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堂内,坐在西边下首的老者望向坐在东边上首年轻人阴沉的脸。只见年轻人凝视着堂中空着的那张椅子,看不出一丝表情,只有明灭的烛光映在上面,显得年轻人脸色阴晴不定。老者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忽然一阵阴风穿堂而入,烛火跳动了几下,倏忽之间都不见了。堂内诸人似乎怀着心事,竟没有察觉,只有一旁侍立的仆人忙不迭地把蜡烛重新点上。
跳动的烛火重新驱走了昏暗,那名老者终究还是开口了:“敏性,我大哥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也没个消息,澳洲人莫非要把咨议局的委员统统扣下,将咱们像梁家一样一并剿了?”
年轻人缓缓把目光从空椅子上移开,看着那老者说到:“诸位叔祖且宽心,爷爷去时交代一切等他回来,切不可妄动。澳洲人若存了这个心思,只怕此时院外已被他们的兵围了,哪能容我等在此安坐?”
另一名老者却不以为然,急道:“此言差矣,澳洲人诡计多端,安知不是要要挟大哥,好独吞咱们的炉房?”
堂内诸人听到此句,不禁一怔,旋即倏地站起,齐声道:“大哥/爷爷!”
但见陈玉京不急不忙地走到空椅子前坐下:“都坐吧,那梁家今个也是昏了头了。”
陈敏性小心地探问:“爷爷,梁家究竟犯了什么事,竟至如此下场?”
“本来不过是施用家法,被澳洲人抓了个正着,尚有转圜余地。却不知那梁完赤哪根筋搭错了,竟大着胆子挟两位元老与澳洲人谈判。这也罢了,谁知澳洲人混不吃这一套,眨眼的功夫就把梁家剿了。”
“那澳洲人火器犀利,这也不足为奇。梁家如何咱们爱莫能助,只是不知澳洲人可有挟此威势意图对我等不利?”先前那位族老犹自惴惴,忍不住追问道。
“澳洲人虽未明言,然我观之似有此意。适才小张首长晓谕我等一不得动用家法,二不得违规放贷,三不得私藏违禁武器。前两条倒也罢了,不过是老调重弹,这第三条,闻小张首长之意,乃是要收缴所有火铳弓弩,不日竟将抄查佛山镇,宗祠亦不能幸免。”
闻听此言,最沉稳的那位族老也坐不住了:“若如此,岂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以保护族众!”
话音未落,只听堂外一阵脚步声,陈敏勉风尘仆仆的面孔已经出现在门外,未及进门,即道:“爷爷,孙儿知您与众位长辈定然忧心,故此失了仪容,望爷爷莫怪。”
陈玉京点点头,道:“无妨,敏勉,澳洲人收缴火铳弓弩一事你以为如何?可是要对我等不利?”
“爷爷不必忧心,那梁家不知从何处购得一澳式火铳,今日亦未得半分助益,小王首长抬手一铳即将持此铳之人毙命于当场,其余火铳弓弩虽多,亦难阻第二营雷霆一击,顷刻便破家授首。首长们若欲取我等性命,火铳弓弩何足道哉。”
“既是如此,澳洲人此行却是意欲何为?”这族老仍不放心。
“无他,首长亦畏死耳。若有匹夫持火铳弓弩于百步外行谋刺之举,虽首长之能,难策万全。然若持刀兵,则擒之易耳。”
这族老还欲再言,却见陈玉京摆摆手,道:“罢了,忠义营换防之日,我等即已为鱼肉矣。为今之计,诸位当约束族人,扎紧篱笆,莫被那澳洲人寻着短处。”
几位族老却面有难色,有一人道:“只怕此事亦难。眼下铁货奇贱,族人难以支撑,多有反投澳洲人者。篱笆开了这么大口子,如何扎得紧?”
另一位族老恨恨地道:“若广信家那妮子于分配订单时能看顾一二,必不至如此田地!”
陈敏性却似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早间江公子修书一封,托英妹带与我,书中却云其观英妹为可造之才,荐其进澳洲人之学,又云其可代为疏通入学事宜。今日之变陡生,未及呈给爷爷。”
早有仆人将书信递与陈玉京,陈玉京正待翻看,这族老却道:“怕不是那江公子也看她不顺眼,打发她进学,却好夺了差事。”
陈玉京却似没听见,看完书信又递还陈敏性,缓缓道:“英囡如若进澳洲人之学,明澳洲人之习性,或可益结澳洲人之欢心,倘幸得小卓首长不弃,纳之侧室,凭陈之一字,小卓首长总要对我等令眼相待。我观江公子此人似与澳洲人渊源颇深,英囡执此差事既与陈氏一族无益,何不卖他个面子。”
陈敏性收好书信,道:“爷爷所言极是,我明日修书应了此事便是。只是叔祖所言不无道理,倘若族人投澳洲人之势不止,假以时日,必无我等立足之地矣。”
陈敏勉坐到仆人刚搬来的椅子上,道:“我却有个道理。日前我自小卓首长处闻得一事,族中之炉房及隆和、李氏炉房试制之‘球墨铸铁’既已达标,先前所言之‘广佛铁路’业已提上日程,不日将派发铁货订单。‘广佛铁路’所需铁货甚巨,澳洲人拟助我三家炉房增添机器,扩大规模,正是需用人手之时,何愁无处安置族人,只怕都来做工人手仍显不足。族中既有需要,倘若再有投澳洲人之辈,便是目无祖宗,澳洲人虽不许我等动家法,即便只是逐出族内,家谱除名,又有谁敢违逆?”
陈敏性却道:“二弟有所不知,如今铁料均需于澳洲人那什么‘钢铁交易中心’处进货,目下各家产铁货日多,铁料之价亦是水涨船高,‘广佛铁路’所需铁货所拟之价虽较别者为多,也是有限,又哪里雇得起这些人手。前日与爷爷商议,这肥肉竟是吞不下。”
陈敏勉略一沉吟,道:“常听小卓首长说起,众小首长此乃佛山主政,有一要务乃是促进农民向工业转移。前次我已与爷爷说知,那天地会,我曾向临高来的同僚探听,确是如小林首长所言,多有澳洲种田秘法,田主无需经营所获粮食即数倍于往年。眼下早稻已然收获,族内既已将田皮收回,何不包与那天地会。那佃户无田可耕,既无去处,随便与两个钱命其来炉房做工,安有不从?如此我陈氏一族亦为助首长之大计,当可结其欢心。”
一名族老不以为然:“那些佃户怎懂铸铁?不可不可。”其余族老亦觉不可,纷纷摇头。
一时间颍川堂又安静了下来,几名族老与陈敏勉都看向陈玉京,陈玉京却在闭目养神,不置可否,唯有陈敏性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似在思索。
良久,陈敏性微一侧头,看向陈敏勉,道:“二弟此言倒也有些道理,澳洲人转移之器具虽较祖宗的生财家伙复杂,然则各司其职,操作却甚为便捷,佃户虽不及几世的炉工,以老师傅教之,未必不可堪一用。只是族人若来做工,却不是三两个钱能打发的。”
下首的族老却不这么看:“就与它三两个钱又如何,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谁敢去投澳洲人,逐出族内,教他死后做个孤魂野鬼。纵有几户不成器的,左不过族中赏他两口,也花费无多。”
他对面的族老却还不放心:“纵如敏性所言,澳式生财操作便捷,然佃户合用与否,犹未可知。”
陈敏性点点头:“叔祖言之有理,我明日即唤几个佃户,合用与否,试试便知。”
“就这么办吧。澳洲人要来收缴火铳弓弩,且由他们,殷鉴不远,不可横生事端。”陈玉京突然睁开了眼,一锤定音。
太阳又爬上枝头,黄鹂还在欢唱,清风拂过,柳声莎莎,一切没有什么不同,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样了。
“小姐,您可当心脚下。”丫鬟瞧出陈英魂不守舍,混没有看到那块大石头,赶忙提醒。
陈英从昨天的回忆中惊觉过来,卓小敏做公事的时候原来这么冷酷,跟她认识的那个清秀少年判若两人。是了,他毕竟是天潢贵胄。爹常说,帝王之家最是无情,这澳洲的元老,大概也是如此吧。可是,小敏哥对我很好,不像是无情之人。可是,那些残缺的尸块和倒下的人不会说谎话,那里边有栅下铺熟悉的伙伴,他们不会说谎话。可是……陈英的背后忽然冒出一阵凉意,好怕她哪天站到了小敏哥公事的对立面,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倒下,上次他选择了李崇问,下次应该也不会选我吧。
江大哥会保护我的吧,就像上次一样。久违的一抹笑意终于又回到少女清丽的脸庞,想到马上又要见到江大哥,陈英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今天是她跟炉户们约好的日子,江大哥要召集有业务往来的炉户开会成立‘互助会’,他交办的事,她从来都是办得又好又快。昨天虽然出了那么大的事,大家应该还是会来的吧,江大哥总还是有这个面子。
刚入栅下铺,却见保福和香珠被王姨拉着手从梁三家出来,香珠一步三回头,走得慢了,拉得王姨肩头的包袱滑了下来。王姨一边把包袱拉上去,一边咬着牙低吼:“别看了,他要投髡且由他,你哥哥有膀子力气,到王家也有口饭吃,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
香珠回过头来,脸上犹有泪痕,却看见陈英正往这边走。小姑娘忍住抽噎,向着陈英央求道:“英……英姐姐……快去劝劝华……华哥哥吧,他定要投髡,我娘说待不下去了。”
王姨不再低吼,回头大声喊道:“小孩子别多事!”说着拉着两个孩子就走,竟似没有看到陈英。香珠不敢再说,只能拿眼偷瞧,却也不敢回头。
世上从来不缺看热闹的人,听得这声吼,不知有多少人都倚着家门瞧热闹,哪知却瞧见陈英走过来。陈英也不好劝什么,看见王五也在看热闹,不悦道:“五哥,你素日与华哥最好,怎么也在此看热闹,江大哥今日不是要召大伙议事,你快叫上大伙到铁铺去,别忘了华哥。”
和栅下铺的大多数年轻炉工一样,王五也是陈英的仰慕者,多日不见,却撞上这样的尴尬事,赶忙连声应下,急去唤梁三。另有好事的婆婆却喊道:“英囡,快去吧,江公子一早就等着你啦。”
陈英面色一红,低头加快步伐往江记铁铺而去,身后的丫鬟却狠狠剜了那婆婆一眼,小跑着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进得铁铺大门,陈英穿过门店直奔会议室,江四却不在,只有三个膀大腰圆面色黢黑的小厮,一齐回头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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