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次未庄的劫案,实际上是假髡少爷和赵老爷“监守自盗”,事情还得从澳宋占领绍兴的时候说起。
澳宋刚占领绍兴时,绍兴的官绅百姓对“大宋”的印象是很好的。“大宋天兵”不偷不抢,大宋的“绍兴知府”还宣布“废除篡明的三饷”,绍兴的众多士子纷纷称赞大宋有“新朝气象”。
张岱首先表态要“资助军饷”,捐了五千两白银、一千斤茶叶、一千石粮食,并送自己的次子,以及四个他刚从南京赎身带回来的姬侍——顾眉(顾横波)、董白(董小宛)、李十、杨能,去临高留学。大宋朝廷则投桃报李,“册封”张岱为“山阴县政协主席兼浙江省政协委员”。
当然,澳洲人不知道,张岱在对澳宋表达亲善的同时,还暗中派遣自己的长子带了家中一半以上的金银财宝跑路去了南京,投靠身为大明勋贵的张家宗亲。张岱的长子还跟张岱在南京的朋友们说,髡贼绑架了张岱的次子,敲诈钱粮以作军饷,并掳走了张岱新纳的四个姬侍……
举人老爷一度后悔自己当初“小人之心”,一听到伏波军逼近绍兴的消息,就急着将一部分金银财宝送去了未庄。但举人老爷也没有马上表达投宋的意向,一来出于自身的优越感,在家里等着大宋朝廷派人来“三顾茅庐”;二来出于观望局势的谨慎心理,也不愿轻易出头。毕竟目前谁都不敢保证大明不会打回来。同时,举人老爷也没有将那些送去未庄的金银财宝要回来,而是继续寄存在未庄的赵老爷家——万一局势有变,再次发生兵临城下的事,举人老爷一家可以轻装跑去未庄暂避。
而在县学读书的假髡少爷,则是带头剃发,表示愿意为大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到了收秋赋的时候,气氛就不对了。大宋居然不讲规矩,要求“官绅一体纳粮”,而且土地多的大户,税率还更高。张岱等少部分缙绅表示支持“新税法”,但大部分缙绅则感到非常不爽,渐渐散发了“遗老”的气味。
举人老爷首先坐不住了,先后主动求见“大宋山阴县政协主席”张岱、“大宋山阴(女)知县”、“大宋绍兴知府”,表示这样干“不利于大宋收天下士人之心”。
张岱和“大宋山阴(女)知县”都告诉他,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大宋绍兴知府”干脆直接拒绝见他。
被无情拒绝后,举人老爷就发动绍兴府的一百多名士子,在文庙孔子牌位前痛哭抗粮,并鸣钟击鼓,携绍兴府的千余民众,一起跑去杭州“请愿”。结果赵引弓下令镇压,当场射杀包括五名士子在内的二十多人,并逮捕了包括举人老爷在内的十一个带头士子。
据当时参与“请愿”又未被逮捕的士子笔记记载:“……至辰刻,髡兵至,请愿士民被披甲者枪柄刀背乱打。俄尔枪声一响,二十多人毙死,披甲者乱驰,群民皆散。……”
这件事发生后,绍兴府的不少“书香门第”都号啕了!
相比公开上访的举人老爷,假髡少爷和赵老爷则阴险得多。赵家没有对“官绅一体纳粮”表示异议,假髡少爷还利用自己县税务局干部的身份,设法争取到了山阴县一部分乡村地区的征税权。但在暗中,赵家和一部分山阴县的土豪、大户暗中勾结起来,定下了这样的征税流程——利用“大宋朝廷”的招牌巧立名目多收税,赵家等土豪、大户主动交税,以督促百姓跟着交税;得钱粮之后,大户的钱粮如数奉还,百姓的钱粮三七分成,三成交给澳洲人,七成由赵家和参与的大户私分了。
但这件事干了一段时间后出事了,一部分来自百联商社的推销员居然在跟绍兴百姓宣传澳宋的纳税政策,告诉百姓他们的税交多了,并且鼓动百姓去县城“上访”。假髡少爷与相关的几个税务干部也因为“违规收税”被县里下令“停职检查”,同时将会从省里派遣“契卡”来核查征税账目……
眼看再这样下去,大户的钱粮如数奉还,七成钱粮被赵家等部分大户私分的事也会暴露,赵家决定铤而走险——利用粮税暂时存放在赵家的机会,通过“赵家大劫案”把已经征收到的钱粮私吞,并抹平征税账目。
同时,赵家也打算利用这次“劫案”,顺带吞了已经被抓的举人老爷寄存在未庄的几箱财物。
阿贵上门求假髡少爷介绍工作的时候,假髡少爷正要跟自己的心腹手下交代“赵家大劫案”的执行细节。眼见阿贵突然出现,做贼心虚的假髡少爷赶紧让阿贵滚出去。但过了几天后,假髡少爷又后悔那天放阿贵走。
当初假髡少爷以为阿贵是来找吴妈的,阿贵刚出现在赵家院子里就被发现了,假髡少爷就认为阿贵没听到什么,只是赶走阿贵。
但事后假髡少爷通过县**里的关系打听到,那些“货郎”跟绍兴百姓宣传澳宋纳税政策不是偶然的,其中有几个货郎实际上是澳洲人的“细作”,不仅当“包打听”刺探民情,还当“小喇叭”宣传澳洲人的“仁政”。
这把假髡少爷吓到了,他记得阿贵也是澳洲人的“货郎”(此时他还不知道阿贵被开除了,就算在职时也没被发展为“细作”)。虽然阿贵出现的时候自己也没说啥要命的话,但天晓得之前阿贵有没有在门外偷听,又偷听了多久。如果阿贵真是澳洲人的细作,“劫案”的事可能已经泄露了。
于是假髡少爷一边派人去县城“探风”,另一边派人去盯着阿贵。
很快,两边的消息得到了汇总,证实阿贵并没有当髡贼的细作。去县城“探风”的人告诉假髡少爷,阿贵已经被百联商社开除好几天了,县城那边也没有异动,“劫案”的风声似乎还没泄露。负责盯梢阿贵的人则说自己已经威逼阿贵说了实话,阿贵那天是来求假髡少爷介绍工作的,并未给髡贼当细作。
既然阿贵不是髡贼的细作,又急着找工作,假髡少爷起了让阿贵当“替死鬼”的心思——让阿贵成为“赵家劫案”的“劫犯”兼“见证人”。
这样做一是可以让县城里的“警察局”对“大宋朝廷”有所交代——根据赵家以往的经验,如果不能“破案”,一个“嫌犯”都抓不到,“快班”和“县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交出几个“嫌犯”,才会有不再继续追查的可能性。假髡少爷本来就在暗中派人去外地搜罗光棍闲汉、地痞乞丐之流,让他们充当“劫案”中的“搬运工”(“劫案”中穿五花八门衣服、搬东西的蒙面人,其中一个叫谢阿友的后来成了阿贵的“狱友”),现在顺带叫上了阿贵。
二是可以误导警察的调查方向——阿贵和充当“搬运工”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劫案”的内情,就算被活捉,也只能证实“赵家劫案”的“真实发生”,顺带证实“赵家没有制造假案、监守自盗”。
至于少数几个知道一些内情的“黑衣蒙面人”,分赃之后会去明朝统治区躲避,澳洲人应该找不到他们!
于是,就有了当晚蒙面人去土谷祠找阿贵一起“抢劫赵家”的事。
根据原计划,黑衣蒙面的“劫犯”们会手持大刀、火把冲进赵家,将赵家的上下人等都捆起来,然后指挥那些不知真相的“搬运工”,将存放在赵家的钱粮搬上船运走。同时,一个蒙面人会去土谷祠把阿贵叫来一起搬财物,顺便和不明真相的其他“搬运工”及赵家仆人一起充当“劫案”的“见证人”。
谁知去叫阿贵的黑衣蒙面人,刚走到赵家附近的巷口,就挨了两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随后被同伙送上船疗伤,只来得及勉强交代了几句话,没能撑到天亮就断了气。
假髡少爷不知道,未庄真有个“短毛货郎”**“髡贼细作”,就是跟阿贵打过架的小丁。但小丁为人比阿贵低调很多,也不住在未庄,只是常来未庄卖澳洲货,又有进过赵家大院的阿贵吸引了假髡少爷的注意力,就被假髡少爷一时忽略了。
小丁从邻村的“航船七斤”那里听说,有人暗中招募人手,似乎要去抢未庄,于是就去了未庄查探,结果在晚上意外碰见了“赵家劫案”。
本来小丁只是躲在赵家附近的小巷暗处观察,却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大刀向他躲藏的地方奔跑过来(正要去找阿贵的黑衣蒙面人),以为自己暴露行踪的小丁惊慌之下,就拿出澳宋配发的左轮手枪开了两枪,然后转身就跑,顺带撞见了开门出来的阿贵。
这次枪击事件不仅将阿贵引去了赵家附近的小巷,也把正五花大绑伪装“受害者”的假髡少爷吓了一跳。但“劫案”已经开始,也不好随便停下来,尤其现场还有很多将来要充当“人证”的赵家仆人和“蒙面搬运工”。
于是假髡少爷和蒙面黑衣人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将“劫案”的戏演完,将那些财物尽快装上船运走。
事后,假髡少爷一边继续装“受害者”,配合“大宋官府”调查“赵家劫案”,一边暗中调查那晚的枪击事件。虽然除了阿贵,没人看见逃走的小丁,但蒙面黑衣、躲在巷口充当“暗哨”的赵白眼却看见了后来呆在巷口偷窥的阿贵(因为枪击事件而临时布置的暗哨,赵白眼害怕阿贵就是开枪的人,只是暗中监视不敢乱动)。
假髡少爷听后,再度疑心阿贵是澳洲人的细作。好在那天晚上假髡少爷一直绑着自己伪装“受害者”,并未露出破绽,事后澳洲人也没有抓他,案件的真相应该没有暴露。
一来想试探阿贵是否是澳洲人的细作,二来假髡少爷本来就有让阿贵当“劫匪”的计划,于是趁阿贵去酒店打工之际,赵白眼潜入土谷祠将一包铜钱放在了阿贵的床底下,再去警察局举报“阿贵最近很可疑”。
如果阿贵没有被抓,或者被抓后很快被放出来,那就证实了阿贵是澳洲人的细作。
如果阿贵不是澳洲人的细作,那他就成了“劫匪”,充当“赵家劫案”的“见证人”兼“替死鬼”的角色。
应该说,假髡少爷的计划还是很成功的。“赵家劫案”的调查开始后,绍兴县警局陆续抓到了阿贵和几个“搬运工”,根据这些人的口供,对“赵家劫案”的真实性毫无怀疑。
就算是充当暗探的小丁,也没怀疑过假髡少爷这帮大户,只能证明在自己逃离未庄之前,阿贵未参与抢劫,不能证明之后阿贵未参与抢劫。由于阿贵说不清楚床底下铜钱的来源,也承认曾有黑衣蒙面人邀他同去抢赵家,跟谢阿友等“搬运工”的遭遇很相似,因此阿贵“未庄粮税大劫案从犯”的“嫌疑”在当时没能排除,在案件调查期间被送去“劳改”。
省城过来的“契卡”虽然根据走访群众核实了假髡少爷等人“多征税”,但由于已收的粮税全部被抢,假髡少爷和大户们贪污粮税的事却无法核查。
于是在当时,假髡少爷等几个税务干部只是被撤职,并未坐牢,那些实际未交税的大户反而被视为“多征税”的“受害者”。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因为一只铁皮箱,这件案子最终还是真相大白!
当初被劫的税收中,白银、铜钱、流通券等“现金”是被放在了一个税务系统专用的铁皮箱之中。假髡少爷知道这个箱子可能会成为追查的线索,叮嘱跟劫匪们秘密接触的赵白眼,在跟那几个知道一部分抢劫内情的“黑衣蒙面人”骨干分赃之后,让他们把这个铁箱沉到河里。
但有一个叫刘阿古的劫匪却觉得铁皮箱沉河里太可惜了,跟其他劫匪商量后,就把这只箱子带回苏州府老家(当时尚在明朝统治下),当铁料卖给铁匠铺。
收购了这只铁箱的铁匠冯安宝则觉得这么精致的铁箱当铁料熔化太可惜了,于是带去了松江府上海县(此时已被澳宋占领),打算卖给“大方阔绰”的“澳洲老爷”。
一位“澳洲老爷”看到这只不该在市场上流通的铁皮箱后,马上想起了“未庄粮税大劫案”,追问铁箱的来源……
于是,在“澳洲老爷”的“厚赏”下,冯安宝供出了卖铁箱的同乡刘阿古。
刘阿古被化妆成土著的澳宋特务在苏州密捕后,在“疲劳审讯”下陆续供出了几个同伙的姓名,但只知道庄克、吉家贵两人的大致去向——目前依然处于明朝统治下的太平府芜湖县。
于是,澳宋特务前往芜湖县密捕庄克、吉家贵。经过一个多月的追查,终于查到两人的下落。
庄克在密捕时被误杀,吉家贵被抓后供认,是一个叫赵白眼的绍兴大户帮闲找到当时正在浙江“跑船”的庄克、吉家贵等几个“江徒”,作为抢劫案的组织骨干。再由庄克、吉家贵等几人出面搜罗了刘阿古等一帮能打的“江徒”作为“战兵”,谢阿友等一批光棍闲汉、地痞乞丐作为“搬运工”,带他们一起去抢劫赵家,赵白眼还特意交代不得伤害赵家的人命……
赵白眼被捕后,“未庄粮税大劫案”告破,顺带破获了“山阴县秋赋贪污案”,假髡少爷等几个税务干部被捕,赵家和一些山阴县的大户跟着号啕了。
至此,这件一度震惊元老院的案子正式落幕。
后来山阴县的县志中,造成绍兴府五位士子被杀、十一位士子被抓的“绍兴府哭庙案”,与“未庄粮税大劫案”、“山阴县秋赋贪污案”,被称为“宋初绍兴府三大案”。
两年后,在“三大案”中利益受损的绍兴大户,以“张岱把铁路卖给澳洲官府、吞没铁路款”为由,发动大规模武装叛乱,史称“浙江保路运动”……
当然,这些后来的事,阿贵和跟他谈话的监狱干部都不知道,他们甚至并不清楚“未庄粮税大劫案”的细节和很多内情。
监狱干部只是告诉阿贵,“未庄粮税大劫案”是假髡少爷和一些大户“坚守自盗”,阿贵是被假髡少爷陷害的,现在假髡少爷被抓了,阿贵可以拿着补偿的钱离开了,这些钱大约可以换到六石大米。
而阿贵想的却是:在这里呆三个月可以拿到六石大米,还能每天吃饱饭,收入不错嘛!就是工作辛苦了点。以后如果在外面吃不上饭,是不是可以考虑再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