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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百仞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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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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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齿轮的磨损
16481114日,临高,百仞总医院。
深秋的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玻璃窗。窗外,博铺工业区高耸的烟囱在雨幕中喷吐着灰黑色的烟柱,那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日夜吞噬着来自鸿基的煤炭,排泄出大宋复兴的动力。
林向东坐在急诊科冰冷的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顶被雨水浸透的工装帽。帽檐上的徽章——齿轮与麦穗托举的五角星,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显得有些黯淡。作为临高重型机械厂(重工业部直属)的一名六级技师,这枚徽章曾是他最大的骄傲,意味着他是元老院工业体系中不可或缺的螺丝钉
但此刻,这颗螺丝钉感觉自己快要锈死了。
谁是苏梅的家属?
急诊室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归化民医生走了出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透着疲惫和一丝无奈。
林向东猛地弹起来,膝盖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是!医生,苏梅怎么样了?热度退了吗?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那张典型的南方人的消瘦脸庞。他看了一眼林向东胸前的工牌——上面写着技术等级:B,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在临高,这代表着体面人
向东同志,情况不太好。医生压低了声音,避开了周围嘈杂的病患,是急性败血症,并发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她在纺织厂连续加了三个大夜班,吸入了太多棉尘,身体底子本来就虚,这次流感一下子就把防线冲垮了。
治!一定要治!林向东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存折,那是他在德隆银行的所有积蓄,我有钱,医生,我有流通券。要用最好的药。
医生叹了口气,没有接存折:这不是钱的问题。如果是前几年,青霉素还是万能药。但现在的菌株有了抗药性。要救她的命,必须用这一批次新合成的代号K-3’特效抗生素,也就是四环素类针剂。
那就用啊!林向东急了,重机厂也是重点单位,我有医疗优先权!
医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得有些躲闪:原本库房里还有三支,这剂量足够救回苏梅的命。但是……半小时前,这三支药被提走了。
提走了?林向东愣住了,全临高还有比这更急的命?是不是哪个工厂出了重大安全事故?
不是工厂。医生左右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是办公厅的一张特批条子。上面的落款……是席公子。
林向东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席公子,他当然知道。那是元老席亚洲的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代
……他生病了?
不。医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羞耻与愤怒的古怪表情,听取药的护士说,是席公子的那条纯种拉布拉多犬。据说那是旧世界带来的纯正血统,昨天淋了雨,有点肺部感染。兽医建议用最好的抗生素预防恶化。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向东感觉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直接窜到了天灵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嘴角抽搐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容来证明这是个玩笑:医生,你……你在开玩笑吧?那是狗。苏梅是人,是连续三年拿到先进生产者奖状的纺织女工!
那是元老的狗。医生冷冷地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僵硬,仿佛在背诵某种不可抗拒的教条,根据《特别物资管理条例》第十四条,元老及其直系亲属拥有一级物资调配权。而那条狗,在办公厅的资产名录里,被列为不可再生的生物遗传资产,优先级……高于B类归化民。
高于……人?
那是澳洲的遗产,向东同志。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同情,却又无可奈何,认命吧。我现在只能给她挂大剂量的普通青霉素,能不能挺过来,看她的造化。
医生转身回了急诊室,门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里面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林向东僵在原地。他想吼叫,想冲进药房,想把那个什么狗屁资产名录撕个粉碎。但他什么也没做。长达十年的归化民教育,让他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服从。他知道,在百仞城,任何针对元老特权的暴力行为,都会招来政治保卫局(政保局)的黑风衣。
他甚至连那个席公子的面都见不到。
两个小时后,苏梅的烧退了一些,但人已经烧糊涂了。因为缺乏特效药,高烧损伤了听觉神经。医生说,即便醒来,以后也大概率是重度耳聋,且肺部留下了永久性病灶,再也无法回到纺织车间工作了。
林向东坐在病床边,握着苏梅粗糙的手。那双手上布满了被纺锤割破的小口子,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的靛蓝染料,正是这些伤口和染料,织出了元老们身上体面的布料,换回了扩充军备的资金。
现在,这双手被判定为不如一条狗的爪子金贵。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身穿笔挺制服的年轻人大声谈笑着路过,他们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那是元老院子弟的标志。
“……吓死我了,还好兽医动作快。你是不知道,波波要是没了,我爸得骂死我,那可是纯种!
哎呀,这医院也是,药备得这么少。回头跟卫生部说说,别老把好东西留给那些泥腿子,关键时刻掉链子。
声音渐渐远去,像是一把锯子,在林向东的心上拉扯。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停了,百仞城的方向灯火通明。那里有俱乐部,有电影院,有24小时供应的热水和咖啡。而在那辉煌灯火的阴影里,像苏梅这样的千千万万个归化民,正躺在潮湿的工棚或拥挤的病房里,用血肉之躯为那座光之城输送养料。
林向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压扁了的圣船牌香烟,这还是他升职那天,车间主任赏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抽。
他颤抖着手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眼泪直流。
透过烟雾,他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短发,干净的脸庞,整洁的中山装。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和那些在大明苟延残喘的流民不同了。首长们教导说:劳动创造价值,知识改变命运。
他信了。他拼命学习微积分,拼命练习钳工技术,拼命想要成为这个新世界的主人翁。
但今晚,那条狗的影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把他那点可怜的尊严碾得粉碎。
在元老院的天平上,工业化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而主人的宠物是独一无二的。
去他妈的命运。
林向东将还有大半截的香烟狠狠按在窗台上,火星四溅,在他掌心烫出了一个黑疤。他没有感觉疼。
一种比疼痛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在他心里慢慢凝固成型。就像高炉里冷却的铁水,不再流动,只会伤人。
他转过身,看着病床上呼吸微弱的苏梅。
我不信命了,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像是在咀嚼砂砾,阿梅,我不信这帮澳洲人的命了。
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旧夹克、手里拎着酒瓶的中年男人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那是边缘元老王洛。他喝了一口劣质的地瓜烧,醉眼朦胧地看着林向东那挺得笔直却透着绝望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苦笑。
火种,王洛打了个酒嗝,喃喃自语,终于还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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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幽灵的低语
1648年11月17日,临高,东门市,“老水手”酒馆。
空气浑浊得像是一锅煮坏了的杂烩汤,劣质烟草的辛辣、发酸的格瓦斯泡沫味,混杂着煎海鱼那股挥之不去的咸腥。这是东门市最混乱也最充满活力的血管末梢,刚下大夜班的工人、轮休的伏波军水兵、还有那些南来北往满脸精明的商贩,全都挤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喧嚣声浪一波接一波,几乎要将低矮的屋顶掀翻。
林向东像个幽灵一样独自缩在角落里,面前那杯朗姆酒已经温吞了,但他一口没动。
三天了。苏梅还在高烧的噩梦中挣扎。虽然命暂时保住了,但那只耳朵的听力曲线图已经是一条死线。与此同时,总医院的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即便他拿着全临高前5%的高薪,那点微薄的积蓄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殆尽。
“再来一杯。”林向东敲了敲桌子,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轴承。
“技术员同志,您悠着点。”酒保是个瘸了一条腿的老归化民,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好心提醒,“这朗姆酒后劲大。明天还得去重机厂吧?听说这月考勤抓得严,要是扣了全勤奖……”
“上工……”林向东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眼神空洞,“我去他妈的上工。”
这就是他在“澳洲首长”教导下信奉了十年的真理:劳动光荣,多劳多得,只有奋斗才能改变命运。
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发现,自己拼命磨出的每一个精密零件,并没有变成保护爱人的盾牌,反而变成了那个抢走救命药的二代元老手中昂贵的逗猫棒。
他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好用的、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耗材。
突然,酒馆里那仿佛永不停歇的喧闹声,像被一把无形的闸刀瞬间切断。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而惶恐,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林向东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里面是格子法兰绒衬衫,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底眼镜。这身打扮在满是大明衣冠、短褐或工装的人群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在临高,这身打扮只有一个含义——
首长。
只有首长才会穿这种名为“化纤”的奇怪面料,也只有首长才会留着这种毫无美感却象征着绝对权力的短发。
“坐,都坐。”那个首长挥了挥手,步履有些摇晃,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今天是私人时间,没有首长,只有酒客。”
酒客们面面相觑,冷汗直流,谁也不敢真坐下。直到那个首长径直穿过人群,一屁股坐在了林向东的对面。
林向东的酒意瞬间醒了一半。条件反射般,他本能地想要弹起来敬礼——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是对神明的敬畏。
“坐下!”首长低吼了一声,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软绵绵的,掌心没有老茧,完全不像是一个能“以此制敌”的征服者,反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
“王……王首长?”林向东认出了这个人。
王洛。办公厅资料室的一名边缘元老。林向东在重机厂见过他几次,据说这人负责整理那些只有首长才能看懂的“旧世界天书”。在归化民私底下的传言里,这位首长脑子有点“不大正常”,经常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话,而且不像其他首长那样威严,反倒经常在东门市这种下等人的苍蝇馆子里混迹。
“你认识我?”王洛眯着眼睛,透过那像啤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打量着林向东,目光最终定格在他胸前那枚六级技师徽章上,“哦,重机厂的。六级钳工?那是咱们工业口的宝贝疙瘩啊。这双手,要是搁在大明朝,少说能混个把总当当。在澳洲……呵,也就是个高级耗材。”
“耗材”。
林向东不懂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但他能听出那里面深深的、刺骨的嘲讽。
“首长,您……您需要什么服务吗?”林向东紧张地问,手心全是汗。
“我听说那个纺织女工的事了。”王洛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不锈钢酒壶,往林向东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琥珀色的液体,“那是你的女人?”
林向东的拳头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几乎刺破了皮肤。那是他的痛处,也是他被剥光尊严后的伤疤。
“是。”他咬着牙,低下头不敢看王洛,“是我没本事。级别不够,换不来药。”
“不,你错了。”王洛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重重地打了个酒嗝,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却又异常尖锐,“不是你没本事。论技术,你林向东能手搓千分尺,那个抢药的小崽子连螺丝向哪边拧都不知道。但为什么他能决定你女人的生死?为什么你的命连条狗都不如?”
林向东沉默了。这是他这几天一直在想,却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口的问题。
“因为他是澳洲首长的儿子。”林向东低声嗫嚅道,声音颤抖,“首长们带来了科学,带来了机器,带来了大船。这天下是首长们打下来的,我们……我们只是首长救下来的难民。”
这是标准答案。是芳草地国民学校教科书上的第一课,是每个归化民倒背如流的圣经。
“哈哈哈哈!”
王洛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周围站着的酒客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这位“天人”究竟发什么疯,生怕下一秒就会有雷霆降下。
“科学?机器?天下?”王洛猛地止住笑,身体前倾,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向东,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林向东,你是个聪明人。你在重机厂干了十年。我问你,那台你最拿手的龙门刨床,是谁造出来的?”
“是……是首长们设计的,由我们在1635年组装的。”
“那图纸呢?是你亲眼看见我画的,还是看见席亚洲画的?”
林向东愣住了。
确实,这十年来,首长们似乎从不亲自画图。他们总是从那个神秘的“大图书馆”里拿出图纸,或者从那种发光的“电脑”屏幕上抄写数据。他们更像是监工,而不是工匠。
“那是……澳洲带来的知识。”
“对,知识。”王洛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脸上带着一丝自嘲,“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这些人,其实并不生产知识,我们只是知识的搬运工呢?”
林向东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甚至感到了轻微的眩晕。这句话是大逆不道的。在归化民心中,首长就是全知全能的圣人,质疑首长的智慧就是亵渎神灵。
王洛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个能毁灭世界的诅咒:“林向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把那台龙门刨床的图纸给你,把炼钢的配方给你,把发电的原理教给你……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首长’,还剩下什么?”
“您……您是说……”林向东感到喉咙发干,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们不是神。”王洛冷冷地说,手指在沾满酒渍的桌面上划过一道痕迹,“那个抢药的小崽子,剥离了那个身份,连个屁都不是。而你,林向东,如果你掌握了那些‘天书’里的道理,你就能造出青霉素,就能造出大炮,就能……不需要我们。”
轰的一声。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向东脑海中炸响,将他三十年来的世界观炸得粉碎。
十年来的教育告诉他,首长和归化民是两个物种。首长天生高贵,智力超群。但王洛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冷酷地切开了这层神话的表皮,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的真相。
如果首长只是“掌握了书本的人”,那么书本……是可以被别人读懂的。
神坛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向东颤抖着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王洛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醉意消散了一些,露出一种深深的、难以名状的孤独。
在这个时空,他是孤独的观测者。他看着元老院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团体,逐渐异化为一个比大明士绅更贪婪、更高效的怪物。他无力阻止,只能看着深渊逼近。
“因为我那个没用的打火机坏了。”王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Zippo打火机——那是旧世界的遗物,金属外壳已经被磨得锃亮,那是岁月的包浆,“里面的弹簧断了。全临高,只有你能用手工搓出一个一样的弹簧来。”
他把打火机推到林向东面前,那是旧时代的火种。
“帮我修好它。作为交换,我不给你流通券。”王洛从怀里掏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手抄的小册子,重重地压在打火机下面。
“这……这是什么?武功秘籍?”林向东看着那本书,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一种莫名的沉重感。
“比武功秘籍厉害多了。”王洛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没有回头,“这是‘屠龙术’。只不过,这本书里屠的不是海里的龙,而是吃人的龙。”
林向东看着那个萧索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中,手颤抖着伸向那本小册子。
他翻开第一页。借着昏暗跳动的煤气灯光,看见了一行用钢笔工整抄写的汉字。那笔迹刚劲有力,不像他熟悉的《澳洲基础物理》那样冰冷,也不像《大宋公民道德》那样虚伪。
那行字写着: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林向东看不懂什么是“阶级”,但他隐约觉得,这句话里藏着的火种,比重机厂所有高炉加起来还要炽热。
他迅速将小册子揣进怀里,贴着胸口。那种滚烫的感觉让他第一次在寒冷的雨夜里感到了某种力量。
他不知道这书是谁写的,也不知道“澳洲”到底在哪里。但他知道,那个名叫王洛的首长,刚刚把一把钥匙递到了他手里。
一把打开囚笼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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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地火在蔓延
1648年12月5日,临高,博铺工业区,第4号职工宿舍楼。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像把锉刀,不知疲倦地打磨着这座钢铁丛林。窗缝里塞满了旧报纸,但依然挡不住那尖锐的哨音,仿佛是无数冤魂在夜色中嘶吼。
林向东趴在摇晃的木桌前,煤油灯的灯芯被挑到了极限,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投下不安定的阴影。那本王洛给他的手抄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纸张因反复摩挲而变得绵软。
这半个月来,他像着了魔一样,利用下班后的每一分钟研读这本“天书”。
起初,那些词汇让他头痛欲裂——“剩余价值”、“异化”、“生产资料”。这些词在芳草地国民学校的课本里从未出现过,它们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咒语。
但慢慢地,当他把这些冰冷的概念和自己在工厂里那十年如一日的见闻一一对应时,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然后重组。
“首长们说,工厂是元老院的神圣财产,因为他们提供了图纸和机器。”林向东喃喃自语,手指划过一行力透纸背的钢笔字,“但这书上说,机器只是死劳动,只有活劳动才能唤醒它,创造新价值。”
他猛地抬起头,透过满是污垢的玻璃窗,看向远处那座昼夜不息的高炉。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是一只巨大的充血眼球。
如果没有工人冒着高温去铲煤,没有技师冒着爆炸的风险去校准风口,那座高炉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元老院的一纸契约,并不能让铁水自动流出来。
是归化民的汗水,变成了钢铁,变成了大炮,变成了流通券,最后变成了席公子那条狗嘴里的进口牛肉罐头。
“原来如此……”林向东感到一阵电流般的战栗流遍全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窥见真理后的狂喜,“他们不是神。他们只是掌握了生产资料的寡头。他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我们跪着,因为我们是一盘散沙。”
笃笃笃。
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三长两短。
林向东迅速将手抄本塞进床底下的工具箱夹层里,用油腻的扳手盖住,然后深吸一口气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带着一身寒气和煤灰味。
领头的是个黑脸汉子,右腿微跛,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这是符有地。前伏波军步兵连连长,在两广攻略战中被明军的抬枪打碎了膝盖。退役后因为文化水平低,被一脚踢到了港务局当搬运工头。
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发电厂的调度员张小雷,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另一个是铁路段的司炉工老赵,指甲缝里全是洗不净的煤黑,手里习惯性地捏着个烟斗。
“向东哥,这么急叫我们来,是不是嫂子……”张小雷有些紧张,他年纪最小,是林向东在芳草地时的学弟,眼神里透着股未经世事的清澈。
“进来再说。”林向东侧身让开,探头看了看走廊阴暗的角落,确定没有政保局那帮挂着红袖章的“狗腿子”,才迅速关上了门,反锁了两道。
狭小的房间里立刻显得拥挤不堪,空气中充满了汗味、烟草味和机油味。
“有地大哥,腿怎么样?变天了,疼吗?”林向东倒了几杯白开水递过去。
“凑合用,死不了。”符有地接过杯子,一口灌下,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戾气,“今儿个差点跟港务局那个‘假洋鬼子’干起来。妈的,老子在前线流血拼命的时候,他在大明还在还要饭呢!现在仗着是某个元老生活秘书的远房亲戚,就敢克扣弟兄们的装卸费。我说去找劳动局仲裁,他吐了口痰说:劳动局的大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这就是我叫大家来的原因。”林向东坐在床沿上,目光如炬,一一扫过众人的脸。
这些都是他在工作中结识的“刺头”。他们技术过硬,或者功勋卓著,但因为性格耿直、看不惯特权,始终处于体制的边缘,被那台巨大的机器反复研磨。
“我们得搞个组织。”林向东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在临高,“组织”这个词非常敏感,甚至可以说是个禁忌。元老院允许“工会”,但那是官方办的花架子,也就是大家戏称的“吃喝委员会”,除了发生日蛋糕券和组织相亲,屁用没有。私自结社,是政保局严厉打击的重罪,抓到是要送去“符离集”劳改的。
“向东,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老赵把烟斗在鞋底狠狠磕了磕,磕出一团火星,“你想干啥?造反?咱们手里只有扳手和铲子,对面可是有米尼步枪和拿破仑炮。教导总队一个冲锋,咱们就成肉泥了。”
“不是造反,是‘互助’。”林向东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章程草稿,拍在桌子上,“我们叫‘临高技术互助会’。名义上,是几个工厂的高级技工交流技术,切磋手艺,帮兄弟们解决一些攻关难题。这符合元老院提倡的‘技术立国’精神,就算是冉耀那帮人,明面上也挑不出毛病。”
“那实际上呢?”符有地眯起眼睛,盯着林向东。
“实际上,”林向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火的钢铁一样坚硬,“我们要让大家明白,为什么我们干得最多,却吃得最差。为什么元老的一张条子,比我们的人命还重。”
他指了指符有地的伤腿:“大哥,你的腿是为了元老院断的。但他们把你当成磨损的齿轮,扔进了废料堆,还要踩上一脚。你甘心吗?”
符有地的咬肌剧烈鼓动着,像是有条蛇在皮肤下游走,眼里的怒火在燃烧:“我不甘心。以前我觉得是命,是首长恩赐我们这口饭。但最近我想明白了,这饭是老子用命换的,不是恩赐!没有老子在前面挡子弹,他们早被明军剁成肉酱了!”
“对。”林向东站起来,从床底拿出那本手抄本。他没有打开,只是郑重地按在封面上,“这世上有一种道理,首长们藏着掖着不敢让我们知道。因为一旦我们知道了,他们就再也坐不稳那个位子。”
“我们要怎么做?”张小雷推了推眼镜,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一种被点燃的渴望。
“渗透。”林向东伸出三根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力。
“第一,控制命脉。小雷,你是发电厂的,你要搞清楚,切断哪几根线路能让百仞城彻底瘫痪,但又不损坏发电机组。老赵,你要摸清铁路的调度规律,怎么能在不动声色间让运煤车停在半路上,把工业区变成死城。”
“第二,掌握武力。”他看向符有地,“有地大哥,港口和建筑队里有很多像你这样的退役兵。他们有纪律,见过血,而且满腹牢骚。把他们聚拢起来,那是我们的骨头,是我们的纠察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传播‘新思想’。”林向东拍了拍那本册子,“我正在把它翻译成大家能听懂的土话。不要说什么‘布尔什维克’,太拗口。就说‘劳工神圣’,就说‘天下是劳动者的天下’。要让工友们知道,没有我们,元老连电灯泡都换不亮,连一滴水都喝不上。”
老赵深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团浓雾,掩盖了脸上的表情:“这招狠。元老院那帮老爷,离了电、离了铁路,比大明的地主还不如。地主好歹还会骑马射箭,咱们这些首长,除了几个搞技术的,剩下的连鸡都不敢杀。”
“但是向东,”符有地突然问道,声音里透着担忧,“如果政保局发现了怎么办?冉耀那条毒蛇,鼻子比狗还灵。”
林向东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想起了王洛那天在酒馆里的警告,那种绝望的孤独感。
“所以,我们需要这层‘技术互助’的皮。”林向东冷冷地说,“而且,我们要快。我听说元老院马上要召开全体大会,通过一部《特别治安法》,那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在这之前,我们要把地火烧到他们脚底下,让他们烫得跳起来。”
“为了苏梅?”张小雷小声问。
“不,”林向东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而辽远,“苏梅只是个导火索。为了我们不再是‘会说话的工具’。为了我们的孩子以后不用像狗一样乞求他们的施舍。为了像人一样活着。”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停在半空。
“为了新世界。”
啪。
符有地那只布满老茧、少了一根手指的大手毫不犹豫地盖了上去。
接着是满是煤灰的老赵的手。
最后是颤抖却坚定的张小雷的手。
四只手重叠在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在这个充满了机油味和海腥味的狭小房间里,一个注定要颠覆庞大穿越者帝国的幽灵,正式诞生了。
林向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流遍全身。他突然想起那本书里的一句话,他稍微改动了一下,低声念了出来:
“除了锁链,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而我们将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
与此同时,百仞城,办公厅档案室。
深夜的寂静中,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王洛正在整理旧文件。他看似在工作,实际上目光一直透过窗户,死死盯着远处工业区那明明灭灭的灯火,像是在守望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老王,还没睡呢?”
一个阴冷、毫无起伏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王洛的手剧烈抖了一下,一份文件失手滑落。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身材瘦削的男人正靠在门口。那是临高的梦魇——政保局局长,冉耀。
“冉局长,”王洛扶了扶眼镜,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掩饰住内心的慌乱,“这么晚了,来查资料?”
“随便转转,睡不着。”冉耀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弯腰捡起那份文件,随手拍了拍灰尘,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抚摸一只猫,“最近工业区的气氛不太对劲。治安报告多了很多‘聚众酗酒’的记录。我想查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源头。”
王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他脸上依旧是一副颓废且玩世不恭的表情:“工人嘛,压力大,喝点酒发发牢骚,打个架,正常。大明朝那会儿还闹民变呢,咱们这儿有饭吃,闹不起来。”
“是吗?”
冉耀走到王洛的书桌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桌上的一堆废纸,最后停留在那个放在角落里的Zippo打火机上。
他拿起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拨。
咔嚓。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簇蓝色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跳动,映照出冉耀那张惨白的脸。
“这弹簧换新的了?”冉耀盯着那火苗,似笑非笑,“钢口很好,回弹有力。手工非常不错,绝对是六级以上钳工的手艺。老王,你最近交游广阔啊,连这种级别的技师都愿意给你干私活?”
王洛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知道,冉耀不是在问打火机,他是在问那个修打火机的人。那条毒蛇已经嗅到了味道。
“找了个路边的修车工帮忙弄的,给了两包烟。”王洛伸手拿回打火机,合上盖子,切断了那簇火苗,“怎么,政保局连这个也要管?”
“不,我们不管修打火机。”
冉耀盯着王洛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充满了戏谑和残忍,“我们只管那些试图点火的人。”
冉耀转身离去,黑色的风衣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消失在走廊深处。
“别玩火,老王。”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带着回响,“这纸糊的房子,烧起来可是不分贵贱的。把自己烧死了,就不划算了。”
王洛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发烫的打火机,指关节泛白。
他看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夜色,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他知道,留给林向东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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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午木的阴影
1648年12月10日,百仞城,政治保卫局(总局)大楼。
这栋通体灰色的混凝土建筑,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矗立在百仞城的角落。归化民私下里称它为“阎王殿”。这里没有一扇窗户朝向街道,却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贪婪地窥视着整个临高。
冉耀坐在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份加急报告,发出令人心悸的笃笃声。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台灯惨白的光圈笼罩着桌面,将他的脸切割得半明半暗。
他对面站着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行动处干部,低垂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是说,”冉耀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却让室温仿佛骤降了几度,“短短一个月,这个所谓的‘技术互助会’,已经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到了二百多人?而且全是重工、电力、交通口的关键岗位?”
“是……是的,局长。”一名干部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起初我们以为只是工人们凑在一起喝酒发牢骚。毕竟最近通货膨胀厉害,大家都有怨气。但是……”
“但是你们发现,他们的聚会有记录,有纲领,甚至有暗号。”
冉耀拿起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远距离偷拍的,画面颗粒感很重,但依然能看清林向东正站在一张摇晃的桌子上,挥舞着拳头,神情激昂。
“这不是发牢骚,这是在建党。”
冉耀猛地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巨幅临高地图前。那上面,红色的标记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博铺工业区和百仞滩周围,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疹子。
“他们很聪明,没有去煽动那些大字不识的苦力,而是瞄准了我们的技术工人。那是元老院工业体系的大动脉。”冉耀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的重机厂位置,“林向东,芳草地一期生。也就是我们亲手养大的狼崽子,现在长牙了,想咬断喂食的手。”
“局长,要抓捕吗?那个林向东现在就在重机厂宿舍。”
“抓一个林向东有什么用?杀头?把他变成烈士?让工人们把他供在神龛上?”冉耀摇了摇头,“我要的是那份名单。我要知道哪些血管里长了瘤子,然后一次性切干净,不留后患。”
他突然转过身,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刺向那两名干部。
“而且,我更感兴趣的是,那颗火种是谁给他们的。林向东虽然聪明,但他毕竟是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下长大的,他写不出那样……那样具有煽动性和理论深度的纲领。除非,有‘内部人’在教他。”
冉耀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拘捕令。上面的名字让他停顿了一秒,那是元老的名字。但他随即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了纸张。
“执行‘静默行动’。第一组,去档案室,请王洛元老去‘符离集疗养院’喝茶。注意,要体面,他毕竟是元老,别让外人看见。第二组,带上特勤队,去博铺港,收网。”
……
同日,晚20:00,博铺港务局货仓区。
狂暴的海风呼啸着穿过堆积如山的集装箱,掩盖了许多不祥的声音。
符有地正带着几个老兄弟挤在一个废弃的集装箱里开会。这曾是穿越带来的标准集装箱,如今已锈迹斑斑,被用作临时仓库。
桌上放着一本那个最要紧的东西——《互助会会员名录及联络暗号》。
“向东说了,这东西不能留纸质的,太危险。那是几百颗脑袋。”符有地指着名册,沉声说道,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上满是严肃,“今晚大家把它背下来,分头记,然后立刻烧掉。”
突然,集装箱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噗。
那是装了消音器的左轮手枪射击的声音。
作为久经沙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符有地的神经瞬间紧绷到了极限。
“灭灯!”他低吼一声,同时一脚踹翻了桌子。
几乎是同时,集装箱的铁门被猛地撞开。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束像利剑一样刺破黑暗,让人睁不开眼。紧接着是冰冷的暴喝声:“政保局办案!所有人抱头蹲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操!是‘黑狗子’!”一个年轻工人惊慌地想要往后门跑,还没迈出两步。
砰!
一声枪响。年轻人的小腿暴起一团血雾,惨叫着倒地翻滚。
这帮人不是普通的治安警察,是政保局的行动队,专门干脏活的精锐,出手就是奔着废人去的。
“别动!都别动!”符有地大喊,制止了兄弟们的盲动。他知道,在这些职业杀手面前,乱动就是送死。他举起双手,慢慢站了起来,挡在众人身前。
“我是这里的头儿。”符有地挡在翻倒的桌子前面,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悄悄摸到了桌子底下。那里藏着他私自截留的一枚土制炸弹——那是之前在矿山开山炸石时,报损“哑火”扣下来的。
一名政保局的小队长走了进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符有地的脑袋。
“符有地,前伏波军连长。啧啧,你也算是为元老院流过血的功臣,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小队长的目光越过符有地,贪婪地落在了桌角那本还没来得及烧毁的名册上。他的眼睛亮了。
“把那本子拿过来。”
符有地笑了。那张满是风霜、带着伤疤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而决绝的快意。
“长官,想要这本子?”
“少废话!给我!”
“这本子可是有好几百个名字呢。”符有地慢慢地说,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有了它,你们就能升官发财。没了它……你们就得挨骂。”
“你想干什么?!”小队长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扣动扳机。
砰!
子弹击中了符有地的左肩,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血花飞溅。但他没有倒下,反而借着这股冲击力,猛地向后倒去,一把抓起那本名册,同时拉响了手中土制炸弹的导火索。
嗤——!
导火索燃烧的白烟在黑暗中如此刺眼。
“向东!别回头!干死这帮狗日的!”
符有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声音穿透了风雨,像是最后的冲锋号。
他把名册死死塞进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护住,整个人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扑向了那个小队长。
“卧倒——!”小队长的声音变了调。
轰!
巨大的爆炸声撕裂了夜空。废弃集装箱的铁皮像纸片一样被气浪掀飞,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
那个关系着几百个家庭生死存亡的名单,连同符有地那个残缺的身体,瞬间化为了灰烬。
……
晚21:30,重机厂职工宿舍。
林向东正在擦拭一把扳手。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
林向东的手抖了一下,沉重的扳手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在他的脚趾上。
但他没有叫,甚至感觉不到疼。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方向……那是港口。
几分钟后,门被撞开了。
张小雷浑身是血(那是别人的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白得像纸一样,眼镜也碎了一半。
“向东哥……没了……全没了……”张小雷哭得像个孩子,声音破碎不堪,“有地大哥……炸了。政保局的人包围了仓库,大哥为了毁掉名单……把自己点了。”
林向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并没有预想中的嚎啕大哭。他感到一种极度的、诡异的平静。耳边的雨声消失了,世界仿佛变成了黑白默片。
那个总是笑呵呵说“腿断了正好不用出操”的汉子,那个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说“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们”的大哥,就这么……变成了灰?
“向东哥,快跑吧!”张小雷抓着他的袖子拼命摇晃,“政保局的人肯定马上就到这儿了!虽然名单烧了,但他们知道你是头儿!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林向东没有动。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扳手,重新握紧。
跑?
往哪跑?
逃回大明?那是人吃人的地狱。逃去深山?那是野兽的世界。
林向东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王洛被带走前,通过一个秘密信道传给他的那张字条。
上面只有四个字,字迹潦草而急促:
“丢掉幻想”。
是的,丢掉幻想。
他曾经还天真地幻想过,通过“大罢工”这种温和的手段,逼迫元老院回到谈判桌,争取一个《劳动保护法》。他以为只要不动摇元老院的统治根基,那些自诩文明的首长们会像传说中那样“开明”。
但符有地的血,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没有什么开明,只有你死我活。元老院宁可炸毁港口,宁可杀光工人,也不会允许任何不可控的组织存在。
在这个丛林里,你要么是猎人,要么是猎物。
“小雷。”
林向东睁开眼睛。脸上的悲伤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冷静。那种冷静属于精密运转的杀人机床,属于即将出膛的复仇炮弹。
“别哭了。把眼泪擦干。那是懦弱的水。”
“向东哥?”张小雷止住了哭声,被林向东的眼神吓到了。
“通知所有小组。”
林向东走到床边,一把拉出床底那个沉重的工具箱,打开盖子。
里面不是锤子和螺丝刀。
那是这一个月来,大家利用工厂废料,在深夜偷偷车削、组装的二十几把短管霰弹枪,和几十枚用无缝钢管改装的自制手雷。
那是牙齿。
“原定的‘断路器计划’取消。”
“取消?”张小雷愣住了。
“罢工是跟老板谈价钱用的。现在,他们要我们的命。”林向东拿起一把霰弹枪,熟练地拉动枪栓。
咔嚓。
清脆的上膛声在房间里回荡。
“我们不罢工了。我们暴动。”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
明天,1648年12月11日。元老院全体大会召开的日子。所有的元老,无论是精英还是蛀虫,都会聚集在百仞城那个金碧辉煌的大礼堂里。
“通知老赵,截停今晚那趟运煤车,把路给我堵死。通知电厂,今晚十二点,全城断电。”
林向东走到门口,戴上了那顶染着机油的工装帽,压低帽檐。
“告诉弟兄们,咱们不去谈判桌了。”他伸出手指,指了指窗外那座灯火辉煌、高高在上如同神国的百仞城。
“我们去把电闸拉下来。要黑,大家一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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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赤色黎明
1648年12月11日,凌晨00:15。临高,百仞滩发电厂。
巨大的蒸汽轮机叶片高速旋转着,切割着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低频轰鸣。这种嗡嗡声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早已成为了临高这座城市的背景音,就像心脏跳动的声音,平时被人忽略,只有在骤停时才会让人感到窒息的恐惧。
中控室里,张小雷的手按在那个红色的紧急制动总闸上,手心全是滑腻的冷汗。
墙上的石英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是沉重的铁锤砸在他的心坎上。
“向东哥说,只要拉下这个,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旁边的副值班员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此时正哆嗦着看着张小雷,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张小雷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符有地身上那种硝烟味。脑海里闪过那个总是把罐头让给他吃的大哥,在火光中决绝赴死的脸。
“本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张小雷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以前我们以为只要好好干活就有路,结果那条路是通向炉渣坑的。我们只是燃料。”
秒针指向了12点15分00秒。
“为了大哥。为了不想当燃料。”
张小雷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下了总闸!
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切断了备用线路的自动切换装置。
嗡——
那种维持了十几年、仿佛亘古不变的低频轰鸣声,在一瞬间发生了怪异的变调。巨大的惯性让涡轮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随后是一连串泄压阀开启的尖啸,最终,一切归于死寂。
同一时刻。
几公里外的百仞城,以及更远处的博铺工业区,所有的灯光——路灯、车间照明灯、探照灯、居民楼的万家灯火——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原始的黑暗。
……
凌晨00:20,百仞城,元老院大礼堂。
这里原本灯火通明,正在进行《特别治安法》预备会议的通宵场。几百名元老正在享用着精致的夜宵,争论着条款细节,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香烟的味道。
突然的黑暗引发了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停电了?”
“备用电源呢?电力部的谁在?快去看看!”
“妈的,空调停了,热死了!后勤是怎么搞的?”
元老们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多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设备故障,甚至有人还在黑暗中抱怨咖啡洒了。毕竟在这个时空,只有他们掌握着电力的奥秘,没人觉得会有“野蛮人”敢动电厂,更没人相信有人懂怎么切断备用电源。
“肃静!都肃静!”
黑暗中,执委会主席威严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几束强光战术手电亮起,那是全副武装的警卫连士兵冲了进来,光柱在黑暗中乱晃,照亮了一张张惊愕的脸。
“报告主席!电话线不通了!”一名通讯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内网电话全部没信号,我们要联系总参谋部,但是交换机没反应!物理线路可能被切断了!”
“用无线电!步话机呢?”
“试过了!也是一片盲音!有人在特定的频段实施了强电磁干扰!这是专业的!”
恐慌,终于像瘟疫一样在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神族”中间蔓延开来。
他们习惯了动动手指就能调动千军万马,习惯了隔着屏幕像上帝一样监控整个世界。但现在,屏幕黑了,电话断了。他们瞬间从云端跌落,变成了聋子、瞎子。
更可怕的是,窗外传来了隐约的枪声。
不是那种零星的走火,而是密集的、有节奏的排枪声。
那是米尼步枪特有的爆鸣。
……
凌晨00:30,百仞滩外围,伏波军第二步兵营驻地。
营长赵得胜站在操场的高台上。他是第一批归化民军官,参加过惨烈的澄迈战役,胸前挂满了勋章。但此时,他亲手撕掉了领章上的元老院徽记,胳膊上系着一条鲜红的布带。
台下,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黑暗中肃立,只有几支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映照出一张张年轻而困惑的脸。
“弟兄们!”赵得胜的声音沙哑而悲愤,在夜空中回荡,“刚才得到的确切消息,政保局那帮狗杂种在港口炸死了符有地连长!那个在广东背着我们伤员跑了十里路的老连长!那个把最后一口水让给新兵的符大哥!”
士兵中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吼,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符有地在军中威望极高,那是真正的生死兄弟,是军魂。
“首长们说,我们是伏波军,是保家卫国的。可现在的首长,只顾着给自己修别墅,给自己的狗治病!他们身边全是冉耀这种奸臣!他们想把我们当成看门狗,用完了就杀!这《特别治安法》,就是要卸磨杀驴!”
赵得胜猛地拔出指挥刀,刀锋指向灯火全无的百仞城。
“今晚,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清君侧!我们要去问问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这大宋澳洲行在,到底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他们五百个人的私产!”
“清君侧!除奸佞!”
五百个喉咙发出的吼声,震碎了临高的夜空,甚至盖过了海浪声。
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并没有进攻防御森严的百仞要塞,而是掉转枪口,像一把尖刀,直扑博铺港——那里是元老院的命根子,是所有机器的心脏。
……
凌晨01:00,博铺重工业区,第一化工厂。
林向东站在巨大的合成氨高压反应塔下。
这个高达几十米的庞然大物,是临高工业皇冠上的明珠。没有这东西,就没有化肥,就没有无烟火药。元老院引以为傲的农业神话和横扫千军的军事霸权,一半都维系在这个巨大的铁罐子上。
现在,这个铁罐子的关键阀门上,绑着整整二十公斤的高爆炸药。红色的雷管引线像血管一样缠绕在钢铁之躯上。
“向东,都已经布置好了。”老赵拎着一把霰弹枪跑过来,脸上带着黑灰,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铸造厂、发电厂、兵工厂的母机车间,凡是他们这帮二世祖造不出来的关键设备,全都安了‘大家伙’。”
“很好。”林向东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他拿起一个铁皮卷成的大喇叭,连接到了早已准备好的、由独立蓄电池供电的厂区广播系统上。
滋——滋——
刺耳的电流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通过无数个高音喇叭,传遍了整个博铺港,甚至顺风飘到了几公里外的百仞城。
“喂,喂。各位元老,各位首长。晚上好。”
林向东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工匠在校准精密仪器时的精准与冰冷。
“我是临高重机厂六级技师,林向东。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归化民’,或者‘耗材’。”
百仞城的大礼堂里,元老们死死盯着那个发出声音的方向,不少人脸色惨白,手中的咖啡杯跌落在地。
“现在,我要通知你们几件事。”
“第一,伏波军第二步兵营已经接管了博铺工业区的防务。任何试图强行闯入的企图,都会被视为战争行为,我们会坚决回击。”
“第二,我们在合成氨塔、高炉风机、特种钢轧机以及发电厂汽轮机上,安装了足以将其彻底摧毁的炸药。引爆器就在我手里。那是我们归化民自己配方、自己制造的炸药,威力有多大,你们教过我们,你们最清楚。”
广播里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嘲讽,回荡在夜空中。
“我知道你们有教导总队,有特种部队。你们也许能杀了我,也许能在一小时内攻占工厂。但是,只要我按下开关,或者我的心跳停止,这套起爆系统就会自动触发。”
“元老们,你们不是最讲究‘工业党’的逻辑吗?那我们就来算笔账。”
“你们可以杀了我们,但代价是,临高将在一夜之间退回1630年。没有电,没有化肥,没有机加工能力,没有抗生素。你们将不得不重新去种地,去像大明的流民一样面对饥荒和瘟疫,面对明军的围剿。你们那些娇生惯养的子女,能活过第一个没有空调和抗生素的冬天吗?”
大礼堂里一片死寂。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所有元老的心脏。他们不怕死,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渴望过战死沙场。但他们怕穷,怕脏,怕失去现代文明的庇护。
那种由奢入俭的恐惧,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噩梦。
“你想怎么样?!”一个元老忍不住对着黑暗怒吼,声音颤抖,“你要造反吗?!”
广播仿佛听到了这声怒吼,林向东的声音继续传来,不急不缓:
“不,我们不想造反。我们只是想拿回属于我们的那一份——作为‘人’的那一份。”
“我们要求谈判。就在现在,就在博铺港。”
“条件只有三条:”
“一、立刻废除《特别治安法》,解散政治保卫局,审判冉耀等手上沾满工人鲜血的罪犯。”
“二、成立‘临高工农兵代表苏维埃’。元老院必须交出行政权,仅保留作为‘荣誉顾问团’和‘技术专家组’的地位。凡是有真才实学的元老,我们养着,敬着,依然是导师;凡是只会吃喝玩乐、搞政治斗争的废物,自己去劳动改造。”
“三、所有生产资料——工厂、矿山、土地,收归苏维埃全民所有。废除元老及其亲属的一切特权。”
“给你们半小时考虑。半小时后,如果不派代表来,我就先炸掉一号高炉听个响。”
林向东放下了话筒。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群面容坚毅的工人和士兵。他们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身上沾满了油污和泥土,但他们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像星星。
在他们头顶,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并没有月光,只有远处化工厂未熄灭的余烬发出的暗红光芒,映照在那个巨大的合成氨塔上。
那就像是一座碑。一座旧时代的墓碑,也是一座新世界的界碑。
“向东,他们会来吗?”张小雷紧张地问,手心里全是汗。
林向东从怀里掏出那个修好的Zippo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
蓝色的火苗在海风中摇曳,看似脆弱,却始终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他们是‘经济理性人’。”林向东看着那团火,眼神深邃得像大海,“为了空调,为了马桶,为了活下去,他们会跪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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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新世界的阵痛
1648年12月11日,凌晨01:30。临高,百仞城大礼堂。
备用柴油发电机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咳嗽声中启动了。昏黄不定的应急灯光勉强照亮了大礼堂,但这光亮并没有驱散恐慌,反而将元老们那一张张苍白、扭曲且满是虚汗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必须马上进攻!调动教导总队!这是叛乱!是反人类罪!”
讲台上,一名军方背景的激进派元老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手里的格洛克手枪拍得桌子砰砰作响,“如果向这群泥腿子低头,我们就完了!今天他们敢要工厂,明天就敢睡我们的女人!这是底线!”
“底线?你他妈疯了吗?!”
工业口的大佬、“计委”一把手马千瞩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椅子。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深层的恐惧而颤抖。
“那是合成氨塔!是一号高炉!是全套的母机体系!如果那是假的,你可以拿你的底线去赌。但如果是真的,只要哪怕一颗手雷响了,临高的工业能力就会直接归零!归零你懂吗?!”
马千瞩指着那个军方元老的鼻子怒吼:“我们要花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造出替代品!这期间怎么办?没电没药没化肥,你去跟李自成的几十万流民拼大刀吗?你去喝凉水治霍乱吗?!”
大礼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发电机沉闷的轰鸣声在回荡。
马千瞩的话像一记重锤,击碎了所有人的天灵盖。
元老院看似强大,拥有横扫东亚的武力,其实极度脆弱。他们就像是驾驶着高达的婴儿,一旦高达没电了,随便一个明朝老农就能掐死他们。而绝大多数平日里只负责举手投票、享受生活的“酱油元老”,根本无法想象失去空调、抗生素和抽水马桶的日子。
“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当流民。”
角落里,一个平日里只关心二次元手办的年轻元老哭丧着脸,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如果……如果他们只是要废除特权,保留我们的专家待遇……我觉得……可以谈。”
“叛徒!软骨头!”
“闭嘴!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另一个元老站了起来,眼眶发红,“那个林向东我认识,是个理性的技术员。他说得对,我们自诩是‘经济理性人’,为了保住那点可笑的面子把家底炸了,那是傻逼才干的事!活着才有输出!”
分裂,像一道巨大的地质裂痕,瞬间崩碎了元老院那虚伪的团结。
在生存和享乐的本能面前,所谓的“千秋万代”和“殖民霸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经过一轮混乱、嘈杂而屈辱的投票,主战派被已经动摇、倾向于保命的宪兵强行按在了座位上。
十分钟后,执委会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支打着白旗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
凌晨03:00,博铺港,露天煤场。
细雨如丝,空气中弥漫着湿煤粉、机油和臭氧混合的味道。
林向东坐在一堆废弃的枕木上,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个连接着起爆器的开关。他对面,坐着面色铁青、仿佛苍老了十岁的马千瞩。
没有长桌,没有鲜花,没有外交礼仪。只有周围全副武装、满脸煤黑的工人纠察队,以及远处黑洞洞指向这里的岸防炮口。
“你们赢了。”马千瞩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林向东,我记得你。你是芳草地第一期最好的学生之一。我亲自教过你机械制图。这就是你给老师的回报吗?”
“首长……不,马老师。”林向东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胜利者的狂妄,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您教我制图,是因为您需要有人替您画图。您教我微积分,是因为您需要有人替您算弹道。这是一笔交易。我用我的劳动,换取了知识。我们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马千瞩冷笑一声,眼神锐利,“没有我们带在脑子里的科技树,你们现在还在大明当饿殍!是我们给了你们生命,给了你们文明!你们这是忘恩负义!”
“不。”林向东打断了他,目光直视这位曾经高不可攀的工业巨头,“是工业给了我们文明。而你们,只是碰巧掌握了图纸的……‘守门人’。”
他转过身,指了指身后那巨大的、在夜色中如怪兽般的工厂轮廓。
“马老师,您知道吗?这十年来,这工厂里的每一颗螺丝,都是我们亲手拧上去的。每一炉钢水,都是我们冒着高温看着出炉的。其实……我们早就学会了。我们只是缺一个站起来的机会,缺一个不再跪着要饭的机会。”
林向东把一份沾着煤灰的文件推了过去——《关于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高)及聘用澳洲专家团的协议》。
“签了吧。我们会保障所有技术元老的生命安全和优厚待遇。你们依然可以喝咖啡,住别墅,搞研究。但行政权、军权、财权,归苏维埃。归劳动者。”
马千瞩看着那份文件,拿着钢笔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知道,这一笔签下去,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族”时代就彻底结束了。他们将从这片土地的主人,变成这里的“高级打工仔”。
但他别无选择。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挂满炸药的合成氨塔。那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图腾,也是他的命。
“好。”马千瞩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签下了名字。
“林向东,希望你们真的能玩转这套系统。”马千瞩把笔扔在桌上,语气中带着一丝诅咒般的预言,“工业……是很残酷的。它不讲情怀,只讲效率。等你们坐上这个位置,你们会发现,自己也会变成你们曾经讨厌的样子。”
“我们有手,有脑子。”林向东收起文件,站起身,“而且,我们比你们更不怕苦。”
……
黎明时分,百仞城。
枪声彻底稀疏了下来。最顽固的政保局大楼已经被伏波军第二营攻破。
冉耀没有跑。
当赵得胜带着士兵冲进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办公室时,冉耀正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个燃烧的铁盆,里面是无数绝密档案化作的灰烬,像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结束了,冉局长。”赵得胜枪口指着这个曾经让全临高止啼的男人,眼中喷着火。
冉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而轻蔑的微笑:“赵营长,恭喜啊,成了开国功臣。不过,我给你们留了个礼物。”
“什么?”
“那些档案。”冉耀指了指火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那是所有潜伏在大明、东南亚甚至欧洲的特工名单,以及海外银行所有的黑金账户密码。我烧了。就在刚才。”
“从今天起,这套覆盖东亚的情报网……瞎了。你们成了睁眼瞎。”
“你——!老子毙了你!”赵得胜大怒,举起枪托就要砸。
“别动怒。”冉耀整理了一下衣领,从容地站了起来,主动伸出双手,“带我去审判吧。我等着看,看你们这些泥腿子怎么治理这个国家。杀人容易,管人……呵呵,你们很快就会怀念我的。没有我这把脏刀,你们镇得住这几百万归化民吗?”
……
1648年12月12日,清晨。
雨终于停了。东方的海面上,一轮红日正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将血红色的光芒洒在百仞城的城头。
那面象征着元老院统治的蓝底北极星旗缓缓降下,跌落在泥尘中。
一面崭新的红旗——那是纺织女工们连夜用红布缝制的,上面用黄漆画着粗糙却有力的锤子和镰刀——在晨风中第一次升起。
林向东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他的中山装上沾满了油污、血迹和煤灰,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尊刚出炉的生铁雕像,粗砺而沉重。
“感觉如何?主席同志。”
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王洛被人搀扶着走上了城头。他刚从“疗养院”被救出来,被折磨得脱了形,脸色苍白,但镜片后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
林向东转过身,向王洛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然后递过去一支从马千瞩那里缴获的高级古巴雪茄。
“感觉……很重。”林向东诚实地回答,没有点烟,“刚才电力部的人来找我,说煤炭库存只够三天了。鸿基煤矿那边还是元老院控制区,得派兵去打,或者去谈。还有,广州那边发来急电,问为什么今天的物资船没到。如果断供,广州几十万张嘴就要吃饭,就要闹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晨风,却感觉肺里像是塞满了铅块。
“推翻他们只用了一个晚上。但要顶替他们……王老师,我觉得我快被压垮了。”
王洛笑了,他靠在城墙垛口上,看着下面欢呼雀跃、载歌载舞的工人和士兵,眼神悲悯。
“这就是代价,向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把这几百万人的生计、把这个庞大国家的命运,硬生生扛在肩上。”
王洛指了指远处那些依然被软禁在别墅区里的元老们,那里虽然失去了权力,却依然宁静。
“你知道吗?其实很多元老此刻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可以卸下‘神’的面具,安心当个混吃等死的富家翁了。只要苏维埃养着他们,他们乐得清闲。而你……”
王洛转过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深深地、审视地看着林向东。
“你现在是新的‘元老’了。你有枪,有粮,有工厂,有绝对的权力。你想过没有,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变成什么样?你的孩子,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席公子?你们会不会变成新的500个?”
林向东沉默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那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手抄本。那是屠龙的刀,也是照妖的镜。
“我不知道。”林向东把那支昂贵的雪茄掐灭在粗糙的城墙砖上,火星被风吹散,“王首长……不,王老师。书上说,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也许我会变,也许小雷会变。”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百仞城,看向更加遥远的北方——那里是幅员辽阔却依然处于蒙昧的大陆,是四万万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
“但至少,今天,此时此刻。”林向东的声音变得像钢铁一样坚定,“我们不再是磨损的齿轮,也不再是磕头的奴才。我们站着。”
“那就走吧。”王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澳洲人的老本够你们吃几年,但这之后,路怎么走,得靠你们自己去摸索了。”
林向东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那顶满是油污的工装帽。
“警卫员!”
“到!”年轻的张小雷跑了过来,背着那把由于过度射击而枪管发蓝的步枪,脸上还带着未擦干的泪痕和血迹。
“备车。去重机厂。”林向东看了一眼手表,“今天的一号高炉还要出铁。我不去盯着,那帮新学徒我不放心。”
晨光中,林向东大步走下城墙。
他的背影不再像个谨小慎微的技术员,而像是一个背负着巨大包袱、却依然倔强前行的行者。
在他身后,那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这铁与火的辩证法中,唯一的、永恒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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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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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很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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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48年革命,太早了,又是工业革命又是对外殖民,哪来的革命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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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设定不对,剧情有点强行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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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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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07:34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明的普民要真这么容易被鼓动起来反抗,朱由检早就在煤山荡秋千了,哪还用拖到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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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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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昨天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500废干啥都废,但在政治站位这块比谁都敏锐,来穿越的多多少少带点黑料想来当人上人的,怎么可能还在工业革命和全球殖民的时候把社会主义思想和现代的生产资料让给土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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