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iter 于 2025-8-28 14:10 编辑
第九章 烟火(其三) 杯盘碗盏里的最后一点汤汁也被刮净,老张记家常菜馆里的喧嚣似乎更盛了几分。林风结了账,在老张老板爽朗的“玩得开心”声中,带着林雪再次汇入临高角方向涌动的、愈发稠密的人潮。街道仿佛变成了缓慢流淌的、由无数兴奋面孔和节日盛装构成的河流。煤油风灯的光晕连成一片暖黄色的光带,在喧嚣的声浪和蒸腾的烟火气中摇曳。 林雪紧紧挽着林风的胳膊,像一叶小舟依附着坚固的船舷。水蓝色的裙摆在拥挤中偶尔被旁边的人蹭到,让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更贴近哥哥一些。林风则绷紧了警校训练出的警觉,宽阔的肩膀下意识地为妹妹隔开拥挤和可能的碰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寻找着人流中的缝隙。他感受到林雪手臂传来的轻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对庞大陌生人群本能的紧张,以及一种混杂在兴奋中的、对新奇体验的微微不安。 “哥,人太多了……”林雪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微弱,带着点被裹挟的无力感。 “抓紧我,跟着走就行。”林风的声音沉稳有力,像定海神针,“快了,前面就是城铁站。”他指向街道尽头一处灯火格外通明、人潮汇聚得如同漩涡般的巨大建筑。那里便是连接临高城区与各地区的交通枢纽。 越靠近车站,人流的压力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劣质烟草味和各种食物的混合气息。维持秩序的归化民警员穿着深灰色制服,手持警棍,在入口处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将汹涌的人潮梳理成几条扭曲的队伍。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在远方发出沉闷悠长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喘息,催促着人们加快脚步。 “我们的票!”林风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提高音量,提醒林雪。几天前,正是预料到今日的恐怖人流,林风特意咬牙,动用了积攒下来的一点“特别经费”,托老谢的关系,买到了两张二等座的车票。虽然价格比普通的三等座(甚至允许站立的“通勤票”)贵上许多,但好处是车厢有固定座位,空间相对宽敞,最重要的是——没有站票!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像沙丁鱼一样被塞在车厢里动弹不得。 林雪会意,赶紧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那个印着“临高城铁公司”字样的硬纸板票夹,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通往舒适彼岸的诺亚方舟船票。两人随着人潮的推搡,艰难地挪向挂着“二等座候车/检票”指示牌的专用通道入口。这里的人流虽然也密集,但比起旁边挤得水泄不通、几乎寸步难行的普通入口,秩序明显好了许多,排队的人穿着也相对体面些。 饶是如此,排队的过程依旧漫长而煎熬。队伍像一条缓慢蠕动的巨蟒,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人群的推挤和抱怨。煤油汽灯高悬在站台雨棚的铁架上,投下大片大片晃动而略显苍白的光影,照亮着每一张或焦虑、或疲惫、或兴奋的脸。林风将林雪半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抵挡着来自侧后方的压力。林雪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水蓝色的裙子在混乱中添了几分娇弱的美感。她偶尔抬头看向哥哥紧绷的下颌线,感受到那份无言却坚实的守护,心中的不安便奇异地平复下去,只剩下默默的依赖。 “请出示车票!”终于轮到了他们。检票员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归化民,穿着笔挺的深蓝色铁路制服,帽檐压得很低。他接过林风递来的两张硬质车票,动作麻利地检查日期、车次和座位号,然后用一把特制的钳子在票角“咔嚓”一声打下一个小小的缺口。那清脆的声音,在喧嚣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悦耳。 “B车厢,7座和8座。走三号站台,车快到了,抓紧时间。”检票员语速飞快,将票递还。 “谢谢!”林风接过票,立刻拉起林雪的手,几乎是半拖着她,穿过检票口那道象征着秩序与混乱分界的铁栅栏门。门内,是一个相对开阔、但同样人头攒动的站台空间。 三号站台!巨大的指示牌悬挂在高处。站台上早已挤满了等待的乘客,空气比外面更加浑浊闷热,混杂着浓重的煤烟、机油和人体散发的复杂气味。巨大的弧形铸铁雨棚遮蔽着上空,支撑它的粗壮铁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沉重的阴影。远处铁轨延伸向黑暗的尽头,偶尔有信号灯在远处闪烁,如同巨兽的眼睛。 “这边!”林风凭借经验,迅速判断出B车厢大概的停靠位置,拉着林雪逆着人流边缘,向站台的中段挤去。他们找到一个靠近一根大铁柱的位置,这里人稍微少一点,至少能勉强站稳脚跟,不用时刻担心被挤下站台。 “呼……总算……挤进来了。”林雪靠在冰凉粗糙的铁柱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又整理了一下被挤乱的头发和裙子。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林风也松了口气,环顾四周。站台上形形色色的人,当然,更多的是像他们这样,穿着自己最好衣服的普通归化民,脸上都洋溢着对即将到来的盛大庆典的期待。二等座的乘客,整体氛围确实比外面混乱的三等座区域要显得“文明”一些。 时间在站台的闷热与喧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次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都引得人群一阵骚动,伸长脖子张望,随即又失望地发现只是路过的其他线路列车或调车机车。喇叭里偶尔传来含混不清的播报,无非是“请乘客注意安全”、“列车即将进站,请勿靠近黄线”之类的套话。 林雪靠在铁柱上,微微闭目养神。林风则保持着警醒,目光扫视着站台和轨道尽头。他注意到站台边缘画着醒目的黄色安全线,穿着铁路制服、手持信号旗的工作人员在站台两端来回巡视,表情严肃。巨大的蒸汽机车头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高温金属的气息越来越浓重地弥漫在空气中。 十分钟,在焦灼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就在林雪忍不住想再次开口询问时,林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远方黑暗中传来的、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的声音。 那是一种低沉、浑厚、带着强大压迫感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紧接着,两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巨剑般刺破前方的黑暗,将铁轨和枕石照得一片惨白! “来了!”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同时伸出手臂,将林雪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整个站台瞬间沸腾起来!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所有人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着光柱射来的方向望去。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立刻紧张起来,挥舞着信号旗,大声呼喊着:“列车进站!请退到黄线后!注意安全!不要拥挤!”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实质般压迫着耳膜,伴随着金属轮毂碾过铁轨接缝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巨响。那雪亮的光柱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最终,一个庞然大物冲破黑暗,挟裹着磅礴的蒸汽、刺耳的刹车摩擦声和震耳欲聋的汽笛长啸,缓缓驶入了三号站台! 庞大的蒸汽机车头如同黑色的钢铁巨兽,喘着粗气,喷吐着浓密的白色蒸汽,瞬间笼罩了小半个站台,带来一股灼热潮湿的气浪。它拖拽着一长串深绿色的、镶嵌着宽大玻璃窗的车厢,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在强大制动力的作用下,沉重而缓慢地减速。 “B车厢!前面是B车厢!”眼尖的人已经喊了出来。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呼啦一下向前涌去,目标直指列车中段那几节看起来更新、更气派的车厢。 “抓紧我!”林风低喝一声,紧紧握住林雪的手,凭借着身高的优势和自身的敏捷,在汹涌的人潮中奋力向前,朝着那标着“B”字的、象征着短暂舒适旅程的车门方向挤去。钢铁巨兽终于停稳,车厢门在蒸汽弥漫中“嗤”的一声,缓缓打开。 “嗤——!” 伴随着一声饱含蒸汽压力的泄气长鸣,沉重的铁门终于在他们面前洞开。一股混杂着皮革、机油、新油漆以及淡淡煤烟味的、属于城铁车厢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林风没有丝毫犹豫,紧紧攥着林雪的手腕,凭借着在刑侦处锻炼出的敏捷和一股子蛮劲,几乎是半抱着她,在身后汹涌人潮的推力下,硬生生挤过了那道狭窄的车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喧嚣与推搡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二等车厢内光线明亮柔和,由镶嵌在车顶的、带有磨砂灯罩的煤油灯提供。刷着油漆的木质长座椅,分列在过道两侧,中间留有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间。虽然车厢里也已坐了不少乘客,交谈声嗡嗡作响,但与站台上那种令人窒息的混乱和汗臭味相比,这里简直是宁静舒适的殿堂。 “呼……天哪……”林雪被林风护在身前,几乎是跌撞着站稳,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大口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精心梳理的发髻彻底散乱了,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颈侧,水蓝色的裙子也在刚才的挤撞中添了几道不易察觉的褶皱。但她眼中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踏入舒适区的巨大放松。 林风也长长舒了口气,额角同样沁着汗珠。他迅速扫视手中的车票:“B车厢,7座和8座……这边!”他指向车厢中段靠左侧的位置。 那两个座位紧邻着宽大的、镶嵌着厚实玻璃的车窗。窗明几净,宛如镶嵌在钢铁壁板上的巨大画框。此刻,窗外的站台景象正在缓缓后退——列车启动了! “太好了,靠窗!”林雪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旅程和窗外景色的期待。两人迅速穿过过道,在几位乘客礼貌或略带好奇的目光中,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林风让林雪坐在靠窗的8座,自己则坐在外侧的7座。当身体坐上座椅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瞬间包裹了全身。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 “感觉活过来了……”林雪靠在椅背上,侧过头,贪婪地望向窗外。林风也放松下来,将身体微微倾向过道一侧,既不妨碍妹妹看风景,也能为她隔开可能的打扰。 随着列车平稳加速,东门市站的喧嚣灯火迅速被抛在身后。车窗外的世界,如同一幅缓缓展开的、被黄昏染就的流动长卷。 此刻,正值薄暮时分。太阳已沉入西边连绵起伏的丘陵之后,但它的余威尚在,将天穹浸染成一片无比壮丽的调色盘。靠近地平线处,是熔金般的炽烈橙红,向上则渐次过渡为温柔的橘粉、梦幻的薰衣草紫,最终融入头顶深邃宁静的宝蓝。大片大片形态各异、边缘被落日点燃的云霞,如同天神随手泼洒的油彩,又似燃烧的岛屿漂浮在浩瀚的暖色海洋中。这瑰丽的光芒,慷慨地洒向大地,给临高城外广阔的田野、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流以及散落的村落,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辉煌的金边。 车窗成了最好的取景框。林雪的脸颊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清澈的眸子倒映着窗外流动的光影,充满了纯粹的惊叹与迷醉。“哥,你看!好美啊……”她轻声呢喃,生怕惊扰了这宏大的寂静。 林风的目光也流连在窗外。他看见远处成片新开垦的稻田,在夕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整齐的田埂如同大地的经络;看见几架元老院推广的、结构略显笨拙但效率惊人的新式畜力水车,在缓缓流淌的河边吱呀转动,将河水提向更高的坡地;看见一片片规划整齐的防风林带,幼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还看见远处临高工业区那标志性的景象——几座高耸的砖砌烟囱直刺暮色渐深的天空,正喷吐着滚滚浓烟,烟柱被夕阳染成奇异的粉紫色,如同巨兽的呼吸融入晚霞。更近处,铁轨旁偶尔闪过几座新建的归化民村落,红砖灰瓦的房屋排列有序,屋顶炊烟袅袅,隐约可见村民在自家小院里忙碌的身影。这一切,都沐浴在一种宏大而温暖的静谧之中,充满了元老院带来的、秩序井然又生机勃勃的田园牧歌气息。 “是啊,真美。”林风低声应和。这景色他并非第一次见,但此刻,身边坐着精心打扮、眼中闪烁着星光的妹妹,窗外是铺天盖地的暮色华彩,心境便截然不同。一种宁静的、近乎感恩的暖流在他心底缓缓流淌。这安稳的旅途,这窗外的壮丽,这身边相依为命的亲人,都是元老院治下,他们这些曾经飘零的孤儿所能触及的、最真实的美好。 列车平稳地行驶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车厢内,乘客们或低声交谈,或闭目养神,或像他们一样沉醉于窗外的风景。穿着深蓝色制服、帽子上别着城铁徽章的女乘务员推着一个小车,轻声询问是否需要茶水或小食。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舒适安逸。 时间在美景的沉醉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光,也在无声地发生着微妙而壮阔的变化。那熔金的橙红逐渐收敛了锋芒,变得更加深沉、浓郁,如同冷却的熔岩。大片的云霞也褪去了耀眼的亮色,染上了更深的玫瑰红和葡萄紫,边缘依旧明亮,但中心已显露出夜的深邃。天空的宝蓝色区域不断扩大,吞噬着残余的暖调,并沉淀出更加浓郁的靛青。 太阳,那轮主宰了白昼的光明之源,终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就在它消失的最后一瞬,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在天地相接之处,猛地喷射出一道无比璀璨、无比辉煌的金红色光柱!这道光柱如同燃烧的利剑,短暂地刺破了渐深的暮霭,将西天最后一片云霞点燃成近乎透明的、跃动的火焰!整个天地间都被这最后的神来之笔所震慑,万物失语,唯有这极致的光辉在宣告着白昼的落幕。 林雪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这瞬间的永恒。林风也被这壮丽的景象深深吸引,下意识地握紧了妹妹放在膝上的手。林雪的手指微凉,轻轻回握了一下。两人都没有说话,所有的惊叹和感动,都化作了掌心传递的、无声的共鸣。 那辉煌的光柱如同昙花一现,迅速黯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更加辽阔的暮蓝。地平线变成了一条模糊的、暗紫色的缎带。大地上的景物轮廓开始模糊,田野、树林、村庄都渐渐融入一片温柔的黛色剪影之中。只有铁轨旁新架设的电报线路杆,在微弱的天光下勾勒出笔直而孤独的线条,延伸向未知的远方。远处工业区的烟囱依旧喷吐着烟雾,但在深蓝天幕的映衬下,已失去了白日的喧嚣感,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工业的力量感。 车厢内的灯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更加明亮和温暖。喇叭里传来一个清晰而略带刻板的女声播报:“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即将抵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临高角公园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整理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感谢您乘坐临高城铁,祝您观礼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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