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白小菌子 于 2020-10-29 20:51 编辑
霜落秦淮冷。
弘光六年深秋,夤夜时分,天气很好。站在武英殿外的水磨石台阶上向东望去,除了夜空中朦胧的薄云,还能看见一轮挂在桂树枝上的毛月亮。月光不甚分明,把红墙边嶙峋的古松与翠柏都映照成黑黢黢的鬼影,探头探脑地看着年轻的皇帝。 一滴冰凉的露水落到他的脖子上。 “夜深了,掌灯吧。” 朱慈炤留恋地看了一眼被囚禁在宫墙里的天空,转身向殿内走去。旁边的王承恩赶紧低头躬身,不紧不慢跟在他的身后。 缓步走在被黑暗笼罩的大殿内,可以嗅到老旧木材散发出淡淡的霉味。黯淡的白月光下,房檐琉璃瓦的缝隙里堆积着一簇簇灰绿干瘪的苔藓;殿内朱红色立柱的表面布满了浅浅的裂纹,如同岁月细密的肌理。这些历经漫长年代逐渐积累起来的东西,从时间深处投来层层叠叠的影子,让武英殿的夜色更加晦暗。小皇帝坐到御案后的圈椅上,微微歪过头,摆出一个尽量放松的姿势,闭上双目,静候着光明的到来。 书案上澳宋汽灯打火的声音响了三次,却没有光,四周依旧是万古如斯的长夜。 促织不知疲倦的叫声,细弱而绵长。 “圣上恕罪,这澳宋灯想是没了气儿,老奴这就去取火烛来。” 朱慈炤被阴影覆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听着王承恩远去的脚步声,希望独处的时间能长一些,好能理清脑内纷乱错杂的思绪。 就在今天下午,那份东西终于被髡人放到了自己的御案上。 明国皇帝退位诏书 制曰: 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养人者害人。然自朕即位以来,国家凋敝,兆民困苦,外未能平夷狄以安国家,内未能恤百姓以保民命,以致九州涂炭,华夏沸腾。 今有前宋之后裔,行事皆君子之风,外能拒敌以全社稷,内能养民以安百姓,九州生灵人心所向,天命可知。 朕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且先祖起兵,本为驱逐鞑虏,恢复宋室,以安华夏,此后居皇帝之位仅为权宜。 现今宋室已归,朕外观大势,内审舆情,澳宋之治,倍于我明。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 当兹新旧代谢之际,总期人民安堵,海内平安,仍合九州之完全领土为一大澳宋帝国。 朕得以奉还大政,退处宽闲,长受大宋之治,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 钦此。 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朱慈炤玩味着诏书里的词句,嘴角不禁泛起冷笑。不知这篇言辞妥帖的亡国之文究竟出自哪位爱卿的手笔。不过无论是谁,朱慈炤都不想再去深究,毕竟髡人堂而皇之地要求自己抄写这份退位诏书,想来朝中诸公都已经被他们打点妥当。 “什么文人气节,尽是狗屁!” 一想到这里,年轻的皇帝就不住地摇头。 游学澳宋的朱慈炤刚刚被伏波军护送回宁的时候并不想做安乐公。亲政之后他曾力排众议,打算颁布国政维新诏,改良科举,引进澳学;改工部为工农业部,聘请髡人指导生产;设立对外招商局,吸引澳宋在南明开设工厂;废除人身依附制度……然而诸多变法新政未经朝议便如同巨石坠入死水,惊起千丈波澜。时任户部尚书卢象升几乎“膝行而前”,嚎啕泣曰:“章服华贵,尊卑有序,君臣纲常,皆祖宗礼法,纵闯贼北虏毁冠裂冕、损伤发肤亦不忍背弃;然伪宋邪说,废夫子之学,弃宗法之制,蔑夫妻之伦,实乃三纲绝而五常崩。昔五胡乱,桓温谓神州陆沉,今岂止神州?实乃天地崩而日月灭也!”一向对髡人有好感的右佥都御史史可法也厉声陈诉:“昔乱臣贼子,纵悖谬狂乱,所谋不过改朝换代,黄袍加身;然今之髡贼所谋者,乃亡国灭种也!篡髡之言,岂可听信?” 接连在朝堂上拉锯了几日,开设澳宋学堂,改革宗法制度这些“毁伤圣教根基”的法令自然被驳得体无完肤;而设立商阜,引进澳宋工厂的新政也被谏言只能“徐徐图之”。 王承恩秉着蜡烛,疾行而入,总算给淹没在黑暗中的武英殿带来了些许亮色。朱慈炤借着烛光站起身,踱到一旁澳宋进贡的南明地图边——显然髡人可不讲什么徐徐图之,他们正在一刻不停地蚕食着南明的国土。 自从髡人六月发动夏季攻势以来,他们便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整个华南。六月二十日,髡军克昆明;二十一日克福州;二十四日克桂林;七月十一日至二十日连克温州、台州、宁波、松江;二十二日克泸州、重庆;二十九日克成都;八月澳宋陆军穿过河南,和停泊在长江口的澳宋海军呈犄角之势,兵锋直指应天。 髡人攻城,与其说是占领,不如说是接管。 “祖宗们交到朕手上的江山终究只剩下巴掌大那么一片喽。” 被赶上龙椅的少年皇帝用尚显稚嫩的手掌拂过地图上广袤的山河,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虽然算不上励精图治,但是他依然清楚,经过数十年炽烈战火的炙烤,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沾满了血污和灰烬。 “王承恩,你说烛火的光辉能照多远?” 朱慈炤突然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秉烛侍立的老太监,注视着那一点悬浮在夜色里如豆的火苗;旋即又越过了他,凝视着大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王承恩不敢回答,便把腰弯得更低了。小皇帝力主的维新变法或许给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带来过一丝复苏的火花,但火花只是火花,很快就寂灭在了十七世纪冰冷而空旷的夜色中。 其实朱慈炤效法澳宋的维新改革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见识过足以映红天幕的熊熊野火。只不过现在,那片燎原之火,正在横扫过整个大明王朝残破的身躯。 大约七八年前,他还是一个不被父皇重视的小皇子。彼时的大明已是四处走水,京城的局势也危如累卵。在以周延儒为首一众大臣“为国留嗣”的倡议下,年幼的朱慈炤和三哥被送往了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广州府。 原本一行人计划从天津商界的渡口登船,再南下澳宋。然而还没离开京城,他们便得到消息,京城和天津适逢大疫,澳宋方面要求马车队沿官道南下,出京城后与接应的陆战队汇合,取道人烟稀少的河间,从青县渡口坐船沿浮河出渤海,再走水路至屺姆岛,换乘H800南下广州。 护送朱慈炤的车队到达河间的时候已是旧历三月,格外漫长的冬日已经过去,春意却没有如约降临。撩开马车的门帘向外张望,能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天和黄澄澄的地,路边榆树林老迈的枝丫焦黑干瘪,如同被火燎过,看不到一丝绿意,听不到一声鸟鸣。 这个春天似乎格外寂静。 走了两个时辰,一个颓败的村庄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里。远远望去,村里房屋的多处墙体已经坍塌,屋顶的茅草凌乱地洒落在光秃秃的地上;更远处的田野也满目荒芜,没有人影,只有一条条干涸冒烟的垄沟如同大地绽开的皮肉。 不一会儿就有陆战队员报告,前队在村庄南侧路边的深沟里发现了十来具风干的尸体,都剥得精赤条条,还有的被砍去了脑袋,大概是这里的村民。随即全队被要求注意瞭望,快速通过此处路段。 马车疾又行了半日,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再次加快了速度。朱慈炤悄悄向外看去,发现前方路边跪着一个人影,两名穿着黄绿色军装的髡兵正蹲着和他交谈。继续颠簸向前,朱慈炤看清了那是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蜷缩在破布条似的衣服里,还抱着孩子,趴在髡兵们脚边,似乎在讨要食物。 小皇子不想再看下去,赶忙放下了门帘。 车轮无情地隆隆滚过,在土路上碾起漫天烟尘。 尘土味里没来由地窜来一阵渐浓的恶臭。 朱慈炤不由得捏着鼻子扭头看向窗外,那个活骷髅似的女人愣愣地盯着髡兵,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来是个活物;而她怀中抱着的孩子,四肢耷拉,脑袋怪异地向背后仰着,眼珠已经干瘪,嘴巴张地老大。灰蒙蒙的天光下,暗黑色的尸水从他的七窍一点一点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 正午的阳光格外明亮,把世间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这便是 “地界稍安”的河间? 这便是大明的江山? 以后的很多天,即便躲藏在髡人守卫严密的船舱里,午夜梦回,朱慈炤依然常常可以看到那个孩子流淌着黑水的死脸。 横竖都睡不着,不如去外面上走走。 来到甲板,发现远处的海岸被夕阳橘红的光芒笼罩。昏暗的船舱和连日不宁的心绪让他已然不知今夕何夕。 “天又要黑了。” 小皇子极目远眺,夜色从东方开始,将天空、连同天空下的万里河山大片大片地吞噬。 干旱、虫患、兵燹、瘟疫…… 朱慈炤闭上了眼睛,思绪逐渐分崩离析,缓缓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潭。 “若河间尚不算贫苦之地,那真正贫苦的地方又当如何……” “以前就听老太监们说过灾年“菜人”的传闻,当时只认为是流言无稽……” 对于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人来说,明天的太阳未必会升起——不,太阳从来没有升起过,漫漫长夜,从古如斯。 几只雪白的海鸥展翅飘翔在海风中,空气里满是海水苦涩的咸味。 …… 站在十几米高的教学楼顶,能比平时更全面地一窥广州城的面貌。彼时的广州落入髡人之手已逾八年,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八年中,髡人在城外开办商店工厂,兴建码头桥梁,借着从太平洋上吹来的贸易强风,让整座城市脱胎换骨,如同新生。 两位明国的皇子踏上码头坚实的土地,抬首仰望,鳞次栉比的招牌在朝阳下互相绘制出交错的光影,巨幅的落地橱窗反射着正午炫目的阳光,湿透的低洼柏油路映着午后的天晴,漫天玫瑰色的晚霞栖息在路灯精巧的水晶罩里。 在这片从未涉足过的遥远国度,长于深宫的朱慈炤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感,仿佛被染成灰色的世界在他眼中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而明晰的色彩。 在这种情愫的感召下,他越走越快,两侧的楼房不停地向视野边缘掠去,直到看见一个硕大的黑影屹立在地平线上。 广州星川树,高达两百米的无线电波塔。 高耸,冷峻,睥睨众生 朱慈炤停下脚步、昂着头屏住呼吸,长久地注视着这座通天之塔,直到长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没有在髡贼的大街上露了怯。 而广州真正的繁华之盛还要在华灯初上后才徐徐开启。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们还在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训时,被钢铁和烈火驱动着的广州城早已不再屈服于黑夜的淫威。 时针刚刚划过七点,夏日的炎阳擦着白云山余脉收起最后一抹光辉。在黑夜的阴影即将降临的那个瞬间,汹涌澎湃的电流奔流向大街小巷的每一盏街灯。它们由南向北依次亮起,拖拽着整个城市,一起坠入光明的海洋。随后各家商店里也渐渐散射出明亮柔和的灯光,安装着彩色灯管的招牌则在夜色中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从高处俯视,如同一朵朵绽放在光海上的莲花。 临高、广州、海口、梧州……这些被澳宋逐次点亮的城市,如同一座座灯塔,屹立在这个星球表面漆黑如墨的波涛里,放射出令整个旧世界都为之颤抖的灼目光芒。 “真是百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夜景,只是可惜啊……” 微风习习,朱慈炯凭栏而立,给自己灌下一口柑橘味的波子汽水,像是赞美,更像是叹息。 他说着把目光投向了远处那个巨大高耸的黑色剪影。 “此塔据说是通讯和给船舶导航用,恐怕也只有髡人能豪奢至此。” 教学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了迎神的曲调,“澳宋庙会”开始了。 售卖吃食和供人游玩的小摊贩早已沿街摆开,下工放学以及从农村赶来的人们慢慢在街道上聚集,不多时便形成了汹涌的人潮。楼顶的学生中不时有人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忍痛放弃了观看烟火表演的最佳位置,加入了欢庆的人群。 ………… 夜色渐深,在甜酒的熏香里满城的火树银花显得更加耀眼夺目,流连在歌声和游戏中的人们愈发沉醉,整座城市都缓缓陷入意乱情迷之中。 “以髡贼之富,早该逐鹿中原,为何总是偏安一隅呢?” 朱慈炯眺望着灯火辉煌的街道,像在问幼弟,又像在问自己。 “因为他们有比问鼎中原更大的野心。” 朱慈炤想起了洪先生评价髡贼的话,不过他总是觉得这句话荒唐,古往今来的乱臣贼子莫不把黄袍加身作为毕生所求——还有比这更大的野心么?他暂时还想不出来。 “渺渺髡贼,所欲何为?” 朱慈炤只能长叹一声。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感到眉头一阵酸胀。用手半遮住眼睛,循着光线的方向看去,朱慈炤看到了一条通天的光柱——星川树上的八千四百三十二枚灯珠同时迸射出淹没一切的光,远远望去,似乎刺破了苍穹,引着漫天星河从九霄之上飞泻而下,在人间激起无数璀璨的波光。 街道上的人群倏然安静下来————然后欢呼的浪潮如同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击着朱慈炤的鼓膜。 在那个瞬间,朱慈炤凝望着那座悬浮在夜空中璀璨无比的巨塔,感受着澳宋帝国的力量以攻击性的姿态扑面而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自称澳宋的人不是流寇,更不是满清,而是来自另一种文明轻蔑的微笑。澳宋人驱使着某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力量,只用八年便便将数千年来的穷山恶水治理成人间乐土——那么要是他们不用这种力量去建设,而是用它去毁灭呢? 正是带着对这种力量的渴望与敬畏,朱慈炤亲政之后便兴办工厂,力主维新,甚至聘用髡人顾问,任命孙元化组建新军。然而,正如朽木上的新芽终究会枯萎,夏夜里的流萤也无法照亮沉沉暮霭,这场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的“弘光革新”终究在言官文臣的唇枪舌剑和地主勋贵的阳奉阴违下,画上了潦草的句号。 朱慈炤垂着双手,神色漠然地坐在御案后,仿佛身上覆盖了四千年来每一个朝代的阴影。他才十七岁,眼角便露出了和老迈的宫人们一样的倦态。 “研墨吧。” 小皇帝知道,当正午的骄阳升起后,黑夜里微小的光芒便会消散于无形。 不知过去了多久,武英殿里依旧嗅寂无声。而耳尖的王承恩却听到了下关江面上传来了悠长的汽笛声,想来东方既白,髡人的自走船又要开始卸货。 “总算抄完了,想起了被先生罚抄书的日子。” 朱慈炤揉了揉脖子,走到殿外,仰面看了眼熹微的晨光,然后回头笑着说, “王承恩,你看过广州八景吗?” “回圣上,老奴没那么好眼福,未曾见过。” “得空了陪我去看看吧,怪想的。” 年少的皇帝和年老的太监,站在南明的中枢,一起穷极目力向东方眺望。 曙光初露,靛青色地平线上的鱼肚白渐渐膨胀,藏蓝色的天空泛起白光,光线逐渐鲜艳,染了浅浅色彩的白云聚集在一起,雁阵飞过,托起了太阳的身躯,光芒万丈的一瞬,朱慈炤缓缓闭上眼睛。 琥珀焰色的火烧云在狭长的地平线上熊熊燃烧,似乎要把一切黑暗焚烧殆尽。 压抑的情感比灼热的烈焰更加炽烈,朱慈炤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灵魂里向外翻涌,再也掩饰不住。 在年轻皇帝清澈而湿润的瞳孔里,无数道霞光已经从东南方出发,正浩浩荡荡地席卷过整个中国,而这片历尽了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土地即将 夜尽天明,迎来真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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