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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丝记 1638年面对大明发动的第三次反围剿,元老院主动出击,仅仅数日便攻陷镇江,截断漕运,随后又顺势占领上海、舟山,进逼南京。明廷被迫议和。考虑到澳宋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消化大明,宋明议和后虽然双方并未达成协议,但元老院还是暂停了对江南地区的武装进攻,而改为经济渗透。在此过程中,元老院一方面以上海、舟山为基地对江南地区倾销澳宋工业品,另一方面扶持亲澳宋的当地士绅转型成为工商业资本家。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澳宋一方面将大明的小农经济彻底摧毁,另一方面将江南地区的大量人口、土地、财富逐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本文中的故事就发生在1640年春天。 万盛丝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丝,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丝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件破布袄上。 那些破布袄大清早摇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生丝十五两一担。”丝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破布袄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去年不是三十两一担么?” “三十五两也收过,不要说三十两了。” “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澳洲丝像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每家每户多缫出一两斤丝,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卖的好,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先生冷笑着,“你们不卖,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澳丝,头几批还没用完,马上又有几批运来了。” 澳丝,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卖那已经送到河埠头来的丝,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卖呢?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了雇帮工,买肥料,吃饱肚皮,“捎叶”时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摇到范家丝行去卖吧。”在范家丝行,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侯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先生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髭说道:“不要说范家丝行,就是摇到城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生丝十五两。” “到范家丝行去卖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范家丝行要过两个局子,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捐,哪里来的现钱?”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儿?”差不多是哀求的语气。 “抬高一点儿,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丝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儿,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的卖价是三十两,不,你先生说的,三十五两也卖过;我们想,今年总该不会比三十两低吧。哪里知道只有十五两!”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三十两吧。” “先生,缫丝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外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澳洲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卖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唆做什么!我们有的是银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 三四件破布袄从石级下升上来,破布袄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十五两一担!”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丝可总得卖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丝行。丝行里有的是银钱,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银钱。 在丝好和坏的辩论之中,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破布袄们把自己缫出来的丝送进了万盛丝行的库房,换到手的是一堆或多或少、成色或好或坏的散碎银子。 “先生,给澳洲银元,不行么?”白白的丝换不到白白的澳银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巴佬!”夹着一支毛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大明的银子你不要,要髡贼的银元,可是要想吃官司?我们这里没有现澳洲银元,只有碎银子。” 不要这碎银子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银子,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银子塞进破布袄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丝行,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之前丰收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生丝送进万盛的库房,换到了并非白白的澳洲银元的碎银子。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破布袄们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澳洲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澳火也要带几匣。点灯的澳洲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钱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澳洲棉布听说只要八十文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卖丝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澳洲镜,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难得今年天照应,缫出来的丝比往年多这么一两斤,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得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会儿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丝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堆银钱没有一两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两银子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丝行。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红红绿绿的澳洲铁铜鼓,澳洲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澳洲铜鼓,澳洲喇叭,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澳洲瓷面盆刮刮叫,四十文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澳布,特别大减价,八十文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点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以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银子一点一点地交到店伙手里。澳火,澳洲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听的洋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钱一小瓢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澳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刚刚合式,被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两银子。 “十五两一担,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卖三十两呢。” “我们年年种桑缫丝,到底替谁做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做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十五两一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三十两一担,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丝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缫丝也是拿本钱来缫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 “也只好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债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看,到上海去给澳洲人做工也不坏。” “哦?怎么说?” “我们村里刘老四,不是么?在上海澳洲人的纺织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澳洲银元,主家一天还包三顿饭,顿顿都有荤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临安城里的赵老爷庄子上不也是常年招工吗。我们隔壁村的王四娘一家都在赵老爷那做长工,包吃包住,饷钱给的也足。” “对对,还有张岱张老爷,他家现在也是天天招工,来多少要多少...” “说干就干,我今晚回去和家里人打声招呼,明天就去临安做工去...” ...... 散乱的谈话渐渐形成了决议。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 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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