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李丝雅花船听新曲 文德嗣卖艺不卖身
上回说,茶坊茶博士文德嗣托着两杯清茶,轻盈的小身板飘似的转到了点茶的客人桌前:“哎——客官,您要的新茶来——啦!”这话音刚落,文德嗣就发觉,好像有点儿不对,哪儿不对呢,哪知眼前这位客人,这,这不是几个月前,小船上的那位李姑娘么?“怎么……是你?” 哪知这位李丝雅李姑娘,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扭头问起了桌子对面的客商,“怎么,你们……认识?”李丝雅认出来这文德嗣没有?一开始是没有,可一愣神儿的功夫,就想起来了,哟,这不是澳洲海商文大掌柜的么?他怎么跑这儿卖茶来了?刚要盘问,再一想,不行,这儿正谈生意会客呢!于是转而问向客人:“怎么,你们……认识?” 那客商上下打量着这位端茶的年轻小伙,这人谁呀?没见过啊!“不认识。小哥,你……是不是认错人啦?” 文德嗣被这么一问,也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沏茶煮水、说评书、讲笑话、唱小曲的小伙计,可不能与客人起什么争论!赶忙陪着笑脸:“哎,客官您的茶!对不起,是我眼花认错人啦!” 李丝雅点点头,三根手指捏起了青色茶杯,用鼻子轻轻闻了下清茶,向那客商道:“请。听闻这里的新茶,口味不错,您尝尝!” 文德嗣抱了茶盘,回到后舱,心里却是阵阵紧张:——她,来这做什么?来抓我的?不像啊,刚才好像没认出我来?文德嗣看看自己完全是本地打扮、摸摸新留的发髻,嗯,大概是没认出来。……哎,不对呀,刚才那眼神儿,分明就是认出我来了啊!这……这可怎么办?文德嗣一想,澳洲海船都回航了,我一个人在这广州城里,也算是人生地不熟——除了贩卖澳洲洋货的高举,也就是这花船上的掌柜、伙计们还算熟识。可,那位姑娘干的可是绑人的活儿! 正瞎琢磨着呢,后台有人喊了:“田芳啊!赶紧,换衣服,一会儿,该你上场了!” 这花船呢,实在是开在船坊上的茶楼,花茶小戏台上,还有人表演节目,什么杂技、戏曲、唱歌、弹奏、……轮翻儿上演。——也倒是卖艺不卖身,演罢即下场。刚才呢,一位弹琵琶的姑娘刚弹完一曲,下一场,就是最近挺火的节目:评书了。 文德嗣脱下一身短打扮,换了身长衫,换作一副书生模样,来到了小戏台。 列位看官,您看,这评书呢,主要靠嘴说。道具也简单,一杯清茶、一桌、一椅、一抚尺、一把折扇、一块丝巾,这就齐了。 “啪!” 醒木一响,这书可就要开场。 评书嘛,剧情不像小说那么紧凑,一开场,就有情节连贯的剧情故事。评书呢,首先它得聚拢人气,有人听书,这故事才能讲得精彩,听众呢,也听得热闹。您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我一个人在台上这么讲着,台下就俩仨人在听,过一会儿还走一位,这……我这故事讲着也没劲啊。 评书呢,它开场总有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开场剧情,它呢,或者也算是一段相对独立的小故事,起到一个聚拢人气的作用。台上先这么讲着,台下呢,人气儿一多,这正式剧情才开场,后来的呢,也没有错过正篇故事。 文德嗣讲的这段评书,叫《射雕英雄传》。 “话说,在那南宋年间,钱塘江岸临安府地界,在这江边,有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叫做牛家村。江畔一排树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一样,红成一片。”文德嗣清了清嗓子,缓缓开书。 “话说,一抹斜阳,照在这牛家村的几排大树下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这村民呢,男男女女,还有十几个小孩儿。”文德嗣不紧不慢,把这开场慢慢交待。“大树底下围着一群人呢,正在听着一个瘦削老者在那儿说话。 “那人约么五十来岁的年纪,一件旧的青布长袍,洗多了,早就成了蓝灰带点白。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着,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帮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继续说道:‘这首诗,说的是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破败不堪。’”文德嗣慢慢交待,“这说书老者继续讲道:‘那叶老汉一家四口,聚了又散、散了又取,好个悲欢离合。一家四人被金兵冲散,好容易又再团聚,却见家乡卫州房屋已经给金兵烧得一干二净、再无住处。没奈何,一家人只得去到京城汴梁,想寻个生活。谁料想—— “‘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四人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带兵的头儿见那叶三姐生得美貌,当即跳下马来,哈哈一笑,便要将她绑回家去。’那说书人讲道:‘那叶三姐如何肯从?自然是拼命挣扎。那金兵长官喝道:不肯从我?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便打得那叶四郎头破血流,一命呜呼。叶老汉、叶老婆吓得呆了,扑上去就要拼命,那长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个,又都打倒在地。 叶三姐说,休得逞凶,我跟你回去便是。那长官大喜,就要将这叶三姐带回家。不料,趁他不防,这叶三姐突然抢过去,拔出腰刀,对准了那长官的心口,一把刺去。不料,那长官久经战场,武艺精通,顺手一推,叶三姐登时便摔了出去。待那长官便要拿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自己脖子中一勒,可怜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那老者继续讲道:“可怜那金兵占我大宋天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一见金兵,便远远地逃了。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受苦。似这叶三姐一家,实是成千上万。只怕金兵何日一来,这江南……”说罢,又道:“真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讲这一段书,就叫作《叶三姐节烈记》。话本说完,权作散场。”说完,将两片木板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众村民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一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谢了,将铜钱收起来,便要起行。 这文德嗣说到段落,放下手中的褶扇,眼光扫过在坐茶客。那位李姑娘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送走那位客商。她人却不走,只站在茶桌前,慢慢地嗑着瓜子。 “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的吗?’说的是北方口音。 张十五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小人自山东地界一路过来的。’ 那大汉道:‘小弟做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 张十五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 那大汉笑了:‘喝上三杯,那便相识了!俺姓郭、名叫郭啸天。这位——’指着身旁一个白净汉子道:‘杨铁心杨兄弟。先生说的《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精彩,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不知……’ 张十五道:‘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 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的《曲三酒店》,在一张饭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人,腿脚不方便,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碟茴香豆、一碟盐水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松花蛋。自行在门口板凳上坐了,抬头瞧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不再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才有肉卖,先生莫怪这里没什么下酒之物。” 张十五道:“有什么要紧,有酒便好。听两位口音,也是北方人氏?” 杨铁心道:“我俩原是山东人氏,三年前来到此间。刚才听先生说,怕只怕金兵何日打过来,你是说,金兵会打过江来?” 张十五轻轻叹气:“唉,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银,放眼但见美女。金兵哪一日不想过来,只是他来与不来,却不是金国能决定,而是临安大宋朝廷。” 郭啸天和杨铁心问道:“这却是从何说起?” 张十五道:“我中原百姓,比女真人可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兵、咱们一百个打他一个,金兵如何能够抵挡?可怜我大宋北方半壁江山,尽被金人占去。奸臣当道、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的罢、杀的杀、这大好河山,却是被金人占了去!今后朝廷倘若仍然是奸臣当道,这江南恐怕也……” 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起来,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靖康年间,二帝被金兵掳去,还好有岳飞这等忠勇之将,发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捣黄龙,要收复汴梁城,却也是有希望。只恨秦桧这些奸贼,……” 张十五替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酹,一口饮了,说道:“岳将军有两句诗,‘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唉,谁想秦桧这大奸臣,……” 郭啸天道:“只可惜咱们迟生了几十的,若是早几十年,去到临安,将这奸臣一把揪住……” 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一碟花生米,听他三人不住痛骂秦桧,却是嘿嘿两声冷笑。 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便叫道:“曲三,再来一壶烧酒。怎么,你说我们骂秦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不过,我曾听人说过,想杀岳飞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 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是何人?” 曲三道:“秦桧只不过是个宰相,议和也好,打仗也罢,他只不过是个宰相。他能做得了皇帝的主?”说了这几句话,一瘸一拐地,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望天,一动不动地出神。 只听得门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来:“我杀了老虎,给爹爹下酒!”一个小女孩双手挺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追着一只公鸡,自门外飞扑进来。 那女孩只有五六岁年纪,头发扎了两根注辫子,满脸泥污,身上衣服也尽是泥污,似乎刚从泥潭中爬起来一般。那雄鸡飞扑逃走,女孩挺着火叉就要追出门去。曲三喊道:“乖,自己先去玩。 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位兄弟说得很是。秦桧哪能做得了皇帝的主!真正害死岳将军的,恐怕……当年岳将军打得几个胜仗,忽然皇帝连发一十二道金牌,就把岳将军从前线召还回京。听人说,金人想要议和,给出的条件却是,先杀岳飞!杀了岳飞,议和自然可以。于是秦桧定下计策,风波亭中,岳将军就被他们害死了!”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满桌,怒道:“不要脸,不要脸!” 张十五道:“议和一过,那秦桧便是得了首功,加官进爵,荣宠无比。唉——” 郭啸天道:“祸国殃民的本事,倒是不小!” 张十五说了,却有些胆小,不再直言,喝了一杯酒,说道:“叨扰两位,小人有句话相劝:说话行事,须得小心,免得惹出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小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饭吃,挨日子罢了。唉——”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一路告辞,脚步踉跄,口中却是念着岳飞《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文德嗣讲到故事结节,一拍抚尺,结束了当天的评书。待回头再望向李丝雅的座位,李姑娘早已经离席而去,哪还有人的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正是:李丝雅花船听新曲 文德嗣卖艺不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