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齐魏齐掌柜要在新年里接待一批贵客的消息,在凤凰山庄中并不算什么高密级的事儿;单看他手下第一得力的差人齐德隆近来对各项琐事愈发吹毛求疵,甚至亲自过问起了客房的情况便可知一二。更有甚者,此前杭州站往来的商人们所送赠的美婢粉唱儿,原本都晾在蚕屋养蚕宝宝还不够,齐德隆还特地叮嘱了下去:叫她们都老实点儿! 这一批贵客,自然只有齐德隆这样的归化民晓得,乃是临高派遣来的考察团。其中各方面负责元老皆有所涉,个个儿都得罪不起;若说其中哪位没有公务在身,便是齐魏齐掌柜的妻子、或说是这凤凰山庄的女主人,正经的临高元老孙萤,她可更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是以齐德隆才要格外留意这些个女人,千万别在这当口上闹什么幺蛾子。 · 官商上流场中,美娇娘与阿堵物本无甚区别,在老爷们手中流转是常事儿。何况天下粉唱儿四门: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杭州船娘、扬州瘦马,江南便占其半。齐掌柜落脚杭州之初,颇有以女人送赠的,直到他对此兴致缺缺的消息传出,才算消停(而后却又有人送来了油头粉面的小唱,对齐魏的涵养是一大挑战);不收是折人情面,收了吧……齐德隆记得自个儿首长的满脸复杂。不同于凤凰山庄中许多使唤人,他是正经的临高归化民,深知元老们——说的难听些,颇有些色中饿鬼之风。此前外派的常师德元老,就曾因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受到过元老院的质询。末了这些个莺莺燕燕除了能弹能唱的偶尔在应酬时被喊来助兴外,无一例外都由齐魏亲自安排到了蚕房,同那些流民农女一道,成天和肥白的蚕宝宝打交道去了。她们的名字也记在了杭州站的账本上,作为“元老院的公共财产”。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这些个姑娘们又何从知道呢! · 今儿个齐德隆来到蚕房把她们挨个儿点出来,本是叫她们很欢欣的。其中一位唤作玉琴的,一双眼波盈盈流转,娇怯怯地就看向齐德隆,软声道:“德隆管事,是主家怜惜我们姐妹,有恩典降下来了么?”吴侬软语温温柔柔,直说得齐德隆骨头酥了一半。他不免要清清嗓子才复正色:“老老实实伺候你们的蚕,最近都老实点,不然我扒了你们这群婆娘的皮!” 听到齐德隆这样的严声申斥,玉琴眼中的期待就化作了失望;这失望也不尖利,并不迫人,温温软软的只叫人有怜惜之情。齐德隆收回目光心中暗叹,这女人的温柔刀真是骇人!他不免对自个儿的东家又有了几分敬意:这样的美色当前,半点儿却没有受用的意思啊!才待要走,他却又被玉琴叫住,回身时就把不耐明白摆在脸上:“还有甚事?” · 玉琴等姑娘们心中的主意却完全是另一套:实则在被各自的主家送赠来前,她们都有留心打听过。这齐掌柜的凤凰山庄里,不单没有掌内宅的主母、得宠的妾侍,甚至连个伺候的通房丫头都不曾有。但凡能博得齐老爷的怜惜,做这凤凰山庄的姨娘实在不是难事。是故能被挑上送往凤凰山庄,在她们一道的婢女粉唱中是叫人艳羡的事儿。虽则养蚕的安排叫她们好生泄气,但这些女人堆儿里计算出来的人精哪是就这样会偃旗息鼓的,才到凤凰山庄的一个月里,她们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譬如能弄琵琶的玉琴在被叫去应酬场上助兴时,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周身用了百日封存才能成的江南李主帐中香,其中自有催情壮阳的妙处,真个把满堂宾客搅得五迷三道——唯只有齐掌柜例外。在瞧见她光色流转的百褶裙下探出的引以为傲的金莲一点时,齐掌柜几乎没能遮掩面上的厌恶,当日甚至险些将她转手送赠了出去!玉琴的遭遇让众女又使起了别的心思,譬如使银钱往厨房,预备亲自下厨送些精巧糕点过去,岂料管事的胖厨子对翠**滴的宝钗看都不看,直挥手道:“老爷的吃食,谁也别想碰!”直把美娇娥气得七窍生烟。怪道这凤凰山庄中没有女人得脸,这四下简直防得跟铁桶一般啊! · 但这重重困难,都不能阻碍玉琴等人进步的决心。近日凤凰山庄中吹起的风声,和此时齐德隆的叮嘱,叫灵透的玉琴当下就有了猜测,她朱唇轻启,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想必今次要到庄上的贵客中,将有老爷宝眷……” 她话才说到此处,齐德隆就横眉叱道:“我方才听主事的回话过了,你们这个月可是比别人又多养死几条蚕,怎么,想回船上接客去了么?” 玉琴鹌鹑似的缩了缩雪颈,连道不敢。齐德隆拔腿折身,笼着手嘟嘟囔囔地暗骂:猴精猴精的,真是矫情…… · 而齐德隆所不能见闻的蚕房里头,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又开始商讨起了主意。当中精明不下玉琴的,正是她的妹妹玉意。玉意素来浮浪泼辣,此时却有闲闲一笑,显见是成竹在胸了:“只看那杀才遭瘟的样儿,就知道外头的风声指定是不差!”她勾扯上玉琴的衣袖,咬耳朵说来,“这世上凡是男人,哪有不爱美色的。哪怕这齐夫人是个天仙般的妙人儿,也镇不住齐掌柜偷腥!叫我说来……”她的后话隐匿在水葱儿般的纤指所做的掩饰间,只有玉琴能听见。玉琴听着妹妹所论,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层甜甜的笑色…… · · · 一六三五年的大年初七,凤凰山庄在觥筹交错中度过。临高派遣来的江南考察团,林林总总拢共十位,兼之杭州站的元老们,真就欢聚一堂围出好大一桌来吃饭。酒酣脸热间,在旧时空就是做小生意的张易坤,抬眼所见是花灯朦胧颜色,耳边萦萦绕绕着众人的牛皮,一时有些起兴,撺掇道:“这要搁以前,这就是上工前末一天,要吃上工饭的。”他向座上齐魏挤眉弄眼道,“齐掌柜不给我们来点儿助兴的?什么丝竹管弦、温香软玉,什么带劲儿整什么!” · 齐魏还不曾答话,赵引弓已然微微蹙起了眉:他不是没有听到一些临高的风声,颇有元老指责他一人在江南尽享温柔缱绻,于元老们私人却一点儿落到实处的好都不曾有,反倒此前还差点儿搞了个大新闻。其实这等微末人情道理赵引弓何尝不懂得,只是一直微妙地不愿去做罢了。 和他不同的是,齐魏答应得尤为爽快,甚至心中暗想: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的。滴酒不沾的齐魏这时当然十分清醒,他在账面上都不曾遮掩人情往来中送赠的女人,自然也就不惧于大大方方地展示到这帮粗坯跟前。料想也不会有人要拿他的生活作风做文章:他的妻子这会儿可就坐在他旁边呢! · 同姐妹们被引到垂帘后的伶人所在处时,玉琴斜抱琵琶,露出的半张小脸儿上有莫名的坚定。齐德隆没空体察这些,袖着手催着她们就位后,撂下了一句“喜庆点儿”的吩咐,也就没有什么别的话了。 笙歌四起时,玉琴的眼风却并不曾专注于琵琶弦上,也不曾像此前应酬时一般脉脉如诉地欲说还休,透过轻轻薄薄的大红妆花罗,她隐约看到了齐掌柜的贵客们:男子大抵白面微须,大呼小叫,不时还有暧昧的眼光向这边帘外投去一目……玉琴在心中低低一笑,玉指辗转又拨弄出一串清澈的金玉之音。她心中大抵有数了:这伙人恐怕就是近些年来声名鼓噪的澳洲人。齐掌柜手眼通天,听说还有朝中大佬站在后头,辽货、澳货、洋货尽皆取用不竭,有些澳洲人的门路自然是毫不奇怪的;何况澳洲人运作下的镖局在这天杀的世道里最是靠谱,只要不是得罪了他们,借澳洲人的门路护送亲眷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 她鸦睫低压,素手纤纤拨弄间,眼光悄然微抬,正看向的是堂上正坐齐东主身畔的齐夫人。 · 齐夫人手持鸡翅木的筷子一双,正在一碗大煮干丝上夹拨。这道旧时空声名远扬的淮扬菜,此时实则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如今席间的大煮干丝,正是齐魏留心挑了好厨师苗子用澳宋食谱教出来的。这道菜打眼看去**幼细,层层堆叠的干丝乃是豆腐制成,偏偏浸润了火腿鸡汁熬煮出的鲜味,又极考验厨师刀功,正是平淡中见真章的一道菜色。 · 她不曾抬眼,笑嘻嘻地把干丝径直夹到齐魏碗里,带着笑音儿跟他咬耳朵:“小姑娘弹得不错啊,一会儿散了我得去挑挑,给人点赏头。”齐魏对此只有无奈一笑,低声笑骂道:“你宫斗剧看多了吧?还赏人呢……” · 主人间的私房话,在下的玉琴当然半个字都不曾听到。直到齐德隆面色不大好看地在曲终人散时转到帘后,冷冷叫她:“今天晚上弹琴的丫头,都跟我走,夫人要见你们。” · 玉琴、玉意对视一目,心中乍起万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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