在第一时间提醒杨小东:该打的打,这个没问题,但不要过份解读后金意图,更不要扩大报复的范围,要尽量留住其首脑性命,为政治解决创造条件。
但当抓住阿济格、并得知后期对被俘妇女的屠杀皆因阿济格执意而为时,怒火攻心的杨小东不顾单良的反复劝诫,在未通知政务院的前提下“先斩后奏”、快速将其处决。
“如果在战场上击毙阿济格,那是他活该倒霉,但你先俘后杀,势必压缩了以政治方式解决问题的空间。你倒是痛快了,政务院的东北攻略会不会受到影响?东北元老的安全会不会受牵连?这些你都想过没有?说句诛心的话,你不能用到政务院时就要这要那,事情办完就一推二六五,留个烂摊子给人家吧……”这话,单良说了不止一遍。
“我这个庄子……好吧,就如你所说,元老院这个庄子,建庄近十年,前后收容过不下三万的流民,从未冻死饿死过一人。眼下这批人大都是我自运河上所救,进庄时梆梆的磕头磕到淌血。既代元老院受了他们的头,却未能怙其性命,实在歉然,只好以血祭之。我一个庄稼汉,只知道血债血偿,别的不管。”
杨小东这番话自然感动不了单良,单良也知道杨就是要拿元老的身份特权去硬赌阿济格的小命。不过考虑到大家同舟共济、肝胆相照的情份,以及杨小东为上海租界的资金到位问题牵线搭桥,这个事上单良绝不肯袖手旁观。
杨小东以一个带兵官的身份却罔顾政务院命令,擅自行事,这是犯了大忌的,你就说破大天也绕不过去。眼下之计,只能是尽力弥缝,将坏影响降至最低。二人商量再三,定下数策:

  
1.杨小东立即辞去“天津警备司令”一职,并向政务院就擅自处死阿济格一事,出具了一份言辞恳切的报告
2.给多尔衮去一封措辞强硬的信件,指责其不守承诺,侵犯澳宋产业,杀死澳宋治下人民。写这封信的目的,就是逼多尔衮表态,要战要和摆明车马。
3.两人动用在临高的关系,在元老中全力宣扬天津保卫战的正面意义,制造舆论,促使政务院尽可能正面解读阿济格被处死的意义,弱化杨擅权独专的恶劣影响。
4.向东北外派元老致歉,承认处死阿济格给东北同仁的工作造成的不利影响,尽量消除其怨气,避免他们向政务院施压。
  




政务院眼里是不揉沙子的。
千防万防,就是要防带兵元老不听号令,前面有归化民擅自处置澳宋产业甚至军火,虽出于公心未受严惩,但也被禠夺了公职,再难进入体制。天津站建功在先,擅权在后,在政务院看来就是恃功而骄,严肃处理不合适,惩前毖后一定要有。果不如单良所料,不久后,政务院便将小打手“契卡”派往天津。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阿济格虽被处死,但本着“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的原则,被俘的后金士兵并没有受到虐待,伤兵也得到了很好的医治。所有俘虏审问惩戒一番后即行释放,同时捎去了杨小东给多尔衮的信件。
在收到杨小东的信、得知兄弟们被杀的前因后果之后,多尔衮捶胸顿足、放声痛哭,立即命令临清城中的兵马结束休整,进行集结,欲举哀痛之兵,大举进犯天津。誓要将那杨小东碎尸万段,将个天津卫碾为齑粉!
随即,他修书一封给黄台吉,请求调兵助攻。口渴难耐下急唤手下杂兵进屋倒茶,哪知道这个一向手脚麻利的奴才今天却不知中了什么邪,手一抖竟将茶壶打翻,将写了一半的信笺溅了个精湿。
那杂兵早就吓的面无人色,口喊饶命跪下猛叩响头,哪知叩了半天没有动静,偷偷抬头观瞧,只见多尔衮如泥塑木雕般盯着湿信愣在当场。
所谓心念如暴流。
“莫非这是天意?不叫我与澳宋冲突”多尔衮的心思如电光飞转:“试想,如今宋金合作大势已成,黄台吉肯为我火中取栗而不惜与强大的澳宋撕破脸皮吗?恐怕借机削我两白旗势力才是真。其它各旗更不用说,巴不得趁机看笑话。即便各旗同心戮力,大战天津吧,无论输赢,这天大的人情先欠下了,两白旗的独立性就此削弱。
况且,说千道万,咱事先向人澳宋保证过不犯天津,不但食言自肥,攻击的还是澳宋产业,倘若黄台吉借题发挥治自己的罪,也完全说的通……”
想到此处,多尔衮冷汗便下来了,一个金锞子打发走了满头雾水的杂兵。立即招集手下亲信密议,控制和替换掉多铎,阿济格手下将领,集中军权、事权,防止有人借机闹事。那边厢,派特使前往天津,与澳宋协商善后。同时给黄台吉去信一封,照实描述事件经过,坦言自己束军不力方有此祸,两白旗愿担此责且任由处罚。并劝黄台吉当以大局为重,不可同澳宋轻启战端。
看到多尔衮如此识趣,政务院还有什么好说的,随即委派杨小东、单良与多尔衮进行了善后谈判,并达成如下协议:

  
1.多尔衮具结文字,承认责任全在己方,澳宋行动纯属自卫。愿赔偿澳宋一切损失。
2.澳宋不再追究后金责任,不变更所有已与后金签署的协议。
3.澳宋支持多尔衮继承两白旗的一切权利。
……
  




二月末,包括多尔衮的大军在内,后金军队全部撤出关外分脏去了。明廷立即组织槽粮北运,此时运河一线,已被蹂躏的十室九空、惨不忍睹。而象济南、德州、临清这样的沿河大埠,几乎全变为空城。夹私的槽军们无处卸货、买卖,只得一路赶往天津。
此时的天津不但完好无损,而且集中了大量提前跑路的人口、财货,竟一跃成为江北第一商埠。在杨小东一封“钱多、速来”的电报招唤下,早已枕戈待旦的政务院各部委立即组团北上,誓要将那些大资金留到租界。
此次后金南掠,澳宋强大的军事和外交实力让人叹服,尤其在济南的拯救行动与天津的收容行动中,澳宋力量不计成本的扶危济绝,硬生生抢下数万生命,可谓是惊天泣鬼,青史流芳。比之明廷的颟顸无能、任民涂炭,这人心向背,自是不用说了。
朝堂之上,温体仁下台,受复社与澳宋支持的周延儒入阁当了首辅。当初曾保证过“废槽改海”的周目睹了此次大运河被断、京师差点无以为继的惨状后,更加坚定了“废槽改海”的决心,但澳宋却主张稳健推行,盖因运河沿岸经济主要指望槽运,如今战争导致各地残破不堪,若再少了运河补充,从苏北到山东还不得成为一片废土、乱民四起嘛?
好吧,其实这个建议是元老院中的山东元老提出来的。他们还提出:趁着山东各城隳圮重建的机会,抓紧时间把势力插进来,籍此将山东置于澳宋“保护”之下。从来都是建设比毁灭要难上万倍,别老想着看热闹不怕事大,打成赤地千里后捡别人的烂摊子,从现在起,就要把这天下当成自己的了!
政务院并没有下文斥责杨小东的擅专,只是在后金撤离后,按程序免除了他的“天津警备司令”职务,且仍由其打理天津一切事务。不过,政务院还是捅出了软刀子:以即将设立租界为名,派出“契卡”,对天津站进行全面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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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回目没想出来,谁给帮个忙啊?









28.凤池岭表意何图


后金一走,澳宋立即向明廷上折,要求进行天津海关关税谈判,以及天津租界划界谈判。
崇祯对海关开关收税非常感兴趣。
自澳宋霸海之后,沿海贸易基本被澳宋垄断,澳宋海商仗着船坚炮利大肆走私,每年到底流失多少税款,包括崇祯在内,整个大明朝就没有几个人能搞明白。但如今澳宋愿意通过独办、合办海关的方式让自己的对明贸易合法化,对于明朝捉襟见肘的财政将大有裨益。
天津海关由明朝独办是白纸黑字写在协议上的,想来澳宋也不会耍横赖账,崇祯的心思就越发迫切起来。他深知若谈判关税,少不得要跟那精于计算的澳宋在数字上打转转,朝中多数文官是不中用的,于是从户、工两部调派了两名拥有税收经验的侍郎担任正、副使,又从两部抽调了一批精算学、懂账目的吏员协助。大明“天津海关筹备小组”就算正式挂牌了。
不过对于租界划界谈判,崇祯可就不怎么上心了。当初王德化出访临高时,澳宋已将租界草案交予明廷。崇祯看到:澳宋的各租界地都建在远郊滩涂,不与老城接壤,除了水运、海运便利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价值,很让人费解。至于土地来源,除髡人自购外,明廷划拨的那部份荒地满打满算,每年不过几千两租金,屁用没有。
既然租界的大方向基本就这样了,所以,对新任天津巡抚兼天津澳宋租界“宣慰使”的陈演,崇祯也没什么好指示的,后金一撤,
就催着他快点上路,赶紧把贺世寿替换下来。
随着周延儒代替温体仁重掌相印,温党成员纷遭罢黜。与温体仁交好的陈演也被人弹劾,不过崇祯就认准了让他干天津巡抚,谁也动不了他。
最开始时,陈演是不愿意淌天津这趟混水去和澳宋斗智斗勇斗力的,只是深谙髡情又是他保荐人的王德化一再鼓励,又送了他个“六字真言”,他才懵懵懂懂勉强竖立了点信心——甭管好使不好使,好孬算有了对策不是?
京津驰道上,座在八抬大轿中、听着十三响鸣锣开道的新任天津巡抚陈演,此刻正双目微闭,心中打着小九九,思绪回到了半年前……
在京师一座酒楼的私密后堂上,王德化受了陈演一杯酒,开口说道:“髡人做事重信用讲规矩,是可以‘欺之以方’的,你须谨记一句话:一拖二靠三抠四要,把握节奏拿准火候,定不虚此行。”
陈演就问,何谓“一拖二靠三抠四要”?
王德化道:“所谓一拖,就是拖着不见面,你是天津巡抚,公务繁忙,哪是髡人想见就见的?
这第二步呢,就是‘靠’,倘若拖不下去,便与他谈,不过主动权不能交由他们,今天高兴就和你切磋切磋,明天有个头疼脑热,你就等着去吧。髡租界是个大摊子,绝不是平地起楼、夯土为城这样简单,你连拖带靠,他们大队人马千里而来,怎么耗的起?”
“这个‘抠’,就是抠条文,抠辞款。陈大人你老于文字,这个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夹了口菜,王德化又说道:“至于这个‘要’么,前面铺垫这么多,自然是为了要钱要利了。贺世寿这几年天津巡抚干下来,赚的个脑满肠肥,所为何来?还不是与髡人合作无间?只是这四步要张驰有度环环紧扣,不可盲目托大引来髡人怀恨。”
陈演奇道:“既然最终仍要结交髡人,为何还费这般事,直接坐地起价岂不爽利?”
王德化冷笑道:“你当皇上为何非让你去?盖因你非复社分子,不至于对髡人言听计从罢了。天津厂卫遍布,你一去便同髡人两相酬酢,怕是酒杯刚放下,官便做到头了。”
……

王德化讲这些话时还在数月之前,如今他早死在去凤阳的路上。借着建奴南侵京津断绝,天津澳宋势力据说已然坐大,朝中亲澳宋势力也越发跋扈嚣张,形势比原来还要严峻些。但王德化的告诫陈演却深以为然:自己若想在天津站稳脚跟,开始时定要把“孤臣”的姿态做的十足十,先让皇上看到自己不与髡人妥协的态度,但又不能把髡人得罪狠了,真把自个当成清介孤拔的人物。
天津文武官员出城十里迎接巡抚仪驾,来至城中,又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又是开宴尊罍、把盏言欢自是不必细言。席间,陈演也向官员们略略打听了杨小东及澳宋情况,大家纷纷表示我们与那厮不熟,不清楚。心中都暗自庆幸:幸好建奴一走髡兵就撤出城外了,要让巡抚大人看到他们在各路口执勤,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
没见到杨小东倒不奇怪,明官们自己过家家他澳宋自然没资格参与。但本大人履新,你澳宋不送仪程不打招呼甚至面都不露,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带着些许的狐疑和不满,陈演拜访了“卧病”中的前任巡抚贺世寿,一行人等转道官署,忙自己那摊去了。
杨小东不是不知道新巡抚驾到,只是已在城外工地忙的焦头烂额,早把这事忘干净了。
天津租界建设,因为企划、建筑、水电等各部门均已走入正轨,所以头绪之繁琐,工程之浩大,规划之严谨远胜于草创初期的临高和百仞。加之天津又乃北中国锁匙,政务院正希望借此机会一展澳宋风姿,树立榜样,多少也就带着点“面子工程”的嫌疑。
正因如此,都未等到后金撤军,天津便利用招收的难民,在先期购买的三百多亩荒地上,比照一期工程的施工蓝图开始了前期施工。象什么打深水井,垫高土地、修建道路、挖沟开渠等等,甚至包括在海河、大沽一带修筑简易码头。
当陈演上路时,澳宋这边连压路机、拖拉机这些重型设备都上岸了,每天冒着黑烟在荒原里突突来突突去,引得一众天津市民离着老远的观看。
租界建设,自然不是“平地起屋,夯土为城”这么简单,仅基建项目就有五大部份,包括:道路、自来水、排污、煤气、电力。虽然这些都是未来公共服务的一部份,可以通过税费收取实现盈利,但前期的投入也是个天文数字。粗粗一算,一期工程的港务区、商务区综合体外加董事局、工部局办公区,就不下一百万两。
在企划院最初的租界建设规划草案中,几大租界均由澳宋独家建设运营,该草案一拿出来讨论,立即遭到“自由派”领袖、“宅党”党魁、临高特别市市长钱水廷的质询。
钱水廷说,公共设施投资、建设、运营、管理、收益均由政府包办的模式,早就被无数次证明是低能低效了,我们这些携先进理念而来的开辟者,有必要再次重复这个错误嘛?这是一。
再者,租界是什么?租界是澳宋文明的窗口,是未来新型国家的城市样板,是破旧立新、移风易俗的手术刀。因此在建设管理过程中,要尽可能担负起吸引民间大资本、改造旧势力使其能为我所用的作用。诚然,我们可以用武力席卷天下,但财富会在战争中流失殆尽,民心会因为动荡而分崩离析。澳宋所代表的先进生产力将失去吸引力。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们没钱……

于是,“用一定政治权力相交换,将民间资本引至租界建设中来”便成为基本原则之一,也正是从这个原则出发,一百万两建设预算,政务院只拨付了三分之一强。做为天津租界董事局主席的杨小东,也就当仁不让的承担起了筹款工作。
天津的拯救行动是神来之笔,为澳宋带来了意外的人力和资金——招商引资洽谈会上,出于对澳宋的感激与信任,外地客商纷纷解囊,十几万两基础建设投资到位,投资意向书也签了二十几份,加上北京站、杭州站帮忙拉来的民间资本,还有将近五十万两的缺口。
但当初精心筹划的设想与长期准备——向明朝官宦集团的募资计划,却卡壳了。




29.我欲因之赴吴越


按照最初设想,江南豪商集团和北方的官宦集团,将是租界建设资金的主要来源。杭州那边,赵引弓的游税动员工作比较顺利:南方的亲澳宋商人,早在一年前,便于吴淞江、黄浦江沿岸悄悄购买土地,暗中布局,他们在朝中的代理人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避免明廷在租界划界谈判时出现意外刁难与干扰。同时,他们还得到了澳宋保证:只要资金到位、购买土地不超规划范围,一旦大家的布局完成,澳宋将利用军事与外交手段,保证划界谈判的顺利。
但天津的租界资金问题就是另一个局面了。
首先一点,南方商人大都不愿意把资金投到资源匮乏、政治格局复杂、又屡遭后金入侵的北方,即便澳宋给出种种优惠政策,他们向天津租界投资的意愿仍不强烈。
北方商品经济不发达,大批资金实际上沉淀在官宦集团手中,冷凝云的游说工作也主要在他们之中展开。冷凝云在北京浸淫多年,依靠德隆的优良口碑和强悍背景铸造了信誉、广结了人脉,进行资金游说时的确顺利不少。
澳宋的起座行止与真正实力,朝堂上的官僚要比南方人看的更清楚些,窖藏的那些黄白之物,也确实需要个避险生利的去处,冷掌柜这么一动员,高官显宦们没个不动心的,但他们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心,那就是政治风险。他们给冷凝云的保证是:只有在租界划界谈判完成、朝廷正式下诏承认租界范围及合法性之后,一切方有可为。在此之前不落任何白纸黑字,不掏一两真金白银,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朝堂上予以声援。
“都是些粘上毛比猴还精的主……”单良离开天津去上海赴任时,对送行的杨小东说。他也希望天津租界划界谈判尽快完成,为他的上海之行打下基础。
背负着众元老的希望与嘱托,这边还要应付着契卡的审计,又要指挥工地施工,杨小东恨不能每天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哪有心思捋陈演的那些花花肠子。直到几次拜访陈演都被以各种理由推托不见,他才觉出情况不对。
杨小东还在想对策,陈演倒先坐不住了。
那天一早,陈演带领一帮天津的僚属登上城头,视察城防。抬眼望去,便见远处旷野之上,几个冒着黑烟的铁砣子正在往来驰聘,就道:“人言澳宋‘火耙犁’以‘自来火’驱使,不用畜力而日耕百亩,可是那个东西?”
众僚属纷纷称善,都道大人见多识广,不愧是翰林出身。
陈演正要得意,突然心念一动,暗道不对,便使人拿来城图,一边辨别方向一边仔细观瞧。待抬起头时,已是勃然变色:“不对!澳宋所购荒地,是在东南偏西一隅!怎么跑南边来了。眼前这块地明明是官地所在……”他回头怒视身后官员道。
大家面面相觑,心道别说抢咱几块破地了,你老大人当时在京城避祸的时候,人家澳宋差点把天津翻个底儿掉,这事您装不知道是怎么着?
见大伙都低头往后出溜,没个敢回答的,陈演一股无名业火自脚后跟冒起,直冲囟门。当下也不视察了,扔下一众官员,甩袖子就下了城墙。
回到府中,怒气渐消,陈大人便提笔写了封奏章去告御状。心说这事可不是我任上发生的,咱来之前这地就被髡人强霸了去,得跟皇上讲清楚,贺世寿端的屎盆子可不能扣我头上。
奏折刚送走,有家人来报,说澳宋驻天津特使杨小东来拜。陈演心说好你小子!我正找你呢,来的正好!便吩咐道:“叫他进来!”
陈演和杨小东算是第一次见面。很冷淡的见过礼,陈演有意摆出副金紫重臣接见僚属的冷淡模样,也不让座,更不叫人看茶,大喇喇上首一座,问道:“杨东主,你们澳宋也太不拿朝廷……”
杨小东根本没等他讲完,便道:“我很忙陈大人,咱们简短截说……”边说边趋前几步,将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几案上,又飞快展开,吓的陈演直往后缩,心道你要效法荆轲刺秦是怎么着?
“这一片就是我们澳宋租界划定的大致范围……深蓝色这块区域拨给了福王,双方合建一座剿丝厂,离河近嘛对吧……铅灰色这一块,就是海河上游这块,我们将拨给潞王,合建面粉厂……银白的这一小块,你们首辅大人看上了,说是要建一座澳宋风格别墅,委托我方施工……”
杨小东象一个刚刚毕业头次应聘的大学生,正涛涛不绝的向面试官推介自己的从学资历和职业规划。陈演则越听越心惊肉跳,心说你们个顶个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合着就把我挂墙上当画看,你们早就暗通款曲了?
腹诽归腹诽,陈演心下尚存一丝澄明,当即把地图一推,冷笑道:“你们澳宋最爱大言欺人,少拿这些诓骗于我,皇恩浩荡,我……”
杨小东是有备而来,当即冷笑道:“御使弹劾陈大人与仆妇通jian 的奏折,皇上留中不发了。不过二年前陈大人jian yin 随从you 女,至其怀孕这事……”
“别说了,我……”
“大人私德如何,与我澳宋没关系,我们也不感兴趣。今后我们要长期合作,租界建设还有赖大人鼎力支持,所以请看,粉红色的这块区域就留给大人了,这可是黄金地段,近邻工部局大楼,率先通暖气……”
…………

天津站的审计工作由一位财务出身的张元老带队、四名归化民稽查员负责账目核查,五个人整整忙了半个月,对天津站近三年以来的所有账目进行了核对,结果发现:杨小东在财务管理上的混乱和不专业,简直就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恶梦!
天津站业务在三年前走上正轨,陆续建立起各种经济实体,政务院随即派来了负责财务的归化民会计。可这厮没干够一年就因为贪污而被法办,待新会计上任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情,契卡重点审计的,其实只是这半年时间内的账目。即使如此,账账、账实不符,以及各种拆借腾挪依然看的人头晕目炫、脑袋发麻。

张元老临行前接到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指示:契卡高层希望尽量查出贪腐问题,借此机会摆天津站一道;而政务院高层则转弯抹角的说:如今我们还处在草创阶段,制度建设落后,专业人员缺乏,各驻外站条件还要更差些,这些都是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阶段,我们下去的同志,查找问题固然是重点,但服务基层、协助改进也是核心工作……小张同志我看你这个人很有水平嘛,如果有往上走的机会可一定要把握住哟?
“妈的水好深。”张元老心道。
水至清则无鱼,何况这些在外面打生打死的元老柱石们远离政治中心、环境复杂,技术上的监督手段也有限。因此政务院对驻外站的要求也主要把握两点:一是小金库情况要尽量摸清,二是定期的财产申报不能掺水,这两点意味元老院财产有无被侵吞和流失。除此之外象什么吃喝应酬、生意上的资金拆借等等,只要不是太反常,也没有细查的必要。
契卡是事无巨细,均要求如实核查上报的,可实际操作中还是有商榷的余地,除了以上两点原则,其余事项操作空间很大,是否上报可商可量。这次审计,天津站主动上报了属于账外账的小金库,钱不多,三四千两银子。至于杨小东的个人财产,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除了一内一外两处属于元老院财产的庄田外,个人未置任何产业,日常花销虽然未单独做账,但连契卡的秘密调查员都说:这家伙平时就靠炒地瓜叶子下饭,老婆未娶,仆从就一二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骄奢淫逸的地方。
“老杨啊,这几千两银子的白条账,连欠款人都没有,还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是什么钱?”张元老问道。此刻,对面的杨小东正拿铅笔剔着指甲里的黑泥,恶心到不忍直视。
“这笔啊……”杨小东瞄了一眼,继续剔:“死了,这个曹百户借我钱还敢阴我,被我处决了,此事已经上报过政务院。”
“这样啊……”张元老咽了口唾沫:“他就没有什么房舍田产之类可供抵债?”
“操!江湖事江湖了,祸不及妻儿。我把他房子地都收了,让他家孤儿寡妇的做妓做大茶壶去嘛?”杨小东气得把铅笔一摔道。
“也不是不可以嘛。”张元老腹诽道:“元老院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契卡最后的询问总结工作完成,天津站险险过关。张元老也终于理解了政务院的意思:在天津租界尚未走上正轨之前,杨小东是不能动的。因此审计报告中,他在狠狠批评天津站财务管理混乱的同时,也高度赞扬了杨小东清廉如水的生活作风和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的高尚品德。整个报告写的是四平八稳,张驰有度,各方满意。
审计工作完结,张元老正要带队离开,却被杨小东拦住了,说是要一起过节。
这几天,天津城里的百姓突然发现:城外没日没夜叮叮当当的澳宋工地突然停工了,那些髡人全都兴高采烈的跑进城里,大肆采买消费。好多悴不提防的商家们直接被买断了货,酒楼妓院的生意更是好的不象话。
到了晚间掌灯之后,髡人则在海边放起了焰火,五颜六色的火焰在半空中绽放炸响。这边天女散花刚刚幻灭,那边就有滚滚惊雷翻卷而来,好不热闹。引的一众天津市民纷纷登城观瞧。
“嘿,我说,这上元节早过,中元节未到,髡人做的哪门子的水陆道场?”一个市民边看焰火边问。
“什么水陆道场,髡人才不信这个!听进城的髡人说,明天便是他们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什么节赶在这个时候?”
……
“五一劳动节,是所有劳动者的节日。今天下午,我们要在大会堂颁发五一劳动奖章和三八红旗手奖章,贺大人你可一定要来哟!”当贺世寿问出同样问题时,杨小东答道。
此刻,习习的海风还颇有凉意,杨、贺二人正伫立海边,看着远处沙滩上嬉笑打闹的澳宋男女。
贺世寿没有答话,指着其中一个三、四岁左右,正拿着小铲子挖沙的女孩问道:“那孩子就是你收养的孤儿吧?”
“是,爹妈都惨死在济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趴在自己的屎尿里奄奄一息。”杨小东回答。
贺世寿说道:“司马公言:天下财货皆有定数,不在官便在民。我今天才明白,这话纯属放屁,只要人命不息,财货便能生生不绝,哪有什么不在碗里便在锅中的道理!”
听完此言,杨小东面色一肃,转身一揖到地:“贺大人高论!便在我澳宋,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大人若怀揣此念去上海赴任,我便放心了。”
贺世寿没理他,而是蹲下身张开怀抱:“囡囡来!到爷爷这来!”小女孩一听,扔下铲子依依呀呀地扑了过来。
杨小东就笑了,心说一不留神又被这老东西占了便宜。
…………………………



  

天津故事就此完篇,下面准备写上海租界了,新篇要酝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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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旅貌非常行路人


话说,太湖以东,有一小泽,名曰淀山湖。这淀山湖方圆不过百里,与孕育它的、方圆数千公里的太湖水系比起来,实在是不起眼的很。
但这淀山湖却有一样好:它北连吴淞江、南接黄浦江的两条水道,是除长江外,江南内陆通澳宋上海租界最重要的水上交通要道。若搁三年前上海开埠之初,还看不出什么,但如今可就不一样了:淀山湖南北两岸,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水道码头上的船家更如蚁布蝗聚,密密麻麻。这两条水路,不但可供江南特产或澳宋物资便捷出入,更因为连接了两个个性迥异的世界,而成为江南学子游历天下、增广贤闻的通道。
此刻,就在淀山湖南岸码头的一座酒肆中,四个邻窗而座的客人却争执起来。
四个人中,那个青衫纶巾做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先前就为单间已满而心怀不忿,此刻更因为与同行者争执而面目通红,只听他高声怒到:“到底我是东家你是东家?到底听谁的?你们起威镖局号称‘服务一流’,你就是这么为客户服务的?”
那个长随打扮的黑脸汉子却不示弱,一嘴的山东口音回道:“服务一流前还有个‘安全第一’哩 ,你不知道是咋的?俺一再跟你讲太湖水匪众多,南路水道刚开,不安全……”
“呸!我们当初雇你们时,你们起威不是号称已同太湖各路豪杰打过招呼亮过点子,绝对安全嘛?再说保证我们安全本就是你们的职责,合同里可没写我们必须要服从你们的安排吧!”书生的小书僮只有十一、二岁,却伶牙利齿的很。
黑脸汉子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书僮一番话竟噎的他无言以对,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赶忙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以掩饰尴尬。
“吵啥子嘛!不要吵,都消消气。”另一个四川口音的矮个长随劝道:“老陈,你出来,咱俩聊聊撒。”
看到两个长随离席下楼,书生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墩,怒道:“岂有此理!回去后我非投诉他不可!”
“这位兄台何必动怒,远行不易,要我看,您这位伴当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旁边桌上,一位书生打扮的白衣年轻人劝道。
一看对方也是读书人装扮,书生不敢怠慢,慌忙站起行礼道:“兄台所言极是,是在下鲁莽,冲撞兄台雅兴,还望恕罪!”
“哈哈哈……兄台哪里话,同为圣人门下走狗,兄台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听对方说话风趣,青衣书生顿时心生好感,急邀对方同坐。

“我说老陈,你这又何必呢,他说走南路就走南路,啥好争的。”四川汉子埋怨道。
“南路要过上海县辖地,双方一直争执管辖权,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起什么瓜葛岂不是节外生枝。再说南路河浜纵横、水道复杂,路程又远,若是出现意外,喊爹喊娘也不管事!”黑脸汉子的嗓门好大。
“你小点声!再远也不过晚到个一日半日,再说自打开航,哪听说过什么船匪河霸出没过,上面也没说非走北路对吧?你可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回头被投了诉,我还得陪你一起吃挂落。要让我说啊,就听他的吧,上了岸签了票,他自走他的阳关道去,你说你较个屁真啊!”

“兄台有所不知:这俩伴脚长随,乃是在下自起威所雇,谁知这一路之上处处为难于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不知是雇的长随还是找的祖宗!”青衣书生叹了口气道。
“哈哈哈……”闻听此言,白衣书生爽朗的笑起来:“都说你们粤人风趣,果不其然!不过要让我说,这南路野趣盎然,四季景致迥异。且行且观且饮,正是我辈读书人托景寄情所在,搁我我也要走南路的。”
一路之上,这青衣书生被两个外雇的起威镖师点化的不胜其烦,这也不能走那也不能去,在哪落脚住宿,吃饭打尖都要任其指挥。这还罢了,自己若稍有个不字,人家立刻就拿出合同说:合同上有条款,你可是签了字的,不可自行其事云云。
南线、北线,本来是无所谓的事。只是这青衣书生再也看不惯二人颐指气使的模样,这才借机发作——你要走北我就偏要走南,非和你较这个真不可!
如今听邻座说南路景致风物俱佳,不禁更坚定了走南路入黄浦江,再进租界的决心,于是问道:“恕小弟冒昧,敢问兄台也是要往东走嘛”
白衣书生点头道:“正是。在下祖籍运河畔吴江县,早年也考取过秀才。只是天资鲁钝,此后学业再无所进,好在家族世代经商,便随亲族入了这商贾末流。最近家里闻听澳宋要在黄浦江西岸再兴土木,想着地价必涨,便打发我去觅些好地囤起,或发卖或自用,也算寻些财路。”
“哦?”闻听此言,青衣书生心中即惊且喜。原来,他也是接受父命,自广东千里而来,赶往上海买地。他惊的是,没想到老父将澳宋开发黄浦江西岸当成机密,不许自己同外人泄露分毫,在这里却成了路人皆知的消息。喜的则是:此去租界若能与此子为伴,一路上吟风弄月,把酒言欢,岂不比那两个泥像木偶般的长随和大字不认得几个的家生书僮要有趣的多嘛?
二人正聊的热络,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说道:“此去租界有水路数百里,三四天船程,阁下独自一人,伴当也没有一个,胆子未免忒大了些吧。”
说话的,正是那个刚刚上楼的黑脸山东汉子。闻听此言,白衣书生连忙站起,抱拳施礼不卑不亢道:“南路虽然比不得有澳宋快船巡逻的北路吴淞一线,但胜在江阔水深,极利大船停靠,因此商贸往来已日趋繁胜。在下已全须全尾跑过十数趟,水贼船匪的闻所未闻,阁下多虑了。”
这倒是真话,两个保镖在出发前,上级也说南路并未听说有什么水盗,就是强悍的太湖水匪,也不敢擅动澳宋起威的人货。因此那个黑脸汉子闻听此言便不再答话,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座,盯着白衣书生,那意思你赶紧走开。
两个书生又寒喧了一番,待白衣人告辞后,青衣书生对长随说道:“黄浦江水深浪急,
不比吴淞,我已决定了,明日一早,便搭那位仁兄的大船去租界,也省下一笔不菲的船费,二位意下如何?”
黑脸汉子刚要答话,四川汉子却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按了按,他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这青衣书生姓韦名英,字慕雄,祖籍便是在淀山。虽非嫡出,却是家中长子,幼时读过几年书,考取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才随老父迁往广东经商,没承想专做澳宋生意的老父生财有道,几年后家业中兴,倒成为肇庆数一数二的富商大贾了。
家业兴旺后,韦老爷子便生出落叶归根的念想,无奈自己年事已高,就托付韦慕雄回乡祭祖,并买几亩风水好地,以做未来寄躯之所。听说澳宋开发黄浦江西岸的消息后,又拿出数万两德隆银票,想着让韦慕雄去买点地先囤着。
老头也知道韦慕雄未出过远门,又是个只会读书不通事故的样子货,无奈膝下仅此一子成人,也只好撵鸭子上架了。韦慕雄此来,先行海路、入长江,然后经吴淞江,再走河浜岔路入淀山,基本全是水路。韦家不是没有习武的家丁,但长江太湖流域水匪强悍,也只有澳宋的起威镖局能够一路全蹚,而且镖师携带的快枪神鬼俱灭,比只会舞刀弄棒的家丁可要强悍多了,干脆,就委托起威的镖师一路护送。
按韦老爷子的意思,雇上一百个镖师才安全呢,无奈韦慕雄从租界上岸后才知道:租界起威镖局能动用的镖师只有两个。不过镖局业务经理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俩镖师不但是退伍兵出身,身手枪法都是数一数二,而且走老了太湖水镖,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这么一说韦慕雄也没了主意,只好签了雇佣合同。等祭完了祖,宅地也基本敲定,按照原计划要再走吴淞江回上海租界,自有韦家在上海的伙计接洽,商量购地事宜。但这韦慕雄一来不想再走吴淞,而是想走南线黄浦江去瞧个新鲜,二来一路上被两个保镖吆五喝六的实在不忿,成心要自己拿次主意,方有了上面的争执。
黑脸的山东汉子名叫陈汉,老伏波军出身,身手、枪法、阅历都是上选,就是脾气急躁些。四川汉子马三卜,也是退伍兵出身,只是年龄较大,讲究出门在外万事和气,不愿意较这个真。所以他才劝诫陈汉听东家的意见就好,没啥可争的。
陈汉犟归犟,此刻也不好再争什么,只得遂了他们的意,谁知不但就此便引出了一场腥风血雨,也成就了自己的一番功业来。





31.羁途多诡当权衡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四人吃过早饭便赶往码头。昨日那个叫白襄仁的书生早已在码头等候,离老远看见他们便挥手喊到:“韦兄!这边!”
韦慕雄一见,也高兴的挥手示意。
待到的近前,白襄仁指指身后说道:“这便是我的船了。”
四人定睛一看,见一条平底沙船横在岸边。船长约七八丈,双尾双橹,方头方梢,很是宽大雄伟,韦慕雄诧道:“这么大一艘船!”
白襄仁点点头笑道:“内河里这船算大了,却胜在行船稳定,不惧大浪。如今吴淞沉淤厉害,这等大船连河浜都难出。南路水深,又有浦江潮水找补,方行的此船。”
韦慕雄听罢连连点头。
上船之后,白襄仁引领韦慕雄四处观瞧,哪是座舱哪是货舱,哪是披水板哪是太平篮,载重多少船速几何等,一一详加介绍。马三卜不离韦慕雄左右保护,陈汉则按照勤务要求,四处逡巡检查起来。
韦慕雄说道:“小弟在粤时,广、福各型船舶也都见过,沙船却少见,闻听此船只宜内河或近海航行,出远海却不行,这又是为何?”
白襄仁说道:“正是如此,沙船不惧浅水平滩,载重也大,适宜内河近海。但也有一样不好:因是平底,遇大浪易翻沉,所以走远海很危险。不过当年前元攻掠倭国、三宝太监下西洋,船队中也多有沙船——小弟有一事不明,倒想请教韦兄:闻听三宝太监此行,正是为寻找前宋遗民以接归故国,韦兄久居髡人治下,不知可听说此事。”
韦慕雄本是个掉在大时代际会的夹缝中爬不出来的寡陋书生,见识浅薄,好在生长于澳宋治下,澳宋书籍倒是读过一些,如今被白襄仁搔到痒处,正好卖弄,便笑到:“此言不确,寻前宋遗民只是目的之一,其实还有两条主因,一是找寻建文下落。这第二嘛,郑和本为回回,笃信穆教,虽是奉皇命出海,还暗怀着找寻麦加圣地的私心……小弟这有一册澳宋版《郑和下西洋》,白兄可愿一观?”
“好好,多谢韦兄!”
二人聊的热络,陈汉已将整条船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找到马三卜,悄悄说道:“都检查完了,倒没看见刀剑之类,可有两点疑惑:此船船老大还算木讷朴实,几个船员却多面带凶相,不似良人。再者,因路途遥远、船费昂贵,走河的商家少有空船往来的。但我看此船货舱却空空如也,姓白的曾说此船非私有,乃自河上所雇,又说免费搭载我等,如此便要白掏一笔不菲的旅费,实在不象生意人作派。”
马三卜是此次出任务名义上的主管,行镖多年,本也不是孟浪之人,只是年岁渐长,不免就生出些图逸厌变的心思出来。吴淞的客船他跑过多次,条件简陋的很:下等船,乘客要自带被褥睡在甲板,大小便都极不方便。若赶上刮风下雨,甲板虽有篷布遮蔽,但撒风漏雨的,也好不到哪去。此次行镖,镖行倒预支了客船舱银,自然不必露宿甲板,但若能白搭别人的好船,省下了一笔不菲的路费不说,路上也舒服,这个便宜没有不捡的道理。
但陈汉既然如此小心,自己若托大,总不太好,当下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且去探探他的口风。”
见马三卜没有换船的意思,陈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点头。

“……如今澳宋租界,真真是风月无边的所在了,单说这妓馆吧,便分为三等,上等的叫书寓,妓女则曰先生,曰校书,均是品貌一流、棋琴书画无一不擅的妙人。二等则以紫明楼为最佳,个中妙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生意也最好。三等的私寮,唤做‘半遮门’,均是些朱颜老去的私娼,好在大都赎过身子、又懂体帖会疼人的,很受远来客商的欢迎。至于河上的那些逃税又不体检的船女,租界工部局一直在打击。这些人通江通海的,多与水匪旱盗相勾结,有的还带病,可万万碰不得啊……”
白襄仁说的眉飞色舞,韦慕雄听的津津有味,两人哪还有一点圣人门徒的端庄成色。虽然澳宋这套东西在广东早就大行其道,无奈韦老爷子家教甚严,别说自己的子女,就是家养的仆从家丁,也绝不允许接触勾栏瓦舍、赌彩搏戏,以免生出贪心或带坏家中细仔。因此闻听白襄仁介绍,又答应带他在租界见见世面,韦慕雄顿觉得生面别开,心甚往之。
由于想沾这个搭船的便宜,自觉不自觉的,一身武艺的马三卜也矮了三分。走到二人身后,低眉顺目、未言先笑道:“倒让白公子破费了,只是此行水路数百里,公子又是空舱来去,船费更要翻倍。这个船钱我们一定要共摊的了。”
白襄人一摆手道:“算的了什么!几十两银子而已。家里的河船都拆了甲板帮澳宋租界拉载粮食、竹木去了,否则我哪里知道人家要在浦西兴建馆所。”然后手指远处:“看,那几艘便是了。他们倒是也去租界的,只是那船粗陋,我等如何坐得?所以才借了亲友的船。回程时拉上一船澳宋的雪花粉,上岸便是一二倍利润。说什么船费不船费的!”
北方的小麦或走运河或走海路,运抵上海澳宋租界后,再由租界面粉厂加工成雪花面粉分销于江南各地,不愁销路不说,利润也颇高。这一点马三卜、陈汉都晓得。只是放眼整个江南,能大批量生产加工小麦的只有租界这一家澳宋工厂,能拿到货的也均是与澳宋有瓜葛的大商人。
其实马三卜若上点心,到码头上问问那几个货船的船主,便能看出些端倪。但他自认江湖经验老道、听话能听真,见白襄仁对答自如,话中亦无漏洞,也就懒得再细细打探。当下走向岸侧船弦,与陈汉交待去了。
这时,船老大走过来,一哈腰道:“两位公子,如今风向合适,水位也好,敢问可否行船了?”
白襄仁没说话,用征询的目光望向韦慕雄,只见韦慕雄兴奋的一拍船弦道:“开船!走了!”
“好咧!伙计们,起锚!撤缆!转舵!备帆,开船了!”船老大喊到。
就在船老大吆喝开船、船伙计开始撤掉搭板时,陈汉仍在喋喋不休着:“老马,刚才那伙计看我的眼神可不对,一个劲往我腋下瞄……”
任马三卜脾气再好,这时也有些忍不住了:“你有狐臭呗,离三里多地都闻的见,不瞄你瞄谁?我说小陈啊,你是不当兵当傻了,这一路之上就没停了叨叨!这个白公子我已经盘过了道,口气虽浮夸些,话却没甚漏洞,接的也顺畅。开船后你看好银票,管好武器,其它的不必再操心了!”
兴许是在军队养成了服从上级的习惯吧,马三卜一发了火,陈汉真就不敢再说什么,自去无人处整理银票、枪支不提。
为何陈汉对船伙计瞄他腋下耿耿于怀?盖因随身枪支便插在腋下枪套中。
起威镖局的镖师行镖,讲究“三不离身”,即火不离身、镖不离身、枪不离身。
镖师走镖,经常行于旷野。有火在身,露宿野外时,做饭取暖都极方便,是谓“火不离身”
如今德隆洋行业务已广布大江南北,但凡德隆客户,再少有携大批银两胆战心惊的千里押运,就是大额银票都不必随身携带——只要两地均有德隆分号,一个电报过去,过万两的银子也立等可取,极为便捷。没有德隆分号的地方,若雇请起威的镖师,则可在镖局清点银票并立下字据,将银票交与随行镖师保管,完镖时电报加字据一一对应后,交还镖银,属于起威提供的升级服务。这就是所谓“镖不离身”
手枪是镖师们安身立命的家伙,出镖前下发枪弹,完镖时镖师要将武器清理干净,清点弹药后上交。若弹药不齐或枪支损坏,不但须写出详细的报告,还要面临长时间的尽职调查。若是枪支丢失的话,嘿嘿……先去政保局坐坐老虎凳,然后以“渎职罪”蹲上三年大狱再说吧。因此即便是洗澡,镖师们都要将手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此谓“枪不离身”。
座船缓缓离岸,扬帆顺流,先向南出泖河,再折向东,一路奔黄浦江而去。





32.剑履难及异变生


宋元之交,在地质和潮汐的双重作用下,吴淞江加速淤积,导水泄流的功能越来越弱不说,每当大潮来袭,潮水逆流而上时,还会因水道狭窄而湮漫内陆,造成灾害。
黄浦江却逐渐揭去面纱展露出胸怀。明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原吉疏浚大黄浦,汇合吴淞江,通范家浜至吴淞口入海。后来,海瑞主持在横潦泾修坝建闸港,使上游来水大多北折改走黄浦,横潦泾水北流后始成今日的黄浦江。其实,黄浦江是澳宋的叫法,明人称为大黄浦。
黄浦江疏浚不过百年,也只在澳宋租界成立后方才慢慢有了些商业通道的雏形,而上游的太浦、泖河两岸,苇泽密布、野林茂盛,还仍是一派原始生态的模样。时值八、九月夏末秋初时节,气温尚高,但舟行水面却清风习习,甚为凉爽畅快。
两位书生手中的折扇,时展时摺,展开时漫引清风入怀,潇洒脱俗;摺起后,要么指引对方目光,捕捉鱼跃鸟翔的轨迹;要么就用来点点划划、轻击掌心,以加强自己说话的语气。
聊着聊着,二人却争论了起来:白襄仁说如今中原板荡,神州将沉,你们澳宋做为大明子民却只知捞钱,不知为国分忧,实在不太象话。
韦慕雄则反驳说:澳宋每年向朝廷交付足额租金,从未短少分毫。可你们江南士林背景的商人忝为国朝子民,纳税少的可怜不说,还将军费转嫁给穷的连裤子都没的穿的北方农民,才引的民变四起,国运多舛。
二人谁也不服谁,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白襄仁到底比韦慕雄见过世面,率先打破沉默,笑道:“是在下莽撞 、主客不分了,还望韦兄不要介怀。其实战和国策,自有朝堂上食君俸禄的大人们去决断,我等蕞尔小民争个面红耳赤,又有什么意思。”
白襄仁这么一说韦慕雄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深施一礼道:“哪里哪里,是小弟气量狭小,怎可怪白兄,还望白兄恕罪。”
白襄仁哈哈大笑,命船家摆酒置菜,要与韦慕雄痛饮,二人重归旧好。
几杯酒下肚,韦慕雄说道:“白兄功名在身,见识广博,谈吐不俗,想来经书之外也多有涉猎,不知小弟可否言中?”
白襄仁点头道:“不错,不怕韦兄笑话:当年弃文从商后,经史之类就束之高阁再也不看。日常闲读,除澳宋新书外,就数唐人小说笔记了。”
澳宋书籍包罗万象,不说也罢,但这个唐人小说笔记韦慕雄也极爱读,当下拍手笑道:“在下也极爱唐人闲书,最喜的乃是澳宋白话版的《夜行记》,不知白兄可曾读过?”
白襄仁一听,连忙放下筷子,手拍大腿道:“哈,我也最爱此文。澳宋白话版更是神妙万方,诵之如饮醇醪琼浆一般:以云母、银丝做刀剑去割人首级、以豹尾、秋毫做弓矢去射击飞尘,哈哈哈……”
韦慕雄也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我最爱那一句:强弓劲角,射出冲天怒意!”
“说的好!当浮一大白!”白襄仁举杯相邀。
酒到酣处,白襄仁醉眼朦胧的拍着韦慕雄的肩膀说道:“久闻髡人火器犀利,穿甲裂石如等闲,胜弓矢百倍,可惜未曾得见。不过在下也有一件防身利器,好叫韦兄品鉴一番。”说罢伸手入怀,摸出把一尺长宽的精钢小弩,又自袖中抽出只小弩箭来,站起身形,便要向水面试弩。
突然,韦慕雄就听得耳畔炸响一声暴喝:“住手!放下武器!手抱头趴下!”,紧接着后衣领被人一把薅住,直接摁倒,一只大脚重重踩在后背上,让他动弹不得。弩弓也被一脚踢飞了。
船出太浦入泖河后,陈汉一看到宽阔的河道、两岸的芦苇野树、听到野鸟的啼叫,过去的那场战斗,以及无数次在梦中闪回的场景重又浮现出来。他就象个因为受过惊吓而再难信任别人的孩子,紧张的躲在角落中观察所有人,直到白襄仁掏出随身弩箭。
陈汉的喝叫也吓了马三卜一大跳,他下意识的扔掉手中干馍、水壶,掏出手枪指向前方,紧张问道:“小陈,怎么了?”
此时的陈汉仿佛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刚才那个神经兮兮的镖师,仿佛换回了他最初的海军陆战队侦察兵的身份,只听他冷冷命令道:“老马,搜所有人的身!”
马三卜上级的气势立即矮了下去,心里腹诽着:“你这混蛋也敢命令我?”,手底下却不敢怠慢。把所有船工连船老大一道叫至甲板,用枪指着挨个搜身。
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搜到,陈汉不信,又将所有船舱搜了个遍,同样一无所获。
“陈汉!你犯什么病!”马三卜快抓狂了:“已经搜了两遍了,这回你该放心了吧!”
陈汉没说话,收起枪,闪到远处。
这边厢,马三卜连忙堆起笑脸向白襄仁和船工们道歉,为了平息船员们的抱怨和怒火,他还掏出了二块租界发行的澳宋银元来,着实肉疼了一番。
见多识广的白襄仁,在最初的愤怒平息后,心中也不禁赞叹起威的镖师训练有素,当下向陈汉的方向遥一抱拳以示敬仰,又坐下来,安慰同样吓了一跳的韦慕雄。韦慕雄自然是少不了一番道歉。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这黄浦江分上下两段,上段接泖河,一直向东。待再行百里,河道突然转向东北,江面也随之宽阔起来,这才算进了主河道,再前行百里多地,方能到达澳宋在浦西的租界。
船行两天,第三日中午终于进入黄浦江主航道,风浪陡然大了起来,眼界也豁然一开。但见前方水天一色,茫茫无涯,近处则水鸟翔集,时起时落。白、韦二人早起时便推杯换盏,此刻已经醉眼朦胧。三日的相处,二人醒时便谈天说地、饮酒赋诗,晚间则手足相牴、同袍而眠,仿若亲兄弟一般。
“白兄,此情此景,可入诗入画了。”韦慕雄手指远处,慨然说道。
“再有半日,船过上海县界,也就快到了。与韦兄相处数日,只觉你我意气相投,更觉识得韦兄已足慰此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愿与韦兄结为金兰之好,不知是否唐突。”
韦慕雄一拍手道:“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早已叙过年伦,白襄仁年长一岁,便认做大哥。船上简陋,插香盟誓这些只能等到上岸再说,但结拜酒是一定要喝的。
白襄仁说道:“你我今日结拜,船上众人皆为见证,当一起入席,同欢共醉才对。”
韦慕雄自然无有不从,当下一边叫船老大置酒做菜,一边又邀请所有人一同入席痛饮。
这几日,马三卜喝凉水啃干饼子咸菜,噎的大便都拉不出来了,虽然韦、马二人几次邀他和陈汉同饮,无奈陈汉这个轴人根本不听招呼,自己也不好意思独自凑热闹,显的太掉价丢份儿似的。如今再次被极力邀请,行程又即将结束,哪还管这么多!略微招呼了一下陈汉,看他仍是幅死眉耷拉眼的样子,心下厌恶,也就不再理他,独自赴宴去了。
虽然船上饮食一向粗鄙,但这场酒船老大也是费了番心思,鱼虾蟹蛤四样河鲜凑齐不说,还拿出一方腊肉,又在近岸处抛了锚,唤船工去苇荡中采了些菰笋来,凑齐七八样小菜。
酒是米酒,江水镇了,清冽怡人。菜不名贵,却胜在新鲜清甜。连船老大在内共五六人,你一碗我一碗喝的是畅快淋漓。
酒至半酣,船老大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笑道:“多谢两位公子赏酒,今日实在高兴。小老儿当年跑江湖时,跟着河南班子学过些幻术把戏,若几位肯赏脸,小老儿就献个丑如何?”
众人连忙称善。
只见船老大掂起只筷子,虚空画了个圈,一指韦慕雄道:“倒了!”就见韦慕雄突然双眼翻白,居然毫无征兆的一头载倒在地。紧接着,船老大又一指马三卜道:“你也倒吧!”
马三卜刚才就觉得有点喝高,被他一指顿觉天悬地转,“扑通”一声也倒在舱中。
韦慕雄的小书僮还在瞧热闹呢,突觉后心剧疼,一把利刃已是透胸而出。
递菜的船工将伞柄伪装的铁刺从书僮身上拔出来,在尸体上蹭了蹭鲜血,这才回身寻找陈汉,哪知道突然一声枪响,脑袋顿时就被打成了个血葫芦,哼都未来的及哼,一头栽倒。





33.一唱雄鸡天下白


这几日,马三卜本想同陈汉轮流睡在舱中以看护韦慕雄,但被陈汉拒绝了,他坚持睡在外面视野开阔处,马三卜也就懒得再理他,自己舒舒服服睡了三天船舱。
因为羁旅将终,加上船中之人始终未露出马脚,陈汉精神上也就略微放松下来,众人喝酒时,他独自坐在船尾,远眺江面想着心事。而且若不是韦慕雄以“舱中憋闷”为由,坚持将酒场摆在舱外,陈汉恐怕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饶是如此,韦慕雄和马三卜依然遭了暗算生死不明,书僮亦惨死刀下。自己也处于极端被动的状况之中。
此刻,陈汉躲在桅杆后面,手枪指向六七米外的对面,高声叫道:“放下武器!否则我开枪了!”不过他真不敢开枪,因为对面的人正把刀枪架在昏迷的韦慕雄与马三卜脖子上。
一干船员早就卸掉伪装,手持事先用油布封好、沉入弦侧的刀剑弓弩,指向陈汉。
“我知道银票在你身上!”船老大说道,刚才,他已将三人搜了个遍:“交出银票,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我没有什么银票!”陈汉回道:“快把人放了,我们起威乃澳宋产业,你好大的胆子!”
“澳宋?澳宋算个屁,爷爷既然敢吃这碗饭,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不交银票是吧?好!看好了!”说罢,船老大将手中尖刀只一抹,便将马三卜的喉咙割开,鲜血飞溅,血腥气立即在船中弥散开来。
眼看着同伴惨死,陈汉却无能为力,最关键的是,韦慕雄还在人家手中。至于船老大所谓拿银票换人质的话,他根本就不信,便是交换回来,整艘船仍由人家控制,照样难出生天。为今之计,也只有先麻痹对方,再伺机行事,最好能将船老大击毙,让他们群龙无首。
想到此处,陈汉高声叫道:“不要再杀人了,我答应你!反正我们也逃不掉,不如你们往后退到舱口,我把银票扔过去!”
说罢将手枪换到左手,右手入怀做出掏东西的样子。陈汉的计划是,趁着对方移动身形,自己伺机开枪,然后或是转守为攻,或是靠近韦慕雄后抱着他跳江泅渡,以自己的水性,定能保其周全。
哪知道他在动作时却疏忽了身形的隐藏,竟将小半个身子露出桅杆,船员中的弩手立即抓住机会,“嗖”的一支弩箭射了出去,正中陈汉肩头。
就在倒下的一刹那,陈汉抬手“叭叭叭”连发三枪。船老大“嗷”地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但与此同时,另一名弩手也扣动机簧,弩箭射出竟穿透陈汉小腿,硬生生将他钉在船板上。
好个陈汉,忍住疼痛又连发两枪,击毙了一名弩手,然后他的心就凉了:他发现自己不但动不了,而且举不起受伤的右臂安装左轮枪的备弹,更要命的是,被击倒的船老大居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就去拾地上的弩箭。
“没有机会了!”陈汉绝望地哀叹着,随即,他一把折断钉在小腿上的弩箭,努力站起,用一条腿蹦着跑向弦侧,翻身跃进江中。
……
整个战斗过程,白襄仁都神色惨淡的立在当场,看着子弹弩箭飞来飞去、听着喊话与惨叫声此起彼伏而无动于衷——此刻,他早不再是原来那个风姿绰约、挥洒自如的翩翩佳公子,而是完全傻掉了。
突然,白襄仁冲着船长怒吼起来:“当初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对不对?诳他到租界,设个局慢慢打磨,千百万家产也管教他有去无回。说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杀人?”
“少废话!”船老大将刀顶在白襄仁肚子上:“爷爷这么多手下要吃饭,哪有工夫等你设局?”
被尖刀抵腹,白襄仁口气就软了:“那……那怎么办,银票必然在那落水的长随身上,如今鸡飞蛋打……不如把姓韦的放了,回头我们想个办法再让他入局。”
“说什么胡话呢,死了两个镖师,你当髡人是傻子嘛?”船老大冷笑着收起刀:“飞了便飞了,干我们这行的那有次次得利的道理,为今之计,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按照白襄仁与船老大当初的商议,坐船同行不过是个铺垫,待到了澳宋租界这个花花世界后,或设赌局或设嫖局,以韦慕雄的浅薄见识还不任其摆布?
坏就坏在韦慕雄口快,将购完宅地后随身尚余数千两银票的事当酒话突噜了出来,还被船老大无意中听到,这才起了杀心。
但就白襄仁来讲,慢说他本无杀人的想法,与韦慕雄这三日相处,更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一听船老大要杀人灭口,当即阻止到:“不可……”
“噗嗤”一刀,船老大已将利刃刺进韦慕雄胸膛,他理也不理白襄仁,立即叫手下搬出压舱石,绑到几具尸体上投入江中。又命人打水冲洗甲板血迹、隐藏武器。
……

三天后,上海澳宋租界,澳宋陆军总医院二楼手术室。
当雄鸡长鸣,东方隐隐露出鱼肚白时,“哇”的一声响亮啼哭打破了沉静,也让手术室外焦急等待了一宿的人们兴奋地骚动起来。又过了好一会,手术室的门才推开,一名身披白大褂的西洋人,拖着高大但疲惫的身躯走出来。
“大夫,是男孩还是女孩?”上海县县丞潘茂松迎上去焦急的询问道。
托马斯·范·威廉姆斯根本就不搭理他,而是绕过潘茂松来到单良面前:“首长,您可以放心了,母子平安,是个女孩。”
同样熬了一宿、疲惫不堪的单良露出笑容,他几乎是踮着脚的拍了拍威廉姆斯的肩膀,说道:“辛苦了老范,坐我的马车回去休息吧!”
威廉姆斯摇摇头:“不了,一会还要查房。”
单良点点头道:“你是我们上海医院的顶梁柱,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太拼命。”
威廉姆斯点头回应。
一听说是女孩,潘茂松立马就萎顿了下来,下人仆妇们也没了生气,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单良迎上去,半开玩笑的说道:“老潘啊,虽然我要感谢你对我们澳宋医生的信任,可还是要批评你,男孩女孩不都是骨肉亲生嘛?再说你妻妾成群的,将来有的是机会,干嘛哭丧着脸?”
潘茂松做为一个明人,愿意让西洋男医生为自己难产的老婆接生,已足够惊世骇俗,却依然摆脱不了重男轻女的观念,传统的影响真是根深蒂固啊。
听单良这么一说,潘茂松总算振作了些,连忙一抱拳道:“单大人说的对,是在下敝陋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单大人为小女赐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如果是个男孩,潘茂松才舍不得外人起名,不过既然是个女娃,也就无所谓了。
单良沉吟起来,此时窗外天光已然大亮,朝阳喷薄而出,放射出万道霞光。于是灵机一动,说道:“我看,就叫潘向东吧。”
这时,两名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的租界《大公日报》记者看准时机走了过来:“首长辛苦了,请问能否接受我们的采访?”
“没问题。”单良赶忙顺了一下发型,挺直腰板,开始侃侃而谈。

其实,以单良上海租界董事局主席兼工部局局长、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司令、陆军总医院代理院长的身份,换做平时,断没有熬夜观赏明朝一个县丞小妾生孩子的道理。不过这回情况特殊。
首先,这是在澳宋租界医院内诞生的第一个婴儿,而且还是明朝官员的孩子,象征与宣传意义特殊。
其次,这是澳宋陆军总医院做的第一台剖腹产手术,它标志着医院在外科手术方面,从前期诊断、术前麻醉、治疗清创,再到伤口缝合以及后期护理等一系列流程,已经具备了为未来澳宋在大陆的军事行动提供基本医疗保障的能力。
第三点就没那么重要了:归化民威廉姆斯是个医术精湛、道德情操高尚的好同志,但单良若要提拔他担任陆军总医院的第一任正式院长,还需要些业绩支撑。





34. 大将引剑祸南来


托马斯·范·威廉姆斯是一名荷兰屠夫的儿子。大概因为自小耳濡目染的原因,他对血淋淋的尸体和开膛破肚的场面具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幸运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兴趣没有让他继承父业,或是成为明火执仗的强盗——他爱上了医学。
文艺复兴之后,现代医学自欧洲发轫,专业的医院、医学院开始从教会中分离出来,医学分科也越来越细。主攻外科的威廉姆斯辗转于欧洲各地的医学院,废寝忘食的学习。直到有一天,他从一本澳宋医学书籍上看到了病菌和麻醉学说。
当时欧洲的医学界,对病菌、微生物和手术消毒还没有概念,外科手术病人的死亡和截肢率奇高。至于麻醉技术,估计当时欧洲最好的外科医生的水平,还不如智截生辰纲里下蒙汗药的白胜。
于是,威廉姆斯决定远渡重洋,去遥远的东方取经。哪知道在到达吕宋后,他却被急需医生的西班牙人强留了下来,以应付即将同澳宋展开的战争。
马尼拉战役结束,威廉姆斯终于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以战俘的身份来到了他心中的医学圣地——海南临高。不过真正的求学之路尚未开始,直到他凭借一手漂亮娴熟的骨折固定和伤口缝合技术救助了一位受伤的难友,方才引起了元老院的注意。
净化营出来,又经过严格繁琐的政治审查,威廉姆斯终于开始了真正的学习之路,他从百仞总医院一名护士做起,跟随时袅仁边学边干。因为早有基础,加之刻苦勤奋,只两三年时间,就可独立应对一般性的外科手术。上海租界草创,他便被派到了陆军总医院,担任主任医师。
威廉姆斯性格恬淡,汉语又不太好,所以平时话不多,即便面对单良询问,也表现不出什么热情来,跟那些仰元老鼻息、动辄拿出小本子记录元老教导的归化民干部实乃天壤有别。
“这位大夫,我可以……我可以去看看我姐姐嘛?”一位明人打扮、大家闺秀般的小姐,鼓起勇气,抬头询问道。
威廉姆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现在恐怕不行,产妇很虚弱,也担心伤口感染。这样吧,晚上你来找我,我根据具体情况安排。”
上官小姐的鼻炎很严重,否则的话她一定会忽略威廉姆斯那魁梧的身材、高挺的鼻梁、和如蓝宝石一般深邃的双目,转而去腹诽他那身浓重的体味。
“都说西洋人长的象鬼一样丑,可我怎么不觉得呢?”望着威廉姆斯远去的背影,上官小姐心头如同小鹿乱撞一般。
就在单良腆着肚子、向报社记者大吹此次手术成功的意义时,前澳宋政保总局军事长、现任单良贴身秘书的刘富卿匆匆走上楼,来到单良身畔,小声说道:“首长,出事了……”

“……渔夫人还不错,将陈汉救起后,又送到上海县一家医馆救治,就要去县衙报案。”
马车上,刘富卿正向单良汇报着案情:“哪知道登闻鼓还没敲,便被捕头张振拦了下来。这张振细细探听一番,觉得有利可图,便不让渔夫报案,而是自己带人去了医馆找到陈汉……”
“这个张振是个什么样的人?”单良截住话头问道。
“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干捕快出身,把持讼狱、欺男霸女,实乃当地一霸。”刘富卿回道。
“嗯,继续”
“是。张振找到陈汉后,在他身上的贴身防水袋中搜出了镖银五千两,归化民身份证、镖局工作证,以及不知从哪弄到的一把精钢小弩。还有一盘左轮手枪子弹——没有发现手枪,大概是落水时遗失了。张振便想要私吞这笔钱,于是他销毁了陈汉的证件,又找人诬陷陈汉乃江洋大盗,告至县衙,将陈汉抓到衙门。”
“我记得上海县令不是上官雄嘛,还跟我们有生意往来,他在吴淞江畔买的地还是我签的字。”
“就是他,但这张振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事先把陈汉弄哑了,根本无法争辩分毫。这个上官雄生意场上倒是精明,审案却糊涂的很,居然一上来就对陈汉用了重刑,几乎打死。”
听到这单良真的动怒了,你们明朝糊涂官审糊涂案也就罢了,居然敢动我澳宋的人,好一副泼天的狗胆!
“照这么说来,这个上官雄也参与了分脏不成?”单良问道。
沉吟了一下,刘富卿摇摇头:“应该不会,他在租界的生意每年有几万十几万进项,断不敢为了这点小钱冒犯我们。我觉得他就是不负责任,草菅人命而已。”
单良点点头,继续问道:“这事是怎么揭出来的。”
刘富卿道:“县衙仵作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不知从哪里知道此事,估计深恨张振瞒着他私下分脏,便悄悄去狱中探望了陈汉,了解了事情大概。又连夜叫他儿子来租界报信。”
“嗯……”一阵困意突然袭来,单良不由的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开,问道:“陈汉现在情况怎么样?”
“仵作一直在照顾他,暂时应该无大碍,不过陈汉一身的箭伤棍伤,狱中环境又恶劣,恐怕伤口会感染,再一个还怕再次用刑。若是如此,真就危险了。”
听到这,单良再也抑制不住焦急,高声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上海开埠之初,本着“艰苦奋斗、生活从简”的原则,单良将有限的启动资金几乎全部投入到市政和商业区建设中来,工部局办公场所就弄的极为简陋了:一溜低矮的小平房撒风跑气不说。那些不重要的场所,象车棚、杂物间、洗衣房等等,干脆就借着墙体起屋,顶上盖一层芦苇遮雨了事。
如今三年时间过去,上海租界日渐繁华,工部局收入快速增长。浦江西岸的工部局大楼已经拔地而起,即将完工。与工部局大楼毗邻而建的,是一溜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别墅群——上海澳宋海军俱乐部。俱乐部建设也即将收尾,正在后期装修中。
工部局旧址,未来将要建设成一座以购物、娱乐、餐饮为一体的商贸综合体——“澳宋大世界乐园”。
“钧座到!”
“哗……”会议室中,陆海军、外情局、工部局警察处、起威镖局和政保局的各部门主官全体起立立正,迎接单良到来。而工部局中几位澳宋元老董事,也起立致意,只不过他们脸上都带着些许的调笑表情。
一听到“钧座”二字、看到那几位元老故交的神态,单良这气就不打一处来。租界肇基之初,单良便领衔多个部门主官,权力大担子重。或许出于嫉妒或许出于玩笑吧,负责机要和公文管理的一位元老,瞒着单良、以红头文件的方式下达了一个通知:要求所有人均要称单良为“钧座”。等到单良知道这个事时已经搞的天下皆知,正式文件又不好收回,只好认下这壶酒钱。时间一长叫开了,也就听之任之了。只是身边比较亲近熟识的干部,仍以“首长”相称,以区别关系。
狠狠剜了一眼那几位不怀好意的元老董事,单良来到自己的位子前,压了压手掌:“诸位请座。”
“哗……”大家都坐了下来。
“情况大家应该都了解了,下面请富卿再次梳理下案情。”
刘富卿站起身,得巴得又仔细讲了一遍,待他坐下,单良问道:“大家有什么意见?”
“钧座,我重新检查了当时的手续和镖师资质,都没有发现问题,我认为……”上海起威的负责人说道。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单良很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这样吧,我定个基调:本会的议题就是制定营救方案,通过各部门通力配合,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把人救出来。”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军事会议嘛,主官一上来就得拿出大方略,哪有自由讨论的道理,又不是民主生活会。单良也是没经验。
各部门领导精心策划,拾遗补阙,二个小时后方案出台,具体如下:
一、陆军以一个骑兵连加武力侦搜排组成联合搜救组,走陆路前往上海县。海军出动两艘机动炮艇、一艘民用机帆船,溯黄浦江而上,择机登陆。
二、外情局驻上海县人员负责接应陆军入城,之后与海军接洽,引导登陆。在控制监狱和县衙后,找到仵作、渔夫等相关人员,抓捕张振及手下。
四、由威廉姆斯率领一个医疗小组随陆军行动,军舰清出舱位,改建临时手术室。
五、除非必要,尽量不使用武力,以降低政治影响。
六、陆军的出发时间定在下午一点,海军略晚,以不超过十五点为限,此次行动代号:暴怒。
……
临到会议结束,单良军事指挥经验不足的毛病又犯了,开始扯起了闲片子:“下个月,法务相马甲马元老,将莅临租界视察指导工作,各部门要拿出接待方案,交予我审核。”
“是!钧座!”大家起立回应。
“嗯……那什么,以后钧座就不要叫了,叫首长叫同志都可以。”单良嘱咐道。
“是!钧座!”






35.昔似鹰鹞今茕兔


“暴怒”行动是单良生平第一次指挥军事行动,忽略了很多细节,以致意外频出。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参与部门太多、协调复杂、时间仓促、预案不充分等都是原因。虽然最终凭借强悍武力取得成功,仍有许多经验教训值得总结反思,举几个例子。
外情局在上海有两个耳目,都是普通职业,市井小民,没有电报可供通讯。行动方案一确定,外情局无法及时通知,只能派一名便装骑兵紧急出发先行接洽。
三个人碰头还算顺利,一商量,觉得当务之急是保证陈汉安全,于是使钱到衙门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陈汉午后就要过堂。
再过次堂陈汉小命必然不保了,军队又无法及时赶到。若强行劫狱也非常冒险:情报员们只有一把手枪,传令兵担心入城时被搜身,连水果刀都没带。这样的武装很难保证劫狱成功,而万一失败,守在衙门中的张振定要杀人灭口。
不知谁灵机一动,提议放火把衙门烧了,火一起必然引起骚乱,过堂这事也就搁置了。另一个人说万一火情漫延到监狱岂不弄巧成拙?不如换个玩法,上官雄在河畔不是有座绸缎庄嘛?烧他的店铺!
但纵火犯们没有经验,把储备的煤油全都撒到现场,引燃了冲天大火,上官雄的店铺如愿烧掉不说,整条商埠几十家店面也全烧成一片白地,不但死了人,一名情报员也被烧伤。
放完火几人分开去接洽海陆军。陆军进城、劫狱、抓捕都还算顺利,海军就出洋相了:情报员搞错了登陆地点,海军到的本来就晚,登陆后却连个人毛都没看见,又无向导引路,天也黑了,只得一边与陆军联系一边设立滩头阵地。直到整个行动结束,也没迈出滩头一步。
而且海军的医疗船也没用上。当威廉姆斯在阴暗肮脏的监狱中见到陈汉时,发现他不但高烧昏迷,两处箭伤伤口都已生了蛆,这样严重的感染根本来不及往船上送,需要立即进行清创手术。
威廉姆斯当即立断,简单消毒之后,就在人早已逃的精光的衙门大堂设置了临时手术室。手术结束后,考虑到水运不便,干脆送上马车,走陆路返回租界——海军等于是打了回酱油,啥忙没帮上。
在转入陆军总医院后,尽管外伤得到有效控制,但陈汉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终于,威廉姆斯找到单良,要求立即使用一类管控物资——抗生素。
“他现在只是靠自身强健在硬撑,血液中致病菌含量一直高居不下,已经呈现败血症迹象……”威廉姆斯说。
伴随澳宋工业体系的日趋成熟完备,草创时期的很多管控物资都已放开或半放开。但由于受限于前体,促进剂及抑制剂的生产技术,抗生素类药物的合格率很低,成本高居不下,产量瓶颈也就一时难以突破。所有外派机构虽然均有少量抗生素储备,但原则上是给元老们预备的,归化民若要使用,那就要征得其他元老的同意了。
没想到董事会的五名澳宋元老一碰头,竟有三人拒绝动用抗生素。想到自己“钧座”头衔就拜这几个孙子所赐,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单良当场就拍桌子骂开了娘。他说若元老与归化民同时需要抗生素,先记着你们用那我没意见,如今你们身体好好的他们却急需救命,为什么还要这么自私?他们为你们的事业出生入死,你们这帮孙子真是一群叉叉叉……
单良是什么人?那是当年领导了女仆革命、全体大会上舌战当权派、马路上碰见,大佬们都要绕道走的狠角色,几个元老当场就被他喷的失魂落魄、神色惨伤。有一位直接就被骂哭了,拉着单良的小手哽咽着:“老单你别说了,我改还不成嘛……”
剩下的,就是对人犯、证人的审讯与取证了。
一行四人三个失踪一个重伤昏迷,当下了解内情最多的反而是捕头张振。外情局想知道此事是否为敌对势力操纵;政保局想知道起威是否有内鬼策应。可怜张振一代名捕,上午坐完了外情局的老虎凳,下午就痛饮政保局的辣椒水,不出三天便被折磨的脱了形。见确实榨不出什么,单良一纸手谕发出,便把张振拉到黄浦江边枪毙了。
陆军总医院一楼,威廉姆斯办公室。
“上官小姐,请尊重我的职业好嘛,不要再给孕妇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药汤、吃高脂肪食物了。另外,护士反复要求开天窗通风、给孕妇洗澡,可你们为什么不听?你们这些明人啊,真是不可……不可……”威廉姆斯皱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理喻,不可理喻。”尽管被批评的面红耳赤,只顾低头玩弄衣角,上官燕依然不失时机的提醒道。
“对!不可理喻!还有,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嘛,我最讨厌女人裹小脚!”威廉姆斯指着上官燕衩裙下露出的小小脚尖批评道:“”你看你这双脚都成什么了!骨骼全都扭曲变形,和残疾人有什么区别?”
这么说就坏了,女人的小脚在明人观念中是带有性意向的,就是父兄都不敢轻易触碰这个话题,何况是陌生男人。上官燕是又羞又急,当场就痛哭失声:“你以为我愿意裹这个劳什子?我五、六岁时,阿母带着几个仆妇把我绑在床上,脱下鞋死命的缠,我痛骂、哭泣、讨饶都不顶用,整整三天水米未进,连最疼我怜我的父亲都不发一言。我有什么办法呢?”
上官燕正是上海县令上官雄的女儿。虽然是妾生,他却极疼爱这个孩子,可以称的上是百依百顺了。上官燕又与县丞潘茂松的小妾关系要好,潘氏原来小产过,此次生产便不敢怠慢,早早送到租界澳宋医院将养起来,上官燕便执意要跟随照顾。
十年来,江南风气因受澳宋影响,极为开化,加之上官雄、潘茂松都有生意家人在此,又熟悉租界情势,也就勉强同意了。

上官雄在租界的生意很大,还有潘茂松的合股,澳宋奇袭上海县城、放火烧毁他的店铺后,他很担心租界的生意受到波及。便叫潘茂松想办法疏通关系、上下打听。潘也就无瑕再顾及老婆孩子,上官燕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看护重任。
在欧洲时,威廉姆斯向往着中国的文明开化,真正近距离接触后他才发现,中国原来有两个:一个是文明进取的澳宋中国,一个是冥顽保守的明朝中国,两个中国文明迥异却偏偏又搅在一处,真是让人看不懂啊!
上官燕的痛哭控诉直接就把威廉姆斯听傻了,他慌忙站起,居然给了上官燕一个熊抱以示安慰,口中说道:“别急别急,你现在年龄小,还有恢复的可能。那什么,你把鞋脱下来躺床上,我给你检查检查……”
这话在上官燕听来,就是赤果果的的调戏了,哪里还忍的住,“哇”一声号啕起来,转身往外就跑。
门口等待的丫环见小姐哭着跑出来,赶忙跟了过去搀扶,主仆二人匆匆急行,差点撞上正带着一群人往里走的单良。
“哟!妞不错,面目姣好,腰细腿长,让人口舌生津!”望着上官小姐的背影,单良咂了咂嘴。
使用了抗生素后,陈汉恢复的很快,烧退了,人也转醒。但棘手的是:他既不能移动受伤的手臂书写,又不能讲话。审讯张振得知:他的哑药来自于一名江洋大盗,他本人既不了解配方,更没有解药。而且连威廉姆斯主任都没有办法。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刘富卿灵光一闪地提出:广州的“采生折割”案中,曾抓获过会制配哑药的罪犯,虽然最终枪毙,但总部或许保留有相关线索。于是租界联系了临高,也确实拿到了解药配方,只是治疗需要过程,一时还真急不来。

但单良与政保局却有些等不急了:他们急着想知道整个案件中有没有“内鬼”的参与,如果有,是什么级别的,有无政治企图等等。另外,当初审问张振,他提到过“白襄仁”这个名字,此人似乎非常熟悉租界欢场与生意场的情状。这是真名假名?他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手枪丢失两支、备弹至少丢失十二发,这又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以上这些,都需要陈汉提供第一手线索。
“他现在能回答一些简单问题了,但身体仍然虚弱,不适合长时间讯问——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箭伤、酷刑、感染都撑下来了,不简单。” 威廉姆斯极力掩饰着刚才的尴尬,对单良说道。
“当然,他可是参加过三岔河战役的退伍侦察兵,是我们澳宋最优秀的军人,即便他现在仍不脱嫌疑人身份,但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老范啊,刚才那姑娘是不是被你非礼了?如果是的话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哟?”
“首长再见,首长不送!”





36.可喜商陆信手摘


据说楚王当年曾开“繁弱”弓,引“忘归”箭,射猎于云梦泽。上官雄给两个儿子起名繁弱、忘归,当然有攀附名器、托古寄情之意,但更多的,则是希望兄弟二人能够互相扶持、共同进退,
可惜哥俩都不是读书的料子,早早便歇了学业,参与进家族的生意中来。老大木讷持重,不是进取的秉性,便留在了上海县打理绸缎庄、当铺的生意。老二则活泛好动、交友甚广,就接了上官家在租界的买卖。上官雄常与亲近人讲:老夫膝下两犬,一条守犬,谨守门户;一条细犬,打猎揾食,言下之意也是颇为自得。
澳宋将上官家刚起的三层铺面连同二、三万两银子的绸缎,一把火烧成了飞灰,虽然这些损失对上官家来说还不算伤筋动骨,邻街的当铺才是大头,但老大这条看门狗也就处在了“半失业”状态。而且,澳宋军队撤退时还留下一封措辞强硬的警告信——哪有先诛后教的道理?真是气人!
事情到这一步,上官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一向信任的张振给坑了。与陈汉一同押来的几个“证人”,一口咬定陈汉是什么太湖水盗,浑号叫做“哑张清”。张振又在一旁敲边鼓,说这“哑张清”最擅一种叫“袖中弩”的暗器,且臂上有狼头纹身。上官雄一查验,真都对上了。
要说以上官雄的精明,断不该上这个鸟当,可惜他一门心思都在生意上,哪有工夫细细盘算,一顿乱棍便将陈汉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澳宋的狠辣乖张,他今儿算开了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髡人没有放火烧自己的宅子,更没有抓自己家人,想来还是存了三分颜面。上官家在租界的生意虽然起步不久,但前景极佳,倘若澳宋能就此揭过此事,没的说,兄弟认这个怂!
于是,上官雄忙不迭修书一封给潘茂松,让他想办法在租界内探听消息、上下打点,务必搞清楚澳宋真实意图。
折腾了一天,晚饭后上官雄就累的不行了,于是转到如夫人房中歇息。
哪知道刚进屋,如夫人便好没眼神的凑上来,说什么女儿也不小了,抓紧说上一门亲事才是正理。林员外家境宽裕,林公子又是有功名的,品貌端正,八字相合,不如……
“滚滚滚!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别瞎掺和!”上官雄恨不能在如夫人的肥屁股上猛踹一脚,他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打算:潘茂松与单良的大秘刘富卿关系极好,听说这刘富卿四十多岁却未曾婚娶。若能将上官燕嫁给他,以后在髡场上他上官雄可就能横着走了,到那时,咱朝廷命官干着,生意做着,澳宋老丈人当着——所谓八风不动,稳若泰山。如今租界董事会里的贺世寿不就这么干的嘛?据说整天还跟髡人们称兄道弟,从不拿自己当外人。
于是,上官雄又盘算着,明日一早,便让老大去趟租界,一来代表家族与澳宋接触一下,二来把上官燕这个疯丫头诳回来——人家小妾生产,你一大姑娘凑哪门子热闹?只是这丫头读书认字,行事颇有眼界主张,婚嫁这事上,还需慢慢打磨她才好。
吴淞江的上、下游,当地人习惯以“里、外”称之。澳宋用两年时间、从海南运来钢构件,又在吴淞江下游搭建起的这座大桥,澳宋称之为“吴淞大桥”,不过当地人却习惯的称为“外摆渡桥”或者“外桥”。
当初,在潘茂松极力鼓吹下,上官雄和潘茂松成为第一批在吴淞南岸购地的明人,他们自然是冲着租界未来的远大前景。
只是吴淞南岸不比黄浦江西岸——有明一朝起就是江南重要水道,延岸商业发达。因此二人购地成本并不低廉。后来澳宋兴建外摆渡桥、建设吴淞客运码头的选址地点,就在二人所购土地附近。于是租界董事会就有人建议:这么好的地方,未来地价必然猛涨,若建起商埠物业,定如摇钱树一般。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澳宋自己收回经营,兴产置业。
但单良却极力反对,他说当初人家冒着巨大的资金与政治风险投资我们,如今将有回报时我们却要抢回来,这样做不仅是失信地主,甚至是失信于天下,这事万万干不得。
从客运码头上岸后南行不远,就是东西长十数里的滨江大道——胜利大道。上官雄与潘茂松合资的酒楼就座落在道北。楼高四层,雕梁画栋,室内装修则借鉴了澳宋风格:高敞明亮,宽桌大椅摆放的错落有致。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可将吴淞江柔美繁华的景致尽揽眼底。
这座酒楼在峻工不久,便成为了租界的标志性建筑,更有好事者称其为“吴淞第一楼”。上官雄、潘茂松一看,干脆原来起的名字也不要了,就叫“第一楼”。
胜利大道南侧,各类店铺林立,商业气象蔚为大观,又有数条支路往南通向市内。在租界混的久了就会知道——租界“红灯区”的无边风月,其实就在这一带了。
不过上官忘归的相好却不在这里,还要继续往南走,过了“圣船广场”后折向西再向南,拐进一条小里弄再走到头,西侧的那个三进院落,便是上官老二的寄身之所。
上官忘归的相好名曰徐月娥,祖籍扬州,很小时便被父母卖到妓院习艺。这姑娘有慧根,几年下来,棋琴书画是无艺不精。犹擅南曲,嗓音清越婉转不说,身段又好,台风又佳。眼看着到了十四、五岁年纪,鸨母王嫣就在租界盘下了一所宅地开门营业,徐月娥也就成了女“校书”。
上官忘归这几日一直不敢出门,开始时只是心下烦燥,略带些恐慌。后来月娥在酒桌上听说了那个案子,回来就和他讲:跳江的镖师先是被上海县拘押上刑,后被澳宋救了回来。上官忘归闻听差点没吓死过去。又过了几日,月娥说街上已经贴满了画影图形,几个水盗都是虬髯大汉,面目狰狞凶恶,悬赏也极高。
一听这话,上官忘归才略略放下心来。“自己可不是这副模样”他心中不免小得意起来:“都说澳宋官府厉害,看来也不过如此。”
而且颇为庆幸的是,当初与韦慕雄互道姓名时,自己随口扯了个“白襄仁”出来。本来他的计划是:到了租界自己便不再出面,而是由王“将军”找人设局,将韦慕雄引入彀中,自己唱白脸从中斡旋缓冲。倘若顺利,用不了一个月,便是千万身家也管教他落魄如狗。
想到韦慕雄,上官忘归不仅心中一痛。这人虽然见识浅薄,但本性却质朴纯良,比在十里髡场中认识的那些酒肉朋友们要可靠厚道的多,就在换帖的一刹那,他也真生出了死生契阔之感,心中想着:到时要规劝王将军及时收手,断不能让韦慕雄真的走投无路方好。
嗯,说到这个王将军,当初还是通过张振认识的,据说乃张振的拜把子兄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江湖的事上官忘归多不晓得,但王将军勇武豪迈、气禀浩然,又能急人所急,实不简单。“髡人虽讲‘法制’,但髡场鱼龙混杂,少不得就需要王将军这样的人物在旁护持。”这是张振私下告诉自己的,上官忘归深以为然。
梳栊了月娥后,上官忘归便不想让月娥再留客人过夜。但如此一来,就要包下书寓一切开支,每月少说也要小二百两支出。这还是小钱,如今二人正当你浓我浓之时,一个欲娶一个要嫁,若娶月娥做侧室,少不得又是一大笔银子开销,虽然身为“第一楼”的少东,可“第一楼”的账房却是父亲的亲信,除每月固定给自己支几百两现银取用,再想多要一个铜板都难。
更可气的是什么,如今这欢场之上,传统的那些南曲、昆戏、评弹听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广东来的、唱澳宋“新戏”的妓女们却大行其道。上官忘归去听过一次,就见一个顶着鸡窝样脑袋、穿大开衩黑裙、露出半个胸脯的女人,扭来扭去的唱什么“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曲调之怪异、章句之粗陋,上官忘归好悬没吐在当场。回来后便严厉警告月娥:决不可学唱这种靡靡之音!
但你不学不唱,请堂唱的人就少,收入就要大打折扣,王嫣就要不开心。王嫣一不开心,家养的厨娘、使唤的丫头都要给脸色看。
万般无奈之下,上官忘归只好找到“急公好义”的王将军想办法,王将军便出了这个设局诈骗的主意。
“月娥,这几日堂唱酒席,可有人打听过我?”上官忘归问道。
“怎么没有,木材行的张少东,髡货行的钱公子都问起过你,我就说你这几日在跑浦西土地的事,没工夫过来。”正在镜前化妆的月娥回道。然后,她停下来,转身面对上官忘归道:“相公啊,是不是有事瞒着奴婢,若是有何不顺心,还望万事看开才好。”
“真是个熨帖的人啊,决不找借口打听男人的事”上官忘归在心中赞叹,嘴上却说道:“啊……土地的事不太顺利,遇人不淑,犯了澳宋的忌讳……这几天在家等消息呢。”
说罢站起身,从橱中拿出一个包裹道:“这有三百两银子,你收好,莫叫嫣姐知道。”
月娥却没接,皱下眉头道:“为何不是银票?这么一大包东西却不好藏呢。”

“啊,那什么……”江上做的案子,并未劫得多少银两,上官忘归手里这点钱,是从跑浦西买地买建材的货款中勾兑而来,也没必要让月娥知道详情。他正待编个瞎话糊弄过去,楼梯上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紧接着车夫敲门进来,说道:“二公子,大公子到租界来了,公馆中找不到你,唤我来寻。”
“哦?”上官忘归一皱眉,问道:“你如何回复的?”
车夫道:“我只说公子在茶楼中谈生意,其它未敢多言。”
“嗯……”上官忘归满意的点点头:“我这就同你回去。”





37. 锐思毫芒细揣猜


上官忘归的宅子坐落在“第一楼”以西不远,也是个江景浩渺的绝佳选址。进入宅中,大哥小妹已等候多时,潘茂松也在,众人见礼落座。
上官繁弱与潘茂松均是一身极正式的朱子深衣,而上官燕也做男装打扮,头戴六合一统帽,身披浅蓝色道袍,足蹬锦锻方头鞋——想必鞋是添了棉絮的。身材削瘦的她皓齿明眸,一身飘飘长衣宛若画中仙人,分外的俊俏潇洒。
江南风气开化日久,即便未出阁的女子也一样出门见客,不足为怪。租界欢场中的女“先生”们,以模仿澳宋衣着为时尚,今天旗袍,明天连衣裙、百褶裙,甚至仅盖大腿的一字裙照样有人敢穿,这股风气转而又去影响普通女子的穿着,夏天一到,租界的马路上、商场中,处处都是窈窕性感的曼妙女子,血脉干涸的耄老们,就一边咽着口水痛惜着世风日下,一边用眼珠子去解人家若隐若现的胸罩带。而上官燕这身朴素飘逸的男装打扮,在正式场合见重要客人时,倒是最为得体的。
上官忘归这才知道澳宋奔袭上海县、烧自家店铺的事,心中惊怖,自不待言。兄妹三人今天正式代表家族会见刘富卿刘“主任”,除了探明澳宋真实立场、是否还要继续追究上官家责任外,上官繁弱也有将妹妹引荐给他的意思,当然,这话暂时不方便告诉妹妹。
四人略微交流一番,便出门来到“第一楼”。四楼最敞亮雅致的包间早已备好,习习江风自窗外吹来,清爽舒适。
潘茂松已经找过刘富卿好多次了,可如今非常时期,刘哪敢见他,甚至连话都不敢递。直到昨日单良主动定下调子:上官雄只是受奸人蒙蔽,失之粗疏,才导致这样的后果,接受教训就是了。当初上官大人支持我们澳宋租界建设,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刘富卿这才敢接受潘茂松的邀请。
没多久,刘富卿也到了,只见他一身黑色中山装,三七开的短发分头纹丝不乱且泛着油光,足蹬黑皮鞋,显得极为干练。宾主在外厅落座,潘茂松将上官家兄妹一一介绍。
刘富卿外表平和得体,面露微笑,挨个打过招呼。目光略略在上官燕脸上停留了一下,看的上官燕小脸一红。
“刘主任,不如入席,边吃边聊如何?”潘茂松邀请到。
“不了,”刘富卿抬腕看了下手表说道:“尚有公务在身。首长让我转告上官大人、潘大人。那事算揭过,不必再提,两位尽管在租界做生意。只是上官大人今后行事不可太过操切便好。”
“这怎么好,酒菜已备下,不如……”潘茂松赶忙劝道。
刘富卿摆摆手,站起身道:“时间、时机均不合适,今天就免了。过几日我可能要去趟上海县,到时再叨扰两位大人不迟,告辞。”说罢向众人略点下头,转身下楼离去。
?既然刘富卿不愿留下吃饭,四人便命人摆上酒菜,边吃边聊。
得到满意的结果,总算不辱父命,上官繁弱那颗吊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肚中,畅快之余,话也就多了起来。他略啜了口酒,问潘茂松:“世伯,听说这刘富卿本是我大明的吏员,乃所谓‘假髡’,怎么行事却如此乖张、不通情理?”
潘茂松知道上官家这个老大久居县城,见识浅薄,有心细细调教一下,便放下筷子,说道:“虽是假髡,但他浸淫澳宋风气日久,行事作派多已更张,倒不稀奇。髡人做事,绝不拖沓敷衍,剑履相及、雷厉风行处,远胜我大明官场。长公子可莫要小瞧了他们。”
繁弱心下不服,说道:“我大明沉疴日久不假,但当今圣天子在位,众正盈朝,定能荡涤宇内,改革风气……”
“呵呵……”潘茂松懒的接他话头,调转辞锋说道:“原来我数次送银票给他,都被他婉拒——我大明可有这样的官员嘛?”
“哦?”上官繁弱疑道:“果真如此?”见潘茂松点头,他心中不免略尴尬起来。自家老爹官场上迎来送往、日常的托情应酬,哪有不私下收授的道理?自己可是见的多了。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上官忘归突然说道:“世伯,您送的可是德隆的银票嘛?不如换家别号的银票试试。”
潘茂松闻言一愣,心说有道理啊!听说澳宋驭下之严,结网之细,远胜大明百倍。德隆本是澳宋产业,若刘富卿在德隆兑换银票,难免会落下些蛛丝马迹授人以柄。嗯,怪不得每次他接过银票都要先瞅一眼,再微笑退还……回头换一家晋商票号的银票给他吧。
同时,潘茂松不仅对上官忘归高看了一眼,心说上官老二本就聪明,在租界摸爬滚打这两年,心机见识又增长不少啊。
上官忘归确实头脑活泛、口才也好,否则也不会把起威的两个老镖师晃点的晕头转向。刚才刘富卿不过坐了数分钟,却被他看出许多端倪:一是投江那个镖师多半救活了过来,否则依澳宋性格,哪会就这么放过我上官家?二是刘提到即将去上海县公干,上海县那是自家地盘,想来必有所交涉,到底所为何事?三是这样的场合,自家小妹实无抛头露面的必要,她又不是喜好出头的性格。今天既以男装见客,想必是大哥的意思,而大哥又必然得到过父亲的授意……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上官忘归走出酒楼。小妹要照顾产妇,告辞离开。潘茂松也不惦记老婆孩子,只是言道:“多日担心受怕,总算放下心来,老二啊,你久居租界,见多识广,不如找个有趣的所在,也让你大哥松快一下。”
上官忘归好几天闷在月娥那里,早想出来透透气探听下风声,又想借机向他二人了解下澳宋奇袭上海的详情,当即应允。三人便穿过马路,向对面“红灯区”走去。
……

“老二,你为何拦我?”刚才过马路时,上官繁弱也不看路,低头便往前冲,被弟弟一把抓住,引来了上官繁弱的不满。
“哦,大哥,路中间那个打红绿旗的公人你可曾看到,穿行马路须听其指挥,如若不然,轻则一顿喝斥,重则拿进局子里打板子,可不敢马虎呢。”上官忘归连忙解释。
“可不是嘛!”潘茂松接道:“租界初立时,到处都是髡人士兵,那时漫说过马路不看旗子了,象购物不排队,走路不右行,随地大小便的,都要挨他们的棍棒。”
上官繁弱在上海县横着走惯了,到哪里都被人架着捧着,如今听二人皆如此说,嘴上不敢再抱怨什么,心里多少却是不怎么服气的。
三人边走边聊,又前行约一里多路,来到一处建筑前。抬头看时,上官繁弱惊悚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就见两条五爪金龙各长约五、六丈,摆出一幅“飞龙在天”的姿态盘旋交汇在一起——僭越的让上官繁弱恨不能挖出自己的眼睛。金龙下方,是六个彩色大字——“大富豪夜总会”。

见是上官忘归,门僮一脸陪笑迎上来,点头哈腰道:“哟!二爷,您可老时节没来了,快里面请。您是去大堂还是点包房?”
上官忘归笑道:“这个点大堂怕是冷场吧,不如点个包房。”
门僮却极体贴的说:“您还真来巧了,今个天津‘天澄班’的高东主碰巧就在,班子正在大堂排新戏,您要上二楼,随便看。要让我说,您不妨先去瞧个新鲜,再点包房不迟。”
上官忘归一听倒来了兴趣,说道:“有点意思,那就去二楼,前面带路。”说罢手一扬,递过去一块银币。
门僮谢过,忙不迭前面领路,口中殷殷关照着您慢点走,小心台阶什么的。
一行人等在门僮引领下转进内厅,左兜右拐上了大堂二楼,找了个包间进去坐定,又吩咐上茶水果盘。待一切照应完毕,门僮关好房门退了出去。
所谓“大堂”,其实是个剧场的格局:一楼乃宽敞大厅,桌椅摆放错落有致。最前方,有数尺高矮的舞台一座。二楼包厢位置凌空探出,正是上官忘归们的所在。
楼下前排,身着戏装的演员围成一圈,正听中间一位打扮富贵的男子说戏。那男子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扭捏做态,神情异常投入。
上官繁弱是第一次看“髡戏”,津津有味地问来问去,借此机会,上官忘归与潘茂松也是知无不言,将这“大富豪夜总会”与“髡戏”之妙一一道来:
?总体上,夜总会分三部份。如今这个所在是戏楼,若无戏班上整戏,则以顾客零点“堂唱”为主,客人想请谁,写好条子盖上私章,便由服务生送至女“先生”处。先生若能来,则唱何戏、唱几折均可商量。当然,客人也可去“先生”处打牌、吃酒、甚至留夜,这就是另一套程序了。
客人若点包间服务,有“坐台”的各色南国佳丽、北地胭脂可供挑选陪酒,只是这些小姐脸蛋虽漂亮,论才情可远不如“校书”与女“先生”们,有的甚至不识字。但包间的好处一是私密性强,二则姑娘们大胆奔放、花样繁多,倒也颇受那些粗通文墨的人欢迎。
这第三部份就是“桑拿”浴室了,种种不可言喻之美妙真正是一言难尽。上官忘归知道哥哥虽然貌似正人君子、满嘴仁义道德,但多半是出于见识不足,并非真心排斥这些享受。考虑到娶月娥回家既需要大哥帮忙堵上财政窟窿,也需要他在父亲面前帮自己美言,上官忘归便打算先把大哥拉下水,待欲罢不能之时,再使出手段引他入巷——任你是达摩再世、六祖重生,身陷十里髡场的万丈红尘,也不可能抵挡的住。
所谓“髡戏”,绝少象昆曲、评弹那般伊伊呀呀唱起来没完没了。讲究的是剧情波折复杂、故事性完整、唱念座打结合,
说话间,舞台上的排练已经开始。虽然不是整幕,但三人却看的分明:这出戏说的是澳宋攻占吕宋故事。刚才那个说戏的男人如今已换成髡人军官打扮,头戴大檐帽,足蹬高筒靴,背上插着一排靠旗。他手持马鞭,做打马急驰状,猛追前面几个扮做西班牙人的武丑。
那几名武丑被“追”的走投无路,返身来战。但见舞台之上锣鼓齐喧,众人打做一团,空心跟头一个接一个翻的是目不暇接、精彩纷呈。
最后军官似乎也打烦了,掏出小手枪“叭叭叭”就击毙了西班牙人,这时雄壮的音乐响起,舞台背景幕布上,朝阳与澳宋启明星旗一同升起,就见军官来了个一字马朝天蹬,又接了个金鸡独立定在当场,紧接着众龙套跑上舞台将他围在中间,摆出各种造型,音乐于高潮处戛然而止,排练结束。
武打、音乐加上声光电效果对视听的冲击力,慢说上官繁弱,就连上官忘归和潘茂松都看了个如醉如痴。当年澳宋远征南洋前,曾在江南引领起一股舆论洪潮,以宣扬自己的正义性,上官兄弟都曾卷入其中,争当主战派。如今事过境迁,也搞明白了澳宋玩弄舆论的手段,但当年著文立说,激昂文字的豪情却再次浮现,众人心中均不由的感慨暗生。
怀着若得若失的心情看完排演,上官忘归便引领二人向包房走去,待点完小姐、酒水,看到大哥惊喜参半的表情,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先出去一下——大哥克服尴尬的过程,自己最好不要亲眼目睹,显的不那么悌恭似的,于是便借口上厕所躲出来透会气。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此人中等身材,削瘦的一张面皮,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便是个多狡之人。见是上官忘归,那人似笑非笑地迎上来道:“上官公子,多日不见,这是到哪发财去了?”





38.灰线草蛇隐疑怀


租界肇基,大量涌进的不止有海量的资金,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物,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行各业、无所不包。多样性的、有机的社会形态迅速构筑成型,说明租界的体制拥有巨大吸引力,但同时,复杂的社会与人群结构也在考验着单良们的执政能力——即必须在快速适应复杂新环境的前提下,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方能夯实发展根基。
自古以来,一黄一赌便是藏污纳垢的行当。但穿越众对“娱乐业”的管理,早在临高时期便已经摸索出一套成熟经验,而且,发达的“娱乐业”所带来的高额税收,对缓解租界早期捉襟见肘的建设资金压力、改善“投资环境”都有莫大助益。所以,租界对黄赌两业的管理,相对临高、广州还要更宽泛些。不仅如此,工部局下面,还经营着自己的桑拿和赌场。这些都是租界收入的主要来源。
租界的开放包容,吸引了无数冒险者与野心家蜂拥而来,希望在这遍地机会的两江夹地、新兴热土上,搏一场富贵荣华。
苏鸣岐,表面上是一个在租界注册的小船行——“大亚”船行的二股东,而且为人低调,极少抛头露面。不过上官忘归却知道:他是租界地下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专以赌博、女色勾人下水的“拆白党”头目。
拆白一词,有说从“赤膊”演化而来,也有说是吴语“拆癞污”的流变。最初是指身无分文、靠设局骗吃骗喝的小混混。随着租界环境的日趋复杂,天南地北的“能人”汇集此处,骗子们做局坑人的手段也越来越复杂高明,于是就有了用“拆白党”来专门指代诈骗行当的说法。
“拆白党”有别于那种街头设棋局、赌桌上玩花活、混个仨瓜俩枣糊口钱的小贼。他们一定是团伙做案,内部分工极细,有指挥的、有“搭伙”的、有“借桥”的。若设“女局”,还要有千娇百媚上的了台面的女骗子充当胜负手。
拆白党们骗人,多数情况下就是两种方式,一是设赌局:有“搭桥”者先将目标带入局中,一桌人坐定后开赌。开始时自然是先让目标赢钱,待他入了彀,便赢少输多了。再往后还有人站出来借贷给他,然后越借越多,越多越赌。最后连本带利滚成天文数字,到那时,破家荡产、鬻儿卖女甚至人死身灭都不在话下。
设赌局主要针对的是对租界情况不熟、背景简单的外地人,而且由于租界严禁私赌,设赌的操作空间很小,风险也高。所以拆白党们又常将“女局”与赌局混搭使用,往往能收到奇效。
所谓“女局”,其实就是借助女人设局,这些女人本身与诈骗团伙就有极深的关系,或是受其胁迫,或者本人便是团伙成员。女贼先用种种柔媚欺诈手段笼络住目标,引得对方意乱情迷,非娶不可。待男方入了圈套,就想尽办法谋取对方财产,直至卷款潜逃。“女局”的坏处是周期长,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二年也是有的,当然好处也显而易见:一是远比设赌局要安全的多,难以引起租界方关注,二是整个做局期间团伙都有进项。
苏鸣岐在他们团伙内部被称做“大家长”,属于大档头、当家人的角色。被其胁迫任其驱使的“半遮门”、女“先生”就有十几名,至于江湖上的势力想必也小不了……正是王将军介绍他与上官忘归认识,当初临时起意要摆韦慕雄一道时,二人心中所想,也是借苏氏的势力来最终破局。
苏鸣岐向来深居简出,轻易不在人前露脸,欢场之上更少涉足。所以今日一和他打照面,忘归先是略吃了一惊,进而心中疑惑:莫非这厮又寻到猎物了不成?
能看的出来:王将军与苏鸣岐关系非同一般,江上那个案子苏晓不晓得底细,忘归心中没底。有心套问一番,却不敢轻易开口,当下只得陪着小心,一拱手道:“原来是岐公,近日小弟在跑浦西工地的事,确实少露面了,岐公可安好?”
“安好安好!”苏鸣岐满面堆笑回答到,随即上前一把挽住忘归胳膊,亲热地说道:“也是巧了,天津有位旧友前日到沪,正好与上官兄引荐一番,来来来,且到我那里饮杯酒水罢!”
生意场上旧雨新知间的互相引荐、应酬实属正常,忘归与苏氏也算熟络,又想趁机探听下王将军下落,当下并不推辞,吩咐服务生与大哥及潘茂松打声招呼,便随苏鸣岐而去。
待推开苏鸣岐的包间,就见屋中烟雾升腾,几个人围坐一圈正在碰和,又有一干姑娘在旁端茶倒水的伺候。见二人进来,几位忙把面前麻将倒扣,起身相迎。
还没等苏鸣岐介绍,上官忘归就看了个真切:这明明就是在设局“捉鸡”!为何?四人中,倒有三人他都认得,苏鸣岐外,另两人均是租界里不务正业的“癞污”,穿的倒是人模狗样的,有的还戴着玉扳指——若扳指是真的,怕是主人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不值它一个零头呢!
正东坐着的那位倒是个生面孔,三十左右年纪,气质高雅脱俗,穿着打扮也极为富贵,手中夹着一指长的白玉烟嘴、双手手指上套着五六个翡翠戒指也都是上佳的品相——想来这个局便是为此人而设了。
“这位是‘第一楼’的少东主上官兄……这位是天津‘天澄班’的高东主。”苏鸣岐连忙介绍。
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刚才剧场中见到的那个“主演”,这一卸了戏妆还真认不出来了。忘归连忙拱手致意,殷切问候一番。
哪知这个高德澄输牌已输的心烦,而且似乎还不怎么通人情事故,城府极浅,竟对忘归的殷勤很是敷衍。略略打个招呼,便对苏鸣岐道:“我说老苏啊,你这幅竹牌忒也丑陋,又脏又腻手,干脆用我的牌得了。”
苏鸣岐陪笑道:“那敢情好,就用澄公的牌。”
“得嘞!”高德澄应了一声,吩咐下人拿出一个楠木的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往桌上一摊。上官忘归看的清楚,居然是一盒麻将牌。
麻将材质,低档的有木有竹,高档的,象翡翠、象牙的,上官忘归也见过,偏偏眼前这堆白玉麻将,他真算是开了眼了:颜色纯白一致不说,打眼一瞅,居然一点杂色都没有。他忍不住拿起一张搁手中细细摩挲,只感觉温润细腻,似玉却又非玉,心下着实奇怪。
“哟!玉的!澄公真是大手笔啊!”苏鸣岐一边将麻将牌搁手中把玩,一边赞叹。
“切,玉虽昂贵,终究买的到,我这副牌,乃是澳宋天津警备区的杨司令赠予家兄的礼物,骨瓷的材质,有钱都买不到呢!”
忘归一听,不禁奇道:“骨瓷是什么?”
高德澄挠挠头:“这个……听说是在瓷泥中加入了磨细的牛骨粉,再以特殊工艺烧制而成……谁知道呢,来来来别管这么多,赶紧垒牌。”
当高德澄力邀忘归入局时,忘归却一口回绝了,为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刚才他看的很清楚:这帮人是摆明了要给高德澄“做局”的,苏鸣岐若邀自己“搭桥”,肯定会事先声明,否则自己硬插一脚,等于挡人财路,实无此必要。当下连忙拱手回绝道:“我那里还有客人,就不叨扰各位雅兴了,今晚兄弟在第一楼摆酒,给澄公洗尘,还请诸位务必赏光!”





39.牵丝傀戏寄谁手


花开两朵,咱们各表一枝。
且说那日“第一楼”中与上官家见面、表明单良态度时,刘富卿曾说近日欲往上海县一行,其中原因,要交待一下。

当初是上海县代理明廷同澳宋签订的租界协议,土地购置、划拨也都通过上海县完成。协议规定澳宋有黄浦江的“自由航行权”,但“管辖权”归属南直隶,再由上海县“署理”。于是上官雄便抓住了这一点,澳宋几次向上海县发文要求勘测、疏通水道,都被他以“已向南直隶发出公文,需稍待时日”为由敷衍了过去。
但他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当然和“气节”没一毛钱关系。
上官雄虽然借“复社”成员的身份坐稳上海县知县的位子,但他一来身为一方父母,总得为地方发展谋些便利。二来也少不得怀揣着谋身谋己的私心。
黄浦江水道的日趋繁盛,九成得益于租界的建设需求,一旦浦西的租界新区落成,黄浦江的繁荣再翻上几番都难说。预见到这样一个前景,上官雄觉得若不能相时而动实在说不通。但自己在租界本有生意,有些事情不好赤膊上阵,所以,便暗中鼓动淀山县的官府,一纸公文发到南直隶,请求在黄浦江上游、淀山湖出口的泖河上增设“钞关”,设卡收税。而且他已同淀山县的县令私下说好:自己负责疏通南京的关系,帮助淀山县截留部份税款,但上海县——实际等于他上官雄本人——要从中分去两成。
若先允许髡人勘探水道,保不准就要招来士林仇视——东林大佬钱谦益抛弃发妻娶妓女柳如是,喜船上都能堆满了愤怒的士子们从岸上扔过来的瓦片砖头,何况给髡人提供赚钱便利。但若先设钞关再行勘测,那就是“为国谋财”,所以顺序不能颠倒。能在大明干上“百里侯”的,哪有一个看不清这些细节。
但两个县老爷算到了南直隶效率低下、行政拖沓,却没算到他们出卖起自己人来却能做到分秒必争。设钞关的请求刚发到南京,立马就有人照抄了一份送到单良的案头。
敢敲澳宋的竹杠?上一个敲竹杠的西班牙吕宋总督刚从旗杆上摘下来才几年?租界董事们,甚至包括两位明朝的董事都怒了,纷纷要求给上官雄点颜色瞧瞧,“抢他的女儿灭他的族!”——这是吊丝元老董事的原话。明人董事的建议则是没收上官家在租界的产业。
但都被单良否了。
“没有私心和嫉妒心,人人如尧舜禹汤,那是对上古社会的幻觉、是腐儒们的野望,不是工商业文明的正常形态。内有对财富的渴望,外有制度上的约束,这才是社会进步的真正动力。我们要将租界建成‘首善之区’、澳宋工商业文明的窗口,就不能随便动用流氓和暴力手段!”单良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但,火烧上海县后形势变化了——不流氓也流氓了,不暴力也暴力了。既然如此,干脆趁此机会把已经吓傻的上官雄搞定,解决水道问题。
反对动上官雄,并不代表澳宋允许“钞关”这个东西存在,事实上在单良当年竞聘主席的报告中,就谈到了“取消一切水陆关隘,补齐短板,建成江南经济一体化格局”的目标,黄浦江的勘测治理一定要做,喝租界血的事情更不允许发生。而租界之所以慢条斯理的与上海县扯皮,是因为最重要的一环尚没完成,即:设立水上警察部队。
吕宋攻略完成后,海军的发展需要做出调整:一方面大批老旧军舰面临退役,以迎接新一轮雄心勃勃的海军升级计划。另一方面大批老兵也面临退伍转业,以便海军补充新鲜血液。退役的军舰、军人不但要进入民间企业以应对日趋繁荣的海贸需求,各租界也极需要这些经受过澳宋文明洗礼、又有战斗力的香饽饽们担负起社会治安工作。
原来,租界的内河治安一直由海军负责,但海军有自己一摊子事,即便单良做为“淞沪警备司令”,指挥起来也有诸多掣肘。新的海军整备计划中,内河舰队已从海军分出,归属各地警察系统,再加上退役军舰和士兵的补充,如此一来,成立上海租界水警的工作便提上日程。
就在不久前,下辖吴淞江、黄浦江两个支队的“两江水上警察大队”结束了由海军主持的培训工作,正式挂牌开张,针对上海县的军事行动,水警部队也参与其中。。
有了这样一支如臂使指的专业武装力量为租界建设保驾护航,两江水道就此才算正式成为租界血脉。此时委派刘富卿以澳宋租界代表的身份会见上官雄,也意味着租界正式向外界宣布:扼长江入海口,以租界为依托、以两江为血脉、以经济为手段的澳宋江南攻略,正式完成布局。无论未来政治形势如何变化,这一基本发展格局已然定型,两江以一种“非正式”的方式,置于澳宋保护之下。
“租界秉承的是不首先侵犯原则:我不先冒犯别人,但若被人冒犯,必报复回来。”在收了潘茂松的晋商钱庄银票后,刘富卿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潘茂松和上官雄:“上次那事算一笔勾销,但上官大人上蹿下跳四处鼓动开设钞关,董事会认为这是在敲租界的竹杠。我们希望上官大人明白在和谁打交道,思路上要及时改弦更张。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但要讲求个方式方法……”

“第一楼”的酒席宴上,忘归也将大哥和潘茂松引荐给高德澄、苏鸣岐,还找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旧交,凑了个“十全十美”的大局,同欢共宴。
照规矩,这样的社交宴饮少不得要“叫台”助兴的,忘归为大哥和潘师爷均叫了女先生。苏鸣岐叫的是同福里的花小桃,高德澄却执意不找本地的清倌人,而是从“天澄班”里招来了一位身材高挑、面目清秀的北方姑娘陪酒,名唤“岳镶玉”,席间二人卿卿我我,眉目传情,似乎早已入巷。
忘归本来写帖子要找月娥陪酒,车夫却捎来口信说有人在月娥那里吃“台酒”,来不了。吃台酒的收入本就比“出台”要高些,而且客人是先订下的。忘归只得随便请了个女先生过来。
一群人高谈痛饮,姑娘们各施才艺助兴,大家喝的是酣唱淋漓、宾主尽欢。通过苏鸣岐介绍,大家才知道这高德澄,乃是天津高德斌高爷的亲弟弟。高德斌什么人谁不知道?那可是天津租界澳宋力捧的大红人,跺跺脚运河上下都要颤几颤的狠角色。于是大伙又你一杯我一杯的给高德澄敬酒。
高德澄也不含糊,来者不拒杯杯见底。喝到高兴处,把此来目的也透露给大家了:一是澳宋即将有大人物到沪,天澄班要排新戏以贺。二来,则是购买即将发行的租界“债券”。
“债券”这个东西大家还都头回听说,少不得要高德澄详加解释,高又顺带把电话、煤气这些都介绍了一番,听的人们啧啧称奇,均言澳宋真乃生财有道。
趁这个档口,苏鸣岐把上官忘归叫到了隔壁的“吸烟室”。
“上官兄,想借你的‘桥’搭上一搭”苏鸣岐背靠沙发,抽口烟道。
“什么桥?”上官忘归一愣,没反应过来。
“上官兄,咱们明人不讲暗话,兄弟我吃哪碗饭的你也晓得。只是如今既有儿女绕膝,不想吃一辈子江湖饭了,这票做完,自此金盆洗手。”
上官忘归没有接话,等待下文。
就听苏鸣岐接着说道:“天津的高爷欠我六千两银子要不回来,碰巧他弟弟又是个阔绰好赌之人,便想借上官兄一起做个局,把这笔钱弄回来。事成,绝不亏待上官兄便是。”说罢,探手入怀,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放在上官忘归桌前。
“此是定金,最后咱们三七分账”苏鸣岐说道
话说当年后金洗劫运河前,杨小东曾令高德斌备粮备物资,以应不时之需,说好以未来天津租界的好地交换。高德斌那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白掏这份钱?交了笔订金,从苏鸣岐的船行定了十数艘新船,又托苏买了不少物资。然后就没了下文。苏几次催要,高德斌只说资金周转困难,请予宽限。三年间也沥沥拉拉给了千多两,大头却一直不给。
这事忘归听王将军说起过,当时王将军还笑话苏鸣岐,说他玩了一辈子鹰,最后却被鹰啄了眼。若换别人,苏鸣岐早就动武了,无奈高德斌本就势大,背后又有澳宋撑腰,弄的苏鸣岐一筹莫展。
苏鸣岐黑白道的饭都吃,这点忘归晓得,他也确实急需一笔钱为月娥赎身,可江上那个案子实在把他弄怕了,知道混黑道的都是些反复无常、穷凶极恶之徒,自己当年与王将军相交甚欢,遇事时一样被他拿刀顶着不许讲话,眼前这个苏鸣岐……嘿嘿。
于是他将银票往前一推,说道“岐翁太抬举小弟了,小弟头脑愚钝,怕是无福消受。”
“哈哈哈……”苏鸣岐仰头大笑道:“我听说起威那个镖师虽然活了过来,不过脑袋却在上海县被打坏了,所以,画影图形完全不象本人,哈哈哈……”桌上的银票苏鸣岐看也不看,两手一背,大笑着离去。
而上官忘归的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打湿了。

茫茫然回到酒桌,又茫茫然散了酒席,忘归假托有事,甚至忘了与众人道别,匆匆上车,往月娥的住处赶去。
苏鸣岐的话,不但摆明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已知晓,而且口气近乎胁迫。“可笑自己还心存侥幸呢!”他想着,吃江湖饭的果然没有一个好人啊!
澳宋律法之严苛、杀伐之决绝,上官忘归早已见识过。开埠之初,有水匪于太湖劫掠水路客商,只因被劫客商中有人与租界做生意,澳宋立即派出军队攻陷匪穴。妇女儿童被掠走不知所终,成年男子则一律吊死在吴淞江两岸竖起的长杆上,任野鸟啄食、江风吹干,数月不予收敛。往来船只每见此景,没有不惊怖的。
自己参与劫杀起威的客户、镖师,此事若被苏鸣岐掀了出去,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这是铁定的了。“天哪!我到底干了什么!”恐惧和无措几乎让他喊叫出来

“公子,厚宽里到了。”车夫停下车,招呼了一声。上官忘归掀开车帘下来,脚底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车夫一把扶住。
付过车钱,他的心态仍未平复,进大门时,连月娥的侍女小金宝叫他都没听见,兀自向楼上走。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低喝:“站住!干什么的!”紧接着,一支雪亮的刺刀顶在了胸前。






40.霞光寸缕破云来


见到胸前闪亮的刺刀,上官忘归脑袋“嗡”一下子差点炸了,立马便要跪地讨饶。
“长官长官!上官公子是我们小姐恩客,不是外人哩!”小金宝不知从哪跑了出来,拽住忘归的衣角。
两名士兵对望一眼,将刺刀收起,对忘归说道:“那你就在一楼呆着吧,不要上楼。”然后又看着小金宝,语气转柔和:“小姑娘,不叫你你也不要乱跑哦。”
小金宝不过十一、二岁,正是青春烂漫年纪,连忙点点头说:“知道了长官,我不上楼的,忘归公子,要不你先到我屋中歇息吧?”说罢牵起忘归的手,引入屋内。
月娥家院落,是江南典型的“四水归堂”格局。四合房围出一个小小天井。楼上是女先生、鸨母的居所以及客房。最大以及采光通风俱佳的一间充做待客厅。楼下则是佣人、厨师的住处,小金宝的屋子虽在楼下,但她是鸨母嫣姐的下一棵摇钱树,地位要高于一般佣人,住的房间自然也是楼下最好的。
小金宝这代人习艺和月娥又不一样,受澳宋文化风尚的影响极深,琵琶古筝这类乐器虽然也练,但象钢琴、形体、声乐的比重也在逐步增加,为此,嫣姐还为她花重金请了老师,日日授艺。
月娥虽是被父母所卖,但有籍在身,又是红倌人,嫣姐还不敢拿她怎样。但小金宝是嫣姐收养的孤儿,平日吃打吃骂饿肚子那是家常便饭。月娥、忘归却待她极好,经常回护她,还教她读书认字,因此,小金宝自然也对忘归心怀感激。
“公子喝了不少酒吧,不如就在我这里歇了吧,我一会便去楼上伺候。”小金宝手脚麻利的铺好床被,嘱咐忘归道。
“金宝,楼上可是髡人,怎么还带着兵?”忘归问道。
“是,统共七、八个人。听娘说还是大首长呢,到底是谁我却不晓得,不敢问的。”小金宝回答说。又给望归泡上俨茶,这才掩上房门,蹦蹦跳跳地离开。
四合房的一楼为砖石结构,二楼连同地板则为木质,隔音效果不好。但楼上的酒客们并不喧闹,连脚步声都极轻,偶尔有人讲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串扫弦加长轮的琵琶乐符跳入耳中,曲声高亢激昂、先声夺人——不是月娥最擅长的《楚汉》,还能是什么?
《楚汉》,说的是霸王战垓下、乌江别虞姬的故事,曲调时而声夺天地,时而有怨难明,正所谓“凄而壮者歌慷慨,奋而悲者终涕泪”。加之手法变化繁复、段落众多,因此《楚汉》也被行家冠以“武曲之雄”的美誉。
这套曲子忘归已经听了许多遍,平心而论,他并不多喜欢。不仅是他,欢场上的客人也多不会点此曲——杀伐气太重了,闻者个个神色惨伤,谁还有心思喝酒?但此时闻此曲,却又暗合了忘归的心境,凄惶琤琮声里,仿佛自己已穿越千古变成了垓下的项羽,昔日的种种繁华、眼前的俏丽佳人即将一一幻灭,自己终要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
一曲奏罢,技惊四座,楼上掌声顿起,而上官忘归早已听的是泪流满面了。
单良来此场所吟风弄月,属于公私两便。为私,自然是想见识下自己治下的南国佳丽、北地胭脂素质如何,男人嘛对吧。为公,那就有说道了:
在未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各种活动、庆典不断,先是农历九月中旬的民间节日——中元节。借着节日里旺盛的人气,第一届“江南经贸洽谈会”暨第一届“海上嘉年华会”都要在租界举办。会展期的最高潮,是上海租界成立三周年庆典,届时不但要举行一系列庆祝活动,而且下届政务院主席的热门人选——马甲同志,也将莅临租界参加庆典。
为此,单良早早使人延请民间各色艺人,订下聘金,组织排演。虽然在欢场中不如原来吃香,渐渐被那些走澳宋浮华路线的红倌人们抢占去风头,但月娥一身师出名门的琵琶绝技早已闻名遐迩,因此单良几日前便下了“台单”,要在月娥这里摆一场酒宴,考较琴技。
“好!早听说月娥姑娘的琵琶绝技乃沪上第一,今日得闻,果然非同凡响。”单良说道,随即端酒杯站起身来:“同志们,一起敬月娥姑娘一杯!”
围座四周的干部们一同站起,向月娥敬酒。月娥慌忙裣衽还礼,端酒杯小啜了一口。
“既是首长大人劝酒,女儿,你就满饮此杯吧。”一旁陪酒的嫣姐满脸堆笑地劝道。月娥却没理她,再行一礼说道:“多谢大人抬爱,《楚汉》乃是大套,共分一十八段。全曲奏罢,怕是酒菜都要冷了。因此小女子只裁选了其中十段。”
见月娥如此聪慧得体,单良更加满意,点头说道:“综合汇演,这个长度刚好了。不过《楚汉》这个曲名略有些晦涩。我看这样,既然是十段,不如改叫《十面埋伏》如何?”
月娥拍手赞道:“此名甚好。当年恩师授艺,就讲古书中有韩信设伏十面之说。十段曲目,也正合了这十面埋伏之意。首长博学广闻,还请受小女子一拜!”说罢再次盈盈拜倒。
“哈哈哈哈……”单良笑的虫牙都露出来了,心说幸好本首长没时间亲近女色,否则欢场中女子若都如月娥般秀外慧中、聪颖可人,老子哪还有命在。当下命刘富卿取出银票,说道:“若要排练,必会耽误姑娘的生意,这里先付三百两订金,权做补偿。后期还有仪程奉上,必不叫姑娘吃亏就是。”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就代月娥谢谢首长大人了!”嫣姐高兴的直冒鼻涕泡,站起身就要接。哪知道月娥离的更近,早伸手接了过来,但随即又放在单良面前,正色道:“大人今日吃酒听琴,明日必有士绅商贾亦步亦趋赶来捧场,生意怕是要好上十倍都不止。小女子阖家上下都拜大人赏饭,怎还敢要什么订金?他日大人只须派人来传,小女子必随叫随到,不敢耽搁……”
“首长让拿就拿着吧,既然给了,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刘富卿笑道,心说我再不出面,首长就被架到天上去了。刘富卿开始时还以为月娥乃是伎家套路,哪知道月娥执拗的很,劝来劝去死活就是不收,刘富卿这脸上可就有点挂不住了,正要出言喝斥,只听月娥说道:“钱我决不会收,大人不必再劝。只是有一不情之请:首长可愿为小女子留下墨宝,以照我蓬荜陋室?”
刘富卿心说你扯什么呢!在伎院题字?叫首长以后在首长圈里还怎么混啊。哪知道单良叫道:“好!挠破波勒母,笔墨伺候!”
单良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处处被月娥搔到痒处,尤其题字这个请求,简直就没谁了!自来租界,知道以后少不得要四处起名题词,单元老早将电工笔换做那狼毫翰,每日挥毫泼墨勤练不辍。这不,今日终得用武之地。
就见单良曲膝蹲裆,笔走龙蛇,在铺好宣纸的条几大案上啪啪啪这通忙活,待出锋收笔,长出一口浊气,双手一背,如山岳峙立。
众人凑前一看,只见一行行草跃然纸上,写的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
就在月娥、嫣姐一头雾水,众部下交口称赞时,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身着黑色中山装的政保局干部神色紧张的走进屋,凑到单良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单良脸色微变,问道:“这么巧?”
“是,钧座,太巧了。” 干部回答。
单良点点头,站起身形,对月娥说道:“月娥姑娘,尚有公务在身,今天就到这里吧。文艺汇演的事,就有劳姑娘费心。”
众人一听,纷纷站起准备离开,月娥嫣姐要送,也被拦了回去。大家出门登上马车,借着月色离开了此地。
“把经过说说吧。”会议室里,专案组成员汇集一堂,单良命人介绍情况。
根据事先布置,早在几天前,海军测绘人员就分成几批,在水警大队保护下,开始了对黄浦江流域的水文勘测工作。
其中一个小组负责的河段在上游,地理位置已经接近泖河下游的横潦泾,这一河段沟汊众多,苇荡茂密。小组指挥官对此处的水文地理情况不熟,结果一不留神竟误入河岔,迷了路。
就在他们一边对外联系,一边寻找出口时,居然在某处深水荡中发现了一艘中型沙船,而且船上还有人员活动。指挥官很机敏,立即联想到前不久江上的那起命案,当即命令座船靠帮。
就在这时,沙船上突然射出数只劲弩,“夺夺夺”全扎在水警船上。水警船上一干人都是海军老兵,反应极快,立即开枪还击,打字机也随即开火,只一轮扫射就将沙船打着了火。
待大家登上沙船、灭火搜查后,发现两名武装船员已经被击毙。水警在船上搜出了刀枪军弩等一批军械,但死者的身份一时难以确认,而且更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找到。
战斗发生在傍晚时分,海军已派出机动船前往拖曳,预计二三天后才能返回。
“此船是不是江上失踪的贼船,连同尸体在内,需要经过陈汉的辨认才敢确定。但是……”政保局的干部停顿了一下,显然他陷入了尴尬之中:“但是,陈汉却在今天傍晚逃出了医院——失踪了。”





41.雕外云烟任翱翔


自从陈汉自上海县被救回后,租界立即从政保、外情、工部局警察处以及海军中抽调精干人员,组成了专案组。单良亲任组长,刘富卿与政保局驻上海租界的负责人分任副组长。
但单良太忙,平时只能偶尔过问一下案情,刘富卿又要操办与上海县知县上官雄的会晤,所以实际上,整个专案组等于由政保局在主持。
政保局负责人始终认为这事是内鬼作祟,在派出密探四处打探的同时,调查重点一直围绕陈汉、马三卜的社会关系在展开。陈汉一恢复清醒,立马就对他进行了近乎严苛的密集审问。
但陈汉经过了重伤、酷刑、服毒、高烧、手术等一系列折磨,人虽清醒了,可脑子一直糊里糊涂动辄断片,几乎处于一种半失忆状态。审问人员的技巧越高明复杂,反而让他呈现的问题越多,比如同样一个问题线索,今天问完明天又问,他有时便犯糊涂想不起来,甚至前后矛盾,这反而更加重了审问者的疑心。
最让审问者起疑的,是画影图形。
其实陈汉对船上一干人等的相貌年龄已经极为模糊,最初凭借印象画出并四处张贴的画像就很不准确。张贴出去后因为很久没有线索,狐疑之余,审问者重新拿画像找陈汉指认,结果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谁是谁了。
虽然还住在特护病房,但政保局主导的审问已经接近于对待普通人犯,有时甚至三更半夜就闯进病房,叫醒陈汉录口供。这种方式让威廉姆斯医生非常不满,他找到单良提出强烈抗议说,由于剧烈刺激,导致陈汉患上了比较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无论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他都不适合这样的审问,请求单良网开一面。
但单良做为上位者,自有他的考虑。
虽然私下里,他对政保局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甚至嘲笑他们“脑洞如老妓”,但相比于情绪化的威廉姆斯,他还是更倾向于政保局每日送达的推理严谨、逻辑严密的专业报告。而且,搞出奇袭上海县这么大动静,案情却迟迟推进不了,他也着急。因此单良只是要求政保局若用刑,必须经过他的同意,其他未做干涉。
分析会上,大家打开宗卷重新梳理了一遍案情。
陈汉提供的有价值线索有三条,第一条自然是画影图形,可始终没什么进展。第二条,就是对那个书生的描述:二十多岁年纪、能说会道、家里在租界有生意、又为租界新区跑运输。但专案组调查了所有从事这一行当、包括在浦西购买过土地的人,并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第三条自然是那艘船。专案组调查了在租界注册,以及进出租界的民船,甚至跑到了淀山码头取证,倒确实有人见到过那一行人等,但请他们去描述外貌时,又没人能说的清了。
陈汉的逃离并非无声无息,而是留下了一封信件,在声明自己并非同谋、笃定案犯一定在租界有很深关系的同时,也控诉了政保局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审问以及自己的失望痛苦之情。
这封信摆在单良面前时,他无置可否。这时肯定不能干那种推卸责任、打击士气的事,但专案组也到了要调整思路、转变观念的时候了。于是他做出指示:
一是刘富卿暂时放弃上海县之行,主抓此案件,实际上等于剥夺了政保局对该案的主导权。
二是一旦发现陈汉行踪,无论如何要保证其安全,不得伤害性命。
三是鉴于任务量的增加和情况的复杂,为专案组增调一批人员物资。但侦察范围也要相应扩大。
四是抓紧对缴获的沙船进行勘查。
五是必须赶在三周年庆典到来前侦破此案。
……

三天后的傍晚,天刚刚擦黑,缴获的沙船被拖曳到了租界军港。待船只停入泊位,大批士兵立即进行清场,同时划出警戒区,控制人员出入。第二天一早,各种专业人员开始分批登船进行勘查。紧接着,线索一条条汇集过来,呈现在专案组面前:
甲板缝隙中发现左轮手枪弹壳,证实与陈汉佩枪所用弹药为同一型号……
发现了船上的血迹,经化验,分属至少七八个人,其中包括陈汉本人,说明船上确实发生过激烈战斗……
从血液的分布、桅杆上弹孔与箭孔拉出的弹道线确定了战斗双方大体位置,再与陈汉描述的场景相对照,能够对应起来……
座舱内发现了明军军靴、棉甲,再加上缴获的军弩、军刀,可以基本确定这伙水匪有军队背景……
船体构件很新,一看便是刚下水不久的新船,但既无明朝的标记,也无租界船厂的漆号。租界有大小船厂五、六家,但要算上两江、太湖流域的船厂,那可多了去了。锚上倒是有一枚厂家标记,却没有编号,况且这个厂子远在吴淞上游的明朝境内,调查取证怕是要颇费一番周折……
所有的证据线索,部份证实了陈汉描述的战斗场景属实,但是否因为分脏不均引发的内讧导致陈汉被攻击呢?陈汉的同案嫌疑依然洗脱不了。而且,政保局又开了一次脑洞,说那头发现贼船的消息刚传到租界,陈汉当晚就逃离医院,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给他?如果这样,是不是在租界内部潜伏着一个敌特集团……
单良感觉再这样让政保局搞下去,弄不好就变成肃反、清洗ab团了,所以当即立断要求政保局将主要精力转向外围。不过政保局提出的“加强政要保护”这一条他倒没反对,毕竟阴谋论总是有市场的,元老也免不了俗不是?
陈汉是参加过三岔河战斗的退伍兵,由于有元老受伤,战斗结束后所有参战人员均被隔离审查。当年,他就领略到了政保局在执行“打击内部敌人、保卫元老安全”这一宗旨时,有多么的严酷与偏执。事件最终处理的缺乏公正、长官的自杀、以及不被信任感,使他对军队有些失望了,于是选择提前退伍,并在起威谋到了一份差事。
没想到这次事件后,他又同政保局打起交道。严厉的审问加之病痛的折磨已将陈汉逼到崩溃边缘,好几次他都生出把手指插进审问者眼眶的冲动。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不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出来,因此决定出逃。
那天晚上,审问者刚离开,陈汉便打开窗户,将两条床单绑成长绳系在暖气上,然后顺床单溜了下来。但他没有翻越架着铁丝网的围墙,而是潜进横穿医院的一条人工河道,竟然幸运地游了出来。
借着浓重的夜色,陈汉钻进了距离起威镖局不远的租屋里。虽然周围没发现暗探监视,但屋子显然被人翻过了,他叹了口气,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点现金和衣服,简单打了个包裹就匆匆离开。没过多久,大批暗探便将巷子层层包围……
“大富豪夜总会”三楼拐角的一座包间中,这场碰和已经持续了三天。当然,大家并不是一直在赌,偶尔听个戏吃场酒,或者去后面洗个桑拿,很惬意很舒服。
牌桌上,上官忘归与苏鸣岐的手风和配合一直很顺,断断续续,二人已经各赢了近千两银子,换成澳币也有两千多元了,高德澄一家独输,当然,这点小钱对财大气粗的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就是个玩。
上官家族乃一方豪商,忘归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中间高德澄曾吩咐人上点心小食时,忘归才知道什么叫骄奢淫逸,什么叫财大气粗:方方正正非面非糖一块纯白如玉的糕饼,吃进嘴里香糯滑润,奇香扑鼻,在舌尖打个转便化开滑进喉咙。一问高德澄才知道,此乃“燕窝羹”,是用上等爪哇金丝燕燕窝加水、桂花和蜂蜜,用细火熬煮二天二夜,蒸净水份而成。二十几盏燕窝熬成的糕饼,才勉强铺满一个食盒。上官忘归那一口下去,四个燕窝上百两的银子就没了。
“简直是穷凶极奢啊!”在桑拿浴室水气氤氲的澡池中,上官忘归感叹到。
“这才哪到哪呢。”苏鸣岐接茬道:“高府里,还有专门挑拣燕窝中碎毛的老妈子,听说眼睛都因此瞎掉了。”
……

那天晚上,上官忘归在懊悔与绝望中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月娥就睡在身傍,手搭在自己胸前,睫毛下精致的鼻翼一翕一张。当柔情蜜意顿时涌上心头、冲走了所有绝望后,忘归决定:无论自己未来如何,一定要为月娥赎身,不能让她没有结果。虽然被苏鸣岐捏着把柄,但姓苏的自己便是一屁股屎的妄八旦,和王将军的交情可比自己深多了,难道真敢出卖自己?只怕是他手下的人都上不得台面,才要找自己帮忙吧……
“上官老弟,不瞒你说,姓高的与老弟你一样,均是有头有脸的场面人,不比寻常人等,所以才求到老弟帮忙。”苏鸣岐可谓推心置腹:“扼他几千两银子便收手,于他不过九牛一毛,于我则钱账两清,老弟你又有抽头可拿,何乐不为呢?”
“老王去了哪里?”上官忘归突然问。
“他只说做了大案子要跑路,还借了我几百两银子去,去哪倒没讲。”苏鸣岐正色回答道:“老弟你切莫误会,我和他也不过是江湖上的泛泛之交,这种亡命徒走了反而清净。”
虽然忘归不怎么信,但既然已经决定同苏鸣岐合作,也就没必要关心这个了。当下二人细细商定了做局的方法技巧,且说好赢够数便收手,绝不贪多。







42.精进勇猛方豪强


“麻将,江南曰‘碰和’。据考: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因海上生活寂寞,军士时常斗殴,郑遂借博戏之骨牌、叶子、马吊形制创麻将,教官兵玩耍以解思乡之苦。麻将真正流行已至明末,据说澳宋犹喜此戏,各种打法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如今风靡之“扑克戏”亦由澳宋首倡,概因澳宋精于数字计算……扑克戏中有‘斗地主’一种,可见后世之土改,已早在帷幄……”
—— 《海上旧谈》




与麻将一起兴起的,当然还有作弊方法。只是这作弊也有高下之分。
低端些的,事先设置手势暗语,比如说大家商量好:摸戒指的戒面表示要筒、摸鼻子要索、摸指甲盖要万,手指的各关节再代表不同数字。牌桌上打出暗号,同伴照此送牌。“借桥”、“搭桥”之说便籍此而来。
专业的赌徒,在麻将、骰子上做手脚,比如牌背面做暗记、色子里灌水银等。不过这种玩法非常危险,一旦被人拿住,断手断脚不在话下。
最高端的玩家,就走纯技术路线了。从码牌起,便能利用娴熟手法将牌的位置摆好,撒骰子的手法也溜,想要几点便几点。待起手牌抓完,做大牌的底子便已打好,桌面上再有人配合,那便是只赢不输。只是技术流若要达到心手合一、眼到手到境界,需要师承指点以及长时间刻苦练习。
上官忘归这种生胚子,既不吃江湖饭,更谈不上专业技术,手势暗语才是最靠谱的,所以苏鸣岐便与他事先约好不同牌语。忘归本也聪明,一点即通,这才有了这三天的只赢不输。
当然,打牌的同时也不能耽误谈生意交朋友,三人之外,也经常有租界的生意人过来凑局,这时二人便倒腾着上下牌局,把位置让给新来的人。
这个高德澄外表看人五人六,一派豪门公子的作派,牌品却挺差,输了钱就挤兑苏鸣岐,而且句句不离下三路,苏硬忍着没翻脸,但脸色已经极难看。可能因为忘归乃新知,高德澄对他倒还嘴上留德,没说什么过份的话。
统共几千两银子到手,上官忘归心中暗忖:为月娥赎身的钱已凑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呢,赎出月娥后总得买宅子安置。租界房价腾贵,地段稍好又象样些的四合房或者大三进的套院,可比上海县翻上两倍都不止,这又是一两千两的出项。若是能再赚他些岂不更好。再者,此时若退,总得找些象样的理由才是,否则高德澄说你赢钱就跑,以后还怎么见面?嗯,找机会要同老苏商量一下,须想出个稳妥的办法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许久未胡牌的高德澄总算捉了苏鸣岐一次“冲”,胡了把索子混一色。算上牌型、风碰带花,共计五番,一百六十两银子。上官忘归正想说句凑趣的话鼓励他一番,哪知道高德澄厌恶的把牌一推,口中抱怨道:“不打了不打了,太小了,没劲!散了散了。”旁边伺候的岳镶玉连忙为他擦脸端茶。
牌桌上的规矩,事先大家讲好打几圈,桌上算筹码,打完结账。中间若有人输光,自然提前结束。如今十圈才打了七圈,一家独输的高德澄要结束,忘归与苏鸣岐自然求之不得,嘴上客气两句,人已经站起来准备算账了。
但这时候有个人却不乐意了,谁?冯园。
冯园乃一家晋商票号的掌柜,是被苏鸣岐拉来凑局的,忘归也认得。此人甚爱麻将,几乎无日不打。如今牌瘾将被勾起,牌还没胡几把就要结束,甚为不乐,当下说道:“别啊高东主,兄弟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再打两把,再打两把。”
岳镶玉给高德澄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笑着劝道:“你啊,就是个泼皮性子,急的什么似的,冯掌柜刚坐下你就撵人家,这可不好。”
高德澄偏偏就吃岳镶玉这套,听她如此说,已经掏出支票本准备签字的手便停了下来,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道:“也对,兄弟此来租界,一为同澳宋共襄盛举,二来也为交朋访友。这样潦草结束,未免叫租界里的朋友笑话了。那就打完这局?”
“高兄敞面人!”冯园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手底下已哗哗地开始洗牌。忘归与苏鸣岐也只好坐了下来。
“不过你们租界的玩法在下实在跟不上趟,要打也成,得换我们天津的玩法。”
三人一听均是一愣,忘归问道:“天津玩法与此有何不同?”
“我们天津玩法乃澳宋独创,还有个名头……”高德澄把玩着指头上的钻戒说道:“叫做‘解放海南岛’。”
……

陈汉在租界工作了三年,对租界情况极熟悉,在贫民区躲了几天后,络腮胡子已经爬满了脸颊,又在两侧槽牙上粘了松香让腮帮鼓起,眼角再贴块胶布,相貌已然大变。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半天,甚为满意,这才收拾好行装,走出门去。
站在码头上的候船区,看着涛涛江水奔腾东去,陈汉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到了即将离开时,近半月所经历的痛苦折磨反而模糊起来,昔日的同袍之情与许下的雄心壮志却一幕幕涌上心头。
记得陈景明刚刚结束三岔河战斗后严格的政审,陈汉去看他,曾向陈景明抱怨上面处事不公,自己失去了方向感。陈景明劝他时说过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存在,但仍须勇猛精进一往无前。
“人生本无意义,仍须勇猛精进”,陈汉将这句话记在日记中。当时他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在经历了炼狱般的考验后,似乎从中领悟出了什么,可又飘飘忽忽抓握不住。
就在沉吟间,一艘客船靠岸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涌下船来。陈汉紧了紧包袱,抛掉杂念,准备上船离开。正在这时,他双眼陡然一瞇,肾上腺激素猛增,心跳加快,紧走几步插进人群里。
……

“解放海南岛”,上官忘归头回听说,高德澄解释半天,才终于听明白了。
这种玩法最早在天津盛行开来,据说是澳宋驻天津官员首创。牌面上无风无花,起手后扣掉三张“死牌”,拿此三张牌与别人交换。牌面上中必须“绝一门”,否则算犯规。
胡牌方式与江南碰和没有什么区别,大牌做得,“乐色和”也做。但并非一把定胜负,而是胡了可以再胡,直到把所有牌摸完打净。虽然没有风、花凑番,但“解放海南岛”的算番方式不是叠加而是翻倍,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倘若手风顺,一把下来进项必相当可观。
“不行,太大了。上要封顶,底儿也要减。”苏鸣岐始终对高德澄陪着笑,但听高说完规矩后略算了下,就有点急了。
“是啊高翁,这样算番是不是太狠了。”上官忘归心下也在盘算:十两底一番,做一色牌就是四番起,自摸便成了八翻,万一抓上扛牌那就是十六番三百二十两。若连续自摸,岂不胡到天上去了?
“规矩就是规矩,乱规矩我也不会打了。”高德澄眼皮都不抬,一副懒得跟你们废话的样子:“不过底儿可以减减,那就折半,五两吧,一百二十八番封顶如何?”
?一百二十八番封顶,那就是一千多两银子,上官忘归没打过这么大的。虽然如此,真摸到一百二十八番的牌,也是难上加难,粗略算下,要一色,三杠,单钓,还得自摸。打了这么多年麻将,这种逆天的手风听说过一二次,自己还一次没碰到过。这种玩法,因为可以换三张牌,其实更好搭桥作弊,又能连续胡牌,忘归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来。
这时冯园沉吟了一下,说道:“这种打法我倒玩过,不过苏兄上官兄似乎不熟,要不这样,先玩三圈把这局打完,不上水只算番,然后再开新局如何?”??
“你们南方人就是磨叽不爽利!不过老冯你要这么说,也由你,我可就不陪了。镶玉,你来。”说罢,高德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出去上厕所了。岳镶玉一边抱怨着“我哪会打牌啊”,一边笑着坐下来开始码牌。
一圈四把,三圈十二把,不过因为要将牌摸完才算一把,时间上要比传统打法长不少。借着这个机会,苏鸣岐和上官忘归忙着熟悉规则。二人的暗语配合已相当纯熟,打起来非常舒服。唯一的变数,是扣倒的三张牌的换牌方法:庄家若撒1、2点,顺时针换;3、4点逆时针换;5、6点则同对家换。
若能在坐庄时先告知同伴自己要什么牌,再撒出合适点数,将同伴扣倒的牌换到自己手中,那是再好没有。可惜不灌水银的骰子苏鸣岐不会撒,忘归更不必说。即使如此,三圈下来,二人凭借纯熟的配合,也是大赢特赢,只是这几把纯属练手,不带水,可惜了。
三圈打完,高德澄叼着烟坐下,边码牌边说:“哥几个对不住,咱们就打五圈吧,晚上兄弟就在这五楼摆酒,请刘秘书吃饭,顺便引荐给各位认识,诸位一定要赏光啊。”
“刘秘书?哪个刘秘书?”冯园一头雾水的问道。
“租界能有几个刘秘书,自然是单大人的刘秘书了。”苏鸣岐不耐烦的解释道。
说话间,牌局开始了。
……

刚才在下船的人群里,有两个明人儒生装扮的人,年长那位已五六十岁年纪,美冉垂胸,样貌儒雅,气宇不凡。年轻那位不过二十左右年纪,一看就是女扮男装,螓首蛾眉模样,俊俏可人的紧。不过陈汉并没怎么关注他俩,而是偷他俩东西的小偷。
那厮先从嘴中吐出个刀片,在高个书生的包裹上只一划,切出了个小口,手略晃了晃,便将里面一个小皮包掏了出来。随即向怀中一揣,往人群外面挤去。手法之娴熟,一看便是个积年的老贼!
陈汉虽然还迷迷登登,脑袋少根弦的样子,但在军队中练就的犀利眼神、快速反应,以及见猎心喜的臭毛病都没丢,本想冲过去抓他个现形,转念一想,不成!万一惊动警察,自己再脱不了身折进去就讨厌了。当下一边牢记那俩个书生的样貌衣着,一边坠在那个贼偷身后跟了出去。
出了码头,小偷左兜右转,一路向西,过了大马路又折进里弄中。看看四下无人,陈汉便想动手将他拿下,哪知道那个贼偷却突然转身,对陈汉说道:“兄弟,从码头出来你就一路跟着我,若是过路的朋友缺盘缠,好说,东西分一半给你。若是工部局便衣,那小的认栽。到底何方高人,还请划条道出来。”
“我不是道上的,也不是便衣,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人给租界抹黑丢脸!东西留下我要还给失主,你自己去警察局投案吧!”陈汉慢悠悠说道。
那个贼偷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墙上。我盘道你划道天经地义,若是便衣我便投降跟你走,什么叫“留下东西投案自首”?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原来你想硬吃独食啊!
“呸!说什么梦话呢,有病吧你!”贼偷一口浓痰吐在墙上,拉着丝往下滴:“兄弟们出来,遇到个不识相的!”话音落下,一前一后各闪出三四个人影,将条窄窄的里弄围了个水泄不通。





43.兰台公子雌雄辨


这几人,都是副歪戴帽子斜瞪眼的青皮装扮,手持短棍铁链,慢慢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大个子高声说道:“老弟,甭管你黑道白道,亮个点子看看啊!否则凭白无故挡人财路,大家都难下台!”
眼前形势对陈汉颇不利,若搁平时,再多一倍人也不放在眼中,只是如今体力精神都没恢复,脚步也虚浮。但他个性极轴,且还保持着军人作派,根本就没存着妥协退让的心思。
突然,陈汉眼前一亮,有了!纵身跃起,把个墙头架着的竹竿抽了下来,上面晾着的衣服哗啦啦掉落一地。好个陈汉!就见他双手握紧竹竿,左臂前伸,右手别于腰间,左腿弓、右腿绷。竹竿向下一劈,竿头斜指前方,吐气开声道:“来战!”
大个子一愣,咽了口唾沫,突然一个暴栗敲在贼偷后脑勺上,骂道:“我曰你麻三娃个仙人板板!伏波军你个瓜娃也敢惹!自己玩吧你。”说罢向陈汉一抱拳,招呼声“扯活!”一干青皮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把贼偷留在了当场。
…………

“大人,有道是捉奸拿双捉贼拿脏,你把东西拿了,让我自己去投案,人家警察能搭理我嘛?”麻三娃哭丧着脸,冲着正给他绑绳子的陈汉说道。
陈汉一听也有道理,便停下来问道:“你有手有脚的,便是去码头扛麻包,日子也过不差,干嘛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大人你有所不知,小的家贫,自幼便落了个肺痨的毛病,路走多了都喘,哪能扛的动麻包?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我能咋办呢?”麻三娃抱怨道。
“哦?”陈汉听罢呆了呆,随即说道:“你别胡扯,一群流氓拉帮结伙拦路行劫,哪有一个好东西!别说了,去派出所吧。”
“别,别,不是拉帮结伙,是街坊,街坊!胡九庚他们才真是码头上扛麻包的呢……”麻三娃急的跳起脚来。
“一个扛麻包的怎看出我是伏波军出身?”陈汉问道。
“这个……胡九庚当年在广东做过百总,澳宋攻打广州时他跑掉了,后来便逃到租界干了这苦力活……对了,他在派出所有登记的,大人不信可以去查。”麻三娃回道。
麻三娃的话不知道真假几何,陈汉也懒得细究,当下要抓紧赶到码头把东西还给失主,然后乘船离开,天黑之后客运码头关闭,可就没船了。
想了想,陈汉还是给麻三娃解开了绳索,又自怀中摸出两个银元扔给他,嘱咐道:“须好生赡养母亲,找个正经营生干,别让我再遇到你偷东西。”说罢整整衣角,急匆匆赶往码头,只留下麻三娃一人在风中凌乱。
租界的客船分公、私两类,公船由工部局船运公司运营,二小时一班,宽敞干净,可托运大宗货物,但票价略贵些;要说民间私船,那就多了去了,每日进进出出十数倍于公船。但私船若要拉客营运,需要在码头上的“客运管理处”注册,手续简便,费用低廉。若非注册船只,那对不起,只能送不能接,空船回吧。
无论公私,船票可通用,且三日内有效。一早一晚由于来租界打工往返者很多,人流最为密集,因此陈汉选在下午临下工的高峰期出行,更加了层保险。至于截获的那个黑皮钱包,一看就是澳宋货,里面除十几枚银币与碎银外,还有一张两千多两的银票,显现了主人家的富裕。陈汉打谱若找不到主人,便交到“客运管理处”,就算功德圆满。
哪知刚至码头,居然一眼就见到那两个儒生,正坐在一露天茶棚下聊天,真是该着他们有福气!当下扫了几眼周围,未发现可疑人物,便气定神闲的踱了过去。在旁边找了个空座坐下。
就听那老儒生苦笑道:“出师未捷呀柳弟,我那少友亦不守时,凭白委屈你在此腌臜之所陪我枯坐,真乃斯文扫地啊。”
男装打扮的美貌女子听罢莞尔一笑,撒娇似的埋怨:“钱兄哪里话!租界一游本乃吾意,却叫钱兄破财,实在过意不去。”
说罢,她端起茶壶便要倒茶,可一看到杯沿上附着着的厚厚一层茶垢,便重又放下,哗一声打开手中折扇,叹道:“人道澳宋治下有上古遗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今日一见方知讹传。钱兄,咱们乘兴而来,兴败而归。你那少友我看也不必见了,咱们回去吧。”
“啊!这个……总不太好,还是再等上一等吧。”老儒生忙接道。
陈汉本想将钱还给他们,再听一番奉承话高兴高兴,见二人如此评价澳宋,心中有气,站起身走上前,将皮袋向二人桌上一扔,说道:“点点看,少不少。”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那二人愣了愣,老儒生忙拾起钱袋打开清点,女子则高声叫道:“壮士请留步!”
陈汉本想就此一走了之,听她叫自己,心道总得为我澳宋辩白几句才好,当下停住脚步回身说道:“我们首长讲过:有人的地方便有三六九等,世上本无人人皆圣的所在。你们朝廷若皆圣人,也不会落到这个民变蜂起、四面楚歌的地步对不对?”
“壮士说的是,是在下唐突了,恕罪恕罪。”那女子手摇折扇,脸上却毫无“恕罪”的表情。随即将扇子“啪”一声合上,说道:“不过,袋中本有德隆银票二张,共计三千两,如今却只有二千两——敢问,那一千两哪去了?”
“我……”陈汉差点被噎一跟头,心说对啊我靠!麻三娃到底偷了多少钱自己还真不知道,跟踪他的时候也非时时在视线之内。哎哟这事可就尴尬了不是?有心辩白一番,又不知如何开口,心中不禁痛恨起这个麻三娃来……
“柳弟……”几分钟后,钱谦益看了眼在前面匆匆行走的陈汉,探询的问道:“明明一文不少,你何必诓他,招惹这个是非?”
“呵呵!”柳如是笑道:“此人厚重朴实,倒很少见,先逗逗他呗,我倒想交这个朋友呢!”
听这话,钱谦益非常不满,语带醋意说道:“这厮一脸浓须、耳后见腮,一看便是凶顽奸险之辈,和这种人交哪门子朋友?”
“奸险嘛?”柳如是笑吟吟问道:“我看啊,他可比你那不守时的小友要上路多了……”

他们这个不守时的小友,便是上官望归。不过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钱谦益在花甲之年,抛弃发妻、以正室之礼娶了二十出头的江南名妓柳如是,这事在江南士林中早已臭遍大街。但钱谦益宦海几度沉浮,功名清议什么的早已视如粪土、一笑而过。柳如是虽为妓女,但自坠红尘,便与当代中国最具学养的一群士人唱和往来,以此砥砺出的学识、心胸、见识,就是放在士人堆里也算出类拔萃了。
?二人婚后,居住于常熟椐树弄口的半野堂,晴时悠游林下,雨时拂琴读书,那份逍遥快活,宛若仙侣。可时间一长,难免凡尘俗事接踵而来。
在认识钱谦益之前,柳如是就已艳名远播,“交游”遍及江南。她心中最爱、对她心性影响最大之人,其实是求而不得的“几社六子”之一、名声学养不输钱谦益多少的陈子龙。
陈子龙的任侠与急公好义、陈子龙的反空谈倡致用,都在柳如是心中打下深深烙印。当年若不是陈怕老婆惧风议,早就将柳如是娶回家中,哪还有钱谦益什么事了。?

陈子龙读书涉猎之广博,视野之开阔,犹在钱谦益之上,军事、财经、农田、水利,无所不及。自澳宋军兴,髡书更是无一日不读,与柳如是书信往来中,也常流露出仰慕髡学、欲游学岭南的愿望。租界肇基之后,陈子龙曾数次往来奔走,不但同单良等一干澳宋大佬颇有交集,租界建立图书馆一事,他也出力良多。
正是受陈子龙影响,柳如是萌生了来租界一游的想法。至于钱谦益来租界,倒是有些特殊原因:
钱氏爱书如命,收集了大量古籍善本,大书柜装了几十个,小小的半野堂眼看就要装不下。那天佣人上楼送茶,不小心打翻手中油灯,若不是扑救及时,钱谦益半生心血几乎付之一炬。
陈子龙做为租界大图书馆的筹备人之一,对澳宋的图书馆管理制度,以及防火、防潮、防蛀手段印象深刻,与柳如是书信往来中多次大加奖褒。所以柳便建议钱:不如去租界走走转转,若是可能,不妨觅一佳处做为居所。
钱谦益虽然也有此想法,不过柳、陈之间的情事他早就知晓,虽然陈子龙是最佳引荐人,可钱还是觉得别扭。所以他没找陈,而是写信托请当年自己的学生、上海县丞潘茂松帮忙。
潘是大忙人,如今正在县里协助上官雄处理善后。虽然脱不开身,但接到老师书信后不敢怠慢,一边联系钱谦益确定行程,一边给上官忘归发来电报,请他妥为接待照应。
不过,此时的上官忘归快疯掉了,电报倒是收到,但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44.吴苏闾语曰白相


一场牌,打的上官忘归几乎肝胆俱裂。
开始还好,苏鸣岐坐他下首,正好又有两次顺时针换牌,忘归将手势打给苏鸣岐,顺利做成了两把清一色,接着又开杠又自摸,第一圈下来竟赢了一千多两!
哪知道第二圈开始风云突变,第一把,高德澄居然做成了清碰、三杠牌,共计六十四番,而且连自摸三次!忘归上圈赢的一千多两一下输光不说,还倒贴了六、七百出去。
到第二把,高德澄虽然只做了四番的清一色,却听五套二十张牌,整局就见他一人又是捉冲又是自摸,三个人又各输了近千两。
苏鸣岐和冯园脸色都不好看。第一圈时苏鸣岐为给忘归送牌,硬将自己还不错的牌拆掉偷换给他,导致自己一家独输。至于冯园,打上了桌就没赢过,换成“解放海南岛”,输的更惨了。
“自摸!”冯园突然兴奋地暴喝一声,把个麻将牌“啪”一声砸在桌上。
“老冯,你倒是特么轻点,牌砸坏了可没处买去。”高德澄抱怨道。嘴上虽如此说,但能看出来他其实满开心的样子,一点不生气。
“嘿嘿,好好……”冯园陪着笑,摸起一张牌:“杠!……又自摸!哈哈哈!满番!”
上官忘归和苏鸣岐脸都绿了。
一色、四杠、单吊加杠开,可不就一百二十八番封顶嘛?
……

三圈后,厕所里。
“老苏啊,这几天赢的全输了,还倒贴了几百两出去,我看……要不结束吧?”上官忘归系上腰带,小声说道。
“我可输惨了!”苏鸣岐叹了口气道:“整整二千两!把船行的进货款都搭了进去。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不是,只是至此结束,未免有点不甘心。”忘归说道。
“唉!说好的五圈才打了三圈,怎好意思开这口,打完吧。”苏鸣岐又叹口气道。
“既然是做局,我自然要与苏兄输赢平摊,这样一算也不过千八两银子。苏兄倒不必太过气馁。”忘归安慰苏鸣岐道。?
但开新局后,形势不但没有改观,反而急剧恶化起来。高德澄与冯园连胡大牌,忘归与苏鸣岐却一直不开张,待五圈终于打完,两人不但将前几天赢的输了回去,统共又倒贴四千两出去。
?“这点钱当的了什么!不必立字据,我自然信的过忘归兄。”高德澄豪气干云的说。话随如此,但赌桌有赌桌的规矩,忘归还是坚持写了欠条,又由苏鸣岐、冯园以见证人身份签字画押。
二千多两银子,在上海县买一座前店后房、家具齐全的商铺还有节余。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却不太够看,别说胜利大道沿街的商铺了,地段稍好点的四合房都是三千两起价。可要说多,这点钱也就相当于“第一楼”二、三天的营业额,以上官家的财力,确实不算什么。
但问题在于,他上官望归本人却没什么钱。
每月除固定从“第一楼”账上领二百两“月钱”外,忘归也有自己的小生意,每月能有个一百多两进账。按说这钱不算少了,但他开销也大:三百两里月娥那边就占去近一半,加上吃喝应酬,实在剩不下什么了。
眼下之计,只好向月娥开口借钱,将这个窟窿堵上,相信以自己同月娥的感情,她必会借给自己。只是这样一来,当初为月娥赎身、再为她买座寄居之所的想法不知得拖到猴年马月……上官忘归一边心里想着如何开这个口,一边坐车赶回月娥居所。
“老苏啊,你说这个小子会不会还上账后就不玩了?我看他挺机灵的一人,兴许到家一琢磨,就回过味来呢?”冯园问道。
“哼哼,怎么可能,我们这局做的毫无破绽。”苏鸣岐冷笑道:“赌徒我是见多了,这人只要贪心一起,赢了想再赢,输了想返本,不弄个倾家荡产,没有收手的时候。放心吧老冯,我的手段还没放出来呢。”
“不肯修德,不舍律己,确实是个败家货!”高德澄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评价道。他这话一出口,苏、冯二人都是老脸一红,心话您这不是骂我呢嘛?
接着高德澄话锋一转,问苏鸣岐:“老苏啊,你有几成把握逼他质押股权?他是否还有别的来钱的路子?”
“他若不养那倡优,平日手底下又有些分寸,若掏光他的底,我们兴许还要忙些时候……”苏鸣岐停顿了一下,笑道:“他确实没什么来钱的路子,如果我没猜错,这厮必是向月娥要钱去了。不过,所谓‘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指望不上的。”
高德澄虽贵为戏班掌柜,但动辄亲自披挂上台表演,自己就算半个戏子。听苏鸣岐一说,赶忙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又问道:“这月娥是个什么样人?怎得上官忘归对她如此痴心?”
“她呀,女校书、清倌人。相貌上只算中等,不过一手琵琶绝技冠绝江南,据说连澳宋的单首长都为她题过诗呢?”冯园抢着说。
“哦?”高德澄对色艺俱佳的女“文青”最有兴趣,问道:“题的什么诗?”
冯园的文化水平就限于认几个字,看懂个账本,对澳宋新话更是不甚了了,当下挠挠头,回忆道:“这个……好象是句五言律诗,‘德艺双馨地,人民艺术家’……我也不懂啥意思。”
“噗”……高德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心说是这么断句的嘛?
上官雄为一方父母久矣,见惯了为争家产,兄弟阋墙、亲人反目的人伦惨剧。以他商人的底色,早早便有未雨绸缪的打算,只是一直没想出好办法来。他曾向视为心腹与左右手的潘茂松透露过这个担心,潘就给他出主意:不如将“第一楼”的股权在各房之间做出分割,由于“第一楼”在租界辖内,只要将股权协议在工部局进行公证,就受澳宋法律保护。如此一来,漫说家族内部互相争产没有可能,就是皇帝老子下圣旨抄家,也抢不走一文钱!至于上海县内的产业,可利用澳宋法律将其与“第一楼”关联在一起,同样受澳宋保护。
这个办法很鸡贼但很有效,上官雄便采纳了,将第一楼股份分成了若干份,兄弟二人各占三成,女儿占了一成,剩下三成分给妻妾。当然,也有诸多限制条件在里面,比如,须待自己百年之后协议方能生效;股权转让,家族内部优先等等。
上官雄做财产公证时很低调,毕竟一个明朝地方官,去寻求澳宋来保护自己的产业,这事传扬出去有点扯。但有心人若认真打听,也不难知晓,而象高家这种与澳宋关系密切、又有亲族在澳宋地方政府中任职的商人来说,更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高德澄找苏鸣岐、冯园设这个赌局,就是为谋取上官忘归手中“第一楼”这三成股份。高德澄甚至凭借关系拿到了上官雄这份公证书的副本,详加推敲每一条款,认真研读澳宋法律文书,再一一想出应对方略。至于设局开赌需要耗费的脑力,反而是最少的。
以有心算无心,理论上,上官忘归必死无疑。
在听陈汉讲了追回钱包的前后经过后,钱谦益、柳如是二人都颇感不好意思。人家为自己耽误了行程,咱们还欺骗人家,这事实在不应该。但看到陈汉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样子,又实在不太敢开口解释,便想请陈汉到闻名遐迩的第一楼吃顿酒,酒桌之上再化解开来。
哪知道陈汉这厮实在轴的可以,执意要抓住麻三娃问个清楚,就让二人在第一楼等着自己,然后跑出去找人了。
“官人,我看……要不咱们走吧?”柳如是期期艾艾的说。
“哼,要走你走,我不走!已经失信于人一次,哪能再失信第二次!”钱谦益本来就对柳如是坑人不满,听她这话更是来气。
“哎……”柳如是幽幽一叹道:“都说髡人奸似鬼,我哪知道他竟是如此古道热肠一个人。官人,且饮一杯茶消消火,一会他若回来,我必要诚心诚意致歉的。”说罢,端起茶壶为钱谦益斟满茶水。
钱谦益心就软了,苦笑道:“虽说君子欺之以方,但如此刚直之人也实在难以消受。若说心有成见,其实一开始看走眼的反而是我,夫人不必太过自责了。”
正说话间,隔壁桌传来一声高喝:“我说姓钱的,你少在这放狗屁!”





45.凉风有信月无边


钱谦益一愣,心道:我的话字字合圣贤之道,谁人如此蛮横敢指责于我?当下转过身就要辩白一番。
就见邻桌一个岭南样貌、身着澳宋式短衣长裤的人,脚踩着凳子,指着同桌之人正大声斥责:“你好歹也是汉人,怎的却为金狗说话?”这人通红着一张脸,明显是喝高了。
同桌那位一副商人打扮,开口却是辽东口音:“姓刘的,你且莫鸹躁。俺是汉八旗人,自然奉大清为正朔。”这人不急不躁,涵养极佳。
“汉八旗?还汉九旗呢!你就是汉一百旗不也是汉家血统,岂不知满汉相仇的道理?‘奉大清为正朔’这话你也说的出口,真是数典忘祖之徒!”刘某道。
“哼哼!我正是不忘祖宗,才自认清人。”钱某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俺家世代辽东务农,赋税徭役从不敢短缺。可当年关宁军杀良冒功,将俺爷爷、父亲的首级砍下,还剃去头发、编发成辫。咱藏在草垛中方躲过此劫——数典忘祖这话,劳烦你收回吧。”说话间,眼圈已然通红。
闻听此言,刘某一呆,火气就消了。坐下后端起酒杯道:“未曾想钱兄身世如此凄凉,明狗当真该死!是在下的不是,先自罚一杯。”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话锋一转问道:“但毕竟异族相疑,金人治下,钱兄竟无所感嘛?”
钱某陪他喝了一杯,脸色也恢复如常,施施然轻摇折扇,说道:“如今俺大清倡导满汉一体,且外无强敌,内兴仁政,国力蒸蒸日上。假以时日,必会攻灭伪明,一统河山。到那时,俺便可告慰先祖了。”
刘某愣了一下,问道:“什么?你们竟存了觊觎之心?我还当你们不过是剪径的强盗呢。”
“当然,否则为何今上要将大金改为‘满洲’、立国号为‘清’?伪明既崇火德,俺大清便是要用这三水湮灭其火!”
“哈哈哈,瞎扯什么呢?”刘某听罢乐不可支地说道:“若照‘五行相克’说,取而代之的应是我澳宋才对,‘澳’字带水,我澳宋又蹈海而来,如今海上势力,亦由我澳宋为尊。”
“嗯嗯……”钱某倒不反对,说道:“澳宋自是强悍不假,不过陆上嘛,俺大清紧邻伪明都城,还是占着地利之便的——俺看咱俩也别争了,不如清澳双方以长江为界,二分天下算了。”
“有道理,有道理啊!当浮一大白……”两个妄人终于达成共识,开怀畅饮起来。
这中间钱谦益几次要出言驳斥,都被柳如是摁住不许。听到最后已经三尸神暴跳,再也忍耐不住,当下起身推开椅子,指着那两人骂道:“岂有此理!辽东、岭南皆我大明江山,后金髡人既占我大明土地,还要窥我宗庙社稷不成?什么火德水德,一派妄言!”
刘某一听“蹭”就跳将起来,指着钱谦益破口大骂:“老匹夫!岂不闻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道理?你看你们伪明都烂成什么样了,还敢在此大言欺人?”
“呸!黄口小儿,无知妄人!我,我……”任钱谦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气急败坏下跟个刁蛮商贾斗嘴,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那边厢,刘某战意已浓,挽起袖子便要动手。钱某也没有拉架的意思,只是嘟囔着:“租界言论自由,租界言论自由……”至于其它几桌吃饭的客人,竟也没一个帮钱谦益说话的,都闪到一边看热闹。
“坐下,吃饭!”刘某已经挽好袖子、抄起酒壶准备扔过去了,突然感觉双肩上一股大力传来,身体竟被硬生生摁回进椅子里,挣了两下,居然纹丝难动。
“我……啊!吃饭吃饭,吃饭老钱……”刘某一下便老实了。坐了没一会,赶紧拉着钱某落荒而逃。
“我说,你慢点走,干嘛呢跟看见鬼似的。”走出酒楼后,钱某抱怨道。
刘某回头看了又看,见没人追出来,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不?我一见他小臂上纹的狼头就猜出来了,妈呀吓死我了!”
“谁?”钱某问。
“海军陆战队!三岔河、把你们镶白旗揍成狗脑袋的就是他们!”刘某回答。
“啊!快跑!”钱某甩开刘某,撒丫子就跑没影了。
……

这个人自然是陈汉。
说是要找麻三娃对质,可哪里还寻的到?加上天色已晚,只好回第一楼复命。
见陈汉不但帮忙解了围,还如此守信,尽管钱谦益恶气未消,态度有些生硬,柳如是早已是感动的五体投地。当下点齐一桌子好菜,钱、柳二人轮番给陈汉敬酒,席间,柳如是承认欺瞒陈汉在先,为表歉意,中间还三次起身,一揖到地。
陈汉当然有气了,但见二人如此客气,又诚心致歉,气也便消了。他本人并不擅酒,钱、柳可都是欢场老手,你一杯我一杯用奉承话下酒,把个陈汉喝的是酣畅淋漓。
此时的窗外,天色完全黯淡下来。街道两侧的煤气路灯已然亮起,加上沿途商铺点亮的灯火以及街面上不减反增的熙攘人流,把个胜利大道装扮的如同天上街市一般。
两朵红霞已飞上了柳如是的双腮,一身男装打扮,却再掩饰不了她女儿家的妩媚万方。看到柳如是用幽幽的眼神瞅着正大谈“革命经历”的陈汉,钱谦益知道要坏,赶紧以“旅途劳顿”为由,结束了这场宴饮。
尽管同为东林、复社骨干,且没少参与政争,但自张溥、吴昌时横死、自己被罢官之后,心寒胆怯的钱谦益,就蛰伏起了那份名利心肠。此来租界观摩,纯为私事,但娶伎女做正妻他敢,象张溥、吴昌时那样大大方方“通髡”,钱氏就很忌讳,所以一来布衣简从,连柳如是都做男装打扮;二来也只联系了私交甚笃又无何名气的潘茂松,且反复叮嘱不要声张,三来他也没打谱结交澳宋高层。
但同受潘茂松请托的上官忘归接头失败后,他就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外面人知道你是一代宗师,但髡人治下儒学不兴、遍地贩夫商贾,谁认识你是哪根葱?刚才差点被那两个行商胖揍一顿这事先撩一边,钱柳向陈汉表露真实身份后,陈汉只是客气的一抱拳,道声“久仰”——显然,貌似见多识广的陈汉都不晓得二人大名。
柳如是自然也明白他们的处境,酒桌之上她再三恳请陈汉陪伴几日,并许之厚利。可陈汉只是不从,直到后来拗不过,才勉强答应明日一早送他们去大图书馆后再走。至于往后的行程,陈汉建议他们去起威镖局雇一镖师,既做保镖,又兼长随。
宴饮已毕,钱、柳二人就在这“第一楼”的客房部开了两间上房,钱柳一间,陈汉一间。陈汉的犟脾气上来,执意要自己付钱,不劳二人破费,钱、柳也只好从了他。
话说,客房在“第一楼”西邻,也是个临江起屋的高敞所在。吃完了饭,三人直接穿过中间连廊,柳如是拉着陈汉走在前面,唧唧喳喳打听着租界的种种情状,却把个醋意盎然的钱谦益甩在了后头。吃醋归吃醋,钱氏也知道自己老婆的性格:水性杨花倒不至于,就是天生喜欢结交那些个孔武伟岸的男子,而且出于“职业习惯”,和男人打交道时也没什么顾忌,所以……
“哎哟!”钱谦益只顾低头走路想心事,竟和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扶住他,连声道歉作揖不迭,钱谦益也赶忙回礼致歉,都是一派谦谦君子的详和之风。
直至到客房门口摸钥匙时,他才发现:失而复得的那二千两银票,再次没了踪影……
闷在屋中脚不离地连打了三天麻将,食眠不周的,上官望归已经黑瘦了一圈,把个小金宝吓的够呛,连声探问究竟。上官忘归懒得详说,问道:“你家小姐可在家?”
“小姐昨日接了澳宋首长的帖子,一早便出去了。”小金宝回答。
忘归看到小金宝腮帮上一片青紫,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又打你了?”
听这话,小金宝眼圈就红了,却又不敢抱怨,只是说:“早上师傅说我弹琴的指法不对,发了通火,所以干娘她……”
“老虔婆!还没完没了了!这是想作个大死嘛?!”输牌的气恼终于找到了暴发点,上官忘归再也控制不住,袖子一挽就要上楼找嫣姐理论,小金宝拉都拉不住。
“哟!啧啧,我当谁呢,这不上官公子嘛。几日不见,公子这是又看上哪家姑娘了?”不知何时,嫣姐已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似笑非笑地说道。
“少废话,我问你,为何又打她,不是和你讲过不要再打人了嘛?”上官忘归停在楼梯中间,仰头问道。
“哼!我管教自家女儿,与公子何干?”嫣姐冷笑一声,杏眼圆睁道:“公子与我们非亲非故,管的倒是满宽。小贱皮子!还不上楼来!什么时候学会倒贴男人了,当心我扒了你的皮!”嫣姐早就看忘归不顺眼,也怀了个见机生事的心思。
租界“书寓”,是个比较奇怪的组合:鸨母是“经纪人”兼“投资人”,不但要花大笔银子长期陪养伎女才艺,还要投资买房——没有象样的房产,也招不来客人。而且投资周期都比较长——从童龀之年养到束发及笄,直到被哪个恩客相中而“买断工龄”,也就是赎身,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也是有的。而且万一中间有个芳龄不继、灾病夭寿的,免不了就要血本无归了。因此,多数开“书寓”的虔婆,同时还会再养些小金宝这样的“小大姐”——即未来的“女先生”,以备不虞。但在租界严格的管理制度下,未满十四岁的女孩是不许接客的,一经发现会遭严罚。
年龄一到,这些姑娘便会由鸨母公开拍卖“初夜权”,由客人们竞价,价高者得,行话叫“梳栊”。起价之前,“女先生”们公开亮相,要展示相貌才艺,还要回答客人们各种刁钻冒坏的问题。倘若色艺俱佳,口齿伶俐,头脑又灵活,搞不好便能一夜暴得大名,成为“红倌人”,未来这身价自然就上去了。
客人梳栊伎女,和民间结婚无异,也要妆红扮彩、八抬大轿的过门、拜天地吃合卺酒,这当然是故造声势以哄抬伎女未来身价的手段,稍带脚满足下客人的虚荣。不过,真有那败家的少爷、散财的公子喜欢这口。曾有京师来的豪商之子,一月之内连做了六回“新郎”、摆了六场合卺酒,一时传为租界风俗业佳话。
当年忘归梳栊月娥时,场面其实不出彩,盖因月娥虽然弹的手好琵琶,可相貌并不如何出众,而且面对客人们提出来的下流刁钻问题,她居然气的摔了琵琶走人,气氛一时败坏不堪。但上官忘归却一下就看上了她,最后出价时他一次就报了个全场最高价。
照规矩,梳栊就是拍卖个初夜,一夜夫妻而已,第二天下午妓院请一场“散伙酒”,恩客就滚蛋走人。但忘归竟已分离不开,当场又掏出三千两银票拍给嫣姐,要包月娥一年的夜。
忘归这种搞法也有,但比较罕见,行话叫“挂夜”。只是在高档红灯区,通常没人会这么弄法,一是成本太高,几千两不过买个短期的过夜权,您再添点就能给人赎身了,何必呢?二来对“书寓”也没什么硬约束力,你不在时,人家照样偷偷接客留客,你还奈何不得,凭空的让那些欢场老客们笑话。
可是忘归、月娥真就象那坚贞夫妻一般:一个从此再不沾腥,一心一意只爱这一人。另一个任鸨母如何威逼利诱、任客人出多高价钱也不肯再出卖身体。
这种场面能够维持到现在,一来忘归这包夜银给的足,二来风俗业受行会与工部局双重管理,鸨母不太敢要挟乱来。第三,则是月娥受邀唱“台戏”,或客人摆“台酒”并不受影响,这块收入也相当可观。
自单良单首长来厚宽里月娥家摆了酒、听了琴、题了字后,情况又起了变化。条子雪片般涌向厚宽里月娥居所,请唱戏抚琴的、请摆台酒打茶围的酬金已经翻上了两番不说,还有豪商开出了三百两一晚的春宵价!这可是最红的红倌人都不敢想象的价格!
可月娥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每天早早起来,坐上工部局派来的马车便直奔排练场地,每次都第一个到不说,到了便挽起袖子打扫卫生,一点红倌人的架子都没有。回到家中,除了应付些实在推托不掉的家中台酒外,台是根本就不出了。闲下来时便专心练琴吊嗓,一刻不敢马虎。
她这么一搞,可愁坏了嫣姐。
眼看着月娥身价水涨船高,进账却不增反降,嫣姐急得嘴上一天一个泡的往外拱。红倌人和鸨母间,其实属于合作分润的关系,鸨母养的那一大家子人:仆妇、小大姐、厨子、帮佣、车夫这些,最终都要由红倌人的收入来开支,你“消极怠工”,我便要喝西北风!虽然月娥深明事理,自己淘腰包补贴嫣姐,但毕竟不是那么个事对吧?
让嫣姐生气的,还有忘归。三千两一年的挂夜银不算小数,但月娥刚做女先生便被人拴住了心,这可是业内大忌!况且以月娥今日一等一的红牌身份,忘归每月花销的那点台酒钱、茶围钱已然不够看了。眼看着年期将至,嫣姐就存了个把忘归撵走,好叫月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的心思。
因此同忘归争执起来也就不再避讳什么了。






46.风物当存眼量间


上回,这边厢眼看忘归与嫣姐就要吵在一处、难以收场,那边厢,大门外却传来一串清脆的马铃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双马牵拉的胶皮轮大车停在了门口,?马儿神骏高壮,蹄大如斗,一看便是所谓“髡马”无疑。再看车身,通体黝黑,车轴却锃亮,车身一侧刷着一排白色数字:“沪A 0001”。
车停稳,车夫纵身跃下,紧走几步来到车厢旁,伸手打开了车门,先将蒙着面纱的月娥扶将下来,又把丝绒包裹的古琴取出交予月娥。最后,自怀中掏出银票递过,言道:“首长让我转交小姐。”
月娥倒没推辞,福了一福接过,自袖中摸出一个银元便要打赏。哪知那车夫看也不看,摆摆手,转身攀上马车,扬长而去。
良相邀之后,月娥每天去工部局操琴练曲,一日不辍。在工部局,更没有一点红倌人的造作拿捏,行止大方得体,衣着也异常朴素。平日里出堂唱,总有小大姐、女帮佣随侍左右,女校书的排场不能不讲。可现在倒好,佣人一个不带不说,连琴都是亲自搬上搬下,好不辛苦。
单良都看在眼中,也非常满意,有心替她抬高身价,这几日便都教自己的专车接送月娥。念她辛苦,且各种演出准备也已基本就位,便嘱咐月娥不妨休息几日,早早的安排车马送她回去。
整个租界,除工部局,只有澳宋体制内的几位豪商大贾才配的起昂贵精致的双马“髡车”,而且除主干道、客货码头和军事管制区之外,是不允许马车通行的,常人代步,多从车行叫人力车。但挂特殊牌照的车辆则不受这些限制,单良的专车自然属于此列。月娥每日竟能坐着单首长专车进出,这份浩荡排场,不久便能传遍租界。
“哟!是姑娘回来了!都出来迎着了!”嫣姐一边招呼着,一边如穿花蝴蝶般自楼上飞奔而下,扑上前去,经过忘归身侧时,还故意撞了一下他。
大家纷纷迎过来,接琴的接琴、搀扶的搀扶,众星捧月般围住月娥嘘寒问暖。月娥笑着一一还礼。又自袖中掏出那张银票递给嫣姐,说道:“妈妈,且代女儿收好。”嫣姐接过一看,乖乖的!德隆本票,白银一千两!立时就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九宵云外,忙不迭吩咐众人摆酒设席。
“来了?”见到忘归孤零零站在当场,月娥迎过去,笑着问道。
“嗯。”忘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不禁醋意翻涌,说道:“好骏的车马!好大的排场!”
月娥搀着他的胳膊,笑道:“也是这几日辛苦换来的,来,楼上说话吧。”
上楼进了闺房,月娥净过手,便亲自为忘归点火烹茶,又帮他解去长衫,褪掉靴袜,换上拖鞋。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坐到镜前,打理自己的妆容。忘归心中的酸气略顺了些,正想同她聊上两句,一抬头,竟看到了单良的题字,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什么破字!矫揉造作,画虎类犬!这髡人的饭能吃,髡人的话可不能听呢!”
月娥何等聪明样人,忘归如何心思早就看出个七七八八,当下放下犀角梳,站起身转到他身后,边为他捏着肩膀边柔声劝道:“你呀,就是喜欢乱讲话。你们家在租界这么大生意,可不敢乱说的。”
月娥的如水柔情,终于彻底化开了忘归的心结,当下他轻叹一口气,说道:“唉!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这几日我没过来,其实也是在商量如何做髡人的生意。前日租界来了位天津的大帮办,乃是髡人心腹,手中有笔大生意,要拉我一道。”
当下便将高德澄说的所谓“债券”一事,略略解说了一番。其实他对债券也是一头雾水,连编带造只捡好的讲。说到最后,就露出了要从月娥这里拿钱,以参与债券买卖的意思来。
月娥边听边点头,待忘归讲完,她却沉默了,思考半晌说道:“你若用钱,我自然无有不允。只是这高氏何许样人,我还是想见上一见。非不信你,毕竟几千两银子扔给他,也是动了咱们家底。我看不如这样,你明日发台单,邀他来我这里吃场酒,嫣姐数日没开张了,也让她有些进项方好。”
忘归知道月娥虽外表温柔,内里却是个极有主意之人,从她那儿诓钱还赌债这事,还真急不得。当下满口应允,又与月娥商定将酒席摆在明晚,便去写台单了。
花分两朵。且说那日散了赌局,高德澄正想回戏班看看,哪知接到了刘富卿的单子——邀他前往工部局一叙。高班主哪敢怠慢,赶忙沐浴更衣,又使人叫了车,连随从也不敢带,急匆匆赶了过去。
当初刘富卿跟随单良在天津实习,一直协助单良处理庶务,也就认识了高德斌。高、刘两位虽都是澳宋袖嚢中人,但说实话,他俩跟澳宋元老们打交道,或多或少还是感觉隔着些什么,但二人同为明人,交往起来反而舒服很多,一来二去间,倒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澳宋发行债券一事,杨小东早早便力邀高德斌参与,高德斌也明白这是拉近同澳宋关系、进而为家族打下百年基业的大好机会。但他更清楚,这里面水极深:小二十支债券到底该买哪个?参与度多高合适?是先试试水还是牵筋动骨的扎进去?杨小东的话是该照单全收还是去芜存精?心中实在没底。这次兄弟高德澄远赴上海租界,正好趁机同刘富卿好好接洽一番,毕竟刘氏乃澳宋体制中人,为结下这个交情,自己也是砸下重金的,况且听刘富卿怎么说,也能从侧面验证一下杨小东的建议。
“杨首长果然待你们兄弟不薄啊!能把这么大的事相托付,我都羡慕的紧。说实话,倘若不是被这身衣服绊着,我也想走出去大干一番呢!”听完高德澄的叙述,刘富卿掸了掸中山装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也不知是自艾还是自得的口气说道。
“啊?那个……当然,刘首长对我家有再造之恩!结草衔环无以为报!”高德澄脑子话头都转的极快,茫茫然的表情只存在了毫秒,就被得意代替了。
刘富卿自然了解高德澄这厮就是个花花太岁,装装门面还行,正事上还得他哥拿主意。不过首长的嘱托要紧,也只能耐下性子,严肃的解释起来:“今天我在工部局,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约见你,你应该清楚事情的正式性。实话告诉你,杨、单两位首长的意思,是希望你们做承销商,并在上海租界注册公司,而不仅仅只是购买债券。这是两位首长协商的结果,更得到了元老院高层的首肯。可以说,我们澳宋百年国计,将肇基于此!未来之上海,必将统领全球金融贸易,你们高家也会籍此名留典史……”
澳宋发行债券,是进行全面金融改革的重要一步,是各层面格局争夺、利益权衡,派系路线斗争复杂博弈后的结果。有的刘富卿能看懂,有的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各地方实力派元老在此事上决策之果断、联系之广泛、布局之辽阔,他却实实在在看进眼中甚至参与了进来。他隐约感到:忽视这个机会,就等于放弃对澳宋打造百年国运的参与——这是绝不能原谅的。
有幸搭上金融改革巨轮的明人,都是经过了精挑细选,而且说句实在话,挑上了你你就再没有退出的机会了,要么长风破浪以济沧海,要么半途被捆成粽子丢进大海,三心二意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杨小东看中了上海未来的经济发展地位,单良则希望借助天津成熟稳固的政治生态,尽快布局北方。高氏兄弟做为代理人,因津沪两地金融合作的需要而被寄予厚望,这就是刘富卿要以官方代表的高姿态接见高德澄的原因。
话已经讲到这个份上,高德澄便是傻子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冷汗热汗一起从后背流了下来,当然,刘富卿并不需要他现在就拿主意,事情还早,今天叫他来,不过是上一堂金融课。





47.此去扶桑东更远


“拿去看……”刘富卿自保险柜中取出厚厚一叠文书放在高德澄面前,说道:“所有十八只债券的发行资料都在这里了,好好读,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是,是……”高德澄连忙哈着腰站起,把资料随手塞进提包,便要告辞。
刘富卿一愣,说道:“干什么?……谁让你拿走了,就在这看!”
高德澄不得不重又坐下,耐着性子开始艰难地阅读起来。高氏的文化底子远胜乃兄,写剧本编戏词皆不在话下,当初在临高学戏剧,对髡词髡话也算熟稔,这也是高德斌逼他接洽生意、并借机收敛他心性的一个原因。但资料里的金融词汇,象什么“市盈率”、“净资产收益率”、“流动负债”等等,根本就如天书一般无从下手。高德澄一边读着这些晦涩文字,一边试图从经验与上下文间寻找理解的线索,刘富卿则悠哉地呷着茶,尽量不出声打扰。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小时过去,高德澄终于将最后一句话读完。他合上文书,身体往沙发上重重一仰,长出了一口浊气。
“怎样,是否读的通透?”刘富卿削瘦的脸庞隐藏在台灯的阴影中,幽幽的话语如同古井微澜。
“这个……”高德澄略微停顿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都是好生意,到期还能还本付息,可有一事在下心怀疑问:象雷州糖业、紫明娱乐、甚至东北招商局这些,都是独断万利的买卖,每股得利要远大于债息,若肯分润股份,趋利资本必纷沓而来。但为何澳宋要走发债而非与民间合股一途?难道是不愿分利他人?”
刘富卿听罢倒是略微惊诧,心道原以为他不过是个登徒子,没想到言简意赅间竟也直点要津,于是立即收了轻慢之心,略微沉默了一下,笑问道:“你这话颇得要领,看来当年在临高没少用功啊。”
“哪里哪里!”高德澄谦虚的摆着手:“不瞒您老说,我只不过将自家的生意按澳宋方法分拆开,再比照下本利而已。”
“嗯,那我且问你,当初金人南掠时,你家生意可曾耽误?”刘富卿问道。
“这个……”高德澄略微思考了下:“是有些影响,河上的船都停了,白养着数千船工。好在是淡季,损失不大。”
“切!”刘富卿略带不屑的哼了一声:“倘若没有杨首长坐镇于内,我澳宋大军牵制于外,金人横扫运河,你以为你家还能剩下些什么?”
高德澄闻听老脸一红,赶忙起身答道:“您老说的是,兵连祸结,寸草不生。”
刘富卿压压手掌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我这样讲并非有意责难于你,须知福祸相倚,澳宋生意在根子上与你家并无不同。你看到紫明楼生意好,可当年一个落魄的皇亲国戚就差点吃干拿净。雷州糖业生意好,那是打生打死拿来的,而且去岁锅炉爆炸,不但死了人停了半年产,连主持工作的元老都吃了挂落儿遭人弹劾。至于船行四海、路涉荒蛮,其中的险恶更非常人所能想象了。”
高德澄不住点头,听的极认真。刘富卿接着说道:“惯常做生意,只见官家盘剥,钞关讹诈,甚至如洪武年的沈万三,皇帝老儿赤膊上阵,抢的你寸缕不留不说,临了还一刀灭口。何曾见过如澳宋般以坚船利炮开辟商路,为商人们打通四海的——这算不算分利于天下呢?”
“是,是,算得。”高德澄忙不迭接道。
“至于税率厘清、税吏廉洁,以上种种,无非立信于天下。贵信则言立,此方为澳宋国本所倚。”刘富卿说道:“参股利厚,但风险难测,一朝逢险本利皆失,钱财损益事小,失信于人事大。发债经营,保本生息,逢险则先行赔付债主,于我澳宋则信誉可保——这才是股债有别的关窍所在。”
高德澄自己不是纯粹的生意人,但家族熏陶,加上长期在临高生活过,眼光总是有的。投资澳宋、于乱世中为财富寻找一个避险生利的所在——这个需求在民间大不大,这个生意能不能做,他还是分的清的,所虑者,无非是参与度多深合适。要知道:按杨首长当初所言,是希望他们做“承销商”,先将标的物吃进去后再行发卖,这就意味着大笔资金将被占用,甚至不得不因此停掉其它生意以腾挪资金。
所以说刘富卿讲了这么多,确实帮他理顺了思路概念,但还是没有涉及最核心问题。高德澄虽然心里清楚:这一刀如何割下,人家应该已有腹案,他们高家只有听喝儿的份,可思来想去,还是必须要问问清楚,好向大哥交待。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拿捏着问道:“澳宋的事业、两位大人的托付,我高家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此事该如何操作、做何准备,还请大人示下。”
“哈哈哈!哪用赴汤蹈火,言重了。这么说吧,债券发行不会占用你们一两银子,每股还有返现,多卖多得便是。也不瞒你:这个买卖不止你一家在做,工部局的贺世寿贺大人你应该认识吧,还有松江的徐家,都有参与。你们高家还得抓点紧呢!”
贺世寿做天津巡抚时,高氏兄弟根本搭不上话,但与他公子贺天章倒彼此熟识,这厮也是个走马斗鸡之徒。一听刘富卿如此说,高德澄心下才略微宽慰了些:他澳宋费这么大劲找这么多人,总不会就为坑我高氏一门吧。于是琢磨着回头找贺天章喝场酒,再了解下这个事情。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聊了三四个小时,刘富卿这个大忙人中间出去两三次办了点事,回来又接着聊,午饭还是他找人从工部局食堂代打的,就在办公室吃完。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一点,高德澄尽管心中仍有疑问,但感觉再叨扰下去已不合适,便露出要走的意思。
“不急,”刘富卿谈兴还浓:“这份资料建议你好好再看看,重点的东西尽量记住。不让你拿走是因为尚未定稿,但基本已大差不差。等正式的发行方案和配套文件出台后肯定都会给你。”
于是,高德澄只好再次翻阅起资料来。哪知道这次一看,倒教他发现了一处有趣的地方。
“大人,这个‘太平巨轮’公司,原来单、杨两位首长都有股份啊!刚才还真没注意到。”高德澄说。
刘富卿将两手交叉,身体向后一仰,笑眯眯问道:“除了这个,还看出了什么?”
“这个……公司规模似乎不大,大船也仅有三四条。股东却极多,且都是私人股东,与雷州糖业、紫明楼不一样——这些股东,是否皆为澳宋元老?”
“前十名股东皆为元老,我也有股份,只是未列入其中。”刘富卿极力掩饰住得意,说道:“当年,我澳宋以‘立春’号为旗舰,以三艘901型一等炮舰为护卫舰,迎娶明朝公主。这四艘战舰退役后,由元老院作价全部转卖给了‘太平巨轮’公司……”
“啊?”高德澄“蹭”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敏锐的感觉到,此事非同一般。
刘富卿微微一笑:“从东海一路向东,越过重重大洋,有一片面积远大于华夏的土地,那里虽人烟稀少,但物产之丰饶,远胜中华百倍,我们澳宋称其为‘新澳洲’。太平巨轮的使命,就是要开发这片土地!”
“哦……”高德澄在临高时,隐约听说过一些“新澳洲”的传闻,但他对地理没什么概念,对外邦土地也无甚兴趣,于是茫茫然问道:“出海向东,到日本不就到头了嘛?怎么,还有海?”
刘富卿听罢哈哈大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推开窗户,任浩渺江风吹动敞开的前襟。双手掐腰朗声吟道:“扶桑已在渺茫中,此去扶桑东更东……”





48.枕戈坐甲待敌前


从工部局出来,已是午后三时。两名等候在门口喝了一天江风的长随,如蒙大赦般迎了上去,一个接过手包,另一个则赶紧跑去叫车。
高德澄却说不急,便在就近寻了间茶楼进去,为两名长随要了茶水糕饼。自己则在临窗的桌子坐下,拿出纸笔,边喝茶边开始写拜帖,准备邀请贺世寿之子贺天章吃顿饭。
此来租界,高德澄第一个去拜访的便是贺世寿,一来代大哥见见当年的老父母,聊表敬意,二来也想邀一下旧友贺天章。不过贺天章却不在府上,说是去江南跑买卖了,已在回程路上。至于贺世寿,论身份论地位根本也懒得见他,只推说身体欠佳,收下水礼便将他打发走了。
贺天章、高德澄各有倚仗,当年在天津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坐地太岁,二人臭味相投,欺男霸女的勾当没少干。澳宋插进天津后,连消带打应付住了各方势力,又先后同贺世寿、高德斌建立了亲密关系,贺天章、高德澄便越发抖了起来,行事蛮横、恃强凌弱更胜以往。
澳宋未来要在天津建政,整顿社会乃题中之义,由不得他二人胡闹下去。于是杨小东也不管他们父兄的情面了,找了个机会将这一对混世魔王拎到府里,梆梆梆打了通板子,再送回各自府上。
这通打,贺世寿、高德斌自然不痛快,却也没敢说什么,毕竟经济上来往太过紧密。哪知道自此之后,章、澄二人竟转了性,再不敢胡乱招摇,一个巴巴的跟在杨小东身后学起了生意,另一个则移情戏曲文艺。杨小东也没二话,尽力提携不说,还把他们先后推介到临高。贺世寿、高德斌每每念及此事,也都感佩不已,说杨小东这是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
高德澄联络贺天章,自然不止为叙旧。他很清楚,说到与澳宋关系,他们高家不如贺家,人家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再加上贺天章这几年一直跑临高,贺世寿又是工部局董事,消息面自会比他高家广博的多。高德澄清楚: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的局面,能约到贺天章最好,若约不到,自己也只好厚着脸皮再见见他老爹,前因后果的讨教一番了。
拜帖写完,高德澄吩咐手下送至贺府,自己则坐车回到大世界。
刚到大世界,下人便呈来了上官忘归的台单,说是邀请自己明日晚六时去厚宽里月娥家吃台酒。看着单子,高德澄不禁笑了,心道只惦记着债券,竟把做局的事抛到九宵云外。第一楼的股份固然让人眼热,但若想成局,恐怕还早,眼下自己已算正式接受澳宋托付,就要尽心尽力忙起来了,若让刘大人知道自己还在沉缅赌场,少不得要吃埋怨。
正想着,随从来报,说贺天章居然到了,正在外室等候,高德澄连忙站起,三步并做两步迎了出来。
沙发上坐着的年轻人与高德澄年龄相仿,却是完完全全一幅髡人装扮,一头整齐短发,笔挺合身的黑色澳宋短装,上衣口袋插着钢笔,锃亮的牛皮鞋光可鉴人。见到高德澄出来,也站了起来,步履稳健的走上前,照着高德澄肩膀轻捶一拳,笑道:“好歹已做澳宋门下走狗,怎么还这身拖沓装扮。”
高德澄听罢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愿穿这身劳什子,只是天天要见客,怕澳宋服饰吓到人家。”两人笑闹了一番,高德澄便将贺天章引入内室,又吩咐人要酒要菜,打算边吃边聊。
与所有老友重聚一样,二人免不了要忆一番当年的峥嵘岁月稠。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逐渐切入正题,高德澄放下酒杯说道:“兄弟当年学戏,在临高广州住的时间都不算短,曾闻听贺兄在跑海商,常往来于南洋、澳宋间,竟无从谋面,谓为遗憾。”
贺天章说道:“确实如此,那几年多数时候不在海上便在海外,连上海都没回过。最远处已入红海,抵达麦加。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路,兄弟算是都走过了。”
“居然跑这么远?!”高德澄惊道。
“正是。”贺天章点点头:“其实这又算的了什么,欧罗巴人早已行遍五洲四海,远我澳宋何止千万里之遥,每念及此,都有时不我待之感。”
“哦?那往东呢?新澳洲贺兄可曾去过?”高德澄急不可耐地问道。
贺天章道:“新澳洲我虽未曾去过,不过此处距我华夏近半海程外有片群岛,已被澳宋进占,土人也予驯服。澳宋之意,是要以此为前进基地,远征新澳洲的。”
随即,贺天章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说道:“看来债券之事,高兄也有意参与了。不瞒高兄,我贺家已然入毂,正待全力施为。”
谈到债券,总算步入正题。虽然贺天章对澳宋海洋战略只算略知一二,但所谓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其见识之广博,还要在刘富卿之上。在谈到澳宋为何不辞万里要远征红海与新澳洲时,他说:“放眼天下,华夏之地,大明也好后金也罢,更不提李闯献贼这些猫猫狗狗,早已不入澳宋的法眼。澳宋未来之敌,其实是欧罗巴人——连陈横阻断东西数百年的突厥人都不算什么。澳宋所图,打通东西商路、进占险阻要津,广领丰沃土地,只是其一,将我中华血脉撒播于四海,使天下人皆慕我华夏礼乐文章,方为此中深意。”

他这话若让澳宋元老听见,非笑掉大牙不可。但文宣部门会很满意,因为他们一直就是这么宣传的。
“据说早年,澳宋先人曾遍经险阻登陆于新澳洲,上岸后即被一片大山阻隔,其巍峨雄阔不亚于万里昆仑。不知何故,命名此山为‘落鸡’,澳宋典籍上,还仿唐人名篇,留下了‘月出落鸡山,苍茫云海间’的诗句……”
贺天章说的一本正经,高德澄听的啼笑皆非,不过,澳宋志向浩渺远大,他早已感同身受,心潮也不禁澎湃起来。
“新澳洲太过遥远,元老院不愿承担投资风险,但允许元老以个人名义合股出资,就此,方有了远洋巨轮公司。”贺天章说。
对于远洋巨轮,讲实话高德澄一开始就不看好:虽然资料上说未来“债转股”后,受益人会自动获得矿产土地的权益,但路程遥远、风险巨大,收益亦遥遥无期,实在不是一门好生意。他好奇的,仅是一大票元老为何独独对该项目如此感兴趣、纷纷将个人年金投入其中罢了。既然连贺天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围着什么情怀的打转转,高德澄也兴趣索然起来。“干脆这事就交给大哥定夺吧,咱也不废这脑子了。”他想着。
话头既已打开,也无甚好藏着掖着,高德澄遂如竹筒倒豆一般,将与刘富卿所谈全都交待出来。这其中不明之处甚多,比如为何澳宋要将松江徐家拉进来,这些正需贺天章帮忙参详一番。
“这个松江徐家,便是徐本高,乃前相徐阶后人,官袭锦衣卫千户、左军都督府左都督……”贺天章说道:“于朝中襄助澳宋极多,生意上亦颇有来往,得复社力荐,方入得澳宋幕中。不过他真正高明之处,是将家中半数土地做价折股,与澳宋合资办厂,这才得澳宋青眼,许他代发债券。”
“啊!”高德澄惊道:“大手笔啊!”
“临高时,我曾被获准进入大图书馆,有幸看过单主席的施政纲要。”贺天章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继续道:“江南施政的最终目标,是澳宋以工商业资本与地主土地进行对价交换——澳宋得到土地,地主转变身份成为纯粹商人。大宗土地在手,澳宋可放手规划,如临高广州一样兴建铁路公路、百产百业,生利必百倍于农桑;地主借澳宋扶持,兴业办厂,得利同样百倍。徐本高投人所好,勇立潮头,不抬他抬谁?”
高德澄受过澳宋文明熏陶,贺天章略一点拨,立即长哦一声恍然大悟。可不是嘛!当年自家在天津有数百亩地,每季所产也算丰厚,自交予杨小东办厂,区区一个十数亩方圆的卷烟厂,每年生利分红都远高于这百亩稼穑,养活的人口数目更是数倍于前。
如此一来,澳宋选择徐家做债券承销商,便易理解了。
“其实徐家如此做,非他一人之力可为,背后还有两京的高官支持,个中深意,不过是拿他试水。但我澳宋既要立他为标杆,必将细心扶持照应,只要他老徐不虎头蛇尾三心二意,前途无量!”贺天章补充说。
……

这场酒一直喝到深夜,仍没有停下的意思。高德澄想起明日要赴上官忘归的酒宴,便力邀贺天章同去,贺自然答应,又说:“对了,徐本高长子徐继业,听说在陆军总医院住院,不如也一块请了。”
“那敢情好咧!我这就补回帖。”高德澄非常高兴,一边找纸笔一边问:“不知他病况如何?”
“哦,这个,隐疾隐疾。”贺世寿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高兄明日也不要问他。”
高德澄立即恍然,心道原来这徐继业也是个酒色之徒,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鄙夷来,便岔开话题道:“我有一开船厂的朋友,名叫苏鸣岐,明日也受邀同往……”
“老苏啊,认得认得,我前不久还在他那里订了十数艘内河船,准备跑跑长江战区的物资人员转送,只是水手实在缺乏,还托他帮我寻找。”贺天章道。
“哦?”明廷与献贼在陕豫已经打了多年,这高德澄自然知道:“怎么?闯献已经打过长江了?你是给明廷还是给闯献送?”高德澄奇道。
“给他们送个屁啊!怎么?令兄没告诉你?我可是听说天津租界早就开始动员,你们家的船队已经开始转运物资人员了。”贺天章说道:“献贼兵锋已入湖北,我澳宋受明廷力邀,快则半个月,便要进剿献贼……我说贺兄啊,如今我澳宋正待天下布武,雄心壮志如日昭昭,老兄你可别只顾着沉湎享乐,不闻窗外之事啊!”贺天章醉意朦胧,说话也有点不拦着了。





49.门前一片水横塘


后金扫荡运河后,由于澳宋经贸对后金国家经济的更深度介入,以及政治影响力的进一步扩大,在以后数年时间中,后金暂停了南掠的步伐——毕竟明朝只有在社会环境稳定后,才能提供宋、金都需要市场和原材料。
这样一来,虽然关宁军这个吞金兽仍要靠大笔金钱养着,但明廷还是大大的缓了口气,遂有余力加大了对十三家军的剿抚。如此,农民军就不太够看了,败的败、降的降。李自成豕奔狼突、吃力应对,张献忠则在连吃几次大败仗后,终于同意了招安。
当年张献忠破凤阳、扒皇陵、曝骸骨,还将几十万棵护陵树砍了个一干二净,崇祯得到消息,立即着丧服祭告太庙,几度痛哭昏厥,正所谓“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但在如今这大好形势下,他还是接受了张献忠的招安,世人皆赞崇祯大气宽宥,有帝王风度。
但澳宋却不这么看,元老院认为,崇祯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旦民乱平定,很有可能再打澳宋的心思。
海上已大跃进多年,陆上却只限于广东一隅,中国的形势发展到现在,元老院暂息的陆海权之争再次被重新提起,不管崇祯到底怎么想的,反正他这种宽宏到有些反常的高姿态为陆权派提供了很好的“阴谋论”口实,陆军整备升级、大规模扩军的呼声一时甚嚣尘上——这是陆权派开始揽权的先声。
但以文德嗣为代表的海权派不但未加拦阻,反而积极应和了这一变化,政治判断是一方面,元老院对经济形势发展重新进行的评估与定位则是另一方面。
澳宋进行机器大工业化升级的资金、技术储备已经十分雄厚,正处于变革前夜。但金属、煤矿受开采、运输的限制,产量已近瓶颈。尤其是煤矿,越南的煤炭主要靠海运,路程远、成本高,若在内陆办厂,运输成本还要上个台阶。
而中国九成的煤矿集中在北方的中原、西北地区,不把这些地区收入囊中,又如何撑的起澳宋的工业化雄心?
于是在各方面达成共识、形成合力后,澳宋的国家战略开始做出调整。首当其冲的,是陆军整备计划的出台,包括:

  
1.陆军主力部队全体换装新式弹仓步枪。
2.在黑尔火箭撤编的同时,各团级单位组建重火力连,换装更先进野战炮和机枪。旅级单位组建重炮团,换装更大口径火炮。
3.组建第一、第二山地步兵团,并为其短时间内扩充为旅级单位提供充分保障。
4.扩建上海内河舰队基地,扩充战舰数量。
除此之外,预备役的动员工作也在逐步推进。
…………
  




情报方面,打破原来多头管理、政出多门的体系格局,以“对外情报局”为基干,整合大波船运、起威镖局、德隆银行的情报部门,组建“国家战略情报局”,战情局下设管理、行动、技术、情报四个处。并与陆海军情报部门实现信息共享。
……

外交方面,长期以来,澳宋始终秉承“大陆均衡”政策不动摇,坚持向明廷和农民军两头卖武器,价格公道、质量可靠,做到了童叟无欺。但也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是总量均衡,不是你想买多少就有多少;二是一口价,不还价;三是你们互相打没问题,但不得任意攻击平民,一经发现,立即停供武器物资。尽管两军交战,难免会波及百姓,但由于双方都太需要澳宋高性价比的武器装备和物资了,所以作战时还是尽量避免伤及无辜。因此,与旧时空的历史不同,战区内大规模人口灭绝的情况并未发生过。
张献忠受招安后,驻守于河南谷城,但他一不受改编,二不受调遣,三不接受官衔,所谓“听宣不听调”,保持了相当的独立性。在谷城,他加紧整顿士卒、招兵买马,同时也加强了同澳宋的联系,双方信使往来不断。
但张献忠很清楚,目前这种超然状态只是假象,维持不了多久,一旦明廷腾出手来,必饶不了他,在未来,只有投髡和再举反旗两条道路。于是他试探性的向澳宋表达了投靠的意思,同时也开出了价码:未来,只要澳宋保证他的独立性,不褫夺军权,并给一省由自己治理,他愿瞻澳宋马首。
这是绝不可能的!
先不说你的认知水平能不能跟的上澳宋的国家治理理念,单单一个“军人执政”就已经触碰了澳宋底线——连澳宋的军队元老都不可能独掌地方,何况是你张献忠这个草头王。况且未来地方治理,澳宋将采取议会理政的方式,一省长官可以是旧官僚出身,但下有地方议会监督,上有元老院挟制,权利运作空间很小,张献忠想独揽军政大权,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澳宋还是很认真的做了回复,并将未来理政方向进行了耐心说明,最后给了张献忠二条路选择:一是放弃军权,去做一省议长,任期有限。二是弃政从商,澳宋可保其子孙富贵,颐养天年。
张献忠听澳宋使者口干舌燥的解释完政策,哈哈大笑,厚赏使者后不发一言,甩袖离去。军队就是我的命啊!放弃军权,做个富家翁?开什么玩笑呢!
也就在这时,在陕甘一带流窜的李自成等部,向张献忠发出了再举义旗的召唤。已经砺兵秣马经年的张献忠立即响应,攻灭当地官署,起兵再反。
这一次,他是以有备攻无备,先将悴不提防的罗岱、左良玉部打了个丢盔弃甲、大败亏输。随即跳出外线,由陕入川,一路披靡。总兵秦良玉仓促应战,不幸中箭重伤不治。于四川转战半年后,张献忠突然率兵东进,杀了个回马枪,兵锋直指鄂中。
朝中一直有向澳宋借兵剿贼的呼声,崇祯害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始终未许。但张献忠剑指湖北,其战略格局已经豁然开朗:陆路可以纵横湖广江西,这可是明朝的谷仓。走水路则可顺长江而下,再打到哪里可就不好说了。没办法,明知道澳宋是颗毒果子,也得往下咽啊!
一接到明廷请求,元老院立即批复同意。随即,由文德嗣担任总司令的A集团军,举哀痛之兵经贵州入四川,以截断张献忠西进退路为战略目标。游老虎则率B集团军经湖南入湖北,断绝张军顺江而下的企图。
澳宋终于走出了大陆攻略的决定性一步——进占长江中游流域。
大背景交待完,让我们回到此时的上海租界“第一楼”。
话说钱谦益两次被人摸了钱袋去,又差点挨顿打,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当时就表示不在租界呆着了,回家!柳如是规劝再三也难挽其心,没办法,她只好敲开陈汉的房门,请他帮着想办法。
陈汉哪有什么好办法,虽然码头派出所所长和他是战友,找几个混迹于此的扒手应该不在话下。可眼下以自己在逃嫌疑犯的身份,又哪敢去找他?派出所自己是绝对不能去的,思来想去,倒蹦出来个主意,于是他对钱谦益讲:“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钱兄此来租界,想必有更大志向,难道区区千两损失,便教钱兄忘却初心了嘛?”
看到钱谦益不说话,陈汉又道:“我看不如这样,明日一早,在下先送二位去常熟会馆,由会馆出面向租界警察局报案,他们必会认真对待。二位今后在租界寻访,也可通过会馆引领铺垫,省时省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以钱、柳二人名气,常熟会馆就是不给他钱谦益面子,对柳如是还是会青眼有加的。钱谦益这才点头应诺。
第二天一早洗漱已毕,吃过早饭,三人走出第一楼,由陈汉带路,直奔常熟会馆。
此时,朝阳初放,暖意盈怀。又有习习江风拂过发梢,分外的舒爽惬意。早起上工的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钻出来,又在胜利大道上汇集成熙攘的人流,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钱谦益注意到:人们衣着虽然朴实,但个个容光焕发、面色健康,他们互相打着招呼,笑容满面。一群背着包的孩子,蹦跳着在人群中穿行,嘴里念叨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又消失在了人流里。
眼前一切,就如这朝阳般欣欣向荣,钱谦益不禁心有所悟:“都说澳宋擅收人心,可若天下子民都似这般喜乐康健,难道这人心不该归其所附嘛?只是——这里的贼偷也忒多点了!”
“陈汉!快看快看!”柳如是突然扯着陈汉衣角,指着远处。正低头走路的陈汉抬眼望去,只见两名公务员打扮的女子骑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卡其布的百褶连衣裙被轻风带起些许裙角,露出里面的白袜和小腿。
“哦,这个叫自行车,”陈汉说道:“刚刚在租界流行,代步却极为方便。”
柳如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个姑娘消失在远方,心中感叹道:“这裙子可真漂亮啊!”
待到得常熟会馆门前,陈汉一拱手道:“多谢二位款待,咱们就此别过吧。”
道别略显突然,钱谦益还未来的及挽留,柳如是眼圈已然通红,她幽怨的深瞄了一眼陈汉,竟不回话,直接迈步走入门中。
气氛略有些尴尬,钱谦益赶忙一抱拳道:“既然陈兄执意要走,我也不敢挽留。陈兄大德,令人仰止,这里一并谢过了。若不嫌弃,以后陈兄尽管来常熟找我,我们夫妻必洒扫以待,不敢怠慢。”
告别了钱谦益,陈汉快步向码头走去,想着趁早上码头拥挤,赶紧离开。哪知道越走越发现不对劲,为何?沿路的军警宪特越来越多,再往前看,远处码头附近,已经站满了士兵,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陈汉不敢再往前行,闪身拐进了路边的茶楼,要了壶高末后,问端茶的伙计:“兄弟,这是怎么了,封码头了嘛?”
“没封,”伙计边擦桌子边说:“上下船无碍的。”
“那为何这么多军人职守?”陈汉问道。
“哦,我听说是抓住要犯了,犯人中有人受了重伤,所以从客运码头上岸——这里不是离医院近嘛。”伙计回答。
原来如此,陈汉点点头,心道看来又走不了了,那就等到下午再说吧。





50.应效瀚海气吞江


一顿酒喝的酣畅尽兴,深夜方散。中间高德澄又补了邀贺天章、徐继业的帖子以回上官忘归。租界欢场上的规矩:倘若受邀客人再邀自己的朋友,尤其是生意上的伙伴,等于介绍人面给主人认识,是件极长脸的事,主人没有不欢迎的。
高德澄本想邀贺天章留宿,贺却拒绝了,他这人倒是满孝顺,只要回家,必不外宿,每早定要向老父请安。见如此,高便嘱咐贺:明日午饭后便可早些过来,先打打牌聊聊天以便提前认识、沟通感情。规矩贺天章自然懂,当下满口答应,告辞回府。
第二日一早,贺天章早早起来,洗漱以毕,就有下人来报,说老爷已起,正在堂上饮茶。
贺天章不敢怠慢,忙携妻子来到正堂,给正襟高座的贺世寿请安,贺世寿受了儿子三个头,却死活不让身怀六甲的儿媳下跪,嘴上还开着玩笑:“以后你们也不必日日请安了,害的我都不敢贪睡。”话虽如此,心里却是万分的受用。
待打发走儿媳,贺世寿脸色严肃起来,贺天章知道老父有话要讲,也不敢坐,凑上前垂手而立。
“你那旧友,观感如何?”贺世寿问道。
贺天章略一思索道:“见识肤浅,难堪大事。”
于是便将今晚赴月娥家酒席一事说予贺世寿。听罢,贺世寿言道:“这高德澄差其兄远矣,我闻听他来租界这半月,不是日日豪赌,做局坑人,便是与戏子厮混。债券这么大的事竟然抛在脑后,实在不象话的很!”
贺天章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答应到:“是。”
贺世寿继续说道:“你在外奔波经年,对苏鸣岐恐怕不太熟,其实这几年他和我们贺家多有联络,我也没少提携于他,此子虽是捞偏门出身,却是做生意的好料。有些话我暂时不便告知于你,只是见到他时不必太过热络便是。”
“至于这个徐继业嘛,嘿嘿……” 贺世寿冷笑了一声道:“你应该比我略熟些吧。”
贺天章以为老父在抱怨自己与这纨绔子交往,忙解释道:“啊,孩儿只是想借机探下他们徐家的底细,断没有和这种人深交的意思。”
贺世寿听罢,眼里露出慈祥的目光,拍拍贺天章手道:“章儿,先坐下。”待贺天章坐好,贺世寿这才道:“我无意指责于你,什么样人都要往来,自己灵台清亮、有所不为便是了。”
酌了口参茶,贺世寿缓缓道:“澳宋即将对献贼动手,此乃如今头等大事,事毕,澳宋势力便会鼎立湖广。为父虽乃明臣,但天下大势,顺昌逆亡。亡者,不过是一家一姓,而非社稷天下,这个道理你可懂得?”
贺天章肃然道:“孩儿明白!”
“嗯,澳宋攻略长江,徐家、高家和那些江南豪商,都将此看做发财的机会,早早便交投联络,或发买物资、或沟通商路。但是,我们家生意,却不能如此做。。”
“哦?” 贺天章愣道:“为何?”
“因为我们高家已与澳宋结为一体。”贺世寿解释说:“格局不同,行止便不同。”
说罢,他站起身来,指着堂上的字问道:“这幅中堂写的如何?”
贺天章这才注意到,原来老父爱极的、从天津一路挂到上海的那幅“下山虎”中堂已经撤了,换成一幅玻璃镜框装裱的墨翰,写的是:“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向平处住,往宽处行”,落款竟然是“单良”!
“佳句!真乃佳句!”贺天章赞道:“只是这字嘛……倒不太敢恭维。”
“赏字先观品,此字守中持正,不疾不徐,我看倒是好字。”贺世寿终于对儿子表现出了些许不满。
“啊,这个,大人这么一说吧,儿子也觉得真是如此呢!”贺天章暗中擦了把冷汗。
贺世寿重又坐下,问道:“去江南前,我让你多方联络竹木砖石的货源,可有眉目?”
“回大人,有的。”贺天章重新抖擞精神,毕恭毕敬地回答:“大人推介的木商已经联系上四个,均交付定金。还买了一片竹林,方圆十数里,都是上好毛竹。且临近大河,伐采极易……”

“很好!”贺世寿满意的点点头:“我已受澳宋上海租界所托,为其长江攻略采备建筑物资、承建房屋、运送人员等一干事宜。自今日起,贺家的船队停止一切非相关运营,尽全力操办此事。另外,你明日溯江而上,驻留镇江、南京等处,多多采买当地女子。那边我已安排下人手,自会有人照应。”
“啊!”贺天章终于受不了老爹的脑洞,心道这是要开伎院?忙问道:“为何……”
“为何?犒军!”贺世寿想到当初单良期期艾艾提出的这个请求,也感到既滑稽又有点带火。
“哦对了,那秦月娥已是单首长帷幕中人,你见到她定要持礼以待,不可轻慢了。”贺世寿突然又想起这茬来。
“是”贺天章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暗自好笑:“都说上官忘归要为月娥赎身的,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啊!”

不知不觉,爷俩已经聊了近一个小时,仆人来报,说早点已备好。贺世寿平日都单独吃早点,顺便通读一遍当天的“大公报”,另外,以他的身份地位,还能读到广州以电报形式每日送达的“内参”。所以早点时间,绝不允许外人打扰。
但今早和儿子的谈话让他兴致极高,另外话也未说完,便让贺天章陪他一起吃早饭。贺天章自然无有不从。
轻轻泯了口老爹亲手盛满的荷叶粥,贺天章感到受宠若惊,贺世寿又为他夹了个蟹黄包,说道:“这几年你多在外奔走,夫妻聚少离多,也是难为你了——广州养的那房女子,我已派人前去照料。等你妻子生产后再接来——至于到时如何同她交待,你自己看着办。”
贺天章听罢“蹭”就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大人,我……我……孩儿知错了。”
贺世寿闻听,筷子一撂,瞪眼道:“什么错!若说错,那女子为我贺家诞下两子,你却迟迟不肯接回抚养,让他们母子在外受苦,实在不象话的很!”
贺天章去年船行东瀛,交好了一名当地女子,一来二去间女人便怀了孕。于是便将她接回广州照顾,也就在半个月前,刚诞下一对双生子。贺天章知道这事早晚要有个结果的,正想找机会告诉家人,没想到父亲消息如此灵通。
“这个……贞子乃化外女子,又未经媒妁,所以孩儿……”贺天章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为父结交澳宋多年,早没有这些磕磕绊绊的讲究。”贺世寿夹了块宝塔菜扔嘴里,咯吱咯吱边嚼边说:“你未见澳宋元老,连肤如黑炭、臀如巨鼓的木骨都束女人都敢娶,还大办百日酒、逼为父掏喜面。你娶个日本女人又有什么。”
贺天章一听,冷汗又下来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调侃澳宋。
贺世寿又道:“不久前,澳宋纹章院新颁法令:元老子女未入军中服役,不得担任公职。此举足见澳宋重进取远重守成,个中深意,实让为父深为感佩。我贺家三代单传,你能多生多养,乃家门之幸,但子女教养,当以澳宋为法。待成年后,也要效法澳宋:未出远洋、未入军伍者,不得掌一房、不得为家主。你可明白?”
贺天章慌忙站起束手而立道:“孩儿明白。”

可以说,贺世寿今日这一席话,为贺家简拔才器、砥定百年基业,奠定了基础。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51.蜩螗不避春意暖


用过早饭,贺天章回到自己房中,向妻子交待一番后,又自库房挑了几样海外的稀罕物件充做手礼。吃过午饭,喝了茶,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这才叫上两个长随,施施然直奔厚宽里而去。
待到了月娥家门前,让长随携名剌前去请门,不一会中庭大开,上官忘归、高德澄、苏鸣岐、冯园,还有“西浦木材行”的张少春,以及“广州百货”的钱得利等一干人,先后迎了出来,大家免不了一番亲热介绍。上官忘归算是主人,忙在前面引路,携着贺天章的手,将他接入楼下偏厅。
厅堂之上,月娥正与一干相请的女先生们喝茶聊天,除了嫣姐外,还有苏鸣岐请的花小桃、高德澄“天澄班”的岳镶玉,以及张、钱二人邀来的女先生。冯园叫的相好名唤苏添香的,却不似书寓校书,年龄又大,体态也过于丰腴,倒象是“半遮门”出身。
几位女子也一一同贺天章行礼,苏鸣岐笑道:“不知贺公有否中意的姑娘,可请来同坐。”
看到贺天章略显尴尬,高德澄忙打圆场:“我这位兄弟长年奔波海上,哪象我等如此不成器、只知风流快活。这样吧,苏老兄不妨替贺公延请一位得了。不过贺公见多识广,一般的庸脂俗粉可看不上眼呢!”
众人皆哈哈大笑。
这时,苏添香向冯园使了个眼色,冯园忙说:“咳咳,这个……我看不如叫万紫巷的宝鼎儿吧,人长得那叫一个……”
高德澄眼珠一转,就知道这是冯园给苏添香的姐妹拉生意呢,当下“嗤”了一声道:“那宝鼎儿不是早跟你有一腿?怎么,想让我兄弟做你便宜妹夫不成?”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搞的冯园好不尴尬,岳镶玉也笑骂道:“胡说什么呢,真是个无赖子!”
这时月娥站出来打圆场:“大家还是不要开冯东主玩笑了,我看,不如让嫣姐帮请一位吧,贺公子意下如何。”
未等贺天章道谢,这边厢嫣姐已然兴高采烈的答应下来,差人去请姑娘了,众人亦皆无异议。贺天章不禁暗自称奇,心道这月娥竟隐隐然有股子一言九鼎的华贵之气,倒真让人高看一眼。
“走走走,忘归兄,到楼上正厅去!”高德澄说道,俨然一副主人家作派。
“要不再等等徐兄?”上官忘归发问,他指的是徐继业。
“我看倒不必了,他有恙在身,也没回帖子不是?八成就来不了的,你说呢老贺?”高德澄问贺天章。
“嗯,不必刻意等他了,这个人一向着三不着两。”贺天章回道。
楼上正厅,才是正式宴饮待客的所在,当下一行人等互相礼让着上了楼,步入房中。一进屋,贺天章赫然便见到中堂上“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题词,虽然没有落款,但字体笔法竟与自家墙上单元老题写的中堂如出一辙,心中顿时了然。当下一拍手一跺脚道:“好字啊!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守中持正,不疾不徐,实乃绝佳上品,不知出自何方大儒?”
“啊,此乃单首长墨宝。” 高德澄解释道。
“工部局单首长?啧啧啧,怪不得一派上位者气象!”贺天章赞曰。
众人纷纷应景称善,同时连赞贺天章眼光独到,学养高深。巴结奉承之意,溢于言表。
贺天章乃贺世寿独子,高德澄早已向众人说明。贺世寿在租界工部局,是一个位高权重、手眼通天的人物,说起来甚至比那些澳宋元老们还让人敬畏三分,为何?一来他出身明朝高官,远至北京、近至南京都有他的学生乡党。很多澳宋不方便出面的事,他随便歪歪嘴便能摆平,当初上官雄暗中策动在黄浦江上游设钞关水卡一事,就是贺世寿通过南直隶的关系捅给租界的。另一方面,他同澳宋交往久、关系深,早早便成为澳宋培植的标杆典范,当年在临高养苛时,与澳宋高层也多有交集往来。众人自然要对贺天章也高看一眼。
“来来来,先摸两圈再说!”冯园不合时宜的捋起袖子,急不可待的招呼起打麻将。“摸你个鬼啊,摸你婆娘胸脯去!”高德澄笑骂道,众人闻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于是,这场催生出日后上海数家巨商豪门的谈话,便在一片团结祥和的气氛中展开了。

大家最关心的,首当其冲便是澳宋即将进攻张献忠一事,当然这已不算什么秘密。在商言商,无非就是要了解一下自己能在其中得到什么好处。
“粮米、药材自然首当其冲。”贺天章说道:“如今消息刚刚公开,物价未大涨,趁此时机抓紧进货。不过提醒各位,囤货本意不在于未来哄抬市价、赚取暴利,恰恰相反,在于平抑物价、稳定市场——各位若想继续吃租界这碗饭,这个道理定要考虑清楚。”
众人听罢都犹豫起来。他们没有见识过澳宋的高压手段,不理解贺天章这么说的善意。
“贺公子,请喝茶。”苏添香为贺天章斟满了一杯香茗,有意无意间,还拿胸脯在他肩上蹭了一蹭。
“咳咳!”贺天章被水呛到,急咳几声,又补充道:“全力配合澳宋完成长江攻略,便是首功,日后自然少不了各位好处,言仅于此,各位细细斟酌。”
这时候,聪明人已经恍然大悟:“原来他老兄这是代澳宋传话呀!哎哟这可得重视起来!”
大家又聊了会,话题便渐渐转到债券发行一事上来。贺天章经商多年,再加老爹提点,其中道理要比半吊子的高德澄明白的多,当即便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般大谈特谈起来。其中重点讲了“太平巨轮”的问题。
贺世寿的意思,其他的债券可以少参与,但太平巨轮一定要全力施为,为何?他分析道:澳宋内部,是一个动态平衡的系统,各种势力在各类议题中先经多方博弈,再求取共识。眼下,从大局上分割澳宋权利的,其实是两个体系:中央实权派和地方实力派。中央虽掌握国家大政,但各地主政大佬都已羽翼渐丰、独当一面。“太平巨轮”的推出,某种程度上分割了中央的权益,可以看成地方势力坐大的标志。
但,这种坐大不能看成澳宋的分裂,恰恰相反,这是对澳宋国力的加成。用发展的眼光看,这正是澳宋追求进取、能者为之的必然结果。
这些地方强权人物受澳宋体制约束,未来只有回归中央一条道路。到那时,他们挟理政经验、丰富人脉和决策能力,势必会占据要津、掌握核心权力。因此,趁此时投资“太平巨轮”,就等于投资未来的权力中枢,这实际上是一笔政治投资。
不过,这话却不能跟外人讲,也讲不着。贺天章只得从经济角度出发,大谈“新澳州”投资的长远利益,即便如此,凭借丰富的阅历和出色的口才,也让听者无不蠢蠢欲动起来。
“……澳宋那些成熟商业,德隆也好雷糖也罢,包括紫明楼,虽然也发行债券,但量小价高,分红亦少,且由于属澳宋核心利益,未来股本扩张、由债转股的时间会很长,其实只适合大资金为规避风险之用。但太平巨轮承诺三年便可转股,转股后分红更是远多于债券,且资金门槛也远低于其它,实在是笔好买卖。”说罢,贺天章饮了口茶润润嗓子,提纲挈领地总结道:“总之一句话:投资债券就是投资澳宋国运,国运即家运。各位,这天下的大势,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吗?”。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苏鸣岐不失时机的附和说。其实他与贺天章早就认识,与贺家也交从甚密。但他分寸感极佳,今日根本不去硬攀交情,而是恰到好处地敲下边鼓抬抬轿子而已。
贺天章一来,高德澄便将核心位置拱手相送,虽然心里未免也有点酸溜溜,不过毕竟乃自家兄弟,也没什么理好挑。至于上官忘归这个主人,更成了边缘化的人物,好在贺天章极会做人,时不时停下来与他交谈几句,更盛赞他上官家乃“沪上第一望族”,倒让上官忘归极为受用。总之,整个气氛让贺天章拿捏的极为熨贴,人人如沐春风一般。
就在这时,春光满面的嫣姐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位羞涩低头的姑娘,嫣姐说道:“老身为贺公子请来了长门巷的姚姑娘,不知贺公子是否满意。锦辰,快去见过贺公子。”
那姑娘显然刚入行不久,含羞带臊也不看路,径直走到高德澄面前,盈盈一拜道:“小女子见过贺公子,见过各位公子。”
“哗”众人顿时笑成一片,月娥连忙站起,把手足失措的姚锦辰扶到贺天章身侧坐下,笑道:“这才是你家贺公子,快快倒茶。”众人听罢又笑将起来。
不过,贺天章对这个小姑娘的兴致很是乏然,他感兴趣的,是体态丰腴、眉目含春的苏添香。苏氏已经连抛几个媚眼,他开始还躲闪,到后来便稳稳接住,再原样送回——他贺天章早已是欢场悍将,只不过不在国内瓢罢了。





52.一曲清音兆不祥


“当…当…”墙边的自鸣钟指向了下午四时,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交谈了近三个小时。
中元将至,气温仍然潮热,但一来屋中放了数个冰盆,又有人打扇伺候。二来贺世寿、高德澄二人一个博闻广记勾人兴致,一个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因此众人都未现出疲态。
债券的事,正式章程未下来,现在说参与还为时过早。看到解惑答疑的话已聊了个七七八八,高德澄便想换个话题放松一下,拿扇子一指月娥道:“闻听月娥姑娘高中本周‘奢香品鉴录’的‘探花’,真乃可喜可贺,高某人粗通音律,不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刚刚还春风满面的月娥,一听高德澄这话,脸色立即就变的难看起来。
“这个……”高德澄也觉出异样,硬硬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心道我这哪得罪你了。
租界鼓励风俗业发展,藉此收取重税来补贴财政,如此,也催生出了很多寄生行业,其中最知名的,当数“龙虎报”。
最初,“龙虎报”只是一家由几个无聊文人凑热闹搞的私人小报,每周一期,除刊登新闻时评外,主要以连载澳宋传奇故事为主,走香艳猎奇路线,格调不高,缺乏特色,销量也一般。
后来报社几经转手,主编也换了好几茬,最终转到一个屡试不第,却靠经商致富的商人手中。此富商极有眼光,马上把办报方向转到租界风俗业上来,花重金请来几位擅写香艳小说的写手当编辑,又礼聘到学过澳宋素描的画师画插图。
改版后的龙虎报,最为人称道的,是为租界的“女先生”和自营的“半遮门”搞了两个排行榜——一个叫“奢香品鉴录”,一个叫“春坊寻幽录”,每周出榜公布最新排名。两榜各有十名佳丽,号称“两榜进士”,前三甲则冠以状元、榜眼、探花之名。据说这个富商因此还得罪了明廷,数次遭遇大内高手的暗杀,不得不专门雇佣携澳宋快枪的起威镖师做保镖。
凡事就怕认真二字,报社老板是铁定了心要把报纸办好,把事做成。所以设计出了一套非常严密、他人难以模仿的办报模式:
一是派出大量记者混迹于各风俗场所,四处挖掘新闻掌故,又舍得花钱在大茶壶、龟公虔婆那里买消息。
二是有偿采访那些寻香老客、探幽骚人,及时掌握第一手资料,并为客人的身份保密。
三是制定了一整套科学严密的评价体系,以此保证排行榜的客观公正,比如除“样貌”、“身材”、“才艺”这些外在形象标准外,还有“巧惠”啊,“灵秀”啊,“节烈”啊这些内在气质标准等等。至于“春坊寻幽”榜,另有一些不好明言的标准,读者自己体会。
如今的龙虎报,俨然已成为租界风俗业指南,不但商人们爱看,就连略通文墨的工厂工人、市井小民也爱看——玩不起归玩不起,总不妨碍我当成个理想吧。因此,龙虎报在租界出尽了风头,期期大卖还供不应求。佳丽们更是把龙虎报当成提高身价、赚取钱财的倚仗,所以大都非常关心自己的排名,甚至有无聊者做过统计:进榜者嫁富商从良的机会要远大于榜外人。

月娥一手琵琶技艺,嗓音亦靓绝,但样貌普通,而且自出道就傍上上官忘归,一门心思要从良,因此从不外宿。即便是接台单吧,也只是陪陪酒出个堂唱,客人想动手脚就立即还以颜色,摔脸走人,生意就极其一般了。连嫣姐出门都会被其他鸨儿笑话,说她真把月娥当女儿养呢。
所以,“奢香品鉴录”的周榜之上,秦月娥就没进过前十,别说这个,租界二三十所书寓,四五十名女校书,她都属于籍籍无名之辈——你工作不主动,大家就没办法了解你不是?
不过,自从单良亲来摆酒听琴后,月娥的身价便如黑尔火箭一般蹭蹭上涨起来,嗅觉灵敏的龙虎报记者也真不是盖的,立马把触角伸到了工部局,放手打探消息。当知道澳宋大佬极器重月娥,甚至用自己座驾接送她时,月娥的周排名立即便进入前五。后来又有消息传来,说单首长已经看上月娥、收入房中只是迟早之事时,排名便进了三甲,理由自然也相当充分:被澳宋首长看上的女人,内外的修行能差了嘛?
月娥自然是知道这个无聊的排行榜,心中多少也有些小确兴,但她了解上官忘归忌讳自己同澳宋往来,所以绝不允许信口开河的高德澄引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因此一上来便截住了话头。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还是见多识广的贺天章率先打破僵局,只见他起身施礼,言辞恳切道:“姑娘莫怪,早在高兄那里听闻,说月娥姑娘一手琵琶绝技冠绝江南,闻者无不动容。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品清音呢?”
贺天章是今天唯一携礼而来的客人,礼数周道,言谈举止亦得体,月娥对他印象不错,而上官忘归害怕惹恼了高德澄,把他赌钱欠账的事兜出来,也赶忙站出来打圆场道:“月娥,不可失了礼数,既如此,不妨弹唱一曲,以助我等谈兴吧。”
月娥闻听,便不再托大,起身福了一福道:“小女子不才,既如此,便献丑了。靡靡之音,只怕污了各位圣听。”
“哪里哪里……” 众人纷纷客气着,气氛又再次和谐起来。
就见月娥起身转入房中,抱出一把琵琶,将其揽入怀里,笑吟吟说道:“近日新学曲调,连他都未曾听过……”说话间脉脉含情地瞅了一眼上官忘归,“小女子便献丑了。”
话毕,纤指已扫过琴弦,洒出一片清辉。又轻启朱唇,宛转而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就在众人皆沉浸于这天籁般的歌声中时,楼下突然传来一片嘈杂,随即,一个粗鲁的男声喊道:“老贺在楼上吧?你他娘的,请我喝花酒却不让我上楼,怀的是哪门子居心呢!”
琴声戛然而止,月娥脸色铁青地站起,转入房中。贺天章、高德澄不禁四目相对,苦笑起来——徐继业来了,而且是喝了酒来的。





53.捕蝉黄雀掩行藏


松江徐家,自徐阶之后便不可救药的衰落下去。到了徐本高这一辈,当年的车骑冠盖、钟鸣鼎食之盛早已不复存在,田产土地也已所剩无几。
徐本高虽受崇祯宠爱,赏了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肥缺,但毕竟属军职,别说朝廷权力中枢了,连文官集团都混不进去。好在他一有经济头脑,家中店铺买卖着实开了不老少;二来颇具些胆色,多数士绅豪族还在观望顾盼时,他便已经暗通澳宋、出海贩洋了。至于政治头脑也同样不缺,早早便与复社的吴昌时搅在了一处。
不久前,张溥、吴昌时这对复社战友,因政治倾向不同而反目,吴昌时毒死张溥,从而激怒崇祯,被杖毙于朝堂,复社遂现出分裂迹象。徐本高这回又选对了边,坚决站在了亲澳宋的吴昌时一派。这也是澳宋选择他作为债券承销商的一个重要原因。
徐继业乃徐本高幼子,自小便是个娇生惯养、性格顽劣的歪货。待年长,行为举止更加荒唐乖张,胡吃滥嫖、欺男霸女,为祸乡邻,乃松江府当地一霸。
不过人都有多面性,这徐继业还有一样好,便是好交友、讲义气。当初贺天章去松江跑生意,请徐继业喝过酒托过关系,没想到徐还真上心,跑前跑后帮忙联络,这交情算是打了下来。后来徐继业因为滥嫖染了脏病,还是贺天章牵线帮他住进了澳宋总医院。
澳宋的厉害,徐继业是知道的,所以住院期间,尽管看着婀娜的小护士进进出出、馋的直咽口水,却不敢有丝毫的非份之想。贺天章相邀的帖子他确实收到了,只是当时正在办出院手续,接着出门喝酒庆祝,愣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喝的半醉才想起,这才急急忙忙赶到了厚宽里。
嫣姐见是一粗鄙醉汉,跟着俩面带恶相的长随,口口声声说来喝酒找姑娘,也不提谁人相邀,哪敢放他进来,于是就有了前文这一幕。
贺天章、高德澄听见徐继业吆喝,赶快迎了出去,一边忙不迭向嫣姐道歉,一边将徐继业扶进屋中。众人定睛看去,就见来人身材胖大,一身皂色道袍,前襟上满是菜汤酒渍,实在邋遢的很,不禁个个暗自苦笑,心道贺公子那么风流倜傥一人,怎么还有这样的朋友?
进得屋中,贺天章本想将他介绍给众人,哪知道徐继业兀自往椅子上一歪,对贺天章笑道:“哥哥这几天可憋坏了,别的事休提,先叫个姑娘来给哥哥败火。”
又拿眼溜了一圈,指着苏添香一拍大腿:“得!就你了,到哥哥这来,坐腿上!”
众人勃然变色。
书寓有书寓的规矩,照常理,新客来访,若非知名士人或熟客介绍,女先生们一般是不见面的。能不能隔帘子跟你讲几句话,都要看你举止谈吐合不合胃口。当然,你若有钱,愿意拿银子硬砸也不是不行,但上来就嚷着要行欢的恶客,便有砸场子的嫌疑了,通常直接报警处理,没人会跟他们废话。
上官忘归碍于贺、高的面子,强忍着没发作,脸色却已极难看。苏添香更是吓的花容失色,赶忙别过脸去。贺天章一看,心道完了完了,叫你来是谈正事的,搅什么局呢?当下赶忙挡在徐继业面前,搀起他胳膊说道:“老哥哥你是真喝多了,来来,咱们先下楼喝点茶。”说罢向高德澄使了个眼色,高德澄连忙赶过来,边劝边搀起徐继业另一只胳膊。
二人规劝还算奏效,徐继业任他俩扶起自己,嘴上还不三不四的调笑:“怎么着?不是找窑姐啊,你老弟不早点说,现眼了现眼了……”
“什么东西!”终于,西浦木材行的张少春忍无可忍,骂了一句。
本来徐继业已经准备下楼喝茶,一听这话不走了,转过身甩开贺、高二人,指着其他几人道:“谁说的?”
“我说的,你待怎样?”上官忘归翘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慢悠悠说道。此处就是他的地盘,这时若不强出这个头,以后也不要在书院混了。
“我x ***的!”徐继业张嘴便是一句髡骂,抄起桌上茶杯便扔了过去。
“小妈养的,还动兵刃了!老钱,上!”张少春喝骂一声,欺身而上。钱得利也不含糊,跟着冲了过去,二人乒乒乓乓,就同徐继业战在了一处。
惯常巷战,仗着小时练过武,身型又壮硕,便是再多两人,徐继业也不放在眼中。无奈今日喝的太多,脚步虚浮不说,脑子也不清楚,当下哎哟哎哟连吃数脚,脸上还重重挨了一拳,鼻血蹿出三尺多远。
“这叫什么破事啊!看来今日绝不得善终了。”贺天章、高德澄同时在心中叹了口气。
有打的、有拉的、有女人哭叫的,连月娥也从房中冲出来劝架不迭,众人乱成一锅粥。眼看得场面不可收拾,一直冷眼旁观的苏鸣岐突然蹦上桌子,高喊一声:“都打够了没有,眼里还有王法嘛?你们是想招来警察嘛?”
别说,这声断喝还真有效果,喝骂哭叫声顿时便停止了。只听苏鸣岐继续说道:“你们谁想吃警察的藤鞭、挨警察的耳光,就闹下去,在下不奉陪了,告辞!”说罢从桌子上蹦了下来,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苏鸣岐一走,冯园也赶忙告了声罪,调头走了。贺天章、高德澄赶紧将徐继业架到楼下,徐继业的两个长随迎上去时,还被家主各赏了一脚,怪他们反应迟钝,没及时上楼帮忙。
送出大门,徐继业也不叫贺、高二人相送,摆了摆手根本不听他俩的客气话,掉头而去。这边高德澄也不想回去了,只说戏班里还有事,匆匆同贺天章道别,带着秦镶玉也溜了。
一场欢宴被自己邀来的客人搅黄,关键是你还没地儿说理去,搞的贺天章心中好不懊恼,没得说,只得硬着头皮上楼致歉。月娥还算客气,好言宽慰一番,但上官忘归、张少春、钱得利三人可就不给好脸色了,个个摆出一副“你请的人,那就是你的责任”的表情。但贺天章那是什么人?当下便甩出二百两德隆银票给嫣姐做茶水钱兼损失赔偿,又赏了花小桃、苏添香、姚锦辰各二十两路费,并使长随为几人叫人力车回家。最后才重回屋中帮着收拾一地的狼籍。
看到贺天章做事如此溜光水滑不留死角,几个人的气早就消了,自然也不会叫他搭手干粗活,又留他饮茶吃饭。贺天章自觉无趣,略坐一坐,便起身告辞。
两个长随见东主出来,忙迎了上去,贺天章一头的懊恼,也不让叫车,边走边琢磨今日之事。待拐出厚宽里,转出巷口,便上了胜利大道。
天已擦黑,路上下工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铃声,接着,一辆双驾四轮马车在贺天章身侧戛然而止,车窗推开,一女子探头问道:“贺公子怎的徒步?不如上车同座如何?”
循声望去,不是苏添香还能是谁?贺天章立刻酥了半边身子,故做镇定的遥一抱拳:“啊,是苏姑娘,只怕唐突了佳人。”
“咯咯……”苏添香用手帕掩住嘴角,媚笑道:“贺公子再不上车,让不相干的人看见,那才叫唐突呢。”说罢缩回头,又随手将车门打开。
贺天章再不犹豫,吩咐长随先自回府,自己则纵身一跃,跳上马车。
租界主要的代步工具大致有三种,一是人力车,人力车舒适度一般,胜在便捷便宜,因此最为常见。第二种是双轮单驾马车,就是单良乘座的那种,胶皮车轮、减震弹簧、海绵座垫一样不少,外加遮挡风雨的车厢,舒适度有了,车费自然也贵上很多。这第三种,便是连工部局都没有的豪华型四轮多驾马车了,这种车费用异常昂贵,起步便是八两纹银,车上装有计程器,每公里又是一两银子,车内提供的各色酒水饮料还要额外付费。苏添香叫的便是这种车。
“组长,跟上嘛?”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双轮马车。看到贺天章上了苏添香的车子,马车的车夫问道。
车下,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在地上,抬脚跺灭,翻身上了车,命令车夫道:“跟上他们!不要太近。”
“好咧!瞧好吧您!”车夫应道,随即一牵缰绳,追了出去。





54.两朝冠剑黯惊伤


当苏添香拉上窗帘后,车厢内立时便昏暗下来,空气中,浮动着玫瑰与松针混合于一处的奇妙香气——这是不久前,贺天章刚刚赠予几位女先生的香水的味道。车椅下暗藏着的冰块,则把温度降到了最舒适的程度。
窗外夕晒恼人,车内清爽旖旎。
“公子,想喝些什么?这里有……”苏添香露出白藕般一截胳膊,探身去够厢壁上挂着的酒水篮。
哪知道贺天章一挪屁股,竟换到了苏添香身侧,顺手便扶住了她的腰肢,笑道:“车内颠簸,姑娘小心。”苏添香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去够什么酒水了,顺势往下一坐,便被贺天章拥在怀中……
马蹄得得,车铃声碎,一路驶向郊外。
……

苏添香感觉紧握自己发髻的双手一阵颤抖,接着一股腥热在口中炸开,她停了下来,等待潮水的退去。终于,在一切平复之后,她抬起头问道:“公子可安好?”
“安好,安好,太安好了。”贺天章闭着眼,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然后问道:“添香,可愿跟了我,去广府、去海外?”
闻听此言,苏添香咯咯的笑了,然后将头埋在他胸前,叹口气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莫为奴家拖累了前程。花街柳巷,非久恋之地,不如早归吧……”
贺天章没说话,暗自咀嚼着她话中的含义。
华灯初上时分,马车回到了市里,贺天章在一处人迹稀少处下了车,又伸手招来一辆人力车,驶离了此地。见他走远,已经坠了很久的那辆黑色马车撵上来挡在前面,眼镜男跳下车子,对着苏添香的马车问道:“里面可是万紫巷的苏姑娘?在下乃龙虎报记者,敢问苏姑娘,刚才那位公子是何方人士?”
苏添香闻听,赶忙用手帕擦了下嘴角的污渍,探出头来,笑道:“想知道嘛?偏不告诉你……”
今天这场闹剧,虽然徐继业是始作佣者,但没张少春多嘴,其实也打不起来。不过张、钱二人是为他上官忘归挣面子,又如何能怪罪人家?送走众人后,张、钱也不想久留,起身告辞。见到一地狼籍尚未收拾干净,上官忘归便也不强留了,当下嘱咐月娥几句,送他二人下楼。
出了大门,二人请上官忘归留步,上官忘归哪里肯听,执意要再送远些,于是三人连袂而行,一直走到主路之上。
“忘归兄,早些回去,不必再送。”张少春回身一抱拳道:“月娥姑娘今日受此惊吓,还要好生安顿。”
“是啊,”钱得利接道:“早听说那徐继业不是善类,今后贤伉俪出行,还要小心为上。唉,可惜了,今日若带上长随,定叫那厮躺着出去!”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炸起一声暴喝:“站住!爷爷等你很久了,先吃我一棒再说!”未待转身,一根木棒带着风声便招呼在上官忘归的腿上,“哎呀!”上官忘归惨叫一声,仆倒于地。
张少春、钱得利一看不妙,撒丫子就跑,两名长随手持棍棒紧追过去。徐继业则拎着根长木棍,晃晃悠悠来到上官忘归面前,照着他肚子又是一脚,笑骂道:“你这**,看你方才拽的跟澳宋首长似的,你倒再拽一个给我看看?”
上官忘归疼的佝偻起身体,连呼吸都困难了。
徐继业是街斗老手,知道拿捏轻重,见此情景也不再发狠,而是用脚踩在对方脸上,得意的说道:“叫爷爷,叫声爷爷老子就放了你。”
躺在地上的上官忘归,腮帮子让徐继业踩的严严实实,哪里发的出声来,不过,他还是看到不远处,一个背着包裹的路人停下脚步望向这边,随即慢慢踱了过来。
“干什么你,少管闲事,滚远……哎哟娘哎!”徐继业都没看清怎么回事,手里的棍子就没了,随即脸上肚子上连吃了几下,刚止住没多久的鼻血又蹿出老远,整个人也疼的蹲了下去。
来人不再理徐继业,而是一把薅起上官忘归的头发,把脸凑近仔细观瞧,然后说道:“果然是你,白襄仁,别来无恙啊?”
象往常一样,贺世寿起的很早,先走了趟五禽戏舒展筋骨,又在阅读中用完早点,这才吩咐下人备马备车,准备去工部局开会。其实象贺世寿这样的逍遥董事,虽然挂着“外联办”主任的头衔,却是不需要天天去局里报道的,只不过昨晚单良派人送信,说今日有几个重要事项需要讨论,要求工部局董事们悉数到场
待贺世寿慢挪尊步来到马车前时,他的贴身书办已经恭迎多时了,同书办略聊几句,这才抬脚上了马车。随即就看见车座上撂着的一份报纸,三个跳脱的大字映入眼帘:龙虎报
由于嫌弃龙虎报的轻浮淫诲,贺世寿甚至建议过工部局取缔这份报纸,如今竟赫然出现在自己车上,想来是谁无意间落下的,他不禁生起气来,拾起报纸就要扔出去,然后,贺主任便看见了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宝马雕车香满路风流公子醉迟暮。心中不免生出几份好奇,展开后约略浏览了起来。哪知这一读不要紧,一股无名业火自心底冲出,顶的脑门嗡嗡作响,就见他推开车窗,高声咆哮:“那个小**呢!他去哪里了?”
下人们顿时个个的呆若木鸡,竟没有一个敢吱声回应,半晌,还是书办期期艾艾的说:“早上……早上公子就座船奔南京了。”
是啊,真是气糊涂了,放儿子去南京还是自己的主意呢。贺世寿心中越发懊恼,将手中报纸往地上一扔,命令道:“去!坐快船追他回来,报纸也给他看看,让他想好怎么撒谎再回来!”





55.有成终须功百倍


此文说的正是贺天章同苏添香暗翻云雨之事。虽然记者未指名道姓,但一句“某明廷董事之子”已经把什么都说了,放眼整个工部局,虽然自己已被澳宋暗中接纳、成为租界内联地方官场的重要桥梁,但明面上的身份,仍是明廷派驻租界工部局的唯一董事,那么此文一出,傻子也知道这个“某董事”指的是谁。
坐在去工部局的马车上,久经事故的贺世寿逐渐冷静下来,开始仔细评估起这一突发事件对自己的影响:
对于烟花行业,整个澳宋都秉承一种一视同仁的、严肃的商业态度,只要遵纪守法、照章纳税,便不存在苛责歧视之处,如明朝那般动辄贿赂公人、逼良为娼的情况更不存在。烟花业在管理上,一是主要依靠行会进行自我约束,注重职业道德与自律,只要不违法,行业传统与约定俗成的东西,澳宋亦不予干涉。二是契约自由,不得强迫,象明廷那样设教坊司、把犯官妻女卖为官妓,在澳宋看来简直不可想象。三是契约终止后,去留便悉听尊便,亦无“乐籍”这种制度性约束与歧视,贺世寿就知道澳宋工厂中,便有不少妓女出身的女工。至于澳宋元老聘妻纳妾娶妓女入户的,亦不在少数。
所以,贺天章做的那档子事虽然好说不好听,但在澳宋根本不算什么,顶多算条花边新闻,供人茶余饭后打打牙祭而已。
与澳宋的表里如一不同,在明朝,虽然官妓私窠大行其道、官府在其间狠捞好处,但朝廷却明令禁止官员通妓,禁止娶娼妓为妻,甚至连与妓女同座都不行……。政争之时,又最擅拿人阴私说事,贺天章嫖宿妓女这事要放到明廷治下,贺世寿立即就会被人扣上“家教不严”、“私德不修”、“纵子不法”这三顶大帽子,轻则回家反省,重则被褫夺官职也不是不可能。洪武朝的叶国珍不就是个例子嘛?喝到高兴时令官妓着彩衣陪酒,就这么屁大点事,立即被皇帝打了顿鞭子发配他乡,拖累的妓女还被割掉鼻子。
对人不对己,习惯于装模作样的统治与装模作样的顺从。早已熟悉澳宋行事风格的贺世寿,已经恨透了明人的这种虚伪妄作了。

由是观之,表面上,此文乃妓家借贺天章家世炒高身价,实际上,怕是有心人含沙射影、剑指自己两朝为臣的身份。自己虽受澳宋保护,但多年来靠脚踩两条船捞到的好处,恐怕从政敌到皇帝都万分忌恨,若真是有心人暗中设套再借题发挥,朝堂上参自己一本……
自己的价值在哪里?说白了无非就是沟通两国,但在这个“天下谁人不通髡”的时代,想代替又能代替自己的人不要太多啊!澳宋也好朝廷也罢,真的离开自己就转不开磨了嘛?想到此处,贺世寿的冷汗已经下来了。

黄浦江畔的工部局新办公大楼尚未完工,但南侧的裙楼已经投入使用。盖因工部局旧址即将用做“江南经贸洽谈会”的活动场所,洽谈会一结束,此地还要兴建“澳宋大世界乐园”,因此不得不提前腾出地方。
一楼的会议厅中,包括单良在内的五名澳宋董事、三名租界商务董事、一名明廷驻租界董事,以及政治部、军警、情报各部门主官,正济济一堂,召开工部局全体会议。
“各位,首先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经过近半个月的紧张侦破,黄浦江专案已于昨日告破!”单良宣布道。
“哗……”下面掌声响成一片,人人欢欣雀跃之情溢于言表。可不是嘛!这个以奇袭上海县开头,以敲打政保局、从而转变侦查方向为转折,以夜袭松江县为突破,又以当事人偶然抓住主犯为结果的奇葩大案终于破了,谁能不高兴呢?
但单良就不怎么高兴。
虽然上官忘归抓住了,但夜袭松江却没抓住王将军,只打死打伤他的两个手下,而且伤者也不知道王将军去了哪里。如果不是陈汉极偶然的抓住了上官忘归交给警方,此案连唯一的证人都丢了,这叫什么破事!
“时来天地皆同力,首长,还请宽心。”在刘富卿劝解下,单良这才打消了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念头。
眼下,虽然主犯之一尚未归案,但整个证据链已经完整,可以宣布破案了。而且后面还有一大堆事,赶紧把该了的了结,腾出精力办正事为好。
“后天,工部局将召开表彰大会,表彰侦破该案的立功单位和个人,会议具体时间今晚通知。”单良略显简单的宣布完,开始交待眼下迫在眉睫的几件大事:
一是为配合澳宋即将展开的长江攻略,工部局从现在起全体动员,尽全力保障物资供应、交通运输、社会治安和集中营建设等。同时,要保障市面稳定,打击囤货居奇、扰乱市场的行为,澳宋方面为保证食品与药品供应,近期还将会为租界调运大批粮食物资。
二是辽东传来消息,皇台吉病危。澳宋方面正在评估此事可能带来的影响。
三是军警协同,抓好社会治安工作。单良宣布,值此非常时期,租界即将展开一场旨在严厉打击盗窃、诈骗、聚众滋事等犯罪行为的治安整治工作。同时,法律部门要做好普法宣传教育工作。
……

“严打”行动是早就要搞的了,本来想安排在庆典之后,而且已经制定了详细预案。但近期发生的几件事情,让单良不得不考虑提

首先是钱谦益夫妇一天两次在公共场合丢失钱包之事,虽然最终找了回来,但这事也太搞了!简直是给租界、给他单良丢脸!
其次是高德澄伙同苏鸣岐、冯园做局敲诈上官忘归一事被曝光。虽然黄赌两界向来是藏污纳垢之所,但这两处同时也是租界税赋的重要来源,涉及到投资环境问题,所以一定要把好关!
第三是徐继业一干人在闹市公然斗殴一事。事不大,可调查当时情况,值班巡警居然脱岗回家。因此借严打整治队伍,也是重要目的。
至于这第四件事,就有点奇葩了:
租界货运码头西边,有一大片居民点,是规划的码头工人居住区。这些工人有当地招募的,也有拖家带口逃难来的,天南地北哪的都有,且多数出身贫民。
应该讲,租界对他们非常好,居住环境干净整洁不说,孩子有学上,家家有工做、有房住,定期举办的识字班还让大批成人脱离了文盲状态,拥有了读写技能。因此,大伙对澳宋感恩戴德,而且治安良好,邻里关系融洽。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聚集,有聚集就会分出三六九等。聚居区的人们还是习惯于以地域区分关系亲疏,慢慢就形成了各自的同乡会,其中又以徽州群体最为势众。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徽州人家诞下一个女婴,是由奶奶接生的,由于前面已经连生三个女娃,这个糊涂老太太便犯了混,直接一瓢开水兜头浇下,竟将刚出生的女婴活活烫死!
老太太拎着死孩子出去埋时,碰巧让隔壁邻居看到,这邻居是苏北人,立即便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杀婴,在租界是明文严厉禁止的,派出所一看这还得了,二话没有,立即派出警员将老太太逮捕归案。
这下麻烦了,老太太的儿子在工厂是生产骨干,连加了几天夜班,睡眼惺忪地到家一看:媳妇生了,孩子死了,老妈被抓了,而且是邻居举报的,这厮连缘由都没搞清,被人一煽动,提了把斧子就去找邻居算账。邻居也不含糊,拎着棍棒出门迎战,虽然最终被人劝开,却引发了徽州人与苏北人的对立。
事态加剧恶化,双方开始招朋引类,准备械斗。好在派出所发现苗头不对,及时求援,租界立即派出军队弹压,才勉强摆平这事。
事情还没完,这家人自那之后天天跪在码头上号啕痛哭,手里举着个大牌子,上书一“冤”字。工也不上了,学也不上了,吃饭喝水都靠工友救助,整个一死磕到底的架式。

杀婴溺女之俗,古便有之,唐人管这叫“不举子”,意思是管生不管养。到了明朝,溺婴习俗更是流行于浙江、江西、湖南、福建四省,至于安徽、江苏、两广亦多有记载。究其缘由,妆奁昂贵是主因,嫁女即破家,别说贫困家庭,中人之家都受不了。民间更有“九女十贼”的说法。
对于杀婴问题,明朝政府是比较重视的,颁布法令、禁奢娶厚嫁,而且一经发现即发边卫充军,若邻居发现却不告发的,也视为同罪,贺世寿当年于任上,便处理过类似案件。但他知道,单良的顾虑远不止这些。
以澳宋的一贯秉性,搁原先早就把滋事者塞麻袋里沉江了,绝不肯受人要挟,大家议论纷纷,基本也都是秉持坚决镇压的态度。不过,澳宋如今已是“执政党”,不再是“革命党”了,做事哪能再如此操切?而且,涉及到习俗上的顽固沿袭和族群对立,一个处理不慎就可能引发不可挽回的后果。大战在即,码头上再闹将起来,他单良工部局主席的位子也不要座了。
“贺老,还要烦请您老不吝赐教啊!”单良谦逊地笑道,他终于找对了明白人。
“不敢不敢……”贺世寿赶忙客气道:“无论明律还是澳宋律,杀婴溺子,皆非死罪,明律按罪充军,澳宋律则判有期徒刑。细观此案,首恶为当家老妇,其子本无恶行,然竟视律法为无物,扰乱公序,亦当受罚。”
略微沉吟片刻,贺世寿继续说道:“若由老夫主理此案,如是者五:其一,快速审结,不待生变,举发此案者当重奖。其二,老妇虽愚,但年高可悯,惩戒一番即予释放,不必深责。其三,其子昏聩无状,胆敢要挟局方,当领受鞭刑。其四,事毕,全家予以驱逐,永不得入租界。并将此案审判缘由,细加公示,以儆效尤。其五,某生平最恨者,只论宗族乡谊、不畏公法森严,故此案中煽动对立之人,也当严惩不贷!更应改弦易张,同籍者不得再聚住一处。”
贺世寿的一番论断,条理分明,有理有节,不愧为封疆大吏的底色,单良听罢也忍不住暗中击节称赞。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方才结束,单良邀贺世寿共进午餐,并请贺世寿暂留尊步,下午还有要事商谈。正好,龙虎报这事贺世寿也想找单良聊聊,他得搞清楚,这事到底是谁拿他穷开心,报纸是租界的报纸,将来老夫若出了状况,你们澳宋是不是要承担责任?





56.竞渡尚须锦标郎


回到办公室,单良招呼贺世寿入座,然后忙着烧水沏茶。知道贺世寿好洁,他专门戴上一幅雪白的丝线手套整理茶具,先用开水将细瓷的茶杯仔细烫过,再以木勺舀茶,注水洗茶,倒掉再次注水,接着“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套花活使完,这才将一盅喷香的青葱色茶汁摆在贺世寿面前,整个过程从容洒脱又一丝不苟。单良笑道:“贺老请慢用,今年刚下的铁观音。”
贺世寿赶忙站起道谢。
二人交情不浅,可要说起来,其实是贺世寿欠他单良的情。当年,澳宋运作将失了圣眷的贺世寿调入上海租界,就是通过单良,以上海的土地与贺在天津的土地做置换,方使贺世寿全身而退。几年下来,贺家在上海的土地已经大幅升值,不由他不去感谢人家单良的帮助,况且在贺世寿面前,单良从不摆澳宋首长的架子,持礼甚恭,这些贺也都记在心上。
不过,一码归一码,虽然贺世寿不相信单良成心整自己,但他却必须问问清楚,倒不完全为了质询,及时沟通也是目的之一。
就在贺世寿正待酝酿如何表达才不至唐突时,单良先开口了:“贺老,北京刚刚传来的好消息,咱们上次商量的事,成了!政务院的赴京代表团已同明廷签署协议,这是今早刚刚得到的消息。”
贺世寿听罢先是一愣,随即以手抚额,长叹道:“太好了,大事可为!”
单良也连忙站起,握住贺世寿的手道:“贺老赞划于先,殚精竭虑,考虑周详,方成此功,政务院也特意委托我向贺老表示感谢!”
早在半年前,贺世寿曾向单良提过一个建议:为了维持明廷围剿农民军的战斗力,可否策动朝中亲澳宋势力,鼓动皇帝以关税或者租界租金做抵,向澳宋借款。
贺的本意,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不忍看到天下离乱、国家危亡,聊尽一份臣子的报效之心。
如今北事略平。南边,澳宋一直忙着海上扩张、忙着消化租界和东北的商业成果,明、宋、金三方呈现着一幅脆弱的平衡状态。也正是因为这种平衡的脆弱与难得,贺世寿才会尽力奔走于宋明之间、尽量去弥缝调和、才会对四处流窜的农民军恨之入骨,并提出借款方案,以帮助明廷缓解日益紧张的财政压力,应对如今的危局。
在贺世寿看来,海关税收也好租界租金也罢,本就是个无中生有的东西,得之侥幸。既如此,用几年的关税租金做抵押向澳宋借款,才是效用最大化的行为,至于澳宋借机捆绑他们的商业规划,实属正常,反倒形成一个两利无害的局面,更利于双方关系的巩固。他当然清楚:澳宋这只见缝就能下蛆的大绿豆蝇必定不好相与。所以也通过秘密渠道提醒北京的同僚:与澳宋谈判时一定要反复权衡,据理力争,宁可多花点时间,别失掉了方寸。

宋明当年和议的成果之一,是六口通商,设关征税,即天津、上海、杭州、宁波、福州、广州开放通商。其中天津海关、广州海关由明、宋各自独营;沪、杭、宁、福四地则由双方合办海关征税。另外,虽然广州的海关收入没有明朝什么事,但澳宋据地广府,每年都是给付租金的,这份钱也不少。
如今几大港口的贸易量,其实澳宋占到六成左右,而且港口建设也主要由澳宋出资。之所以愿意为明朝纳税输血,政务院也是出于多方面考量:一是工商业发展少不了明朝大环境的稳定,更重要的是这种稳定需要延续性,如果未来想建政大陆,那么从现在起就应小心培植呵护商业习惯和环境的稳定。旧时空的人们哭着喊着要学习日本的“工匠精神”,从各种视角去解释工匠精神,其实根本没几个靠谱的。日本国内和平延续千年,即便偶有战争,也从未出现过大规模社会动荡与人口灭绝的情况,商业传统由此方能传承。反观中国……算了。
其二,为明朝输血也有维持地方秩序的需要,盖因根据宋明和议,海关关税和澳宋投资的税赋中,有相当一部份是留在地方的,由此,澳宋的各种投资建设才能得到地方的支持,投资环境方能得以稳定。而且这样一种示范效应下,各地盼澳宋工商业如同久旱盼甘霖,对于扭转人心向背自然大有裨益。

所以,政务院经反复权衡,认为此议是一个把明朝彻底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良策,但若想完全骑在他们头上拉屎,当然还需要捆绑一些东西,领土要求可以少提,但一揽子商业规划要借此搭车。
待一切准备妥当,趁明朝向澳宋借兵剿贼的良机,政务院开始策动朝中亲澳宋官员向崇祯提议借款之事。崇祯也琢磨了:连和亲、借兵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了,借两钱花花也未尝不可,于是点头同意。
具体的谈判成果还不知道,所以这事二人暂时谈到此处。
又聊了几句闲片子,贺世寿说道:“今早遇到一件令老夫头痛之事,还请贺局长帮忙参详一番。”说罢自包中抽出已叠的方方正正的龙虎报,双手捏住,非常有仪式感的、恭恭敬敬的放在单良桌前。“头版头条……呵呵,老夫今日可算风光了。”贺世寿自嘲道。
单良接过一看,好悬没笑了,心说老先生您也看这种报纸?于是展开,认真读了起来。贺世寿却在心里想着,只要你单良敢露出一丝调笑之意,我立马甩袖子走人——不要以为我自己摆不平这事!虽然只是个逍遥董事,但让几个无关闲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贺世寿冷眼旁观着,见单良开始时还有一丝笑意,看到后来表情却越发严肃起来,一篇读完,单良将报纸轻轻放在桌上,许久没说话,半晌,方开口道:“贺老,我向您保证两点,政务院也好,我本人也罢,都将您当成可以依赖的朋友,而且我们从不亏待朋友。这第二嘛,给我些时间,我会给您一个交待。”
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既省时间又省口舌,贺世寿不禁感慨道。他也不再久留,起身后一拱手:“那就敬候佳音了,告辞。”转身离开。
单良这个人,之所以当初要当刺头,除性格使然外,也跟他的理念有关系:咱哥们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哪能再受官僚主义的鸟气?因此包括“女仆革命”在内的一系列表现,虽然于行动上有点用力过猛之嫌,其实骨子里无非就是要当一回自由人罢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新闻管制、自我审查这些调调非常反感。主政租界后,对待舆论非常开明,不但鼓励民间办报,也鼓励民间对租界政策展开充分讨论,甚至批评。民间的批评不至于都对,有时可以说相当一部份是错的,但是只有允许公开讨论,不搞打击报复、不搞引蛇出洞,才有助于人们对政策的理解和消化,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当然,他也知道,若要让其他元老能接受自己的新闻观,必要的妥协还是得有,因此租界文宣部门也有明确规定:凡新闻出版物涉及到具体的工部局董事及以上人员的,其内容必须征得新闻部门同意方可。
龙虎报的这篇文章并没有直接涉及贺世寿,算是个擦边球。但问题在于:敢打擦边球,那就不是普通人敢干的。于是他抓起桌上的电话,命令秘书:“请政治部谢部长来一趟。”
不一会,门外传来梆梆梆的敲门声,单良高声说道:“请进。”门就推开了,来人进屋后,回身轻轻带上门,紧走几步来到单良桌前,一个立正,身体笔直,语气严肃而不失恭维的说道:“报告,政治部谢宝树报到!”
单良连忙站起,笑道:“小谢啊,你总是这么拘谨,大家都是元老,大可不必如此啊。先坐,我去倒茶。”
招待贺世寿的茶具尚未清理,单良又自茶柜中拿了一套出来,认真将茶冲泡好,将茶盅放在谢宝树面前,说道:“尝尝,还是你连襟托人捎来的,味道着实很好。”
“是,谢谢局长。”谢宝树小心的捏起茶盅略呡了一口,赞道:“好茶,真香!”
“贺老方才来过,你应该知道他为何而来吧。”单良笑眯眯地问道。
“是,我知道。”谢宝树认真地回答,隐在黑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看不出丝毫波澜。
“我知道你一直对他不满,但此事上你欠考虑了。他是旧体制出来的人,有自己的圈子和秘密,这都很正常,否则在天津、在上海,也帮不了我们这么多忙。”单良说道。
“我知道,可是……”谢宝树还想争辩。
“苏鸣岐那个事情,他确实做的不够好,但你换个角度想,也正因为他露了这个拙,反而说明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分的清也立的稳,你仔细想想对不对?”单良提醒道,随即又说:“况且借款协议刚成,他在其中出力甚多,无论其出发点如何,于我澳宋乃是定鼎国是之举,功莫大焉……”
谢宝树低头沉默起来,半晌抬起头道:“局长,我明白了。”
“好,想办法补救一下吧,他还是很在意明廷那边的评价。”单良提醒道,随即站起,露出送客的意思。
谢宝树也连忙站起来,单良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黄浦江专案,你做的很好。放心,战情局整合的问题上,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数年前单良刚到天津那会儿,也象谢宝树一样对明人充满着不信任,或许以他执拗的性格,还要更甚于谢宝树。但如今已为一方大员,且与明人打交道久了,他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使命,乃是卷起潮流,挟裹着时代一同奔向前方。而不是立定于此岸,逼着人们淌过血海,去追寻彼岸的所谓天堂。从这个意义上讲,程序与秩序建设要远比非常规手段更有意义,虽然见效会慢一些。






57.大势不悖顺则昌


澳宋上海租界工部局,拥有市政建 设、治安管理、税赋征收三大职能, 下辖包括卫生、教育、警政、商务、
海关在内的十几个部门。每个董事, 澳宋也好明人也罢,各有各的摊子各管各的事儿,应该说就基本市政管理分工来看,董事们之间是平级的—— 澳宋元老的智识虽然超前,但并不代表对当下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认知优势,这一点元老们也能坦然承认。
但,租界最核心的权力,还是要掌握在澳宋手中,因此,租界工部局之上,还设置了一个最高权力机构——政务委员会。这个机构就没明人什么事了,完全由澳宋元老组成,掌握着最重要的军事、情报、监查等部门。
上海租界设置之初,共选派了不到十名元老做为常设人员参与租界管理。但几年时间下来,这十个人中有因岗位调整调往别处的、有因得病长期离岗的、甚至有受不了创业艰辛请辞回临高的。如今只剩下包括单良在内的五个政务委员,谢宝树因来租界 不到一年,目前政务委员会中只是非常务委员的身份,还没有决策权,准确的说尚处于实习阶段。
租界政务委员会在权力分配以及重大事项决策上,施行“投票制”, 除非没有分歧,否则由元老共同投票来决定重大决策的实施,但在制度设计上,工部局主席拥有“双票”,这便意味着:政务委员人数越少,对单良越有利,他的话语权也就越重。
如今五个政务委员、六个投票席位中,单良独拥两票。曾供职于宁波租界、后来调到上海的孙立一向是单 良铁杆,只要不动自己的碗,孙立基本算是单良的铁票。剩下那老三位随便抓住一个,单良的票数便能过半。 所以如今的上海租界,单元老虽说不至于“乾纲独断”吧,也算的上是站 着行风,坐地吸土的头号人物了。
这还没算手把情报部门大权、一向惟单良马首的谢宝树。
d日前的谢宝树乃军人出身,在部队担任宣传股干事,复员后进入一家人事关系复杂的企业充任人力资源部科员,因为倍受轧压,过想不开愤 然辞职,随即加入了穿越团伙。
d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谢宝树一直混迹于万金油元老的队伍中,始终不能准确的为自己定好位:文宣口他干过记者,军队带过几天兵,芳草地教过书,广州还干过警察,总之不管哪里报名招人,他有参与的机会便从不落下,而且非常享受这种任意切换角色的自由生活,算是报了当年束手束脚、被人随意拍扁捏圆的仇。
直到谢宝树娶了江山的小姨子,进而凭借江山的关系进入外情局后, 才总算找到了人生方向。

以外请局为基干组建的“战略情报局”,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江山。但 江山知道,桃子不会让自己这么白摘,一方面,这是机构改革和国家战略调整的需要,未来自己肩上的担子会更重,职业风险会更大。另一方面,地方实力派崛起势头之强,已经压的中央大佬们有点喘不上气来。就说马甲这位政治新秀、未来政务院的潜在掌舵者吧,这次打着“中央巡视 员”的旗号下各租界、占领区指导工作,其实是去拜码头拉选票的一谁 若以为地方大佬们真就是一人一票,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随着地方势力崛 起,越来越多的中央元老,开始同地 方派进行着五花八门的利益交换。别 的不说,你们那些如花似玉的枕边 人,有几个是地方大佬帮着勾兑来 的,自己心里没点数嘛?
江南的富庶繁华,地理位置的重 要,未来也必将成为新型国家的政治与经济中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这么重要的地方也只有交给自己人才 放心,所以谢宝树在江山那里领受的 首要任务,便是以“战情局上海分局”的名义,整合原来分散的情报体 系,构架一套完整的、覆盖整个江南 地区的情报网络。
“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单良......”临行前的送别家宴上,江山特意瞩咐谢 宝树:“但我要提醒你,今天地方派系 的能量和调动资源的能力,是非常恐 怖的,连政务院都忌惮三分,你没有 地方工作经验,凡事更要小心谨慎,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地方大佬们做对。”
谢宝树穿越前长期混机关,他自然清楚机关单位权利的分配方式:正副职之间行政级别上可能只差个一级 半级,资源掌控上可能就是指数级的 差异。就说这次奇袭上海县,上官雄 在租界有生意,又有潘茂松这个中间人居中联络,照理打声招呼,他上官 雄敢不放人?但单良一上来便动用军 事手段,而且连政治缓冲的余地都不 留。向来持重的单良敢这么干,一定 是得到了政务院高层的授意和支持。若再往深了想:江南的格局,地方中 央间必然已形成默契,这就已经到了 政治家解决问题的层面了,自己一个 履新的职能部门主管,哪里有置喙的份?
有连襟的瞩托打底,又看明白了形势,所以自打来到上海租界,谢宝树便收拾起轻慢之心,凡事均以单良马首是瞻:只要单良反对的,他必然极力打压,凡单良赞成的,他必双手双脚的赞成,他知道,没有单良的支 持,他战情局上海分局局长的身份就 是一件花棉袄而已,什么事也干不 了。
单良自然也是“投桃报李”,把一堆其它元老不愿干的繁琐工作全向他身上压,把个谢宝树累的猪狗不如,其 他元老们都笑话他,说你这倒霉孩 子,穿越个什么劲啊,还不如原先呢!
但谢宝树心里清楚的很:手头的 工作没有一样是白干的,人家单良这是帮自己攒资历呢!
比如这个政治部主任,名义上是工部局下属的分支部门,主管纪检监察,但也正因為擁有內部監察权,而受政務委員會直管,只对政务委员会负责。政务委员会以下任何部门任何人,包括非澳宋籍董事会董事,政治部都有调查权。
这几年租界澳宋董事或因个人原或是工作需要,调动频繁,政务委员们除单良外基本换了个遍,在这个过程中单良或是连打带拉,或是上下其手,基本上将主要权力都抓在了自己手中,所以如今的政治部,基本也 就甶单良一人掌控了。
江山希望借助单良力量整合新组建的战情局,尽早形成系统完备的江南情报网络;单良也希望借助情报部门的专业力量打击租界敌人,清理内部不安定因素。谢宝树很清楚双方的这种合作关系,在极力维系这种关系、且不引起单良忌惮的同时,也在想着办法抓权,比如,在单良的默许下,收购了龙虎报,并利用自己干过文宣、了解后世新闻媒体运作方式的优势,硬是把一个将要破产的小报社办成了租界数一数二的大报,将一帮娱乐记者训练成了洞察租界三教九流、民生百态的密探。
而这次能端掉王将军在松江的窝点,明面上是尚处于整合阶段的外情局的功劳,实际上 是龙虎报娱记探听到的一个不太起眼 消息:有松江府的客商说,几个陝 带口音壮汉子目在松江租了个大宅子居住,也不见做工,也 不见与邻人交往,更极少出门,每日 只遣一人出门采买菜粮。这还罢了,有时竟趁夜深人静时自青楼中接来姑娘,第二日晚再趁夜色送走。
每日龙虎报社收集的花边新闻、市井村言千千万,有专人将其筛减分类,一部份上了编辑的案头,另一部 份则归入情报系统。
这几个西北人的 怪异作派立即被情报分析员捕捉到, 随即汇报给了谢宝树。谢宝树开始时 并没怎么上心,只是抱着有枣没枣先 打一杆子的想法,命令松江的特工人 员关注一下,待特工找到那些青楼女 子一打听,便吓了一跳:这些人长枪 短刀都有,却刻意隐藏,而且个个凶 神恶煞不似良人,为首的是个半老头 子,露出过曾行过船的口风。
没的说,战情局与军方立即行动,又得了松江徐家的帮助,谢宝树方成此功。
利用龙虎报给贺世寿添恶心的, 正是谢宝树。
谢宝树来到上海租界不久后即发 现,无论是情报系统掌握明廷江南官 场动态,还是政治部进行内部监察, 若想快速打开局面,贺世寿这位横跨 政经两界,与驵朝澳宋都有极深的牵 连,人面广、关系多的老油条,是无 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不过,贺世寿却有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他将自己同澳宋的关系,更多的看成一种合作的模式。是,你们澳宋是帮过我,但在此之前我也顶着莫大风险帮过你们不是?况且租界建设,自己亦出力良多。再者,贺在心底里不愿意放弃明朝士人的身份,重臣的风骨要有些,高官的矜持也要有些,第三嘛,如今这种独立、超然的状态他还算比较满意,暂时不想改变.
所以谢宝树几次向他委婉表达,希望借助贺世寿的人面,在一些重要而关键的节点上安插进情报部门的 人,或者将贺在南直隶的一些隐藏关 系推介给自己,但都被贺世寿以各种借口婉拒。如果是单良开口,这事还好说,但谢宝树在他眼里就是个东西厂、锦衣卫式的人物,远不到让他贺世寿纳头便拜的地步。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贺世寿做了件拖泥带水的事,让其立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不但使自己的气息短了三分,还招致了单良的不满,谢宝树也终于等来了“小惩以诫”的机会。
引发这一变局的中心人物,不是 别人,正是租界大混子,号称通吃黑白道的苏鸣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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