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LWE001 于 2019-10-7 00:23 编辑
转眼之间年节已过,时间来到崇祯十一年,又到了春耕时节。
春寒料峭,太阳尚未升起之时,住在西厢房的老五周言平的媳妇翻身下炕,忙活起了一天的活计。她先挑着桶去村中的公井提水,和同样出门轮流取水的本村媳妇们聊了一阵,回来将水倒进厨房里蓄水的瓦缸(就是传说里那七口之一)中,顺手舀一瓢倒进灶台上的铁锅,然后从旁边的柴火棚里搬来柴火准备点火。
这时堂屋的周言克老婆推门出来,和老五媳妇一同摸黑操持起做饭,不多时周家小妹也起了床,厨房里挤了三个人活不够分,老五媳妇便取些粮食,送往当院里的碉楼。碉楼里存了些柴火食水,既是防着跟土匪打“持久战”,也是留给打更父子、让他们自己做些夜宵免得后半夜饿得犯困。
补给完碉楼,等天蒙蒙亮周言克起床时,热腾腾的早饭已经摆上了堂屋的矮桌。
大姐远嫁他乡,小妹跟老五家孩子差不多大。而家里的男丁中,读书种子老二在逃难前全家就被送去京城的亲戚家,好让其专心科举,老三当上小吏后就住进周家在县城的宅子,至今尚未娶妻;老四这么久都没音信,怕是已凶多吉少;老五带着庄里男丁住在田里的窝棚,守护着刚出苗的庄稼;老六还是个半大小子,老七老八干脆还是未开蒙的孩子……现在家里除了女人就是小孩,没必要穷讲究给自己添堵,直接一起围在矮桌旁吃了早饭。
早饭是玉蜀面熬的粥就玉蜀面贴的饼子,还有一碟充作咸菜的大酱,又酸又咸小孩都不怎么喜欢,算是典型的“抠门省财主”家的饭。周言克的媳妇一边连哄带吓唬孩子们吃饭,一边跟周言克说些家长里短,或是这家红白事如何随礼,或是那家年前欠的债过了年该催催了。
“随礼的事你来掌握,记得找我登记支出就行;青黄不接的时候,债就别急着收了……还是催催为好,免得让他们以为咱们忘了。你和大伯串门的时候摸摸底细,看哪家实在困顿借得又少的免了他家的债,也得让大伙念咱家的情。”
老五媳妇闷头喝粥听着周言克处理家事、分派活计,忽然听到周言克对自己说:“弟妹,待会儿给老五他们送饭的时候,叫他回来一趟。老三出去这么多天,这几天差不多该回来了。”
龙王庙那场会议之后,周言克口上虽未答应筹建乡勇一事,暗地里仍是动了心的。老三的官面身份活动方便些,前些日子周言克便吩咐他跟衙门请假去天津卫一趟,看能不能打通路子,设法弄些火器看家护院。算起来已经过去了近十天,也是该回来了。
于是一家人用完早饭,各自去忙。这时代乡间百姓平日无事多是一日两餐,只有要下地干活或是出门办事才会在中午加一顿,否则下午没力气干活。周老五带人住在庄北的田里,一是防备流民经过踏毁青苗,二是作为斥候防备土匪,每日来回巡哨体力消耗不小,老五媳妇还给他多煮了两颗鸡子。
因为闹土匪的缘故,庄里白天也是家家关门闭户,狗叫都听不到一声,至今周庄仍有十几间房屋是空的,春种时节不回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往日每逢一十,周庄都有集市,如今连挑担赶车的小商贩都难见一个,想买些自家难做的东西还得走老远去县城,整个县的经济都趋于停滞。
经济的负反馈下来路上更难看到行人,凛冽的春风吹动着空屋的房门,扬起阵阵沙尘,仿佛世界即将迎来末日一般。老五媳妇提着篮子快步向前,出庄不远就看到了本庄的几个汉子站在土路西侧的一条丈余深的大沟沿上,旁边就是供他们休息的窝棚。周老五盯了一宿这时正呼呼大睡,被叫醒看见媳妇来了忙道了声“辛苦”,其他人也跟着恭维了两句,都围过来取吃食。
棚子里全是人夫妻俩也没法说些体己话,老五媳妇把周言克吩咐的告诉完老五,待了会儿便起身走了。回去路上心情有些郁郁,正当她快到家门前时,忽见一人从南面跑来,边跑边喊:“弟妹,快进去!快进屋!”定睛一看,此人不是老三周言俊么!
“关门!关门……大哥在家吗?”老三喊着冲进家门,累得摊在堂屋地上,口里直喊“水”。屋里的周言克也被惊动出来,他往老三屁股下面塞了个板凳,叫来老六一起舀水抚背一顿顺气,等老三喘过气才问道:
“出什么事了,让你买的铳呢?”
“赶紧关大门……打、打仗了!”
一听“打仗了”,周言克心中一颤,他强作镇定,让老五媳妇把孩子们轰进屋里,派老六出门找几位叔伯兄弟来议事,自己亲自给大门横上门拴,随后忙向老三追问下去。
“是髡贼,髡贼从海上杀过来啦!海上黑压压的全是船,天知道来了多少兵马,我走时已经在朝岸上打炮了,十几里外都听得清楚!县太爷正抓人当差,我不敢回县城的家,一路不停跑回来的。”
周家人当然知道髡贼是什么。自从崇祯八年髡贼占了两广后,堪称天下震动,各种流言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只是这髡贼远在几千里外的南海两广,怎么突然出现在渤海上?周言克转念一想,双方至今尚未明确罢兵言和,敌国的京师就在这里,髡贼不来这来哪?如果官军不能将髡贼挡在海上,那别说天津三卫,整个河北都要像前年东虏入寇一般再度化为战场。
想到这里,周言克不禁打了个冷颤:这可该如何是好!
很快,叔伯弟兄们鱼贯而入,老五和周言克老婆也都回来了,随即周家大门紧锁,打更的父子被派上碉楼哨戒,周家的男丁们挤进正房东屋,女人们烧完茶水,便在西屋和未成年的孩子们一同不安地等待起来。
对面屋里的声音时大时小,一直持续到了天黑,老六带着几个弟弟和侄儿,饿得都躺在炕上睡着了。忽然亲戚们从对面屋里鱼贯而出,如来是一般风风火火地去了,也没人留饭。周言克送出大门,等门栓合上老婆才从屋里探出头,问:
“怎么说的?”
周言克无力地摇了摇头:“还能怎么说。”
说到底,周家既没势力又没兵马,在这乱世之中根本没有选择权,再怎么盘算都是空对空,能做的也就只有互相通通气,为将来有需要时统一下思想罢了。其余的跟其他老百姓一样,都是听天由命。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这一夜,逃难归来后渐渐复苏的周庄,今夜又变得死一般寂静。周家和其他人家一样日落而息,只有周言克作为当家的特权,能在自己充作书房的小屋里点起油灯做些夜间工作。
周言克将自己和老父的过往书信全从橱柜中翻了出来,翻来覆去地查看上面有关髡贼的部分,试图从中找出些救命稻草。然而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油灯昏暗地灯光下,任他看到头昏眼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自从去年得了收成,庄里的乡亲有了底气,便不怎么听周家的话了。再说就像龙王庙时讲得,哪怕大家团结一致也抵挡不住,还不如烧香祈祷让大军到别处去打。原本有个东虏也就罢了,现在又多个髡贼,周言克也是读过史书的,尽管人人都知道大明完蛋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百足之虫谁知道多久才僵,若是如两宋一般在河北打上几十年,逃难又有什么用?无非是换个地方饿死。
一时间,周言克找不到半点希望,为了平心静气,从桌旁拿起本时文翻看。他作为长子,虽然也做过生员考过科举,在家中无人顶梁的压力下,终究还是没等考出个名堂便回乡继承家业。尽管舍不得捐监,但走科举正途、谋个出身让顶梁柱更结实些的想法还是有的。这本时文是逃难回来后周言克问县学的生员买的抄本,纸张粗陋不堪、字写得也不怎么样,甚至不时还有白字,一看便知抄写者中不了举,合该一辈子抄书谋生。里面的内容也都是些冠冕堂皇,全无用处的陈词滥调。而周言克也是多年未曾好好读书、练习文章,读这烂书愈读愈觉得自己也像这抄书的酸儒一般,不光追赶不上科举无望,学得也净是些于事无用的学问,落个和世道一起腐烂的结果。
周言克心猿意马越读越气,最后一怒之下恨恨将书丢在地上,仍是怒气难平,索性掐灭灯火、推门出屋呼吸下空气准备睡觉。
一开门,初春的寒风便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周言克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心中陷入一片茫然。忽然他听到厢房有动静,有人从屋里出来走去前院的牲口棚,接着传来了牲口们被惊醒的阵阵悉嗦声——是老五披着衣服起夜来喂牲口了。
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牲口们要长膘大多都要人半夜起来喂食,很是辛苦。周家牲畜不少,过去喂食的活都是由长工去干,如今长工逃难没回来几个,就只能周家人自己干了。老五的媳妇是他自己找的,虽然后来娶亲时也见了两方家长请媒人过了明路,但终归跟家里有些隔膜。每想到这件事,周言克总觉得对不起老五,觉得既是自己当家兄弟娶亲就是自己的事,然则时势之下只把老二的亲事办成了,搞得老五娶亲时家里产生了嫌隙。
这一年来他忙里忙外,好容易有了些眉目,这一打仗乱起来,又全是白搭——到时候家都没了,谁还操心这个!而现在来看,就在如同龙王庙那时所议,乱世之中必须得有所依仗。大明是不行了,投流寇还不如这么原地呆着,东虏又在关外,投谁呢?
想到此处,周言克忽然心中一动。
见老五正用铡刀切草杆,一个人又搬草杆又按铡刀忙不过来,周言克叹了口气,也撸起袖子上前帮忙。二人将白天孩子们打来的草料切成小段倒进食槽,又取来榨油剩下的豆饼和豆面,砸碎和草料和在一起,最后泼上水免得豆面被吹得乱飞。
大冷天两人干得汗流浃背,干了半晌才干完。老五本想赶紧回屋睡觉,哪知周言克突然叫住了他。二人回到周言克的书房坐下,重新点起灯,等了许久周言克才开口。
“老五……你也知道眼下又要打仗了,今天打完明天打,咱们这么听天由命总不是个办法,是时候找一条后路了。
河北是待不下去了,南边也到处都在打仗,我听说广东的大宋治下平靖些,准备让老三再去一趟天津,设法跟澳洲人通个信,最好能见到澳洲的官儿,摸摸底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是真的,我打算干脆咱们全家都搬到广东去。”
“大哥的意思是……去投澳洲人?”老五抬起头问道。
周言克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但是光老三自己势单力孤,我怕到时候事没办成反倒送了性命。我想让你跟着一起,再带几个可靠的同乡,这样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让周言克没想到的是,老五直接就答应了下来:“我还当是什么事。都听你的,大哥。”
周言克忙道:“先别着急,这件事我还没跟老三讲。你今晚回去先想想,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又没念过多少书,既然大哥你这么想,那咱们就这么干。”老五支持道,“只是这事最好尽快操办起来。三哥不是说了么,县太爷正召集民夫去天津,咱们正好可以混在民夫当中,免得路上遭官府查问,弄不好当奸细抓起来。”
“你说的也是。好,这么着,你去把老三叫起来,咱们哥仨现在就把事情商量清楚。”
“好嘞!”
到底还是年轻人,精力旺盛,老五听罢立即去叫老三。望着老五出门的背影,周言克心中宽慰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愈发地沉重起来。
隔日一早,老五给自家马套上双轮大车,赶着出了侧门。他穿着身旧衣服,头上裹着汗巾,乍看上去和哪家长工无异,要交予澳洲人的书信和银钱就缝在衣襟的内衬里。行至大门,全家都在此送行。周言克亲手将装满干粮的褡裢披到老五的肩膀上,嘱咐道:
“别莽撞,凡事听你三哥的。有危险先跑再说,搭关系的事不着急,保命要紧。”
“我懂的。”
老五和妻子弟兄一一告别,打了声响鞭,催动马车吱呀呀地走了。
老三已经带着挑出来的五人先一步去往县城。听到又要打仗,还没到一夜县衙的闲人就跑了个精光,各庄倒是都派了些民夫敷衍,可光有民夫却无人押送,到时候出城就得散伙,侯知县急得直跳脚。见到老三带着人回来,侯知县喜出望外,又一顿夸奖封官许愿不提,当场任命老三负责转运这批粮草军械。
老五赶着大车到县城时,正赶上知县打开粮仓。趁着民夫们往车上搬粮食的混乱功夫,老五没费多大劲就混了进去,车上的粮草堆成了小山,也分了五个人前二后三地推车。装完货,老三跟老五对了个眼神,随后吆喝着催动大伙动身上路。
大车队穿过县城南门,往大军集结的天津卫而去。 六天后。
周家老三和老五哥俩蹲在伏波军设在天津卫炮台下的战俘营里,一人端着个碗,身旁就是几天前集结在天津卫的大军的余部。因为兵甲都被缴了去,所以除了没被绑着,哥俩单看衣着和这群大兵分别不大,只是作为欠甄别人员和俘虏暂时关在一起。俩人背对着其他俘虏,生怕被谁认出来。
“三哥,你说了咱么是来投的么?”老五低声问道。
“说了。”
“那他们是没听明白?”说着,老五起身走向看守的士兵,“长官,我们……”
“蹲下!”
老五赶忙蹲回了他三哥身旁。
澳洲人见是见到了,可兄弟俩却成了人家的俘虏,别说找管事的,连这战俘营的们都出不去。这可怎么办!二人急得抓耳挠腮,却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喊:
“你们俩,出来!”
老五一惊,心想不会是要把哥俩拉出去砍了吧。然而目的地却近的很,俩人战战兢兢地跟着士兵走出营门,一转弯被带进一间帐篷里。一个军官模样的“假髡”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摆着的正是前日从老五身上搜出的书信。
“想要移民的就是你们俩?”军官问道。
二人忙连连点头。
军官扫了二人几眼,说道:“我是国民军上尉李冬,渤海干涉军国民军第一机动队的副队长,现在这里由我负责。由于我军接下来有重要的军事行动,没有余力处理移民事宜,所以如果你们坚持要移民的话,我可以把你们送去登州。那里有转运难民的净化营,你们可以在那里办理移民手续,再搭船去广州。”
老三和老五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老三讪笑着说道:“长官,我们还有些家眷在家乡,也想一起带走行不?”
“只要是自愿移民,你带多少人都行。”
“那小人能不能先回乡通报一声,也好跟家里说说。”
“我们是来找北京城里的皇帝老儿的,不会为难你们老百姓。这两天委屈你们了,回去路上小心点明军……你们既然俩都识字,先把这两张表填了。”
“是是。”二人连忙唯唯道。
老三在衙门干活,表格上的条目大体都能看懂。李冬见二人填写地十分利索,看样子用不着自己再解说什么,便随口问道:“你们俩到广州后总要养活自己,准备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想法啊?”
“呃,这个……”老三和周言克因为怕被盯上,不敢透露自家家产几何,所以在信里讲得含糊其辞,见李冬问起,只得应付道:“……小人也不知道大宋治下如何,打算到地方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李冬倒没多想,只是顺势介绍:“像你们这样有文化的人广东很缺,无论给人打工还是进首长的工厂,肯定不愁吃饭。对了,现在部队正招人,你们有没有兴趣参军啊?”
“不不不,我们不当兵!”老三一听以为是要抓他们的壮丁,连忙推辞。
“没事,不愿意我们不强迫。”李冬接过表格扫了几眼放到一边,带着二人走出帐篷,“你们可以走了。再来的时候直接去海边,那边有一个营地,会有负责移民的专人接待,天津城这边往后还要打仗,想活命的话离远些比较好。”
一听要放哥俩走,二人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两人又朝李冬一顿点头哈腰,刚转身要走,忽然听到阵马蹄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澳洲兵占据了道路从二人身旁经轰然经过,吓得两人狼狈躲到路边。
这时一个声音从老五身后的高处响起:
“李队长,这就是昨天巡逻队抓到的那两个,说要移民的?”
李冬朝老五身后敬了个礼,答道:“是,首长。已经问完了,这就要放他们走……您刚到?”
“是啊。马还不太适应北方的环境,晚到了些没赶上,看来是没我们啥事了……”
身处军营之内,老三心里犯怵,早就想走。见李冬二人聊了起来,扯着老五偷偷离开。没成想这一扯竟没扯动,老五脚下跟生根了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首长”胯下的战马。
老五曾见过鞑子商人养的骆驼,比一般的马长得高大,别说人马看到都害怕,而这匹“首长”的马看起来就跟骆驼一样大,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雄壮的马!这马的毛发乌黑发亮,四蹄长有白色毛发,看上去更加的粗壮有力,而马背比老五个头还高,像山一样横在两人面前,走起路来像地震一样,他都想不到澳洲人是怎么爬上去的。和澳洲人的马比起来,自家拉车的黄马简直就是头驴。
注意到老五拔不开眼的样子,首长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听说你识字还会伺候牲口,要不要来当骑兵啊?我们伏波军骑兵第一营是正规军,军服是全军最漂亮的,比李队长的手下整天泥里打滚可强多了,有没有兴趣啊?”
“首长,您这就不地道了……人家刚才说了不想当兵。”李冬接话道。
“可惜,可惜了。”
首长没露出出丝毫惋惜的样子,扭头又和李冬聊了起来,老三忙拖着老五逃也似的溜了。
二人领回马车,出了军营,老五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任老三如何埋怨他都没反应。老三还以为他中了髡贼的邪。等走出了十几里,老五总算开口说话,却是让老三哭笑不得:
“三哥,你觉得我当澳洲人的兵如何。”
1638年春,有伏波军跨渤海至京畿,订约而返。该年未有清军入关(注3)。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