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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1697年,夜,长江航道上空。
“弗朗茨号”正像一只巨大的夜鸟,压低了身姿,沿着长江那漆黑的脊背贴地飞行。
前方那架Y-1“鸿雁”此刻已经不再是一个遥远的亮点,它的尾灯清晰可见,像是一盏在冥河上引渡的灯笼。在它的指引下,Y-2庞大的机身缓缓穿过太子寺上空的薄雾,向着漳湖镇的方向切入。
下方,第四艘负责引导的伏波军巡逻艇刚刚被甩在身后。它的探照灯光柱在浑浊的江水中画出了一道笔直的白线,直指前方那个光芒万丈的终点——清洁洲。
驾驶舱内,除了引擎的低吼,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张翼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那架Y-1的轨迹。他的双手像铁钳一样钳住操纵盘,手背上的青筋随着每一次微小的修正而暴起。
襟翼已经展开到30度。这架三十吨重的巨兽此刻正顶着巨大的空气阻力,在一股看不见的升力钢丝上艰难维持着平衡。
“速度?”张翼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吞咽沙砾。
“一百……二十五。”索菲伯爵夫人的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那个标着“Airspeed”的仪表。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汗水顺着精致的下巴滴落在丝绸裙上,但她的声音出奇地稳定——那是面对断头台时特有的僵硬冷静。
“进气压力?”
“二十英寸汞柱。都在绿区。”
“好姑娘。”张翼低声嘟囔了一句。
他的右手离开了油门杆,摸向了那个决定命运的手柄——起落架控制杆。
“放下起落架。”
随着张翼的一声低吼,索菲伸出颤抖的双手协助他将那个沉重的手柄狠狠压到底。
哐——嗡——
机腹下方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是液压泵凄厉的尖啸声。巨大的主起落架破开气流,重重地锁定到位。阻力瞬间激增,机头猛地向下一沉。
“稳住!别掉下去!”张翼吼着,猛拉操纵盘,同时稍微推了一点油门来补偿阻力。
三盏绿灯在仪表盘上亮起。腿伸出来了。
而在那一帘之隔的客舱里,正在上演着一场超越阶级与信仰的仪式。
原本用来展示皇室威仪的机舱,此刻充满了末日的压抑。所有的灯光都被调暗,只剩下紧急出口指示灯那幽绿的光芒。
“Brace, brace! Head down, stay down!”
(防冲击!低下头!保持低头!)
那名澳宋安全员站在过道的最前端,声音嘶哑而严厉。他不再是那个不起眼的服务生,而是掌握着生死权杖的指挥官。
在他的吼声中,所有的尊卑贵贱都被抹平了。
身穿华服的奥地利女大公,不得不像她身边的侍女一样,弯下高贵的腰肢,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伯爵们,此刻双手抱头,肘部紧抵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
经济舱里,大昌洋行的职员、前往南京的投机商、归化民技术员……所有人紧紧挤在一起。
恐惧像电流一样在人群中传导。
有人开始低声啜泣,但更多的是祈祷。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一位天主教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声音颤抖。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旁边的澳宋归化民也闭上了眼睛,十指紧扣。
在这万米高空(现在只有几百米)的铁盒子里,上帝、佛祖与妈祖似乎坐在了一起。人们的手在黑暗中胡乱地抓着,不管身边是谁,只要是温热的活人就行。一位年轻的奥地利男爵紧紧握住了一位澳宋纺织女工的手,两人的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无线电频道里,那帮来自南京的喋喋不休的专家们终于闭上了嘴。他们知道,现在任何一句废话都可能导致机毁人亡。
只有雷震的声音,像定海神针一样,每隔几秒钟响起一次,简短、冷酷、精准:
“航向005,修正。”
“高度两百,稍低,带一点杆。”
“鸿雁01即将脱离,注意接管目视。”
前方的Y-1“鸿雁”突然向左急转,那是它在完成引导任务后的避让动作。
随着它的机影移开,一直被它遮挡的前方视野瞬间豁然开朗。
张翼感到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正前方,大约两公里处。
四道巨大的防空探照灯光柱,像四把利剑交叉在夜空中,在浓雾中切割出一个耀眼的“X”。而在那个“X”的下方,两条由助航灯光组成的平行线,像是一条通往天堂(或者地狱)的阶梯,在黑暗的大地上铺展开来。
安庆空军基地的跑道,到了。
强光刺得张翼几乎睁不开眼,但他不敢闭眼。
“看见了……”张翼喃喃自语,手心的汗水几乎让操纵盘打滑,“老雷,我看见灯了。”
“那就把它种下去,铁锤。” 耳机里传来雷震最后的指令,“落得轻点,别把你那个伯爵夫人的牙给磕掉了。”
张翼深吸一口气,双脚蹬住方向舵,对准了跑道中心线。
“索菲,”他第一次直呼其名,没有用敬语,“抓紧了。这一下会很疼。”
“看到了!我要下去了!”
当那四道交叉的探照灯光柱就在眼前时,张翼的瞳孔骤缩。
在那一瞬间,巨大的压力让他的大脑短路了。他忘记了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架三十吨重的四发客机,潜意识瞬间接管了身体——他以为自己还在那架敞篷的Q-1“雷公”里,正准备在一个短小的野战机场强行着陆。
他的手猛地向前推杆,试图做一个大角度俯冲,就像以前那是样,把飞机像标枪一样插向跑道头,然后在最后一刻拉起。
“别推!别推!那是运输机,不是强击机!”
耳机里,雷震的声音简直是在咆哮,那是看到死神降临时的惊恐:
“你这蠢货!你会把前起落架折断的!跟着下滑道!拉住!拉住!”
张翼被骂得猛然惊醒,慌乱中猛地向后拉杆。
但这架笨重的Y-2并不是灵活的双翼机。它对操作的响应充满了延迟。机头在最后一刻才猛然抬起,但巨大的下沉惯性已经无法消除。
轰——!!!
这不是降落,这是坠毁。
主起落架狠狠地砸在安庆基地的混凝土跑道上,发出如同爆炸般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压缩了液压避震支柱到底,仿佛要把飞机的龙骨震碎。
客舱里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行李架被震开,皮箱和手提包像雨点一样砸落在那些抱头祈祷的贵族身上。
巨大的反作用力将这架三十吨的巨兽重新弹回了空中。
“它不肯下去!它在跳!”索菲伯爵夫人尖叫着,双手死死抓住仪表板边缘,指甲抠进了皮革里。
飞机像一只受惊的海豚,在跑道上空做起了令人绝望的“海豚跳”(Porpoising)。
第二次砸地。
哐当!
这次更重。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解体。
第三次弹起。
这一次,飞机的机头高高扬起,濒临失速。
“压机头!给一点油!别让它失速!” 雷震的声音已经沙哑,“再砸一次它就散架了!”
张翼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但他强迫自己稳住手,轻轻推杆,在那一瞬间仿佛找回了一丝理智。
第四次接触。
这一次,飞机终于没有再弹起来,而是像一头累死的牛,重重地趴在了地上,所有的轮子都死死咬住了地面。
然而,死神并没有离开。
张翼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意识到周围的景象不对劲。
跑道两旁的跑道灯正在飞速后退,速度快得惊人。而前方……前方的跑道灯已经不多了!
因为刚才那几次剧烈的弹跳,他们实际上飞过了大半条跑道才真正接地。原本三千米长的跑道,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千米!
“刹车!怎么刹车!”
张翼的大脑又空白了一秒。Q-1是在草地上降落的,阻力大,刹车基本靠风阻和地面摩擦,很少用到机轮刹车。
“踩下去!脚尖!那是刹车!踩死它!” 雷震在耳机里疯狂大喊。
张翼如梦方醒,双脚猛地踩向方向舵踏板的顶部。
滋——!!!
刹车片瞬间抱死。
如果是在干燥的白天,这或许有用。但现在是安庆的深夜,大雾弥漫,跑道上覆盖着一层湿滑的水汽和苔藓。
巨大的惯性带着飞机在跑道上疯狂滑行。轮胎在湿滑的混凝土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尖啸,冒出滚滚白烟,却没有产生足够的摩擦力。
“停不下来!它停不下来!”
张翼看着空速表。
100节……90节……80节……
减速太慢了!
而在正前方的探照灯光柱中,跑道的尽头已经清晰可见。那里没有缓冲区,只有一片漆黑的虚空——那是清洁洲与小江心洲之间狭窄而湍急的长江水道。
“该死!该死!该死!”
张翼绝望地将刹车踩到了底,甚至感觉踏板都要被踩断了。但这架满载着奥地利皇室的钢铁巨兽,依然带着巨大的动能,不可阻挡地向着那冰冷的江水冲去。
“索菲!”张翼大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最后的决绝,“抓紧了!我们要下水了!”
张翼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强行驯服了这架象征着工业文明巅峰的精密机器。
“别想下去游泳!给我转!!!”
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漆黑江面,张翼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在那一刻,他彻底抛弃了雷震教给他的所有民航操作规范。他不再是一个试图驾驶客机的冒牌机长,他变回了那个驾驶着双翼机在地中海东岸里俯冲轰炸的疯子。
时速50节(约90公里/小时)。
在这个速度下,对于一架前三点式起落架的重型客机来说,猛打方向无异于自杀。巨大的离心力会瞬间撕裂起落架结构。
但张翼不在乎。他宁愿在地上打滚,也不愿去水里喂鱼。
他的右脚猛地踹向方向舵踏板的底部,死死抵住不动。
毁灭的旋转
砰!砰!
首先崩溃的是左侧主起落架的轮胎。因为剧烈的侧向摩擦,那两个一人高的橡胶轮胎像炸弹一样瞬间爆裂,发出了如同炮击般的巨响。
紧接着,巨大的侧向G力袭来。
“弗朗茨号”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右一歪,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右侧主起落架的液压支柱在无法承受的扭力下直接折断,断茬狠狠地戳进了跑道。
失去了支撑的右侧机翼轰然坠地。
滋——咔嚓——!!!
铝合金蒙皮与粗糙的混凝土跑道剧烈摩擦,爆出了一团耀眼的火花瀑布,在夜雾中显得凄厉而壮观。
飞机以此为支点,开始了一场恐怖的地面旋转。
也就是飞行员最恐惧的——“地面打转”(Ground Loop)。
巨大的惯性带着机尾横扫过来,整架飞机像是一个失控的陀螺,在跑道尽头的草地上疯狂旋转。
一圈……
离心力把驾驶舱里的两个人死死按在舱壁上,张翼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甩到了左边。
半圈……
前起落架终于也承受不住这种横向剪切力,在那声哀鸣中彻底崩断。机头重重地磕在湿软的泥土里,铲起漫天的草皮和泥浆。
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世界只剩下了金属的惨叫声、泥土的撞击声和物品破碎的声音。
静止的雕像
终于,在转了整整540度(一圈半)之后,这架伤痕累累的巨兽在一片泥泞的草地上停了下来。
机头距离长江冰冷的江水,仅仅剩下不到五十米。
那股巨大的、撕裂一切的噪音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安庆基地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以及远处越来越近的、密集的警笛声。
呜——呜——
十几辆红色的福特消防车和涂着伏波军迷彩的救援车,像一群发疯的公牛一样呼啸着冲过跑道。
还没等车停稳,几门高压水炮就对准了冒着白烟的引擎和断裂的起落架部位。
哗——!!!
白色的泡沫和水柱铺天盖地地喷洒下来,瞬间将这架黑黄涂装的飞机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
在泡沫覆盖的挡风玻璃后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仪表盘上的灯光大多已经熄灭,只剩下几个应急灯在微弱地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液压油味和泥土的腥味。
张翼依然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姿势。
他的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着那个已经歪掉的操纵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甚至因为充血而呈现出青紫色。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被泡沫遮挡的玻璃,胸口剧烈地起伏,但肺部仿佛忘记了如何工作,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他身边,索菲·冯·奥尔斯佩格伯爵夫人整个人蜷缩在副驾驶的座椅里。
她那件昂贵的丝绸长裙已经被撕破,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子,脸上沾满了油污和刚才碰撞时飞溅的灰尘。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她就像一尊被遗弃在大理石废墟中的希腊雕像,僵硬、苍白,连眼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两人就这样像石头一样呆坐着。
一秒。两秒。十秒。
直到窗外传来消防员用斧头劈开机身蒙皮的声音,直到扩音器里传来“疏散!疏散!”的吼声。
张翼那像生锈齿轮一样的脖子,才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他看向身边的索菲。
索菲也机械地转过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驾驶舱里交汇。没有劫后余生的拥抱,没有欢呼,只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彻底的虚脱。
张翼的喉结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到了。”
索菲伯爵夫人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无声地决堤而出,冲刷着她脸上那层属于哈布斯堡的、已经破碎不堪的骄傲与油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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