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1642年 秋(其四) 沈柚木向赵宅递了拜访的帖子后,双方又互换了名刺,拖拖拉拉的繁文缛节闹了整日,第二天一行人才来到了赵府前。进府拜厄的拢共有三人:空军的沈柚木、工兵连的黄安还有一名政治保卫局的勤务兵,扮做小厮。 赵家的院墙约摸有二杖多高,粉白的院墙上是螺黛色的瓦片。两根约有一抱粗细的门柱树立在大门两侧。门柱上挂着桐油黑底的楹联,上书十四个烫金大字: 半园梅影千家月,满袖清风一纸诗。 穿门而过,看到的是一面白底黑纹的照壁。照壁的边框处用烟黑色的陶片装点上一圈细密而繁复的花纹,最中心处则是一团在黑陶上浮雕出的锦绣花团。 绕过照壁,沿着石板路一路向前。 庭院东侧小池塘里的荷花已经残败,沈柚木能看到的只有一截截褐色茎梗颤巍巍地竖立在寒水中。在小池塘的更东边,是赵宅的东厢,此刻紧闭的暗红色大门如同一大张闭紧的嘴巴,不打算走漏一点风声。 走过小池塘,再向北走几十步便是赵宅的正堂了。 赵学琼早已端立廊下,一看到管家领着沈柚木一行便在脸上挤出十二分的微笑,连忙上前迎接。 主宾双方一阵称兄道弟的寒暄之后,便簇拥着走进了正堂。赵学琼看到来访的澳洲行商们穿着的都是大明衣冠,还算满意;却没想到为首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便又暗暗加深了髡贼败坏名教的愤恨。 “来,诸位请坐,不必拘礼。”赵学琼走到座位边上,请众人落座,随后吩咐下人上茶。 沈柚木早就被大明的那套繁文缛节磨秃了耐心,也不推辞,一屁股坐了下去。 “简直是沐猴而冠……” 赵学琼腹诽道。 “赵老爷,此次唐突贵府,是有东西希望老爷能帮忙寻回。”沈柚木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有情报显示,我们遗落的一件货物就在村里,我等愿意赎回。” “我辈久沐圣人教化,若是拾到了诸位遗落的货物,定当奉还。”赵学琼摩挲着八仙椅黄花梨木的扶手,缓缓说道,“只是不知诸位所失何物?” 沈柚木和黄安对视了一下,说道:“我们丢失的是一个灰色的铁罐,形状如同织布的梭子,约摸八尺来长,四百斤重。” 赵学琼微微颔首道:“那便是了。想我大明也无此物。” “这么说,赵老爷见过我们遗失的货物?”赵学琼话音未落,沈柚木就迫不及待地追问,“不知我们的货物现在在哪里?” 坐在一边的黄安暗中不住地向着沈柚木使眼色。 赵学琼借着喝茶悄悄瞥了黄安一眼,故意提高了声音:“不瞒诸位掌柜,此物就在弊府,只是……” “只是什么?”沈柚木问道。 “此物粗笨异常,数名丁壮方得挪动。只是老夫疑惑,此物于诸位何用?” “送伪明上西天。” 当然,沈柚木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而是按照预案开始扯谎——那东西是什么机械部件啦;什么虽然不值钱但是造起来很麻烦啦,凡此种种,扯得赵老爷云里雾里。 赵学琼耐心地听着沈柚木吹完牛,不紧不慢地说道:“此物是从山阴的土路滚落到山下的,又十分沉重,沿途草木,多有毁坏。若是此物只毁了些草木,原本也无妨,谁想却将山下乔家的祖屋砸塌了一角;被送到鄙府之后乔家父子又找来罗唣了许多,不瞒诸位,乔家现在的祖屋便是赵某出资翻修的。” 赵学琼说完便微笑着看着沈柚木。 而沈柚木则愣愣地等着赵学琼说下去。 “赵老爷宅心仁厚,”黄安拱了拱手,接过话茬,“破坏即是我家的货物造成,怎敢烦劳赵老爷破费?” 沈柚木明白了赵学琼话里有话,不由皱了皱眉头。 “我赵家一向仁孝治家,桑梓之事自然不能推辞。”赵学琼道。 “赵家果然是诗书传家!大明果然是礼仪之帮!”黄安赞叹道,“不知乔家祖宅修了多少银两?我等也愿尽绵薄之力。” “好说、好说,”赵学琼笑道,“所费白银大约一百五十余两。” 黄安堆在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 他咧了咧嘴,回答道:“赵家家资着实殷厚。可是一百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这钱花不花得,我等总还得禀明了家主不是?” “无妨。”赵学琼笑道。 “赵老爷,银子我们东家总不会亏了您的,”沉默了一会儿的沈柚木说话了,“但是这东西,您得给我们上上眼吧。” “要看东西却不难,”赵学琼道:“只是此物暂存在租院的库房,又不便挪动;若是请各位去看,租院腥臊,怕唐突了各位。” 沈柚木笑道:“听人之命,尽人之事。我等既然受了家主之托,又怎么顾得上腥臊恶臭?” “那便再好不过。” 赵学琼招来管事嘱咐了几句,不久管事便拿来一串钥匙,引着一行人向着西游廊去了。 向西行了二百余步,出了院门,再走过一段夹道,一扇漆黑的大门出现在了沈柚木面前。 这处院落却与先前所见的不同,通体青石所砌,墙壁高而光滑,没有一丝纹饰。打开院门,刚迈过门槛,就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水缸沿着院墙一溜排开。 “这是防备仇家或者匪徒纵火用的。”黄安解释道。 院里原本东倒西歪的家仆们一看到管事的进来,立马连滚带爬站地毕端毕正。 租院的正堂好似一个衙门,公案刑具俱全,走过正堂可以看到屋后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簸箕和笤帚——不用说,是验租用的。空气里粪尿的臭味也渐渐浓烈了起来。 打开租院后院的大门,恶臭的气息几乎以一种攻击性的姿态扑面而来。沈柚木当年在广州农庄搞社会实践的时候,人人惧怕的氨水似乎也没有这种威力。她赶忙用手在鼻子前徒劳地挥了挥,终于明白为什么赵学琼只派了个管家带他们来了。 租院的后面便是“催问所”了。所谓“催问所”便是赵家的私牢,交租的日子还没到,廊下就关押了不少人。这里积年无人清理,满地污秽。 “你个娘十十万滥人生的……” 一进催问所走不了几步,就可以听到不绝于耳的叫骂声和哀求声。刚进门就可以看到一个被锁在柱子上的女人,她上半身没穿衣服,胸脯上满是血淋淋的伤口。但是这个女人却既不嚎叫也不**,脸上就连悲哀痛苦的神色也没有,木讷地看着前方,只有眼珠间的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说不清楚是震惊还是害怕,沈柚木从那个女人身边经过时,尽量和她保持着距离。 东侧廊下的栅栏里,戴着皂巾的差役正举着皮鞭指着一个男人的鼻尖,——那个男人戴着木枷,被架在高高的栅栏上,需得奋力踮着脚尖才能顺畅呼吸。断断续续的哀嚎正从他的喉咙里呜咽出来。 戴着枷的男人上半身被剥得精光,前胸和后背皮开肉绽,栅栏边的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几根打裂的竹棍。刚刚正在叫骂的家丁像是打累了,正站在一旁喝水。 “这人犯了什么事?”沈柚木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 喝水的家丁看到管事的走来,赶忙放下水碗,抹了把嘴,还不等管家发问,便弯着腰赔笑道:“这是村西的吴十三,去年欠了两个月的租子,说是给老娘治病。原本是写了甘结的,今年又说交不出来,管事的您说,这不是不把咱们老爷放眼里吗?” “不……不敢……” 吴十三一看到管家,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原本枷着脖子呼吸就不顺畅,这一吓,说话就更断断续续了:“小的实……实在是为了补上给老娘……” “吴十三,我记得你家还有个儿子吧?”不等吴十三说完,管事的就冷冷地说道,“你们吴家也算是老佃户了,要是实在还不出租子,不如……” “不……” “你个杀才,欠了二年的佃租,还敢说不!” 沈柚木突然听见一声细微而尖锐的呼啸,惊得背脊一凉。她抬起头寻声看去,只见鞭子的末梢从一轮白晃晃的太阳前闪过,劈头盖脸的向着吴十三的面门落下去。 一声脆响,吴十三上半身的皮肤骤然绷紧,如同只剩一张皮蒙在骷髅上,十条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殷红的血珠顺着鞭梢飞舞起来,沈柚木看见它们划过深秋湛蓝的天空,然后星星点点地溅落到泥地上,渗透成乌黑的斑点。 沈柚木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刚想制止,黄安抢先干咳了两声,缓缓说道:“管事的,您看咱们……” “怠慢了,怠慢了,”管家拱了拱手连连道歉,“实在是这厮惫懒,耽误了正事。” 一行人向着库房走去,沈柚木总是不住地回头张望,黄安却一路默不作声。 “管事的,那个叫吴十三的不过是欠了些佃租,便要这样打吗?”沈柚木的心底一阵接一阵地泛着恶寒,“再说要是打死了问谁去讨债呢?” 赵管家不懂沈柚木心里的小九九,大大咧咧地告诉她:“吴家的死了不还有他儿子吗?再说,他手上还有几亩地呢。” 沈柚木还想再分辩什么,但看着赵管家比催租所地面更加恶心的嘴脸,又感觉无话可说,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算到了库房的门前,催租所的骚臭味还是如影随形。 管家“吱呀”一声推开库房门,门外寒凉的天光斜剌剌地映照进了黑乎乎的房间。沈柚木站在房门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的不快。 走进库房,就在沈柚木的目光扫过房间的一角时,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即便在意料之中,但她依旧惊喜地几乎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虽然尾部十字形减速鳍片已经张开,虽然弹头在撞击下已经塌陷变形;但是那纺锤形的蓝灰色弹体,弹头上的两道黄圈以及弹体上标准喷涂的英文字母,都清清楚楚地昭示了这个丑陋而粗大的怪东西绝不是明朝的造物。 沈柚木示意闲杂人等退出仓房保证安全,然后和黄安小心翼翼地挪动到航弹面前,仔细检查着弹体上的编码和弹尾安装引信用的螺纹孔。 大概是由于树枝的减速和烂泥的缓冲,即使沈柚木前前后后绕着炸弹看了十几分钟,也没发现弹体破损或是炸药泄漏的情况,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沈柚木满意地点了点头,出门对管事的不动声色地说:“东西保存得还不错,待我们和东家禀报了,自然少不了你们老爷的好处。” “娘子见外了。”管家讪笑道。 返回时再次经过催问所的时候,沈柚木用她那双看惯了轰炸瞄准具的双眼沉静地环视着催问所内永不断绝的惨剧,思考着如何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某天给它一个终焉。 沈柚木匆匆回到正厅,神色冷峻,早没了和赵学琼互相吹捧的闲情。一行人作了几个揖,便算是告别。 “还请赵老爷留步。” 沈柚木站在院门口深深地道了个万福,然后挺直了腰板,昂首凝视着大门两侧的楹联。 “半园梅影千家月,满袖清风一纸诗。” 她翕尔读道。 “今日唐突贵府,大约是时令不对,梅影和清风都未曾得见。”沈柚木笑着说,“不如改做另两字,贵府反而常见。” “这群髡贼怎么突然风雅了起来?”赵学琼心中疑惑,表面上却依旧谦和地点了点头,“还请不吝赐教。” 沈柚木几乎把脸凑到赵学琼的鼻尖前,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吃人。” 话音刚落,便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扭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只剩下凝固在赵学琼脸上的尴尬笑容和他那不停抽搐的嘴角。 走了不一会儿,黄安看着身后的赵宅已经远了,咧着嘴呵呵地傻笑起来。 “你笑什么?”沈柚木瞪着眼睛问道。 “你别恼,”黄安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是笑赵老爷刚才那个表情——沈上尉想要发作很久了吧?” 沈柚木闭紧嘴巴甩开膀子只顾走路,不接黄安的话茬。 “我早猜到,你一进催问所就不舒服了。”黄安憋着笑,“都说空军是元老院温室里的孩子,沈上尉大概很小就到了咱们澳宋,没有在明国的地界生活过?” 沈柚木还是不回答。 “就算没在明国待过,芳草地的政治课本上也该讲过,伪明的治下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黄安顿了顿,笑容也收敛起来,“今天催问所里看见的,过去在琼州遍地都是啊。” “我难道说错了吗?”沈柚木反问。 “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以后我们和赵学琼大约还有合作,何必急着逞口舌之快呢?” 沈柚木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赵宅的方向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倒不是想逞口舌之快。” 她搜肠刮肚了半晌,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放弃了。最后只是淡淡地问道:“我想不明白,明国不是最讲究仁孝治天下的吗?怎么、怎么搞成了这幅样子?” 赵学琼可不会思考“为什么会搞成这幅样子?”,毕竟一回屋,他就气得要发疯。 “我原以为那髡贼小娘知书达理,不想却也是个粗坯!”一想到髡贼把赵家近百年来的“诗书传家”诬陷为“吃人”,赵老爷就气得浑身发抖。 瘫坐在圈椅上平复了半晌,赵学琼把管事的叫进了书房。 “去,拿我的帖子到县里去再请张团练。”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请他再派二十名乡勇来,一定要快!” “小的即刻去办。只是老爷,咱们上次已经……” “休要罗唣。”赵老爷瞪了瞪眼,把管家的话吓回去半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