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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传票 广州城北,光复数年后山脚下的棚户区,依然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低矮的瓦房挤作一团,狭窄的巷道终年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污水和廉价菜油混合的气味。在一间尤其破旧的瓦房内,老茶农李阿福正对着一张方桌发呆。桌上,除了一盏油灯和几个粗陶碗,唯一显眼的,是一张质地硬挺、印刷精美的纸——广州特别市人民法院的传票。
这张纸是今天晌午,由一个穿着崭新澳宋制式制服、表情公事公办的邮递员送来的。李阿福当时正在门口修补破了的鱼篓,看到那身制服心里就先是一紧。邮递员什么都没多说,只是让他按了个手印,就把这张纸塞给了他。
现在,他就着昏暗的光线,又一次仔细地端详它。纸很光滑,带着点陌生的香气(大概是油墨味)。顶头那个轮子拳头的圆形徽记(澳宋国徽)和下面那个张开翅膀的鹰徽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威严感。下面那些印刷体的字,他大多不认识,但“法院”、“传票”、“李阿福”这几个字,他连猜带蒙,再加上之前银行伙计来催债时说过的话,总算弄明白了意思。旁边还附了另一张纸,字更小更密,标题好像是“当事人权利义务告知书”,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
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传票的边缘,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幻觉。手心因为紧张而不断冒汗,心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几年前,澳宋的兵马开进广州城,没多久就贴出安民告示,说要“发展民生,振兴实业”。当时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到这片棚户区宣传,说元老院鼓励垦殖、兴修水利,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天地会,专门贷款买新式茶苗、工具和肥料给农户发展生产。李阿福守着祖传的几亩贫瘠山地,一直以种茶为生,但茶树老化,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他听着干部们描绘的美好前景,又看到邻居有人真的贷了款搞养殖,心里也活络起来。一咬牙,用那几亩茶山作抵押,向天地会贷了五十块澳洲银元。要知道,这在当时对于一个仅仅糊口的普通农民来说可是是一笔巨款。他指望着用这钱引进些新茶苗,好好打理,等收成好了,不仅能还清贷款,还能让日子宽裕些。
头两年,风调雨顺,新茶苗长势不错,他每年咬紧牙关,还能勉强还上利息。虽然日子紧巴,但心里总算有个盼头。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开春,茶树上突然闹起了一种从来没见过的虫害,叶子大片大片地枯黄脱落,任凭他想尽土办法,求神拜佛,还是几乎绝收。一年的辛苦付诸东流,别说还本金,连当年的利息都拿不出来了。
银行那边,起初还只是派人来客气地询问,后来见实在收不上钱,来人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口气也越来越硬。最后一次,那个穿着体面制服、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伙计,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说:“李阿福,白纸黑字的借据在这里!元老院的法律保护合法债权!你再不还钱,我们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到时候法院见!”
当时他只当是吓唬人的话,自己要钱没有,烂命一条,能拿他怎么样。
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月,这张冰冷的传票就真的送到了他手上。
“福哥?做也睇住张纸好似睇住个怪物甘啊?(福哥?怎么盯着这张纸像盯着怪物似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李阿福的思绪。邻居阿炳趿拉着一双破旧的木屐,慢悠悠地踱了进来。阿炳是个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小贩,消息灵通,也算是这棚户区里的“能人”。他凑到桌前,眯着眼看了看那张传票,虽然他也不识几个大字,但那格式和上面的印章让他立刻明白了是什么东西。
“啧!”阿炳咂了一下嘴,脸上露出同情又带着点看热闹的神情,“福哥,乜惹到d新老爷啦?(怎么惹到新老爷了?)依家唔系去旧时县衙敲鼓鸣冤咯,系要去d乜鬼‘法院’!听讲呢d新衙门,规矩多到晕,告状都要按新花样来,仲要搞乜鬼‘抽签’,随机分比唔同的‘法官’来审?真系花哩花碌(花里胡哨)!”
他自己对新城里的那套新规矩也是半懂不懂,但语气里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敬畏和疑虑。“呢d新花样,我地d老广州,边识得咁多啊?(这些新花样,我们这些老广州,哪里懂这么多?)万一你个签运唔好,抽到个唔识我地本地情由、净系识得睇死文书嘅官(万一你手气不好,抽到个不懂我们本地情况、只会死抠文书的官),或者个官同银行有路数(有关系)嘅,你就真系头痕(麻烦)咯!d新老爷,讲就一套套,口花花,识唔识我地d民间疾苦,都唔知喔(知不知道我们民间疾苦,都难说)。”
李阿福抬起头,愁眉苦脸地看着阿炳,闷声道:“唉,阿炳,你知的,借钱还钱,系道理。我李阿福唔系想赖账嘅人(我不是想赖账的人)。但……但去年d茶树惹虫,几乎绝收,我系遇上天灾,唔系存心唔还喔!呢d新老爷……开嘅新衙门,总会听下我地呢d小百姓点讲挂?(总会听一下我们这些小百姓怎么说吧?)”
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觉得这澳宋“新朝”气象一新,或许这澳洲人的“法院”或许能比过去那些吃了原被告吃原告的衙门讲点道理,能体谅他这种小民的实际难处。
“听你讲?”阿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大佬啊(老兄啊),你醒下啦!(你清醒点!)人地银行系乜嘢来头?系元老院撑腰嘅!佢地请得起状师(律师),嗰d状师,识讲新法例,乜鬼《契约法》、《民事诉讼法》,口沬横飞,法律条文一串串,我地识乜嘢?(我们懂什么?)去到堂上,惊到你口窒窒(吓得你结结巴巴),连句完整话都讲唔清!”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情说:“我隔离街个卖鱼胜,你记得吧?前排同人争个码头边嘅档口,明明系人地霸占咗佢个位,结果闹到新法院,点知?输咗!官老爷话佢证据不足!唉,我睇呢d新衙门,同旧时d衙門,骨子里都系差唔多,都系睇边个有牙力(看谁有势力),识得使银纸(懂得使钱)或者有后台,就边个着数(谁就占便宜)。”
李阿福听着阿炳的话,心里那点侥幸的火苗,就像被一盆冷水浇下,嗤啦一声就熄灭了。他只感觉那五十元澳币的债务,瞬间变得比过去欠官府衙门的各种苛捐杂税还要沉重千万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腰杆都直不起来了。这劳什子“法院”,听起来规矩比旧衙门还多、还复杂,对他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连广州城都没进出过几次的老实农民来说,带来的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深深的茫然。
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传票,上面的澳宋法院的鹰徽仿佛活了过来,正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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