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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东省暗杀考3.2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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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0: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机器马 于 2023-3-31 21:21 编辑


弘光初,髡贼陷山东,髡酋鹿文渊主政济南府。鹿酋暴戾,苛待士子,亵渎圣教,行禽兽之事,齐鲁之民苦不堪言。

越明年,青州府士绅不堪其辱,串联起事。然髡贼善用间,大事已泄,遂仓促用兵,与髡激战于青州庙子镇。终因兵怠器劣,大事未成。义军十去其九,家眷尽造掳掠,绞死、流放、苦役者无算。

陈顺义拧了一把,两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头皮上接了些夜里的风尘,刺得丝丝地疼。抹了一把,头皮上也粘粘地沾满血。陈顺义吐了一日,满嘴甜咸。再拧拧,布衫上膘胶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来。
  陈顺义拾眼望给。庙子的残夜黑得远。只有过两声铁碰铁的丁当响动,再凝神望过去又听不见了。
  陈顺义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腰刀,还别在裤带上。可不敢碰出铁响,陈顺义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腻腻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里有人喝了一声。
  陈顺义浑身一个电麻,顿刻脸上有一道裂口子开了痂。没有响声的夜风凉凉地进了那裂口。陈顺义一头悄悄地摸索腰里的腰刀,一头感觉到脸上的裂口里,血液正给这冬天的夜风冻住。
  “说的是个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几个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个。不知哪一个说着话。
  陈顺义猛地抽出刀来。腰刀青州一支反叛的家具,陈顺义想借家乡的杀气压住这些黑影子的阴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来了。刀把子粘的,陈顺义攥不住它,直想脱手。一刹间陈顺义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一阵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摇晃了,立了起来。陈顺义急地挣着握紧刀,一把抓起了刚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动着,一共是三个。庙子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杀声不知啥时早熄了,偶然念头转到那杀声,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往地上伏,显得三条黑影像山,往上拔升。陈顺义握着腰刀,拼着性命立直,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条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陈顺义慌忙相跟上,不知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让人一心觉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满满浮着一层血。陈顺义大步走着,跟定了那三个人。他怕绊在尸首上,更怕绊给髡贼的尸首。可是没绊上。满满一平滩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绊不上东西,陈顺义觉得自家才十六岁,吓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紧跟上前头三个黑影。
  这1646年正月十三的残夜,青州的十六岁娃娃陈顺义就这么个,走离了庙子平原的战场。次一日天明以后,髡贼奉了真髡鹿文渊的令办清理,民兵掂着标准矛伏波军端着枪,把那天红浸浸的平原上见的活人都灭了。多是开火打一个洞,再挖坑埋了销差。有人说,庙子的地里红颜色红了一年,直至次一年庄稼起来,才褪了那吓人的颜色。走脱的人还是不少,但那是机密。当时陈顺义跟着三个黑影走出来时,他们再没看见一个人。钻出官营的壕沟时,他们四个人都认定:只自己四个人才承蒙了受圣教庇佑,活了姓名。
事情是在一棵杨定下的。
  在一棵杨这样隐秘的地点,家眷都换了假髡的装束。陈顺义望着那些女人时,心里觉着解不开的疑问。老师的脸从那时开始,就像套了个模子,一直没见绽个皱纹,显个哭笑。老师的女子才碎碎年纪,也一样戴着脸膜,不言不笑,看不见脸上有过肉筋活动。乡勇教师接来的家眷是个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时把树叶叶晒干,树皮皮晒干也磨进去。县学生员的妇人不一样:性情好,知道笑。这么着脱出庙子的一共是四个男人,各自家乡庄子里引来的是三个女人,还有一条狗。一棵杨散住着小二十户,有明人装扮,更有早就投了髡的陈顺义猜想那些就是投髡的人怕也藏着机密。
  都刨开结了板壳的土,散漫种了些庄稼。
  一户搭了一个屋。陈顺义人碎小,搭屋没心肠,老师叫他自己屋里住下。
  次一年,庄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粮食。
  一棵杨的小庄落里,家家门前堆了个小庄稼垛。太阳没时,炊烟冷冷地升起,弥漫了一棵杨的梢条。静静地,四野再没个声响。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门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红光。没有灯油,等灶里红烬熄了,庄子就睡进了黑暗。那条狗从来不叫,虽然它是乡勇教师庙子镇的老庄子引来的,可从来不吠一声。
  等黑夜捱到晚饭时分,陈顺义家里就潜进了乡勇教师县学老生员。这时老师的独女儿避出门去。四个男人跪下,默不作声地为驾崩的皇帝祈祷。新闻纸上近期公布了崇祯皇帝自尽的消息,但作为大明忠臣顺民应有祭奠却只能偷摸老师安排说,不能出声,但要张开嘴,做出高声祈祷的口形。
  隐蔽的祭奠完了,乡勇教师县学老生员又悄悄蹓出去。他俩走黑路都没有音声。陈顺义只望见他们的黑影,可从没听见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动静。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机密也藏得比死还严。
  一年转过的正月十三日,老师在干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后,交付了事情。
  正月十三,庙子的士绅惯例是要搞祭祖的,有多的吃食,也会分给佃户们。这也是穷人家孩子趁热闹吃嘴的机会。有明一朝,每年这一天处处都宰牲杀鸡办一场会。最大的听说有庄子宰九个猪二十羊的大会烧香焚纸的人千千万万,把偌大一片几个庄子里的天都熏黑了。
  而这一个正月十三,推磨妇人和县学老生员的笑脸妇人只寻上了半碗油。可怜没有只鸡;乡勇教师山里野荒里转悠了三天,捉回个鸡子。老师使绳拴了,独女子使净水喂,吃人吃的饭,拴了一个月整。拴鸡那天陈顺义记得真,是髡贼的周五,天上阴了,厚厚的灰铅云。
  十三这一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漆黑着就感得到灰云压得太重了。亮了,看见那云沉得移不动。陈顺义祭祖上用的鸡,寻出腰刀磨。一阵工夫心里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陈顺义磨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石蛋子片,老师的独女子使汤瓶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石头。
  喘不来呢。
  对着呢,这天阴了一个月。
  陈顺义吐了一口气,举起腰刀。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阴的过,刃口总像打磨不出。青州地方自万历年过后,为着抵御山贼专门打制这种刀。刀比寻常的刀长些,上了阵一个虎跳就近了军的身。通常的人都爱近身,这个解数治得下髡贼火器营。等筒子枪调不过来的时节,腰刀就捅进了髡贼的黑心。陈顺义可没有那般英雄,随着父亲兄弟上阵时才十六,他只吓得失了神乱转。那么凶残恶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张张地乱转跑。不知怎么挨了人家的刀枪染红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让血锈漶了手里的腰刀。想到这一层陈顺义自叹自怨,心里茫茫地,觉得自家实在是废物,干罪能成,功干没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咋不下呢?独女子悄声自语。
  陈顺义又望望天。
  一个月了女子又说。
  是一个月  
“堵心啊。”女子说。
  刚巧一个月整”陈顺义又磨开刀了,“我记得真
  “真的。”女子赞同道。
  陈顺义磨好腰刀,去寻县学老生员。他也轻提柔踏,想走个无声。经了两个家院,到了县学老生员门子前。静一静,四里无人。进了草荆条子围墙,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萧杀冬景,沉重的铅云落得更厚了。这个冬天里,从来都是远近不见一个人。
  陈顺义心安了些。他烦恼自家,不知为甚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陈顺义走近场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的暗号。
  草垛里回给了暗号。
  陈顺义闪身钻进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搭成圆圆的,只容下一人独坐。这搭是县学老生员读书的地场。透过伪装的柴草,透进天上的亮光。陈顺义挤进来,密屋里两个人就碰了鼻子。陈顺义受不了这么贴近一个人,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进草里蹲下。县学老生员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陈顺义无奈,试试站。头戳进深深的草稞,还躲不开生员的胡子。陈顺义慌了,他一心慌就怕开了。怕县学老生员。他费劲地从袖子里掏出刀,想递给老生员快走开。
  县学老生员不接。腰刀险险地,好像陈顺义正使刀顶着生员陈顺义喘不过气了。
  老生员满面神诡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老生员敬佩老师是秀才。他经常对老师行礼。陈顺义听老生员说,庙子大战时他就知道,他吹嘘他知道跟定了老师没有错。平野上一仗下来,亡人怕要数几万,可是他知道随着老师就没有事情。陈顺义总是怕这个人。他觉得老生员不像别的读书人,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陈顺义没有事情?还不是挨了两枪!生员毛笔敲着胸脯上的红亮疤,敲得叭叭地脆响,那两块伤随着敲打涨了血色,红鲜鲜地像要裂开。咋?你把这个也解不下?!生员怪声叫道这是暗记,后生!不是来这两个牌子,老师跟前能把我放进来么。说罢又敲他那两块红牌牌。陈顺义见着心里发怵。自家身上脸上,军也给了些个刀口,咋就不能这么敲敲就红涨一下呢。他总是躲这老生员
  送刀来了,你接下”陈顺义说。
  县学老生员摇摇头。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后生,今日是什么日子也忘给了么?这一个不敢轻慢,你去找老师吧 
 陈顺义好歹听见回话,赶忙地钻出了那草垛子。铅云压着大地,四野里还是没有一丝音响一个影子。这时连陈顺义这样的笨人也感觉了这个祭祀的日子里,怕有事情。推开草垛的假门,钻出来。县学老生员的妇人,笑眯眯怪喜庆地盯着他。陈顺义心中更怵,笑给也能成,咋就那么喜庆呢。妇人手里端一碗土豆散饭,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见陈顺义便要他吃。陈顺义心烦了,下来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鸡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叶一半土豆皮皮一半的散饭呢。
  返回家,果真,老师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鸡宰了。闻见铁锅边冒出的水汽里有了肉香,陈顺义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来看天。天不再动静,流铅般的灰云已经定住,凝死结成砣了,远远庙子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着矛刺,不颤一颤。地平的万物都卧死不动,和陈顺义一搭狠心等着。
  陈顺义心猿意马,一刻一分地捱着时辰,这时乡勇教师寻见了他,悄声叫他去化纸陈顺义乖乖地跟上乡勇教师,奇怪怎么这个熊般壮大的汉子也知轻功,瞧他走路也是无音响无动静。进了乡勇教师的院,见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磨。陈顺义瞥了一眼磨盘心里一惊:乡勇教师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粮食,连树皮枯根也没有一星星。女人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水能成了,就依旧干她推空磨的功课。陈顺义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纪小了。他知道虽说住在老师家里,可老师门内的事情,他识得浅。乡勇教师引他进了屋,线香烧纸都预备好了。
  陈顺义举意了。一刹间他迟疑了一下。种种显迹都等着,铁桶合围地来了,这个念不敢举得散漫。他对乡勇教师说,你先,我一阵。乡勇教师同意了。
  乡勇教师是一条霸王大汉,生着同心东山里那种枣红脸,黑浓的眉毛翻翘着,赛过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恶的还是两条胳臂:陈顺义看见那两条臂,就觉得老虎伸过爪子来掏心。乡勇教师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六合一统帽。乡勇教师戴上血帽子举意,陈顺义见他两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枪伤洞变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数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苏醒一般,活泼泼地鲜亮了。陈顺义吓得气闭了一大阵。想到老师门里,人人都有这么多机密,而自家却傻得活像一个废物,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怖。
  乡勇教师慢慢地化了四刀纸,摘下血帽子藏起。陈顺义痴呆呆盯着他,看那老虎胳膊不停地旋转陈顺义突然发觉,乡勇教师眼睛下垂,沉甸甸挂着两颗大泪珠。他正惊异,乡勇教师唰地抹头,大巴掌隐藏了那两颗男儿泪。陈顺义心里猛地热了,他忽地跳将起来,抓起一刀烧纸,慢慢化开。意念飘远,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战已然显现在眼前。父亲疼着哼着,在他眼里血糊糊睡翻了。兄长头给砍飞了,直楞身架还为他挡给了几火枪,再也硬硬地睡翻了。陈顺义哇地嚎啕起来。
  老师祭祀一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一丝不变。陈顺义盯得紧:他知道老师在这个贵重的祭祀中,从开始至此刻,没有过一次的眨眼。老师跪在地上,面对着冬日的旷野,不眨的眼盯着庙子的方向。
  直到那时,陈顺义也没感觉。老师事先没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桩事情。老师一日里没有答理陈顺义,只是陈顺义送了烧纸来到时,老师问了一句:为甚发的这怒气?
  “髡贼。”陈顺义回答时气汹汹地。
  老师又问:陈顺义,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么?从不气个脸红么?  
陈顺义解不下老师突然的发问。
  此刻,四个男子都跪正了。
  老师静了半晌,说话了:烧纸吧。
  三个男子拿起烧纸,投进火盆中。蒸腾的热气炙烤着陈顺义的脸冲天而起的纸灰慢慢落在他的头顶。他跪不踏实。一股隐了的甜腥终于升起,久久熏着两只干焦鼻洞。天色阴得凶险,胸口堵闷得快忍不住了。陈顺义此刻是强压着,他受不住,自来了阳世头一遭,陈顺义觉得周身血在烧,筋要爆。
  “摆在前头吧。”
  老师又低语一声,于是,陈顺义抽出了腰刀,老生员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笔。乡勇教师摸了一阵,把一个黑粗粗的斧子头摆在地上。那斧连个木把子也没有,陈顺义头一遭见上乡勇教师这家具。木把子,陈顺义心猜,怕在庙子断掉了吧。
  四个男子当心,只剩下寂静。
  老师续上了三炷香,嘴里悼词念开了。
  只这一次是高念。陈顺义想,怕从这一日开了端,无论是祭祀战死的亲友,还是悼念皇帝,怕都该高声大念了吧。陈顺义开始在老师后面,后来跪在老师边上,在圈子下首。颂扬响亮了,人渐渐陶醉。陈顺义终于止住了神经的窜逃,他开始乘上节拍调子,随着老师念得进入了感激。两眼中世界只是一个,老师的身躯。陈顺义注视久了,两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陈顺义渐渐心里发亮,心头顶热了,头上的旧伤此时火烫。他迷离瞟见老师,觉得只看见红霞片片落在老师身上。
  结束了。祭祀已经全美。
  激烈痴狂的悼念之后,圈子里外突然又静了。天上的铅云像突然系了无影的线,突然半空坠定,静静的。
  老师静如一片青黑的石崖。
   心里明敞大亮,陈顺义觉得,连心里对鹿屠户的仇怨,连心里对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灿烂的明亮了。
   此一刻,骤然间,灵验了:大块子大块子的雪片,纷纷洒洒,从头顶天上,从四野远近,飘落下来了。顿时间灰沉沉憋闷着的阳世豁亮快畅,堵着胸口的气一下子通开了。山染白了,野地荒滩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发怒的雪,陶醉的雪,颠覆的雪,暴乱的雪,围着庙子四野周年的英魂,随着这正月十三沉重的祭礼,倾泻般地下开了。
  老师叹息般地,重重地鞠了一躬
  三个男子也鞠了躬。隔壁听见妇人家们一阵唏嗦。陈顺义这时眼睛瞥见了一件东西,他惊得大叫起来。——口刚张开,乡勇教师已经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陈顺义还不禁瞟看:乡勇教师那个斧子头,不知昨地,齐整整安着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挣开乡勇教师的熊掌去看老师。黄河转,泰山不转,老师还是戴一张铁铸的脸,毫无消息。
  那只从来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老师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给众人下了那件事情的
老师只短短说了几句。陈顺义看见雪片一大块一大块地在老师肩上溶了,化在他消瘦的肩膀上
  老师说了那件事情。众人悄无声响。众人都惊了,又都踏实了。七人一狗依然跪着不起,还等着。老师不再多说。只几句,一件事,他不添给一个字。可众人等着,老师那张从不显露的脸上,还是一个黑铁铸的模子。
  老师的独女子端来了菜。一个人一个没炸透的杂面油香,一人一碗鸡子的汤。她先端一碗给老师,再递给乡勇教师县学老生员。当她递给陈顺义,陈顺义伸手接,四只手都抓着碗的时辰,老师朝后一仰,翻倒了。
  众人,还有狗,都围定了老师,嚎啕大哭起来。老师已经晕倒在地里了,只是不把他那铁打的冷面变给一下。陈顺义死劲挤开巨熊般的乡勇教师,又搡开笑眯眯(此刻哭惨了)的生员妇人,扑到老师跟前跪下。陈顺义吼叫,连哭加闹,可陈顺义心里有根弦已然绷上了:陈顺义明白纵然自家再娃娃气再胆小,但此刻已经换了一个人了。事情决定了,若没有老师陈顺义觉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摇撼着老师,胡闹般乱吼道:老师起身老师不走
  老师不睬雪片盖着老师
  挨了两个时辰。众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老师身上泻落,可挨着老师就溶化了。老师干净的一身上,雪落不住一片。两个时辰里,老师只咽了一口鸡的汤汁;陈顺义知道,老师是为着祭礼的贵重。接着,老师的灵魂一丝丝恋恋地离开。
  陈顺义一年后便和老师的独女儿成了亲。众人总是纷纷说,这是老师的意思,老师见闺女和陈顺义两人四只手抓在一搭时,就归了天。众人说那决不能违背,婚事就办了。再不久,众人就尊称老师的女子为“姑姑”,可没有立时就改唤陈顺义“姑父”。
  那初夜,陈顺义惊奇了好久。老师家的女子就能这么个么,在她上面望着她,陈顺义觉得有股不明的烦恼。女子两眼黑黑地——黑得如个火狱洞口,那么看人看得怪气。陈顺义不喜欢,他心神不宁地捉摸滋味。女人长了这么双眼可不好;他恼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见着一滩汪汪的血,不流开,红艳艳的,陈顺义惊得揭开褥子,见连席带褥,土坯炕都给那滩血吃透了。
  陈顺义惊慌着,看女子时,却见她睁大着一对眼睛,不出声可是满眼欢喜。陈顺义心中一震。女子还痴痴地盯着那滩血。陈顺义吆喝她快擦净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丝得意。陈顺义按住心惊,他觉得自家的命已经定了。这一夜,陈顺义觉得自家长成了男子。后来他心沉意静,默默无声,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个透彻,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几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老师的门下,众人已经仿佛一个隐秘的教派。发送了老师以后,七七烧过了,日子就平静地紧张了。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谈: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事情”,如大雪下给以后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事情已经开始了,虽然小小庄子在雪里荒僻凄凉,虽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终日地奔波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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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8 21:34:13 | 显示全部楼层
  县学老生员引着狗,已经走远了。陈顺义问乡勇教师:我两个就这等么?乡勇教师说话嗡嗡地:“等着!”陈顺义觉得胸口都震得一阵嗡嗡。陈顺义生气了,自进了十八岁陈顺义会生气了,闷闷地不知为甚。自起程,陈顺义便和另两个人生气,先和县学老生员生气,再和乡勇教师生气。生员骂:愚夫;乡勇教师也骂:把你个病羊羔!陈顺义知他们只敬着老师的独女子姑姑;他们骂自家是担心多个姑父压在头上。从庙子大平野边边上起程,离了一棵杨庄子,陈顺义就和另两个闹气。
  县学老生员总不屑地瞟一眼。陈顺义见县学生员瞥过时,胡子得意洋洋地翘。闹气只是陈顺义在闹,生员不愿搭理他。近了济南城,三人昼伏夜行,连当地缙绅家也不站,睡庄稼地,睡羊窑洞,睡崖坎。
  县学老生员头前走,月明了三人立直身子,银晃晃的山峁上印着三条青影子。老生员的胡子得意地翘,粘涂着一层颤颤的银粉。陈顺义觉得老生员只差个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疯相。
  这么着,三人潜在荒山里,暗暗围着济南转。陈顺义觉得,济南城是座怪城,它心子里有髡贼买卖热闹市,外边却是荒绝了的秃山。济南城让人心里发痒,让穷人总想拾脚,迈危险的一步进入。陈顺义随着两个年长人,有几夜贴近了西关,有几夜贴近了南关,有几夜贴近了东关。空中挂着一盘银子打的圆圆月亮,身上披着一层银霜粉,陈顺义想,那县学老生员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这一夜,同党的三人摸近了城关。黄河水像泥场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着城关,陈顺义觉得心里此刻还实在,背靠着荒山,凡是穷人便觉得实在。眼睛往下,济南像个下贱的穷娼妇,在四面荒山中间,挤个团,红红绿绿地闪。陈顺义知道,鹿屠户要离济南了,他觉得济南城像个丢了嫖客的老娼妓,让人远远立在这搭望着,心里狠狠的快意。
  陈顺义见老生员脱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生员一件件脱,把脱下的衣裳塞进皮袋。一旁,乡勇教师也脱开了,脱一件打夯筑墙般往皮袋里砸。县学老生员脱得仔细,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个四方包袱。
  县学老生员最末了卸下战场染红的血衣裳。陈顺义瞪他。乡勇教师也瞪了一对牛眼。老生员脱下血衣裳时,一支毛笔砰地落在地上。洒下的银月光映着,那笔骨头般惨白。生员对陈顺义说:“瞪甚,愁没了血衣穿么?不转脑筋的愚夫。”乡勇教师低低吼道:“穿上!这是先生的章程!”乡勇教师吼得太低,陈顺义胸口起着震响,嗡嗡地又不安宁了。生员又回给一嘴:“立个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说了。银月静止,黄河无声,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毛笔被老生员弯腰拾来,叨在嘴上。老生员从后腰带抽出一本书,光瞟瞟乡勇教师,又赌气递给了陈顺义。顺手一翻,纸页子哗哗掀过,都是经文。
  陈顺义问:“抄的经么?”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问!” 
  “嗯。”
  陈顺义不再问了,机密事,不敢多问。但陈顺义猜,大概写的是老师的贵处大处。陈顺义拾起县学老生员的血衣,仔细包了那书,放进皮袋。
  老生员咬着毛笔,神气地吆令:
  吹来!
  乡勇教师憋肿了脸,吹开了皮袋。
  一条壮牛脱下的大皮袋,带毛处黑楂楂的,光板子处滑溜溜的。乡勇教师一个死命吹,皮袋呼地鼓胀起来,生员快活地连声催:“吹!吹啊!快些吹起来啊!”乡勇教师忙不迭;乡勇教师绷硬了屁股沟子上的硬肉蛋蛋,一个秋风下长安,那皮袋清脆地响一声,活皮般跳了起来。县学生员顺势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潜入黄河。三人也悄悄下水,生员牵着狗。泥带子般死寂的黄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陈顺义抽出腰里的腰刀。看一下,乡勇教师也拔斧在手。两人在城关下头寻了片篙草,闪身钻进。
  这时,老生员已经不见了。
  两人默不出声,在黑夜里等着。陈顺义只顾紧握着刀,手心里握了一把汗。他看见乡勇教师枕了斧头躺下了,使知道乡勇教师还在生老生员的气。陈顺义心里笑笑,乡勇教师不甘心排在酸酸的生员后头当老二。陈顺义也有些气,可自家的气生不久,一阵就过了。陈顺义心想,老生员举了这么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该强拦着他。只是担心老生员的相好——陈顺义听老生员讲他相好透来的消息时,他总觉得怕事情就坏在那关厢娼妇手里。月亮斜了,星稀了。
  远远几声梆子,响得苍凉。
  金城关从黑暗里显了轮廓,天白了。
  黄河和围来的荒山都模模糊糊的,不愿天亮。正对关口的一条街上,开始出现人烟响动了,尽管天色黑黑的。
  陈顺义不安地问乡勇教师:“能来到这搭么?”
  “能来。”
  乡勇教师绷着脸筋说。乡勇教师蹲牢靠了,便活脱一个熊。陈顺义藏在巨大的熊影里,还是不放心。
   “那真髡真地来这搭?”
说是今日里看树。狗日下的,杀了人,又种甚毬树。
  “蛮夷么。”陈顺义赞同着。他也解不明白,为了甚要先害人,再种树。这阵子,天已麻亮,守关的兵丁出现了。一共四人两对,抱着不用火捻子的筒子枪。吭吭一对走过来,咔咔一对又遛过去。陈顺义见过这种火枪,响开了吓人,准头又惊人。大战庙子的光阴,不少人被这枪打了个对穿。
  “树种上,自家不会长么,看个甚。”
  陈顺义悄悄说,抱怨似地。
  “蛮夷么。”乡勇教师说。
  “说的准走这条路?” “再没二条路。” 
  “走城关?”陈顺义问不踏实,这回乡勇教师不答理他了。陈顺义闭了嘴。天只差一层就要亮了,那四个兵丁走得清晰。陈顺义又觉得可怖。随着天亮开,黄河水也活泛了,缓沉地淌下去,陈顺义觉得一场凶险已经逼近,已经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个兵还在关口子上转。怕给这些髡贼瞄见,陈顺义伏低了盯住他们。吭吭两个晃过去了咔咔两个又溜着过来。陈顺义已经清楚地看见了髡兵的嘴脸,陈顺义大吃一惊——他看见县学老生员正抱着火枪,一步一踏地走得美。陈顺义差一些些就吼出来,他忍住没吼是因为他比大战那年大了三岁。可是陈顺义实在是惊呆了:老生员扮了个守关的髡兵!陈顺义推推乡勇教师,傻熊使上力气转过脖子,两个兵丁已经背转走了。等着两个兵丁再转来,陈顺义死板住乡勇教师低声喊快看,这一回是陈顺义捂住了乡勇教师的嘴。手掌底下,乡勇教师熊给捆住一般,使劲拱着,呼噜喘着。而那四个兵还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着。五更月,淡淡挂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着寒飕飕的气。
  锣声由远而近。渐渐那锣打得张狂,赶着老天快亮一般,一阵阵敲得像雨点。晨雾摇晃,听见马蹄子嗒嗒,搅乱了这河边的静寂。雾摇晃中,还没散开,已有两骑马流星夹雷似地,击溅着一路火星,猛地驰过关外。紧跟又是一对骑勇,扛着黑字牌牌。陈顺义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鹿公所植”。骑勇捉对儿驰过,泻水般半个时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着是门旗,彩旗,数不清算不明的花花号旗。陈顺义觉得地在抖,一瞥见是乡勇教师在咬牙切齿。乡勇教师怒火冒出两颗圆眼,紧握的斧头猛烈抖着,噗噗地砍进黄土。陈顺义把刀贴住脸,让刀的冰凉压住脸烧。不识那字,都认识那旗,三年前在庙子战场上,殉难圣教的士子们一见那旗号,眼睛就顿时红了。
  陈顺义扭过头,向城里瞭望。
  尘埃弥眼,陈顺义还是看见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头簇里,有一辆马车在晃。陈顺义心里渐渐涌进难过,他觉得绝望。县学老生员怎么办事情呢,单是砍这些矛杆旗枪,也胜过砍秋庄稼了。老生员不见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机密。看看一旁的乡勇教师,那人满脸陶醉。陈顺义知道,乡勇教师和自家不一样,他已经走魔入梦,过开斧头砍菜的杀瘾了。
  行列耍长虫般尽了,后阵上又是一些旗,一对“勿翦勿伐”和“鹿公所植”。几个讨口吃的饥民追着行列,陈顺义不知他们怎进的济南城。几个兵勇拦着,不让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饥民集得多了。
  突然关门上跳出一个人,光着头可披着髡兵的号挂。那人跳出来就嚎着哭着,跳舞般上下抡着一条火枪。一条狗围着那人,也是疯狗般的跳舞。陈顺义心里闸着的绝望炸了坝,他呜地一声哭开了,嘴里啃进一口草根土。那人举着火枪,追着查树的髡贼队伍,轰轰放了两枪。那人又调过枪口,抡棒子死命打那伙饥汉。关里出来一些髡兵,行列里也转回几匹骑勇。那人抡圆了空火枪扑上去,一头扑一头怪吼。髡兵里有一个落了马,陈顺义肉眼看着被那人打碎了脑壳。饥民轰一声炸开了,惊惶的饥民嗷嗷吼着乱跑,有些跳了黄河。天边亮出来一角日头,惨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脑浆水。髡兵们狼扑狗咬一团上,陈顺义眼睁睁看见,县学老生员给他们按翻了。乱哄中,又有一个髡兵踩了蛇、摸了蝎子一般尖声叫着跳开,陈顺义不看也猜出了:这人是让一根毛笔戳了眼睛。那疯狗跳出来,一口咬住了髡兵的裆叉。骚动一阵工夫便过去了,陈顺义看见:髡贼们把县学老生员捆了个尖棕子,拖过关口路上的黄土,拖进了碉楼。饥民早散净尽,空荡荡的路中心,剩下了条尸首,还有个疼得捂着脸、又捂着裆滚的髡兵。
  陈顺义后来听妇人说,官兵来抓家眷时,在县学生员家扑了空。那烂屋只一领破席一堆黑棉絮;连后来屋子坍了都没人拾拣。读书人,家里却没有经。陈顺义听妇人说,老生员把四书五经都背熟了。陈顺义不信,他说若是能背四书五经,昨那人才只念到个生员,没中了秀才。妇人不与他争,只说髡贼的捕快气了,说没发上一个铜板的洋财,说花上盘缠饷银跑几天抓这么穷个妇人,真他妈是亏本的账。
  一开始,捕快们没发觉那垛柴草。
  陈顺义听妇人说,捕快想喂马,扯了一抱草秸。笑脸妇人太憨,没有藏严实,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门就露出来了,这才遭了灾。笑脸妇人好着呢,陈顺义听妇人的意思是:没给畜生们糟辱就全美了。他听了以后没再言语,只是悄悄藏了县学老生员用毛笔经文写下的那本书。
  笑脸妇人原来藏了块大烟。自男人走了济南,她便塞在髻子里。捕快们拉扯她的时辰,她挣开手,一把扯了发髻,把烟土抢在手里。她吞了烟土,就死命捂住嘴,两个捕快四只手撕,也没把她的手撕开。这么着归了天。陈顺义女人说,她发黑的嘴里淌出来一股血。后来捕快恨不过,寻了个牛角来,剥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钉进齐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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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1:45: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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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1:46:09 | 显示全部楼层
马骥骐同志真的是勤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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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8 21:57:17 | 显示全部楼层
z2804667737 发表于 2023-3-28 21:46
马骥骐同志真的是勤劳啊

下午看到那个帖子,突然来了兴趣。我记得这篇小说挺短的来着,下载下来一看,原来三万多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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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8 21:58:0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alphalb 发表于 2023-3-28 21:47

是怎么做到没有字的帖子也能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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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2:3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机器马 发表于 2023-3-28 21:58
是怎么做到没有字的帖子也能发出来的

我靠,才发现没字…老哥你真是生猛,你几个帖子我都追更,而且剧情框架搭的好,自成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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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3:03: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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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3: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呀,有种看白鹿原和红高粱的感觉,但是一读没有看懂,稍后二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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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23:5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真是我的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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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07:14:2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alphalb 发表于 2023-3-28 22:39
我靠,才发现没字…老哥你真是生猛,你几个帖子我都追更,而且剧情框架搭的好,自成体系。 ...

这篇是改编的,几乎就是改改名字,细节修修。主要是原文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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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07:15:2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sudun 发表于 2023-3-28 23:06
啊呀,有种看白鹿原和红高粱的感觉,但是一读没有看懂,稍后二读

改编的原文是同治回乱的背景,我这个改编确实突兀了。在开头加了一段,算是背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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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07:48: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白桦林 发表于 2023-3-28 23:03
赞美永动机

过奖过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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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07:49: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斯特莱特的季节 发表于 2023-3-28 23:53
楼主真是我的超人啊!

争取两三天改编完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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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9 10:16: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机器马 发表于 2023-3-29 07:49
争取两三天改编完这个

你这创作灵感说来就来。厉害厉害,更新也快,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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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9 15: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大才,赞美新同人!不知楼主有无原文连接,有点好奇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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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15:39: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Faint 发表于 2023-3-29 15:00
楼主大才,赞美新同人!不知楼主有无原文连接,有点好奇原本

百度搜索《西省暗杀考》就有了。原文有很多宗教情节,殉教的情怀很重,感情更激荡。我这么一改编,其实把水平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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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9 16:1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机器马 发表于 2023-3-29 15:39
百度搜索《西省暗杀考》就有了。原文有很多宗教情节,殉教的情怀很重,感情更激荡。我这么一改编,其实把 ...

左宗棠还是仁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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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16: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突击飞车 发表于 2023-3-29 16:16
左宗棠还是仁慈了~~

在这个作者文里,好像左宗棠是无缘无故的屠杀似的。正好套在临高启明里面,伪明士绅也想不到髡贼为啥和他们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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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9 16:50: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机器马 发表于 2023-3-29 16:35
在这个作者文里,好像左宗棠是无缘无故的屠杀似的。正好套在临高启明里面,伪明士绅也想不到髡贼为啥和 ...

信伊斯兰的张承志这厮的屁股~~~ 没有白彦虎等的回乱,哪里来的左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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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17:04: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突击飞车 发表于 2023-3-29 16:50
信伊斯兰的张承志这厮的屁股~~~ 没有白彦虎等的回乱,哪里来的左屠夫。

不过不得不说,文人的笔确实也是杀人的刀。七年前看这篇小说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屁股真歪,太偏颇了。可是看到后面,竟然有赞叹这几个角色的心态了。可怕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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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20: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陈顺义随着乡勇教师,摸黑往牢里摸去。手里的腰刀还是原样握着,干干净净的。头前的乡勇教师提着斧,一溜血线顺着斧面往地上流。劫狱前,没寻上帮手。原先县学老生员在济南城厢的线,他们寻不见。暗着访了城关缙绅,没有一户人是县学生员的连手。他们疑心难破,又打听了两个暗门子娟妇,更不是。县学老生员把事情做得绝,也干净,明明有人窝了他,给他弄了官兵的号褂,还给他弄来条火枪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来。逼得两人闯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个人的声响,好比河水涌了个浪头。乡勇教师不知怎么抡的斧头,陈顺义相跟在背后,只觉得黑暗中呼地一声风响,又重又促。像看不见的黑夜里,有块看不见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脚踏上尸首,软绵绵的。陈顺义脚一软,肩膀子却给一只巨手捏住,没跌倒。接着就蹚过一片粘粘的地,陈顺义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条弯弯夹道,进了大狱的里院。
  这回陈顺义使了刀。狱门上的是铁皮锁,个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锁子粉碎,刀刃剁进木头门框,摇了几摇才拔下。刀拔下,旁边的乡勇教师已经撞进牢屋。
  屋角坐了个瘦人,抱着手,搭着二郎脚。“老生员!——”陈顺义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换换二郎脚。乡勇教师扑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门槛放开:“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脚,又一沟子坐下了,两手一抱。
  “——不走。”
  老生员说着,又把一条腿子架起来。陈顺义呆了:“为个甚?咋不走?”  
“不走。” 
 乡勇教师一摇斧头,一串血滴甩上墙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生员摇摇头,打个呵欠:
  “——走个哪搭呢。算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生员闭上眼。”
  陈顺义觉得县学生员这些个话,懒散里又带些凶险。陈顺义一时话塞,觉得不知再说句什么。县学老生员不但是诡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两个。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层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陈顺义觉得害怕,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撕一点皮,把这瘦包架里头的东西,不论是气还是血,顺破口放出些,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这么个县学老生员却懒懒地、傲傲地,根本不领情的冷淡样子,好像不是舍了命来搭救他,倒是给他添麻烦似的。
  巨无霸般的乡勇教师也哑了。乡勇教师堵得半句话说不出。斧面上的血滴净了。陈顺义看看乡勇教师,巨无霸忸怩地磨过熊身子,对准了蹲缩角落的县学老生员:
  “走唦。”  “实话,不走。” 
 乡勇教师绝望地又搬转身子,求救般望着陈顺义。两人都不知所措,老生员从来作为古怪,可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绞罪,”陈顺义说。
  “知道。”
  “我两个劫牢刚劈了髡贼一个兵。” “唉。” 
  “你妇人,归天啦。柴草垛里没藏住。” 
“ 她那个人,”老生员很抱怨的口气。
  “救你呢,走啊。”
  “不走。”
  “你说给一下,为个甚不走?” “没心思说。你们回吧。”  
 县学老生员收了问答的势,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陈顺义绝了念,心里想着再不能管他,再耽搁走不脱啦,可是陈顺义不知是再说两句,还是拔脚走路。这时县学老生员却严厉了:
  “快走!他吼起来,谁打发你两个来了?快快走!废物!走啊!”  
陈顺义满心的绝望猛地变了愤怒。他想朝老生员啐给一口,但他唰地迈出了门槛。随后轰一声牢门木框子一震。陈顺义抖擞精神回头,是乡勇教师一膀撞在门框上,熊撞树似地,乡勇教师费劲地挤过门,两人都不再理睬县学老生员,趁着暗牢死寂,一阵风走着,疾疾地潜出大狱。外头天正黑,抱住皮袋,顺流一气漂过,拣荒僻去处上岸,藏了刀斧,销声匿迹地回到了一棵杨。
  余下的日子,格外宁静。一棵杨的两家人混在庄子里,事事更谨慎仔细。连着庙子大平原的地里,庄稼立起来又伏下了,陈顺义觉得好像没有夏秋,在一棵杨住了三年。心里有事,冬天有事,所以两眼里总是冬景色。连着庙子的茫茫荒野里。烟树萧条,垅土无色,每次一望过去,总觉得那里苍茫得深远,荒冷得动人。忙着地里活计,心里愁苦时,去老师坟上跪上一阵。日子过得沉着也迅疾,年末尾的一天,消息来了:济南要把监着的县学老生员押来县里,当众砍头。
  陈顺义和乡勇教师商议一阵,决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声地人堆里给他送行。干金难买的良机都抓住了,济南大狱的铁锁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领,那么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场上人挤着人。看的多是四乡饥民。陈顺义想清家官府亏的,连看戏捧法场的,也只剩了饥民了,连年的水旱灾害兵乱匪患,山东的饥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见人耍蛇、拔牙、说嘴、卖艺,大浪大涌挤着的,都是两眼火星一脸菜色的饥农。听着吼叫般的讨吃声,就立时能辨出西府东府。形形种种的山东口音,搅和着赤脚烂鞋蹚起的黄尘,卷成团,游着流,蒸蒸腾腾地遮住了人的视线,连天色也给搅扰得昏暗了。陈顺义和乡勇教师挤着,都顶着烂帽帽,一头挤,一头提防给家乡人撞见。若是听见青州口音,或是同心东山的口音,他两人便假装弯腰拾物,或是听人召喊,立即拧了脸,低了头,躲远开。这么挤在饥民堆里,渐渐地近了法场心。
  老生员,还有三四个囚犯,捆羊般捆在木头架子里,默默地垂着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个清家官伸直鸡脖,正用劲吹干那墨迹。陈顺义盯着县学老生员,心里伤感。
  一阵工夫,那官使红笔圈告示。一头圈,一头有个人唱名。头一个喊出的,便是县学老生员的大号。接下来还有别人;陈顺义听得蹊跷,觉得有些什么差错。他探询地看一眼乡勇教师,乡勇教师正盯着,两眼逗人的冷光。
  陈顺义打了一个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说:“扰害关津,扑伤两命。”陈顺义觉得有了什么差错。
  再唱的那些斩犯是些因奸杀人犯、焚烧官仓犯、拐卖婴儿犯,抗粮犯等等。陈顺义明白了:县学老生员隐了两件:一是他们的会门,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红笔一甩,最后唱出的一名斩犯是个翦伐植树犯。陈顺义见到,那湿淋淋的告示给几只手举着,贴上了县城的砖墙。饥民群里一片骚乱,鼓的声浪把糊上土墙的告示吹飞了。官兵们急迫,把那告示纸用酸枣刺针扎上墙,又拍实了浆糊。于是饥民堆里又是一片骚乱。不知是喝彩还是要饭,热哄哄灰蒙蒙的尘沙热浪从头顶涌过,但告示贴得很牢。
  陈顺义又看看乡勇教师。
  乡勇教师脸雪白,直勾勾的两眼里,寒气阴森。
  陈顺义心一沉。
  这一回,生员没干成事情。陈顺义觉得恐怖,在这杀人场子上,陈顺义突然悟出了老生员的解数。那人有机密,陈顺义想,济南城里安了隐线,使过了又藏起。髡贼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败了,下在牢里,那些隐线还在济南城么?髡贼还是不知,自家人一样不知。能人呐,陈顺义暗暗佩服。可是连这么个人,也干不成事情。也就是说,上天没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干的,只是写一本书,记下会门艰难的机密。再就是连累一个妇人,陈顺义想起笑脸妇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妇人随着殉死,连逃开的路都没有。
  这时,行刑了。
  头一个便绞县学老生员。人群轰地炸了,都死命挤,个个伸长了脖颈。讨口的饥民也图新鲜,一时间忘了饿。有个佝偻废人像个狗,骚情地从乡勇教师裆下钻,要钻到跟前去。陈顺义恨得刚要骂,那人被乡勇教师一脚踏住,熊踏鸡一般卧在黄土里。人群里呼啸着汗臭口臭,陈顺义听见这时生员在场心喊了一嗓。
  “亏心哪——”
  陈顺义一下被泪呛住。他见乡勇教师死劲一踏,那卧在黄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冒出一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陈顺义难过又恶心,急忙操开人堆,往前挤。乡勇教师也使熊掌扳开人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潮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了。陈顺义这时离县学老生员只几步远,老生员给抬在绞刑架上,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脸挣得又白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使劲把套索往脖子上挂。监斩画红圈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县学老生员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陈顺义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乡勇教师,他猛然全悟了:乡勇教师的名字,就是韩教!乡勇教师黑塔般立着,两眼黑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陈顺义的泪水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时跪下大哭一场。县学老生员把事情就这样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乡勇教师的手上。事情起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髡贼发现。那一日坐在马车里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性。
  乡勇教师突然一拧陈顺义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陈顺义和乡勇教师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生员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时间,场子内外静了一下。陈顺义猛挣脱头回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生员。
  老生员乖乖地站着,伸直脖颈——陈顺义看真了:老生员是使足力气伸他那瘦脖颈。他伸得那根瘦脖颈直挺挺的,皮都绷直了。陈顺义这时泪水流尽。这泪水停掉的一刻,这男子绝泪的一刻,陈顺义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套上套索。陈顺义和乡勇教师没有看见那一幕,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婆子堆里。陈顺义睁着一对枯眼,乡勇教师抱着熊大的头,勉强地,把送葬的悼词念罢了,等着髡贼把那些人吊完。
  散了杀场,髡贼刚撤,陈顺义和乡勇教师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县学老生员的尸身。脖颈上一圈圆圆的印痕,但皮不见半点撕破。陈顺义静静地想,县学老生员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县学老生员的尸身运回一棵场。老生员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葬礼,埋在老师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圣历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白,还是妇人们心灵巧,老师女儿和乡勇教师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髡贼篡了位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皇帝被废。
  陈顺义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陈顺义和乡勇教师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老师和老生员的坟上,陈顺义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陈顺义没有看见乡勇教师,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陈顺义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陈顺义盼着光阴也能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庙子点起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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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29 21:29:33 | 显示全部楼层
  乡勇教师回来了,但他那独儿子却没有回来,陈顺义并不和他多攀谈。乡勇教师没告诉陈顺义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紧的那桩事情。陈顺义的日子空得很,于是,每天就读读书。天黑下来,陈顺义点上灯,独自一人看着线装经书。没有老师,事事不好办,陈顺义就自家给自家定下位份——他怜悯县学老生员那头脑:有主意,有解数,又失了姓名,县学老生员的位份在头上。现在轮到乡勇教师;陈顺义想,乡勇教师只不过两膀熊大的气力,他的位份,陈顺义猜该在两臂上。自家呢,陈顺义边走着神,一直没有定下来。
  先是把气运到头上的伤痕,黑暗正中,凝视着全黑里一星红亮,伤疤立即热了。后来,那头疤烫得头疼,陈顺义暗想,这是位份不对。于是陈顺义试着变换,在念《尚书》时,他试着全身的血脉。老师没去的光阴里,情况不是这样,那时有老师的指点。陈顺义潜心念书,陶醉经常发生。乡勇教师一直忙着,陈顺义知道他在准备事情,便不过问。乡勇教师终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终日地推着磨。隔着几座泥屋,石碌碡的钝响从没有个停。
  那一年粮食丰收,圣历二年。
  乡勇教师妇人的磨盘上,杂粮掺着苞米秆和苦树叶。送走了独儿子以后,那妇人阴沉着脸,连见上陈顺义也不理不睬;只是在陈顺义妇人——姑姑跟前,默不出声地弯一下腰。
  一棵杨的农户里,有几家务工走了。
  乡勇教师来寻陈顺义时,陈顺义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黄土,枯崖一分分润了。透过引路人的迷蒙血色,庙子平川的尽头立起一座黄琉璃宫殿,入夜时穹顶环绕着璀璨彩灯。陈顺义觉得到处嘈杂,唯恐那禁寺神宫失去宁静,于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来;伴着撕裂的《春秋》,右手沉下蓄集,紧跟《诗》的顿挫。老师在红色透明中缓缓前行着,相跟着一群又一群的穷人富汉。陈顺义觉得双足轻盈,坐着也能飞升了,他心里欢喜,他想喜悦地追上老师说一说这些。乡勇教师来了,万物众人中只有乡勇教师蓬面垢首,颜色黑污。那瘦女人抱着磨棍,仇恨地盯着自家。陈顺义心里通明大亮,他问道,你两人要走个哪哩?乡勇教师答:去办那该办的事情哩。陈顺义又问:我是随上你办那事情呢,还是随上众人升天哩?乡勇教师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陈顺义气了,陈顺义想,只要我念完下了这经史子集,两脚便能轻声,能飞行,你怎还把我看不上眼呢?陈顺义便忿忿地收尾,朝着透明红光里的老师。老师在雾里慢慢停住了,陈顺义心里欢喜,等着搭救的奇迹。此时庙子平川里猛然立起千千万万的人来,破开的黄土像一片起风的海。陈顺义见那千万大众都浑身浴血,争着扑向老师,陈顺义急了,伸手抓自家的腰刀。
  乡勇教师呵呵笑了:“不如生员。”
  陈顺义气极了:“怎不如他?” 
 乡勇教师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这庄子。” 
“走哪搭?”陈顺义急问。
  走登州。
  陈顺义突然明白了。庙子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乡勇教师:一个巨无霸大黑熊,连一个瘦芦草的细碎女人。陈顺义眼里褪去了五彩,呼吸渐渐平顺。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觉,心咚咚跳着,一下下平稳,陈顺义体会着心跳。觉得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静。
  “走登州?” “唔。” 
  “在那地方么?”  “唔。”
  “你家妇人怎么办,也是送出去么?”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陈顺义此刻清清醒醒。老师的交待,这些是不必多言的。
  几日后,三个人朝着东方,鹿屠户安放大营督办辽东的登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盐碱地里,三条人影孤单单的。
  一路吃的是瘦妇人磨下的杂面。
  乡勇教师每日捎一些脂粉来,那妇人搽。陈顺义从书里抬起眼,觉得她是白些了。凭着机密,在登州立了脚,变了身。乡勇教师在汉城开一爿店,经卖硇砂、阴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药、番红花等等药物;终日穿绸戴缎,暗里结交朋友。陈顺义夜间在屋里晚课,兼读医书,学习测卦治病,在兵城置了间屋。生意不兴隆,陈顺义每日浏览着星图,打量着出入兵城的人物。
  两人都只称自家是山东粮户,祖籍济南府。三年里,只是在腊月里告别朋友,一个说走河北采办些价好的药材,一个说走济南访几位道观的高士;两人出了登州,便换回短打扮,封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杨上坟。他两人回家上坟时,瘦女人便留心着登州房屋,三年时光,在隐忍中一天天挨过了。
  盼来了一个辽东来的秀才,名叫肖承宗。陈顺义初次见到肖承宗的那天,正当自家了罢《尔雅》,吟哦着进入陶醉时。陈顺义看见这个客人闯进自家独室,一时没能醒来。他在二年里干功深入了,不仅仅能轻身消声,而且常常能感知机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湾碧水,绿波轻荡。湖中有二座沙岛,黄沙澄净。当肖承宗闯进来的时刻,陈顺义正静静注视着这个景象,忘了危险,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声叫道:
  “你念的是《尔雅》!”
  陈顺义自语:“一个湖。”
  “他人争相考公务员,你却在念圣教传承!”
  陈顺义喃喃着:“三个岛。”
  那人大喊:“你是——前朝遗民!”
  陈顺义觉得雷打下来,湖岛俱灭。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长腰刀。陈顺义不等辽东人再喊出第二个“前”字。就一刀背把他击倒。陈顺义左手卡住那人脖颈,右手便顺过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说。
  是乡勇教师来了。乡勇教师一脸杀气,边大步迈过劝说,“不用使刀,捏死。”辽东人泪流满面,脸青紫了。乡勇教师搡开陈顺义,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脸立即变黑。乡勇教师盯一眼陈顺义,眼色凄惨。陈顺义知道因陶醉念了高声,心里又恼又怒,但又想,这人许带着帮手,于是止住乡勇教师。先问一个,陈顺义说。
  乡勇教师松开巨掌,只使两根粗壮指头,一个钩子夹住那人喉管。陈顺义帮乡勇教师卸下绸袍子,自家也卸了长衫,问道:
  “你是个谁?”
  答问一来一往。两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肿着黑紫脸,拼死地说:
  “我要宰了鹿屠户!……”
  你?——陈顺义忍着心惊,又问;“你是反髡士子?”
  “儒者务欲博,诵说穷各秋!”
  乡勇教师阴森地笑起来。他松开二指钩,慢慢五指合起,做了个大拳头,再缓缓举起:
  “你个驴日的,这两句,想骗爷么?”
  “大明遗民!我们也是大明遗民!”那辽东人绝望地叫,两根腿子在乡勇教师熊屁股重压之下,挣也挣不动。
  乡勇教师犹豫了,拳头停在半空。
  陈顺义盯着那人,他认不清这张脸。没有好恶的感觉,也没有诚信的消息。陈顺义说:
  “宰错了你,我两人情愿下地狱!”
  说罢朝乡勇教师一瞥。
  乡勇教师把铁拳重重砸下去!辽东人疯狂般一挣,拳头打偏,切开嘴角,半个脸皮嗤地撕开。乡勇教师气愤地一把捏住那颗头,又抡起拳来。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声比一声低。两人对视一眼,乡勇教师一把抓住那脸颊肉皮,啪地贴上鲜血稀烂处。陈顺义一刹间突然觉得,双目出现了一湖三岛的图景。陈顺义朝乡勇教师喊:“打错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鹿湖。”
  鹿湖!乡勇教师惊得手一抖:“快些!治伤!”同时又厉声追问:“再说!”
  “衙门……当公园……开放两个月。”
  乡勇教师把伤口对了缝,开始上金疮散。他连连催着满脸血的辽东人:“再说!再说!”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髡贼……请登州人……游玩……他修的……鹿湖!”
  陈顺义眼瞳上,那一湖三岛的图景愈来愈清晰。陈顺义简直想用腰刀扎自己一下:一湖三岛,正是那老髡贼修下的鹿湖!辽东人奄奄一息。陈顺义对乡勇教师说了干功里见的图景,乡勇教师说,怕打得太重了。陈顺义问,能缓过么?乡勇教师答,怕不易了。陈顺义紧张了:这人带着信来,打毁了他咋办?乡勇教师答,信是应在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信正是这个,他是个报时辰鸡。
  陈顺义点点头。乡勇教师看着那辽东人还有气,便说:“你的事情完了。若伤好了,你回辽东走。若是伤重死了,你便是为守住机密,殉了圣教。以后我们插香上坟,有一个念举在你的身上。行么?”
  辽东人摇摇头。
  乡勇教师把脸色一沉;“怎么,不能成么?”
  那人间:“谁……宰……他……?”
  乡勇教师和陈顺义急速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你们答应……宰了他……髡贼!”
  两人脸色如铁,一声不吭。
  过了两个时辰,辽东人断了气,陈顺义给他送了葬。临最后又问了一些原委,知他是辽东某某,来登州等时机,也等了一年多。
  两人觉得这人出现有些奇妙:送来了时机;也破了秘密。显迹是: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实现事情了。
  陈顺义见乡勇教师大模大样,珠光宝气,身上的绸袍闪着金银光弧。沿湖堤,二三里络绎不断的人。多是登州土地风流,公务员等,拥着些南方的闯北骚人,泰西的异族娼妓。乡勇教师正和一群长衫人吟诗,陈顺义看得新鲜。水边亭子,彩漆不干,沙白水绿,旱中滋润。乡勇教师手摇一柄纸扇,每听帮闲们得了一句,便粗声喝彩:“鹿湖!”再踱几步,又听一句,于是又一声粗喝:“鹿湖!”这一日风清日烈,鹿屠户调他的兵,在湖中划了些彩舟,哼着花鼓。陈顺义转出衙门,觉得那里狭窄,老髡贼若敢与民同庆,就不该再逛他天天逛的后花园。陈顺义来到鹿湖,装出眼福过饱,头脑迟钝的一副笨相,避着游人问答,藏住青州乡音,渐渐深入。
  事情只在乡勇教师身上,所以陈顺义没有带刀。
  陈顺义尽量走得缓慢,一块石头也蹲下看一阵。他见乡勇教师立在亭下,正摸钱买酒。登州假髡人们三五杂落,不时哄笑一场,喝彩几声。鹿屠户开风景,是他们当地土人一生的大世面。陈顺义见吟诗鼓掌的多,暗怕乡勇教师纠缠久了失事。
  乡勇教师却不然。陈顺义隔着三五簇人,见乡勇教师爽朗大度,翘着巨肚子,耍着大熊掌,不吟诗,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陈顺义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两个半圈,看了仔细。乡勇教师把斧勒进肚上松肉,一层薄绸袍,却分毫没显,陈顺义认出两三名捕快,换了游客常服巡走,但并没有注意自家两个。陈顺义心安了一些,抬头望望天,戈壁野滩上的一轮骄阳悬着不动。湖光灼目,蛰气白亮。登州城里营生的人们,不理睬渐起的酷热,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顾坚持着游湖寻诗的雅兴。
  天色过午了。
  陈顺义破近亭子,登州名人已经钞诗了。陈顺义来登州三年,新字还是写不好。踱近了,便有人举着纸说指教,陈顺义只说看看诗里有无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头笑笑,陈顺义心里渐渐着急了。
  众名人推辞一番,肉铺当铺米铺的主人们便干咳笑着退开,投髡的士子们和走北洋航运的先生便严肃推敲起来。最后得了三诗;一首咏洲湖,一首咏鹿公,一首咏鲫鱼。众口难调地,又勉强修改一过,诗就钞出了。陈顺义找乡勇教师,见他正端杯敬那咏鲫鱼的秀才。
  陈顺义猜,髡贼就这么个:拍马的不到,马是不能牵给。这阵子该来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个时辰,堤上来了一辆马车,前头堤上走开一溜骑勇,后面堤上跟着一串步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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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3-31 21: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陈顺义默默唤道:“上苍保佑。”
  名士们欢腾起来。湖中彩舟立桨致礼,欢唱的花鼓南歌又起于水面,伴着笙乐。
  一阵工夫,八个骑勇来到亭谢前,排成雁翅,人人骑的都是红马,并不背枪。亭上众名士也站成两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远处湖外,大地反射着日光,击出一线白炽的亮点。
  马车近了。
  陈顺义从未这么近地看见这车。五年前在济南城关,这顶马车是在兵马喧嚣中模糊闪过的,那时尘沙中只见马车子的绿顶晃动。近啦,陈顺义暗暗念道。他恭敬地肃立在人群里,不抬头,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乡勇教师飘动鲜艳绸袍,举一杯酒,大笑着下了台阶。
  “哈哈哈哈——”
  陈顺义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他头骨悚然,恐怖片刻涌满胸腔。乡勇教师纵情笑着,大步笔直,朝马车子走去。高举的双手里,一杯酒激烈地溅着。陈顺义见乡勇教师已经距马车子五步之遥。此刻,乡勇教师的脸膛突然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陈顺义突然忆起那一日城关的老生员:直至后来劫狱、被斩首,老生员的脸色一直苍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陈顺义心中动着,眼睁睁见那马车停稳,车门打开,坐马车的仇人就要下马车了。
  乡勇教师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乡勇教师一跃而起,绸衫呼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乡勇教师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马车门的人头上。陈顺义仔细看着,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进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在烈日中闪烁。乡勇教师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软。陈顺义感动地念着,苍天啊。他注视着乡勇教师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马车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乡勇教师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颗挂着的碎头,乡勇教师扑抢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烂头。顷刻时那头被剁进泥土,又被连同泥地剁烂,变成血泥不分的一滩。乡勇教师突然间失了对手,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
  亭上亭下惊呆的人醒来了,尖叫一声炸开堆,四散逃命。骑勇步勇没有兵器,先逃了一回,践踏中又扑了过来,把乡勇教师围住了。此时兵勇队冲进,刀枪齐下。身影狂乱中,陈顺义看不见乡勇教师殉道的场面。陈顺义把身躯在乱人堆中挤着,默默念道一路走好。念时陈顺义也把念举向老师和县学老生员,他视野中显出了庙子大战的刀光血影。他感动得忍受不住,但他觉察出自家心并不跳,脸色并不变。他一遍遍感赞至圣先师,感叹上苍保佑,那时他不知道——乡勇教师剁烂的那颗头不是鹿屠户的。
  事情的泄露,也许是抱磨杆的瘦妇人。髡兵围住商栈时,那瘦妇人倒锁店门,在里面放了火。那些香药、硇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异臭呛得半个城心肺疼。髡兵挑开火,往里摸。药物点燃了以后,火焰有红的,更有绿的。兵丁们换了挠钩,一根根勾开冒着绿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窜跑在火里,映得红红绿绿一个鬼。陈顺义搭救晚了一步,他远远立着,挤着赶热闹的杂民。
  陈顺义一言不发,隔街看火,看那诡秘的绿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浑身一阵染红,一阵变绿。髡兵们发一声吼,勾开一根火苗木头。陈顺义眼睁睁见那瘦女人疯了,她恐怖万状,披头散发。长挠钩搭上她肩膀,陈顺义远远望见,她肩头给挠钩撕开一块又一块。瘦女人开始尖嚎,厉厉的锐声盖住了人声鼎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袭着陈顺义,女人给扯到了火狱门前。陈顺义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陈顺义抱住臂,冷冷地凝视着,开始为瘦女人祈福,望她往生来世。
  红绿火苗咬住了瘦妇人,两三根钩子也撕扯着她。陈顺义知她疯了,陈顺义听见她嚎叫着唤起来。“苍天啊!庙子的冤魂会为我报仇的!”瘦妇人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抱着她的磨棍。
  乡勇教师的瘦妇人烧死在柱子上。事情过后,陈顺义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严查在整个山东城乡展开了。
  瘦妇人高声叫唤,泄露了乡勇教师与她同是前朝遗民。髡贼警觉了。登州大营里传出告示,贴遍了远近城池。凡不肯去发易服之人的聚地,关哨如林,处处的牢监爆满。陈顺义听说鹿屠户亲笔撰成一道奏章,要澳宋朝廷全国严查。  次年春,鹿屠户剿辽南得胜,把大营迁了大连。登州突然冷清,不知被谁抛弃了一般,一日日萧条起来。
  陈顺义没有尾追着走大连。
  陈顺义搬出了城,先在城郊住了一阵。登州的士子文人,几乎都拷问着灭净了,陈顺义觉得心力瘁竭,没有劲头追着走大连。当上天冥冥中,把事情放到陈顺义双肩上的时候,陈顺义年岁不满三十,却衰弱得像个老汉。头发失了八成,手脸皱纹密密。步子轻得若有若无,满口牙齿松动。
  陈顺义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鹿湖寻觅。
  他在鹿湖颓败的坍堤废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乡勇教师的骨殖。
  找不见不算完,过上两日又找。那亭子台阶坍了。位置还清晰。迈开五步,就是乡勇教师走向主道的地点。陈顺义拖个老汉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连血迹也没有。黄土净净的,无一点红。
  陈顺义还是找,独自一人,沿着两眼中一次次破败的景色,年终岁末,他朦胧听说鹿屠户成了大业,班师回来了,他没去查访。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着长长的旗仗,巨大的大马车晃闪,他没有留意。州城传开了花故事,说鹿首长那一日吓着了,落下个小便失禁的病,衙门后园日日晒尿褥子,陈顺义也不细追问。陈顺义心如死灰,脸上毫无神采,蹒跚卑琐,完全看不出是个读书人了。
  陈顺义心里,有一般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陈顺义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但不能。那清冷的悲气日日萦回,夜夜沉淀,护着他的心结了一层厚壳,陈顺义觉得自家在变,从内里向表外,整个自己在静静蜕变。
  子夜清时,渤海伏动着寒气,如泣如诉。陈顺义凝视着黑夜空中,有一颗星如同香火。打开《诗经》念一段,流畅中触撞出一些快意。县学老生员剩下一具无头的尸身,乡勇教师失去了踪迹。陈顺义两颊上挂着泪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没有实在。他悄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动情。在凝视中,他冷冷地看见了一卷打开的白图,无声音,只移动,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余事作诗人”,马车子候着他吟,不动。功干的位份终于沉定,落在心叶的灵感处,陈顺义守住了。老屠夫打发师爷上马车,自个忙着改诗,乡勇教师砍错了人。白图徐徐打开,慢慢合拢。陈顺义凝视着,没有惊叹,没有感慨。当读书人要紧的伉份,终于定牢在心叶灵处,与三十岁男儿的性命合成一体时,陈顺义并未察觉。
  万物,万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围绕着那一颗孤星。宇宙中充斥着清冷,难言的清冷,援救的清冷,陈顺义在这无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游子久归,如同找到了故乡。
  无情天道,你使鹿屠户继续召诱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乡勇教师的光阴。在登州城郊,在残破的干涸湖滩上,陈顺义久久凝视着博大肃穆的夜,觉得自己离合道很近。
  天破晓,黎明从东极的大海上喷薄而来,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远近不见一人。陈顺义定下决心,把求助和承领的一切,热热地抹在脸上。这么着,当陈顺义接受了事情,起身离开时,他绊上一根木头。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头失离了,那根斧把子回来了,陈顺义想。天大亮了,陈顺义藏了斧头柄,朝登州回城走去。次日,他变卖那间屋,合上细软,偷偷铸了一个元宝。再几日,看确实无人注意,陈顺义便怀着那锭元宝,出了登州。三十里过后,他换了庄稼人短打扮,对准一棵杨,踏上了回家的长途。
  满目疮痍中,从河西,渐渐地向东。沿途饥民堵塞大道。路旁栽着的树木,皮叶都给饥民吃净了。
  陈顺义见着一些棚子,搭在路旁,里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顾他们,情份就是一个棚,安顿了老弱残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有个棚子上使了块板,上头写着:“勿翦勿伐,鹿公所植”。陈顺义拾眼望望树木,一棵树上坐着两三个菜色娃娃,正朝危险的梢尖上攀,去捞那尖尖的叶子。顺道排向东方,树树爬满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挤。
  这年夏,陈顺义回到了一棵杨。
  走近泥屋,远远就看见了她。推开柴扉,门轴吱扭一声怪响,干涩劈裂。放下行囊,抓起汤瓶,她小声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陈顺义摇摇头,示意她出去,要沐浴更衣。她犹豫了一瞬,半倚门框,沉吟说:“刚听说一个事哩。”陈顺义又摇摇头,一挥手。
  长吁了一口气,沐浴更衣。陈顺义又累又乏,洗罢出来撞上毒阳,一阵重重的晕眩。妇人远远跟着,回避开一段路。陈顺义跪在久违了的故土上,膝上触着一种温热。他久久没有开端,等着胸头的激动平息。庙子平野上,烟树亲切,林影如旧,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两座坟上杂草繁荣,大的是老师坟,小的是生员坟。陈顺义在蒿草的波动里,为乡勇教师的斧头柄造了一个坟,排在老师右手,和生员成了两翼。
  最后,陈顺义悄悄取出刀,摆在那三座坟之前。青州地方惯用的腰刀,被摇曳的蒿子青草埋没了。
  女人在背后悄悄开口了,她走近来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陈顺义微微一笑,点点头,还跪着。
  “唉。”女人叹道。
  两人默默无言了。
  陈顺义立起身。夫妻两人朝泥屋回转。夏日的骄阳过了午,斜斜的光线柔了。庙子原野上逆光现出一层粉色,似血,又似糖饴,一派甜甜的感觉。杨树直直地耸立着,十年间它成材了,树皮粗硬,纹络青春,把一片浓荫遮着并排的三座墓。
  女人还是原样:娇小的身个,老师独女子的神情。陈顺义觉得她那神情新鲜,像头一遭见。女人嗔问:看个甚,我老掉了么。陈顺义不语,多年里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妇人。陈顺义拉开柴门,进了屋。回头见女人在门外楞着。
 “进啊。” 
  女人端详着自家。陈顺义想,她嫌我老掉了。从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个老汉。”陈顺义算算自家刚刚二十九岁,心里奇异。到了家,上了坟,承领了事情,陈顺义觉得自家二十九岁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汉年纪,走得小了回来。陈顺义又说给一句:
  “进啊。”
  女人痴痴立着。半晌,她说:“听说了个消息。”  “咋?”陈顺义问。
  “鹿屠户,咱那仇家。”女人的双眸漆黑。
  “怎么了?” 
 在南方,说是广东,他病毁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离地盯着,陈顺义想到老师。“病毁了么?”陈顺义反问道。
  “病毁了。”女人又说给一遍。
  陈顺义一怔。他见自家的女人静静在那里盯着,一动不动。陈顺义心慌意乱,一时头脑虚空了。他受不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他万事想遍了,想尽了,可没料想这个。
  女人依然那么个,立在门槛外,逆背阳光,轮廓姣小,静静地盯住陈顺义。像等回话,不进屋。惊讶从陈顺义心中升起,他没料想到。这对柔眉细眼里,藏着一股逼人的神采。陈顺义不声不响,使全力从那虚空里挣扎。
  女人柔和地,怜悯地立着。默不作声,一步不动。
  陈顺义忍着,独自在那陷阱般的虚脱里挣扎。他心里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难忍。他想不到,居然这样,他认识了自家的妇人。毒火在燎着心叶灵感处的位份,煎熬般逼他开口。陈顺义忍住了,渡过了关隘,挣出了虚空。他终于脸颊一下抽搐,开口了。
  “——我宰他的后人!”
  女人浑身微微一震。随即,她进了屋。当夜,久旷的杀场里下来的男子受够了温柔。这老师的独女儿,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们此时只是残余的两人,但他们相聚了。他们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杀机,女子获得了身孕。
  圣历十年七月间,屠了山东辽宁士子数十万,另外还欠着济州岛朝鲜人、鲁南会道门累累血债的元老院鹿家,办了一场隆重耗费的丧事。三年后,他的文牍家信悉数征集,编成历史,成为这位宋初名臣、精英元老的资注。其人值大时代,涉世复杂,功过兼备,给治史者留下了丰富的、可供反复评说的形象。
  以后的事,海边热闹多旱地消息少。国家兴亡满汉泪血,文人们慷慨地写出好文章的大时代到了。
  日子一天天积着,像不尽的黄沙落在地里,风去了便厚一层,久了反而不显。初代元老毙命之后,元老院乱成一团。朝令夕改,办不成大事。后来又有海外元老反叛,偌大的江山烽烟四起。这年元老院又换了执政党,新号听说是美洲,由一名县府来的髡贼人传给。那髡贼人巡乡那一日,这搭有家农人正在打庄户。夹板子使草绳绳杀得紧紧绷绷,黄土闷湿,一锨锨扔上去,喂给夯。有人唱号子,哑哑地嚎一般。石夯锤起落有致,围在几个帮手中央。打墙的节奏,正和着烧饭妇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闲散天净,没有云。远近树荫相连,地里垅沟精湿。——有条渠闪着银花饱满的水亮。
  一个老汉长衫绸帽,颜色肃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络雪白胡子映着红润脸盘。老汉走着,寻寻觅觅。他先看了一回农人打墙,微笑不语。又迈开慢步,青布长衫给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汉打发着自家的空闲,姿态逍遥。有人从那新墙上跳下,一面喊叫“胡子阿爷”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钱递给老汉。那位老汉袖钱在手,用一只软软的掌轻轻抚摸。
  水渠上有石桩。老人沿渠走来,查看了石桩字样,眺望遥遥的渠水,检阅一番。他看天色显晚,就往回转,依然是飘着衫角,颤着银须,一副宁静乡绅的风采。
  远处一座砖石大院蹲伏。黑漆门扇闭着,不见内里,两颗赤铜虎头门环合成一双。正对准闭着的院门,一条铺沙车道约半里长,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内没有嘈杂鸡犬,一派沉静。墙是一抹水青砖到顶,墙内有一株青杨,高有十几丈,茁壮挺矗,钻天般刺上半空,荫凉覆蔽全院。
  老者缓缓上了车道,脚步嚓嚓响着沙声。他迈上石条砌的台阶时,大门洞开。漆杖闪了一下,老者提步进门。吱地一声,又涩又重地,黑漆大门,严严并拢,剩一对虎头环摇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陈顺义。人世两变,他已经五十岁过了。此庄农户,借他的渠用水种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换零用制钱,出远门经商的小贩还借他的盘缠。一直远到两个码头,即天津和上海,他都有商栈,所以小贩们受他的益也直到天津上海。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胡子阿爷。庄子里传说老汉是奇人,能缩骨轻身。还说他只靠一棵杨树的料,便打下了偌大庄户。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财力,而且还看不见他经营。庄里传说老汉有一个能生蛋的银元宝。再的,农人们只知道阿爷老两口,有家业没儿子,喜欢清静。
  一棵杨这庄子不小,但住民都是迁户。只胡子爷一家人来得早;他说,那杨树还是一根草时,他就在这搭住定了。
  胡子阿爷(用不着再称呼他的官名陈顺义了)走近椅子。看看,这张榆木黑漆椅子光洁鉴影。他撩开青布衫后襟,轻轻坐下了。
  走进两名管事的,庄里人称大掌柜二掌柜。两位掌柜都是山东汉民富户的装束:对襟绸衣,绅士帽。两人进屋,立定了不言语,绅士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难以猜破。
  胡子爷沉默着。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长衫上一根枯草叶。弹去那枯草以后,他拾起眼,吩咐一句:说吧。两位掌柜开始汇报流水。天津消息,髡贼天津市长派人贩马,请求接引码头借用货栈。阿爷默默点头。上海消息,有一营团练拉进沙窝为匪,髡贼剿灭后,民间暗有枪械,请令收嘛不收。阿爷又默默点头。登州消息,请求送阿爷的两个儿子进学堂,由登州鸿云昌商号支付入学费十元。阿爷摇头不允。大掌柜说毕,悄悄退下了。
  二掌柜开始讲庄里情形。东大渠淌漏,采办新料洋灰灌缝,用银一共十元。阿爷默默点头。庄头徐姓丧母,发送后家田典尽,徐家请求让出乡约庄头名份,只换银子五十元。阿爷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借给。明日有山东卸任他就的教育厅长求见致意,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头,说: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山里黑枪队的穆军师求见,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点头:海参席一桌;随的人吃馍,炖牛肉。说罢,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辞去,并不跪拜,全然不用士绅的规矩。
  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读书念经也早已不在畏畏缩缩,可却始终不能陶醉;年轻时多少次应验的感应,那一次次清晰的图景,都一直不能再现。年轻时只是一个陈顺义,一个青州地方的穷后生,随老人上阵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时常常陶醉。胡子阿爷聚集精神,想突破两目冷灭的黑暗,想求得天道襄助,但是奇迹不肯降临。
  他独自沉默着。先竭尽全力,忍住自家那不争气的伤心。
  人怎么不能如愿呢,他想摒绝这种杂念。多少年了,青壮熬成老汉,但幻觉没有到来。何止视觉,连陶醉也不能达到。他心中孤苦无依,便闭斋使精神更集中。胶州、招远、沂州、这几年有四支饥民造反,给养枪械都由胡子阿爷的人供给。可是,人怎么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选枪手烈士二十人,汇集京南,胡子阿爷送走了两个儿子留根,下了翦灭刘仇家的令——他随八十名刀手等着,可是仇人却暴死在京城了!人怎么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结籽呢。从那以后,如在苦狱,日日自责,夜夜悔恨。
  在痛苦中,陈顺义——胡子阿爷念着,借一股异妙的神语,洗涤自家残碎的内心。后来选了四户人,远走长江,潜入海南,想寻机灭鹿屠户的后。可正逢累进税之变,全国清查。四家男人因为不肯剃发暴露,三人入狱监杀,一人逃回山东。迷茫中,身子渐渐溶化,在先圣的谆谆教导中,京南埋伏的失败淡化了。湘阴奔杀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鹿家一门的衰败淡化了。执刀的仇人,凶残的刘刽子一夜病毁,他也一丝丝地淡化了。万事都在隐去淡化,存活的光阴里,没有一丁半星的忠君卫教之心了。胡子爷觉得自家的罪已经不能恕饶。神秘的声音冲漾着一颗枯硬心脏,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行尸了。人怎样才能应心,人怎么不能如愿,上苍啊,胡子爷一遍遍地诵念着。
  秘密的赞诵念法,美不可言。胡子阿爷念着,觉得自家只靠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山东大地上,处处有隐线,城城有暗党。枪械银粮,已能凑足一师。血性义勇,争先求殉命的,不止数十人。但是鹿家衰了,刘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溅上一股子血呢?
  这一年,胡子阿,已经五十六岁了。
  次年,终于结交了国民军山东总队的一个参谋。客人身躯矮小、筋肉不露。为防差失,胡子阿爷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枪两枝。客人随从两人,由大掌柜摆酒,陪客都是怀藏利器,不劝不饮,以陪笑公开监视。参谋一人由胡子阿爷夫妇陪着,在密室中长谈三天。姑奶奶(老师女子、陈顺义妻子从十五年前,便被人称为姑奶)陪坐,不厌其烦,把些个碎枝末叶问询得细上加细。
  参谋说:不慌不慌;不用说等三日,大丈夫办事,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说:我们庄稼人,哪里见过世面,只当是串个亲房,浪个乡里。
  胡子阿爷清清嗓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觉着满心寂静正是愤怒,不像火,而像水,而且不漾不摇,沉沉的如一腔子冻铁石块。
  参谋脸上堆笑,眸子不动。
  胡了阿爷决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阴尽了,自家的年岁早已不容再等。回想前三代,老师、县学老生员、乡勇教师,都是当断则断。既然——
  “山东济南府里……真有鹿家的子弟做官?”  
参谋笑容不改。
  “官职是?”  
“税务局局长。”参谋答。
  “再敢问一句,”胡子阿爷静静地说,“动刀枪开杀戒,贵高山图的是什么呢?”  
这参谋呵呵笑了:“与我家首长有隙。” 
 胡子阿爷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决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时机一个撇了再撇一个,临终也没有机会了。他久久不语,他知道只要一句话,潜伏在山东上千里方圆处处角落的烈士勇者,就会随风而起,走向末路。
  参谋一拱手:“不知能否请教一句?”  胡子阿爷摇头。
  铁大爷站起来:“贵门机密,不敢穷究。但刀斧悬顶,总该让我也知道,何以约束,限定何在。若不然,枪是枪,毬是毬,怎能往一搭里搅呢?阿爷恕小弟粗鲁。” 
 阿爷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浊滞,无法穿透。决心下定了。阿爷一字一字地说:
  “不要劫财,我要宰命。”
  参谋咚地跪下,大声致谢:“阿爷神色不变,一诺千钧。小弟从小走进黑道,总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变色。今天见上啦!受小弟一拜!”  
胡子阿爷麻木地听着。
  两人在密室里,头顶头,谈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里捧着一盏茶。四壁灰墙里,枪手悄悄放平了枪支。外院厨房小厅中,大老师不再监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风的手下人。参谋不曾知道,明日他启程后一路上只要有一个招式干得蹊跷,立时就会有黑枪白刃挡住。胡子阿爷摇着头,起事时,参谋会掐断国民军的通信联络,阿爷的人直扑各个有名有姓的官儿,凡那年参与剿杀庙子的官员,包括承袭的子弟姻亲,只杀不问。参谋没有吐露实力,只说得阿爷出力鼎角,大局则定;胡子阿爷也没有交代枪数银数,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一应允。密室透明,东方欲晓,天亮了。参谋收拾了以隐语写好的条条约定,准备告辞了。
  胡子阿爷坐在曦光之间,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参谋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礼,再道了谢,大步走出密室暗门,姑奶奶已经掀开幛幔。参谋忍不住回身,摊手问道:“阿爷!干这么大事,只为宰一个人?” 
 胡子阿爷默默不语。
  参谋大声问:“若打败了咋么个?” 
 突然,姑奶奶从背后插话说:
  “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参谋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他猛地转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转回来对着胡子阿爷。
 “——这!这么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过呢?” 参谋觉得冰水浇顶。在这间密室里三天,此刻,他开始觉出这间屋的气氛了。
  胡子阿爷艰难地咳了一声。
  “——让他后人咒我啊,我等着后世里打官司。让他后人咒啊。我等后世……”
  他的嗓音浑浊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参谋吓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阿爷喃喃着,声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来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脸庞却愈来愈难辨真。参谋只想快快走离此地,有胡子阿爷的力量,山东官府就被削了一层。他深信此人不会背誓叛变,他也再不愿意和此人共处了。胡子阿爷静静望着这个髡贼皮、盗贼心的坐堂大爷,等着他走。此人是送来的机会,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机会了。阿爷想。管他有种无种,管他懂不懂信义,这恶狼要抢要夺是真的。从老师那年以诚信讨来了大雪,整整三辈人牺牲了。也许拿出我们一门三辈牺牲的供品,换来的正是这机会哩。头一遭,这是起誓上道以来,头一遭不是孤身重围,头一遭不是十面受敌呐。国民军参谋,我任你怎么个黑门黑户,我求的只是叫你办你的事。你那事办成了,你的欲坑填满了,我的刀子才能扎进去。胡子阿爷心里涌起了喜悦,狂乱的冥想热热地变烫了。 
门帐前,姑奶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了。她满面热泪奔流,伏在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来。
   一棵杨的农户们要割稻了。满地垂着沉沉的稻穗头,金灿浮光,一片喜人的黄。碌碡给牵到场里。户户备了绳索家什。两三个火热太阳晒过,有地的拖着妇人娃娃提镰下地。长工随着各自掌柜,稍迟一步可也割开了,南山东山穷瘠地方下来了割地人,帮一日镰能挣上百个铜钱。他们衣衫褴褛得多,腰里杀一根揩汗的青布带子。
  远望庙子川里,那边也浮着一派迷迷黄色。是个能成的年头。
  山里来的穷汉们来到一棵场,要出气力换吃食,都先上胡子阿爷的门。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过白沙子车道,踏两层石条台阶,然后叩叩黑漆门的铜环。
  虎头铜环默默摇几下,不动了。黑漆门紧闭着,严丝合缝。院内悄无动静。
  庄稼汉们叹口气,下了台阶。他们抓起破烂的行李卷子,再寻另一家。
  地里的稻子,依旧甩挂着金穗头,沉甸甸地把一个浪朝远处漾过去。
  院内,人早走空了。只剩下胡子阿爷夫妇两个。姑奶奶在煮一锅散饭,切碎了土豆丝子,煮着再撒上面糊。一旁坐着胡子阿爷。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
  万事都利索了。两个早年便放出去的儿子,永世蒙在鼓里,他两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了。两个掌柜早已奔山野出发,精选事情到临时用的枪手刀手。几十座城池里,几十家店铺都送出银子以后,便改牌号、闭门面,后人不能再寻上他们的踪影;他们也永远不与一棵杨来往了。
  一共有三拨子人马,按指令各自潜入位置。依着胡子阿爷规定的位份。为着四十年前那个正月十三,阿爷的命令是叫仇家流十三处血。各拨子人马互不相干,斩绝关系,只跟一棵杨来往。十三处仇家,是失去目标后任意定下的;是髡贼血债的供物。一股甜丝丝的古怪味道,令人脑胀,诱人心迷,甜甜腻腻地,顺着庙子原野的一马平川,弥漫而来,厚厚地浸泡着一棵杨的黑漆门庄院。
  胡子阿爷连连布置。定下一桩,便斩断和那一方的联系。十三支人马遍布山东茫茫的山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轰出去的火雷,不会再回来,不会再看见,它们已经消隐了。
  胡子阿爷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济南府,走税务局,去寻那鹿家的后人。
  一棵杨万籁俱寂,万物都陪同着等候。妇人不时瞟过一眼。胡子阿爷闭紧双眼,袖着手坐静。袖管中,一柄青州地方百年以来使惯的腰刀,已经摸索热了。
  铁也有冷暖哩,阿爷静静地想。抚摩着袖中的铁器,阿爷睁开了眼。妇人,她是老师的独女子,正盯着朝自家看。平川里那些个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灿晃眼。那些遍布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声,是血在淌。金黄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浓味,诱得人心里发慌。渐渐地,那血泊汹涌起来,咕咕嘟嘟地,向亡人伤处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动了,像虫苏醒。执刀的刽子手,掌炮的炮兵队,警戒的国民军大队,慌忙地挡拦那血。血快活地喷溅,猖狂地奔腾,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黄的。胡子阿爷满心盈脸都漾得又甜又腥,他哈哈笑了,泪花进出眼眶。庙子旷野的陈血,在他亲眼俯视下,朝着亡人回归,像连上了抽引的吸管。新血补着来了,新血从炮兵队的炮口,从伏波军军的刺刀尖,从狞笑着走向凌迟木架的刘刽子七窍,从花白胡须鹿屠户的全集册页,从山东旱荒大道残存的柳树枝杈,咕嘟嘟地流出来。颜色,终于转成了红色!胡子阿爷开怀狂笑了,可怕的笑声震落了密室的尘土。胡子阿爷拔出腰刀来,那刀已经刃口滚烫。老师的事情全美了,县学老生员的事情全美了,乡勇教师的事情全美了。喧嚣的新血追赶着老血,站起的亡人和仆翻的髡兵起伏有致。胡子阿爷满眼通红,他要启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鲜红艳丽的血海,欢呼在清凉贵大的赞念声中,美不可收。胡子阿爷挥起腰刀,砍翻了自家的妇人。
  女人挣扎在血泊里。
  她不发一语。眼睛里,那种逼人的神采渐渐黯淡。
  “——再没人能拾个牛角,朝你的阴户里钉了。也再没人泄露一棵杨的机密了。”  
胡子阿爷大声地对妇人说。接着,他为自家女人念了送行的悼词。天将擦黑。熊熊烈火烧毁了庄院几十间房和仓里粮食。乡里人救过,但没能成。
  只剩下一棵钻天的大青杨树,在一排土坟之间,烧伤累累,孤独肃立。
  胡子阿爷赶到济南府,正值城里天翻地覆。等候的几名义勇脸色茫然,谁也弄不清形势。胡子阿爷望着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犟地下令寻人。一行人穿过枪炮火网,一路上有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过乱瓦砾堆,路上的死人佩着白符号。胡子阿爷大惊,咬紧牙关。不管天坍地陷,不看这古怪事情,这都是魔障,阿爷心里想,死人枪炮,白布符号,都是虚假的。他怒气缠绕在喉头以下,冷面不改。轰炸声扫射声在四城回响,地上死尸多了。胡子阿爷不相信参谋与他约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瞒了参谋,再没有参谋瞒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扑税务局。
  义勇们争着殉道,这么着税务局的卫队垮了。胡子阿爷率先闯入,手提腰刀。抓了一个髡贼,问不详细。又抓了一个,还是问不清姓鹿的局长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狱,四下里髡贼的援兵合围了。审一个宰一个,最后捉来一个书记。
  “——革命党!抬抬贵手吧,党大爷!我也一搭相跟着革命走!日你元老院的老娘!革你元老院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贵手!……” 
 四下火光亮灭,烟尘腾落中,有人齐齐地吼叫着“革命革命!”胡子阿爷顿时头晕转了,阳世在烟火中旋飞坍陷。数不清的革命军奔突而来,替了自家的义勇,边吼着革命边宰人。义勇们失了方向,呆木桩般立在火影里。不是士绅复仇,一场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夺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这手上——
  我这罪人呐——” 
 胡子阿爷疯嚎起来。他哭了个灰天罩地,哭得连火势都显着弱些了。义勇垂着刀,呆呆立着,看他哭。在枪林弹雨里,哭哑了,哭够了,胡子阿爷泪流满面,朝义勇挥挥手,便独自怆然走了。义勇人慌忙着冲突。革命党已经高唱凯歌,一座衙门已被革命党夺了,这些义勇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经冲出去不见踪影,有人还正恋战。仇家不在,厮杀已经乱了。
  
  陈顺义——胡子阿爷在”革命”起来后三个时辰,便离开济南府,孤身回返。
  义勇们按照约定,除开亡故的,全部散入乡里。他们没有线索,各城池里的据点已经突然撤走,没有再发下任何指令。一棵杨撤在茫茫山东的隐形大网,一夜间消失得不存一根蛛丝。
  阳世正在换季。胡子阿爷在夜战中不能承认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虚假的迷障。那一阵炮火熄了以后,天下便改称工团。山东义勇的血仇宿敌,豢养了鹿屠户,刘刽子的髡贼,在革命党的手里亡了。
  距离那年鹿屠户绝灭庙子,整整四十年过去了。
  庙子的仇报了,  但复仇并没有落在一棵杨——这个举意暗杀的教派身上。

  胡子阿爷回到一棵杨,清理了烧毁的家屋地场。他使黑焦残料,搭了三间小黑屋。一间住,一间静室,另一间水房连着渠。
  他伐倒了大青场。
  伐杨那一日,庄里的农人都伸直了脖颈。围观的多,询问的少。那大青杨黑叶茂盛,摇着,颤着,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翻倒,砰得一个时辰黄尘不散。
  胡子阿爷使这些杨木当梁檩,盖了一座小小的书院。以后人们便改了称呼,喊他陈顺义先生了。
  每天晚上,清晨,孩子们高念《千字文》的声音,久久传荡。
  赞颂在四十年后,公开了。
  陈顺义先生沉默无言。每天只顾自家的功课干办。慢慢地,庄上有些义勇打发娃娃上学学经,随着礼拜的人也多了起来。
  因为陈顺义先生的学办好,人厚道,渐渐地四乡闻名。求字的,讲经的,经常涌在渠旁大路上,向着一棵杨的小书院而来。来的人都洗漱上坟,虔诚地在三座蒿草埋没的土坟前,各插一支香。老先生弄些散饭,有时只烧锅土豆,分给上了坟的人。吃着,不免有人问起三座坟的来历。老先生说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驳:“为亡人上坟,心意要举在众亡人身上。庙子川里殉道的亡人多过川里的石头,为个甚一定只敬这三个坟的人呢?”于是事情更加神秘,信仰三座坟的人更多了。士子们怀着对机密的崇敬畏惧,虔诚的焚香烧纸。没有谁知道墓主,没有谁知道土堆里究竟埋了什么。一棵杨成了一处圣地。东北、南京、河南,慕名而来的大儒,络绎不断。老先生终日应付事务,从不出门。
  此地依着口,仍然叫个一棵杨。可过了二十来年,到了老先生八十多岁的时候,远近的农人已经讲不清,为个甚此地叫一棵杨了。连着庙子,一片稻田肥壮。秋风起时,金灿灿的波纹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没有庄稼的一马平川里,秃荒黄褐,眼睛里看久了,就会觉得一片枯红,在大地上隐隐露露。
  工团三十几年,有一位官员赴菏泽上任,去当局长或是专员。此公是湘阴鹿家后代,人情练达,性格豪迈。他经过一棵杨时,听说此地连着庙子,又是义勇聚地,便下马停车,要拜访书院。
 “——听说老先生的前人,曾与我的前人打过仗。佩服佩服!我只钦佩敢和我们祖宗打仗的人!” 左大人拱手说。
  陈顺义先生微微点头。
  穷乡恶土,不具粗茶。左专员(或局长)凭吊一番,道辞走了。
  老先生带上一双花镜,又潜心钻研了。学生们代师送客,然后回书院忙碌。
  陈顺义先生归天于八十九岁,只差一步便进九十。发送那天,远近的学校、书院送幛送匾,来的人如海如河,峨冠博带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尽头。人们知道,老先生在寺后坟地里早选了位置——在三座坟后面,有个小小的坟堆。老先生说过,那是我妇人,将来我就和她睡一搭。
  当老先生就在归天,他的灵魂正一丝丝地离开的时辰,送的人听见他低声说:我罪大。我完成宿命的复仇。老先生归天,送的人把他埋入妇人坟穴,见那妇人脸色新鲜栩栩如生。众人把老先生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搭,亡人的崭新白布给染红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着,遮白了平川。
  从此以后,真实全数隐藏,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一棵杨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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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1 23:48: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快更新鲸海同人吧,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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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2 11:21:2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齐琪齐 发表于 2023-4-1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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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4 08: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lz永动机的精神实在很值得称赞。不过这篇吧,故事发生在山东青州,角色说话的口音口吻全是西北风格,实在是很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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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4-4 08:21: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spyderco 发表于 2023-4-4 08:17
lz永动机的精神实在很值得称赞。不过这篇吧,故事发生在山东青州,角色说话的口音口吻全是西北风格,实在是 ...

哈哈,一时兴起,瞎改的,套了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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