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白小菌子 于 2019-12-24 14:05 编辑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得紧。 每年初冬的寒风,都会把遍布整个北中国的芒草,吹成凋敝的枯黄色。然而北直的芒草与别处不同,它们被这片土地上无数代人的尸骨和血水滋养,生长地格外粗壮茂盛。这片芒草早已抽出银白的花穗,在寒凉的冬月下,泛着一望无际银光。黯淡的月光穿透萧疏的云层,不甚分明地映照在永平城的青石砖上。从这座城楼向东北极目远眺,寒水,远山,夜云,全都溶成瓦蓝色,只有白花花的芒草,一层一层涌向天的尽头。在芒草滩的彼端,站立着几座铁黑色的剪影,那就是山海关的城楼。夜越来越深,冰凉的空气渐渐凝成露水,一点一点浸透李北耕背后破烂的棉甲。 李北耕和他的战友们窝在永平城女墙的一隅,嘴里扯出一串接一串长长的白汽。他掌心里的血迹已经结痂,肩膀的痛楚也稍稍减弱。到了后半夜,东边城墙上火铳的爆鸣声终于平息了下来,四下里透露出死一样的寂静,然而他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李北耕的身边还躺着个半大孩子,抱着一支乌黑的三眼铳,已经睡熟。这个孩子虽然也算是穿号衣的兵爷,却还满脸的稚气未脱,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营里都喊他双喜,图个吉利。带着这样的孩子上阵,六爷看了也直摇头。 李北耕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张熟睡的脸,覆盖了半边脸的血迹已经干涸,摸上去有种粗涩的感觉。 “睡吧,睡吧,以后睡不到安稳觉啦。” 鲜红的血痂在月色下显得漆黑,李北耕出神地盯着,嘴里轻轻嗫嚅道。他知道,这不是双喜的血,是六爷的。 从永平城楼上向下望去,几里地开外,山海关剪影的南边,还坐落着几座营垒。营垒里灯火绰绰,像是鬼火,又像是狼群的眼睛,仿佛要把一切吞入腹中。 李北耕所在的,原本是大顺的一支小队。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北山南侧的山脚下列阵。前线上不断传回捷报:闯王先是在一片石大胜了关宁军;今日又攻开了山海关的城门,于是校官命令他们在北山严阵以待,随时堵截溃逃的敌人。 然而,当太阳升上三竿的时候,李北耕没有看到一个溃兵;反而发现,东边芒草滩尽头的某处,逐渐染上了灰黑的颜色。这颜色越来越浓,如同一朵裹挟着闪电与冰雹的乌云。脚下的土地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常,原本喧闹的行伍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某种极难听清的声音,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腔。 双喜支着火铳,一边咽唾沫一边慌乱地四下张望着。李北耕则捏紧了长矛,铁青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十八岁就跟着流寇四处逃荒,三十多岁加入闯军一路打到北平,如今鬓角已生出丝丝白发。多年的征战让他一眼就能看出,从天际线处席卷而来的不可能是自己人,也不可能是关宁军。那么,能出现在此处的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鞑子,鞑子来了!” 鞑子愈发逼近了,动摇的情绪在人群里弥漫。六爷把着腰刀,板着脸,一言不发地在行伍间来来回回地巡视,用冰冷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 忽然,鞑子的队伍里传来两阵号角,他们的人马就这样停住了。雅雀无声,如同一堵灰黑色的墙。 此时两军的距离已经足够接近,李北耕能看清对方阵中的骑兵和步兵——人数不算很多,骑兵大约不到一百骑。 白茫茫的芒草滩上,两队人马沉默地对峙着,风轻轻地拂过芒草的穗头,谁都不发出一丝声响。 冬季明亮的日光里,被扬起的尘埃一点一点飘落。 毫无征兆地,仗就突然打了起来。 后金的军阵中突然响起三声凄厉的号角,那堵灰黑色的人墙猛地爆发出一阵怪叫。 骑兵排成一条粗细不均的横线,向着李北耕直扑而来。猎猎的狂风中,一面雪白的龙旗抖地笔直;后金的人马间,如林的刀枪反射着太阳刺眼的白光。粗重的铁蹄像要把每一根芒草踩进泥里,眨眼间就在荒滩上横扫出一大片尾迹。密集而疯狂的蹄音沉闷地践踏在每一寸土地上,践踏在每一个人的意志上,不断地砸出恐惧的汁液。 双喜渐渐看清了鞑子骑兵的面孔,还有他们手中的马刀在半空划出的弧光。 砰! 不知是谁最先放了第一铳。听到声响的火铳手们迫不及待地点燃了火绳,眨眼之间,一道翻滚着的白烟弥漫在火铳手的阵线上。 “混账东西,放近了打!” 六爷的刀鞘毫不留情地抽打到火铳手们的背上。然而他话音未落,第二阵爆炒豆似地铳声就响了起来。 两阵毫无准头的射击没有任何效果。马背上的鞑子们依旧歇斯底里地怪叫着,向着闯军倾泄而来。 终于,最后一阵铳声响了起来,依旧毫无效果。 铳声还未消散,利箭破空的呼啸突然在双喜的耳边响起。伴随着四散的血光,双喜身边数人突然如同布袋子般,一声不吭地瘫软到了地上。 “鞑子射箭啦!”人群里爆发出猎物濒死时的惨叫。 双喜一激灵,赶忙趴下,无助地看着雨点般的箭簇落到自己身边。一只冰凉粘滑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臂,双喜惊疑地扭过头,看见右边的二虎正张大嘴巴想说着什么。他的上身被一支乌黑的箭杆穿透了,刺眼的鲜红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出来,箭杆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亲娘咧,救命……救……” 很多泛着白沫子的血从二虎的嘴里喷出来,然后他的手一松,不动了。 双喜想要往回跑,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在地上挣不起来。就在这时,弥漫的尘土中冲出了一个骑着马的硕大身影。他的脑后剃着鞑子标志的金钱鼠尾,上身精赤条条,隆起的肌肉拱出贲张的血脉,手里挥舞着弧形的马刀,向着人群狂奔而来。 马刀雪亮的刀刃带着呼啸,空气中寒光一闪而过,盾牌手的天灵盖被削飞到半空中,随即他的颅腔中喷溅出漫天血雾,染红了那个鞑子兵的半边臂膀。 眼看马蹄就要踩到自己头上,双喜的手脚更加不听使唤,焦黄的尿淋淋漓漓地沾湿了他的裤腿。 鞑子兵看见了双喜,把嘴一咧,抹了抹满脸的血污,如同恶鬼一般,双手握紧刀柄,当头劈下。 电光石火间,一点寒芒从草丛里飞窜出来,迎着战马的冲刺,把鞑子兵扎了个透心凉。李北耕紧握长枪,却还是吃不住力,猛退几步,半跪到地上。他握着枪柄使劲搅了几下,鞑子兵的肚子里当即喷出一腔子血,从马上倒了下去。 “怕什么?你这样的,死得最快!” 李北耕一手拄着长枪,一手把双喜薅起来。还没等两人缓口气,急促的马蹄声再次逼近。烟尘之中一下窜出几个披挂着白盔白甲的壮汉。 “别愣着,上火药!”李北耕边喊边摆起架势。 就在这时,他惊恐地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累积起了一条灰黑的长线,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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