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Mousi 于 2024-2-27 09:31 编辑
莫斯第一次见到杨邦新是在一个下午。
朝东的房间已经有些昏暗,冬季单薄的天光勉强掠过厚重的木百叶,打亮一方小小的条几。条几边上,套着呢大衣的少女正在细细地擦拭着一个梅瓶。而在房间另一边,靠墙顶着一张桌子,上面凌乱地堆着一些文件。桌子的主人正撑着头看着亮光里的女仆。
“啊,你就是莫斯吧。”
听到来人的声音,桌子前的人显然有点慌乱,赶紧收回贪婪的目光,转过椅子,正襟危坐起来。
“回首长的话,小的莫斯给首长……”
“哎呀哎呀哎呀,不用这么客气,我们不兴这套。我叫杨邦新,啊,你叫我邦新就好。”
这位自称是杨邦新的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吓了莫斯一跳。
“元老院的光辉总算是照到我们这儿啦,哎呀新鲜血液啊,多少年没见到啦。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技术员,还有一位现在在观测场……”
杨邦新一把拉住莫斯的手,嘴快的像打字机,给人客套一下的时机都没留。
“来了我们这儿,也算是半个科研人员了。啊呀你的名字好啊,莫斯,搞科研,就是莫斯科了嘛,哈哈哈哈哈……”
“莫斯科是什么鬼……”莫斯一时有点懵,但嘴上还是应和着:“首长说的是,哈哈……”
于是,这两个帝国气象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就在这样一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中,开始了第一次会议。
第一节 第一天
“东西放一放,先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吧。”
莫斯跟着杨邦新,离开了那个挂着“丰城轮气象台”铜牌的小小房间,穿过大图书馆长长的走廊,往室外走去。
“你看我们这儿,这个环境,颐养天年啊,哈哈哈。我跟你说,我们以前不在这,在圣船,圣船你懂吗,那个破地方……”
听到“圣船”,莫斯刚想恭维两句,没想到对方直接评价为“破地方”,暗自庆幸话没出口。不过能说圣船破的,恐怕也只有元老了吧,毕竟就连香烟,“圣船”也是最好的。
“……当年抗击台风,也算是立了大功,结果呢,企划院忘了咱们啦。我看船上人是越来越少,东西么也坏的坏丢的丢,就琢磨着搬出来。结果你知道他们说什么?说建筑公司业务紧张,你想要办公室我们还想要办公室呢,还说雷达……啊,圣船站得高,看得远,让我们在那个铁皮盒子里坚持坚持。”杨邦新几乎忘了莫斯是归化民,差点说漏了嘴,一个激灵,从新入员工的兴奋里清醒过来了。
“这几年吧,我们国家的建设也取得了不少进步了,大家了富裕些了,企划院也总算是想起我们了,把我们搬到高山岭了。高山岭可是好地方啊,你看看,我们可是和大图书馆待一个房子呢,多高的级别啊。元老院对我们,还有我们的事业还是关照的,种田打仗,哪个不靠咱们出力,诸葛亮还要借东风呢……”
“都给挤到一间屋了,是挺关照的”,望着杨邦新挤出的笑容,莫斯腹诽。
从后门钻出图书馆,是一座小土山,虽然已经是冬季,热带地区的各种植物仍旧郁郁葱葱,仿佛完全不受小冰河期的影响。
拨开灌木,杨邦新领着莫斯沿着土路往上走。路边上零星摆着几尊石像,粗糙的雕工教人很难看出到底要表达什么,只能依稀辨认出是文臣武将。疯长的灌木几乎完全吞没了这些石像,看来已经很久没人来拜谒过他们了。
“小心点啊,这路也没修过,都是土路。”
“首长放心,不碍事的。小的过去都是更差的路哩。”
“这倒是,就伪明那些,那也叫路……”
“唔……首长,这路上的石像是为何而立啊?”
“哦,这儿不是大图书馆嘛,有的元老就养了猫什么的当宠物,还能捉耗子,后面宠物死了就埋山上了,还搞了石俑,真是狒狒的恶趣味。现在都没人来啦,就咱们跟他们形影相吊。”这说说的莫斯一阵恶寒。
土山不高,转两道弯就爬到了顶上。“哇”,莫斯一抬头,不由叫出了声。
山顶上除了天空就只有一块大草坪。草坪中间,精心修整过的鹅卵石小径通向白色的木围栏,里面远远地架着一些古怪的设施,有如孤零零的芦苇,在微风中似动不动。草坪边缘,两只羊正在悠闲地吃草。云影浮动,一束阳光慢慢倾下来,草坪仿佛要冒出水来,真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好地方吧”,杨邦新拍了拍怔住的莫斯,“我跟你说,全中国,哦不,全世界,你也找不出惬意的了。欢迎来到高山岭观测场……嘶……欸欸欸,四丰,起来起来,你个家伙别睡了。诶呀你这个,搞好了就回来嘛,不是说了有新同志来嘛。还有你搞好了没哦,你看看百叶箱也没关,羊你赶下去嘛,仪器很贵的……不好意思啊,都是半路出家做兼职的,难免毛手毛脚的。”
看来也不是那么惬意嘛,莫斯被一把拉回了现实世界。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观测员周四丰同志。”
“你好,周四丰,多多照顾了。”
“你好你好……”
“好了,赶紧下去吧,照顾啥,都要走了……以后要睡就到办公室睡,也不怕感冒。”
“谢谢首长,可是办公室全无灵感啊……”
“啧……”
“这人和首长关系真好。”莫斯心里想。
“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儿就是这样,钱少事情不多,人也懒散。这些年来来去去也不少人了,到这儿吧,甭管之前有没有,过一段时间呢,都会有个爱好,然后爱好变成副业,副业变成主业,就都走啦。就说这个四丰吧,来的时候也还有些干劲,现在呢,过两周就要去张好古那儿有干劲啦。我们还真是前途光明啊,各行各业都有我们的人哈哈哈。但是话说回来这也怨不得他们,现在各个部门都缺人,你们干部是稀有价值啊,哈哈哈。”
杨邦新讪笑着自顾自跨过木栅栏,全没看见后面莫斯脸色的变化:“这个地方恐怕真的呆不久啊……现在外面都是机会,升官的发财的……都是要走,要不随便做点事情就早点走算了,在这儿蹉跎几年光阴有什么意思嘛。哎,要不是从马上摔下来,烙下残疾,何至于此嘛。吴农相也真是的,怎么安排了这么个地方……”
“这边就是观测场了,这里面都是气象仪器,你看这个是百叶箱,打开来是温度计,看冷暖用的;这边是风速风向仪,看刮什么风,刮多大风的;这个是雨量筒,看下多少雨的……这些都是我们新造的设备,这边还有圣船上带下来的设备呢,你看这个叫自动站,还有能见度仪,不过时间久了都坏啦,你看锈都这么多啦,现在只好当纪念碑供起来。”
“首长,修一修得行吗,俺在天地会也经常……”
“现在还不行,我们知道他的原理,但不知道怎么造出来。术业有专攻嘛。就像吃饭的老爷未必知道庄稼怎么长,知道怎么长也未必能种好……”杨邦新后悔极了,多什么嘴嘛,所幸莫斯没有继续问下去,要不然为了元老院的秘密,恐怕只能背被俘手册了。
“知道为什么我们还顶着圣船的名字吗?当然啦,因为我们在那儿工作过很长时间,有感情啦。不过还有其他原因。当年我们在圣船上做天气预报,告诉大家台风来了,救了好多人的命,这是我们气象工作者的荣耀。以后我们还要把我们的工作铺开去,让更多人人不被洪水卷走,不被潮水淹死,让天下的农田连年丰收,让船舶往返平安!”杨邦新挥着手,得意于自己将懒得改名这种事情说的这么伟光正,但是这通云山雾绕半通不通的演讲显然没法打动莫斯丝毫。
“啊,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们现在3、4个人,一间屋子一块地的,以后啊,全国到处都要建设气象局、海洋局,你,就是国家中心的局长,元老。啊,以后学校里都要给你立项,学习力的著作。我们现在发展石头已经很快啦,你看广州、雷州、杭州、哪怕辽东、日本,我们都有观测站,未来前景很大啊……”莫斯还是不为所动,看来画大饼也没用啊。
杨邦新看着莫斯,莫斯看着脚尖。阳光早就移开了山头,观测场又回到了粗粝的灰扑扑的世界里。一阵风吹来,两人都打了个寒碜。
“算啦,实话告诉你吧。”杨邦新一屁股坐下来,颓然道,“什么海气环境中心啊,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根本没人在乎我们,连杂物间都能和我争办公室。总共3个人,我、我的女……生活秘书,还有小周,哦,还要算上你,小周走了,你来了,一进一出,还是三个。我看你也呆不久吧,我们这儿就是这样,小周算是时间长的,三天打鱼两天借调,也总算是待了一年多啦。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机会多,你们是宝贝啊。你们受了教育,有本事干我们这活,换到随便什么地方,要么钱比我们多,要么升的比我们快,要么钱多还升官快。年轻人要进步嘛,呆在这儿也耽误你们。真要等天下平定,恐怕才有我们出头之日哦。”
“其实吧,你要走我也不拦着,回你的农林省也好,还是去别的地方也好,好聚好散。要拦着我也不会人都没有了。”杨邦新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死死地盯着莫斯,“但我有一句忠告:多做些科学的事。你知道知识的边界吗?我们对一些东西已经有了解了,对一些还不清楚,而我们这些做研究的就站在这个知与不知的分界线上。搞气象也好,搞庄稼也好,做科学技术,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不过将知识的边界往外拓一点点,但就是这一点微末贡献支撑着我们人类走到今天啊。人生苦短,能为世界留下点微末贡献,很不容易啦。”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斯就突然被这句话打动了。仿佛是身后无数人的期盼,也仿佛是身前那个蛮荒领域的召唤,他看着杨邦新的眼睛,舔了一下嘴唇,缓缓说:“首长,俺留下。”
杨邦新却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下了山:“你不要现在回答我。你现在是激动,不要耽误你。明天是周日,要留下的话,周一来找我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