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机器马 于 2023-3-31 21:21 编辑
弘光初,髡贼陷山东,髡酋鹿文渊主政济南府。鹿酋暴戾,苛待士子,亵渎圣教,行禽兽之事,齐鲁之民苦不堪言。
越明年,青州府士绅不堪其辱,串联起事。然髡贼善用间,大事已泄,遂仓促用兵,与髡激战于青州庙子镇。终因兵怠器劣,大事未成。义军十去其九,家眷尽造掳掠,绞死、流放、苦役者无算。
陈顺义拧了一把,两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头皮上接了些夜里的风尘,刺得丝丝地疼。抹了一把,头皮上也粘粘地沾满血。陈顺义吐了一日,满嘴甜咸。再拧拧,布衫上膘胶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来。
陈顺义拾眼望给。庙子的残夜黑得远。只有过两声铁碰铁的丁当响动,再凝神望过去又听不见了。
陈顺义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腰刀,还别在裤带上。可不敢碰出铁响,陈顺义想着一把甩了那件滑腻腻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里有人喝了一声。
陈顺义浑身一个电麻,顿刻脸上有一道裂口子开了痂。没有响声的夜风凉凉地进了那裂口。陈顺义一头悄悄地摸索腰里的腰刀,一头感觉到脸上的裂口里,血液正给这冬天的夜风冻住。
“说的是个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着的几个人影。黑地里一排像是三个。不知哪一个说着话。
陈顺义猛地抽出刀来。腰刀是青州一支反叛的家具,陈顺义想借家乡的杀气压住这些黑影子的阴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来了。刀把子粘的,陈顺义攥不住它,直想脱手。一刹间陈顺义突然两眼冒出泪来,一阵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摇晃了,立了起来。陈顺义急地挣着握紧刀,一把抓起了刚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动着,一共是三个。庙子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杀声不知啥时早熄了,偶然念头转到那杀声,像一个梦。黑夜使着劲,往地上伏,显得三条黑影像山,往上拔升。陈顺义握着腰刀,拼着性命立直,心里却想随着黑暗,往地里伏下。
那三条黑影走了,踏着低伏的黑暗。陈顺义慌忙相跟上,不知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着让人一心觉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满满浮着一层血。陈顺义大步走着,跟定了那三个人。他怕绊在尸首上,更怕绊给髡贼的尸首。可是没绊上。满满一平滩都浮着血,粘粘的可是绊不上东西,陈顺义觉得自家才十六岁,吓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紧跟上前头三个黑影。
这1646年正月十三的残夜,青州的十六岁娃娃陈顺义就这么个,走离了庙子平原的战场。次一日天明以后,髡贼奉了真髡鹿文渊的令办清理,民兵掂着标准矛,伏波军端着步枪,把那天红浸浸的平原上见的活人都灭了。多是开火打一个洞,再挖坑埋了销差。有人说,庙子的地里红颜色红了一年,直至次一年庄稼起来,才褪了那吓人的颜色。走脱的人还是不少,但那是机密。当时陈顺义跟着三个黑影走出来时,他们再没看见一个人。钻出官营的壕沟时,他们四个人都认定:只自己四个人才承蒙了受圣教庇佑,活了姓名。 事情是在一棵杨定下的。
在一棵杨这样隐秘的地点,家眷都换了假髡的装束。陈顺义望着那些女人时,心里觉着解不开的疑问。老师的脸从那时开始,就像套了个模子,一直没见绽个皱纹,显个哭笑。老师的女子才碎碎年纪,也一样戴着脸膜,不言不笑,看不见脸上有过肉筋活动。乡勇教师接来的家眷是个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时把树叶叶晒干,树皮皮晒干也磨进去。县学生员的妇人不一样:性情好,知道笑。这么着脱出庙子的一共是四个男人,各自家乡庄子里引来的是三个女人,还有一条狗。一棵杨散住着小二十户,有明人装扮,更有早就投了髡的,陈顺义猜想那些就是投髡的人怕也藏着机密。
都刨开结了板壳的土,散漫种了些庄稼。
一户搭了一个屋。陈顺义人碎小,搭屋没心肠,老师叫他自己屋里住下。
次一年,庄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粮食。
一棵杨的小庄落里,家家门前堆了个小庄稼垛。太阳没时,炊烟冷冷地升起,弥漫了一棵杨的梢条。静静地,四野再没个声响。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门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红光。没有灯油,等灶里红烬熄了,庄子就睡进了黑暗。那条狗从来不叫,虽然它是乡勇教师从庙子镇的老庄子引来的,可从来不吠一声。
等黑夜捱到晚饭时分,陈顺义家里就潜进了乡勇教师和县学老生员。这时老师的独女儿避出门去。四个男人跪下,默不作声地为驾崩的皇帝祈祷。新闻纸上近期公布了崇祯皇帝自尽的消息,但作为大明忠臣顺民,应有的祭奠却只能偷摸。老师安排说,不能出声,但要张开嘴,做出高声祈祷的口形。
隐蔽的祭奠完了,乡勇教师和县学老生员又悄悄蹓出去。他俩走黑路都没有音声。陈顺义只望见他们的黑影,可从没听见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动静。
一年满了,日子静得比死还静。机密也藏得比死还严。
一年转过的正月十三日,老师在干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后,交付了事情。
正月十三,庙子的士绅惯例是要搞祭祖的,有多的吃食,也会分给佃户们。这也是穷人家孩子趁热闹吃嘴的机会。有明一朝,每年这一天处处都宰牲杀鸡,办一场会。最大的听说有庄子宰九个猪二十个羊的大会,烧香焚纸的人千千万万,把偌大一片几个庄子里的天都熏黑了。
而这一个正月十三,推磨妇人和县学老生员的笑脸妇人只寻上了半碗油。可怜没有只鸡;乡勇教师山里野荒里转悠了三天,捉回个小鸡子。老师使绳拴了,独女子使净水喂,吃人吃的饭,拴了一个月整。拴鸡那天陈顺义记得真,是髡贼的周五,天上阴了,厚厚的灰铅云。
十三这一天,清晨起来就见出不寻常。天还没破开,漆黑着就感得到灰云压得太重了。亮了,看见那云沉得移不动。陈顺义为祭祖上用的鸡,寻出腰刀磨。一阵工夫心里堵了上来,而灰沉沉的云坠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气。陈顺义磨刀只使一块摔成两瓣的石蛋子片,老师的独女子使汤瓶端着水,给他浇上些润石头。
“喘不来呢。”
“对着呢,这天阴了一个月。”
陈顺义吐了一口气,举起腰刀。刀刃上隐约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阴的过,刃口总像打磨不出。青州地方自万历年过后,为着抵御山贼专门打制这种刀。刀比寻常的腰刀长些,上了阵一个虎跳就近了髡军的身。通常的人都爱近身,这个解数治得下髡贼火器营。等筒子枪调不过来的时节,腰刀就捅进了髡贼的黑心。陈顺义可没有那般英雄,随着父亲兄弟上阵时才十六,他只吓得失了神乱转。那么凶残恶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张张地乱转跑。不知怎么挨了人家的刀枪染红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让血锈漶了手里的腰刀。想到这一层陈顺义自叹自怨,心里茫茫地,觉得自家实在是废物,干罪能成,功干没有。想着想着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压下来的乌云。
“咋不下雨呢?”独女子悄声自语。
陈顺义又望望天。
“阴了一个月了。”女子又说。
“是一个月。” “堵心啊。”女子说。
“刚巧一个月整。”陈顺义又磨开刀了,“我记得真呢。”
“真的。”女子赞同道。
陈顺义磨好腰刀,去寻县学老生员。他也轻提柔踏,想走个无声。经了两个家院,到了县学老生员门子前。静一静,四里无人。进了草荆条子围墙,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萧杀冬景,沉重的铅云落得更厚了。这个冬天里,从来都是远近不见一个人。
陈顺义心安了些。他烦恼自家,不知为甚总是心慌慌的,有人怕,无人也怕。陈顺义走近场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机密的暗号。
草垛里回给了暗号。
陈顺义闪身钻进草垛。草垛里其实有一座屋,搭成圆圆的,只容下一人独坐。这搭是县学老生员读书的地场。透过伪装的柴草,透进天上的亮光。陈顺义挤进来,密屋里两个人就碰了鼻子。陈顺义受不了这么贴近一个人,就使劲往背后挤,想挤进草里蹲下。县学老生员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陈顺义无奈,试试站。头戳进深深的草稞,还躲不开生员的胡子。陈顺义慌了,他一心慌就怕开了。怕县学老生员。他费劲地从袖子里掏出刀,想递给老生员快走开。
县学老生员不接。腰刀险险地,好像陈顺义正使刀顶着生员,陈顺义喘不过气了。
老生员满面神诡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老生员敬佩老师是秀才。他经常对老师行礼。陈顺义听老生员说,庙子大战时他就知道,他吹嘘他知道跟定了老师没有错。平野上一仗下来,亡人怕要数几万,可是他知道随着老师就没有事情。陈顺义总是怕这个人。他觉得老生员不像别的读书人,身上有股鬼气,阴沉沉闪着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种铁。陈顺义问:“没有事情?还不是挨了两枪!”老生员用毛笔敲着胸脯上的红亮疤,敲得叭叭地脆响,那两块伤随着敲打涨了血色,红鲜鲜地像要裂开。“咋?你把这个也解不下?!”老生员怪声叫道,“这是暗记,后生!不是来这两个牌子,老师跟前能把我放进来么。”说罢又敲他那两块红牌牌。陈顺义见着心里发怵。自家身上脸上,髡军也给了些个刀口,咋就不能这么敲敲就红涨一下呢。他总是躲这老生员。
“送刀来了,你接下啊。”陈顺义说。
县学老生员摇摇头。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后生,今日是什么日子也忘给了么?这一个会不敢轻慢,你去找老师吧。” 陈顺义好歹听见回话,赶忙地钻出了那草垛子。铅云压着大地,四野里还是没有一丝音响一个影子。这时连陈顺义这样的笨人也感觉了这个祭祀的日子里,怕有事情。推开草垛的假门,钻出来。县学老生员的妇人,笑眯眯怪喜庆地盯着他。陈顺义心中更怵,笑给也能成,咋就那么喜庆呢。妇人手里端一碗土豆散饭,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见陈顺义便要他吃。陈顺义心烦了,会下来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鸡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叶一半土豆皮皮一半的散饭呢。
返回家,果真,老师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小鸡宰了。闻见铁锅边冒出的水汽里有了肉香,陈顺义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来看天。天不再动静,流铅般的灰云已经定住,凝死结成砣了,远远庙子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着矛刺,不颤一颤。地平的万物都卧死不动,和陈顺义一搭狠心等着。
陈顺义心猿意马,一刻一分地捱着时辰,这时乡勇教师寻见了他,悄声叫他去化纸。陈顺义乖乖地跟上乡勇教师,奇怪怎么这个熊般壮大的汉子也知轻功,瞧他走路也是无音响无动静。进了乡勇教师的院,见那瘦女人正抱着磨棍推磨。陈顺义瞥了一眼磨盘心里一惊:乡勇教师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粮食,连树皮枯根也没有一星星。女人并没有抬头,只低声说了句:水能成了,就依旧干她推空磨的功课。陈顺义满心疑团,开天辟地头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纪小了。他知道虽说住在老师家里,可老师门内的事情,他识得浅。乡勇教师引他进了屋,线香烧纸都预备好了。
陈顺义举意了。一刹间他迟疑了一下。种种显迹都等着,铁桶合围地来了,这个念不敢举得散漫。他对乡勇教师说,你先弄,我看一阵。乡勇教师就同意了。
乡勇教师是一条霸王大汉,生着同心东山里那种枣红脸,黑浓的眉毛翻翘着,赛过常人的胡子。两颗眼珠子像牛,两条腿子像熊,最恶的还是两条胳臂:陈顺义看见那两条臂,就觉得老虎伸过爪子来掏心。乡勇教师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六合一统帽。乡勇教师戴上血帽子举意,陈顺义见他两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枪伤洞变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数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苏醒一般,活泼泼地鲜亮了。陈顺义吓得气闭了一大阵。想到老师门里,人人都有这么多机密,而自家却傻得活像一个废物,心里的慌乱变成了恐怖。
乡勇教师慢慢地化了四刀纸,摘下血帽子藏起。陈顺义痴呆呆盯着他,看那老虎胳膊不停地旋转。陈顺义突然发觉,乡勇教师眼睛下垂,沉甸甸挂着两颗大泪珠。他正惊异,乡勇教师唰地抹头,大巴掌隐藏了那两颗男儿泪。陈顺义心里猛地热了,他忽地跳将起来,抓起一刀烧纸,慢慢化开。意念飘远,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战已然显现在眼前。父亲疼着哼着,在他眼里血糊糊睡翻了。兄长头给砍飞了,直楞身架还为他挡给了几火枪,再也硬硬地睡翻了。陈顺义哇地嚎啕起来。
老师从祭祀一开始。脸上的神情就一丝不变。陈顺义盯得紧:他知道老师在这个贵重的祭祀中,从开始至此刻,没有过一次的眨眼。老师跪在地上,面对着冬日的旷野,不眨的眼盯着庙子的方向。
直到那时,陈顺义也没感觉。老师事先没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桩事情。老师一日里没有答理陈顺义,只是陈顺义送了烧纸来到时,老师问了一句:为甚发的这怒气?
“髡贼。”陈顺义回答时气汹汹地。
老师又问:“陈顺义,你气大时,一直就这么个脸色青白么?从不气个脸红么?” 陈顺义解不下老师突然的发问。
此刻,四个男子都跪正了。
老师静了半晌,说话了:“烧纸吧。”
三个男子拿起烧纸,投进火盆中。蒸腾的热气炙烤着陈顺义的脸。冲天而起的纸灰慢慢落在他的头顶。他跪不踏实。一股隐了的甜腥终于升起,久久熏着两只干焦鼻洞。天色阴得凶险,胸口堵闷得快忍不住了。陈顺义此刻是强压着,他受不住,自来了阳世头一遭,陈顺义觉得周身血在烧,筋要爆。
“摆在前头吧。”
老师又低语一声,于是,陈顺义抽出了腰刀,老生员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笔。乡勇教师摸了一阵,把一个黑粗粗的斧子头摆在地上。那斧连个木把子也没有,陈顺义头一遭见上乡勇教师这家具。木把子,陈顺义心猜,怕在庙子断掉了吧。
四个男子当心,只剩下寂静。
老师续上了三炷香,嘴里悼词念开了。
只这一次是高念。陈顺义想,怕从这一日开了端,无论是祭祀战死的亲友,还是悼念皇帝,怕都该高声大念了吧。陈顺义开始在老师后面,后来跪在老师边上,在圈子下首。颂扬响亮了,人渐渐陶醉。陈顺义终于止住了神经的窜逃,他开始乘上节拍调子,随着老师念得进入了感激。两眼中世界只是一个,老师的身躯。陈顺义注视久了,两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陈顺义渐渐心里发亮,他心头顶热了,头上的旧伤此时火烫。他迷离瞟见老师,觉得只看见红霞片片落在老师身上。
结束了。祭祀已经全美。
激烈痴狂的悼念之后,圈子里外突然又静了。天上的铅云像突然系了无影的线,突然半空坠定,静静的。 老师静如一片青黑的石崖。
心里明敞大亮,陈顺义觉得,连心里对鹿屠户的仇怨,连心里对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灿烂的明亮了。
此一刻,骤然间,灵验了:大块子大块子的雪片,纷纷洒洒,从头顶天上,从四野远近,飘落下来了。顿时间灰沉沉憋闷着的阳世豁亮快畅,堵着胸口的气一下子通开了。山染白了,野地荒滩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发怒的雪,陶醉的雪,颠覆的雪,暴乱的雪,围着庙子四野周年的英魂,随着这正月十三沉重的祭礼,倾泻般地下开了。
老师叹息般地,重重地鞠了一躬。
三个男子也鞠了躬。隔壁听见妇人家们一阵唏嗦。陈顺义这时眼睛瞥见了一件东西,他惊得大叫起来。——口刚张开,乡勇教师已经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陈顺义还不禁瞟看:乡勇教师那个斧子头,不知昨地,齐整整安着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挣开乡勇教师的熊掌去看老师。黄河转,泰山不转,老师还是戴一张铁铸的脸,毫无消息。
那只从来不咬的狗,悄悄地跪着。
老师就是在这个日子里,给众人下了那件事情的令。 老师只短短说了几句。陈顺义看见雪片一大块一大块地在老师肩上溶了,化在他消瘦的肩膀上。
老师说了那件事情。众人悄无声响。众人都惊了,又都踏实了。七人一狗依然跪着不起,还等着。老师不再多说。只几句,一件事,他不添给一个字。可众人等着,老师那张从不显露的脸上,还是一个黑铁铸的模子。
老师的独女子端来了菜。一个人一个没炸透的杂面油香饼,一人一碗小鸡子的汤。她先端一碗给老师,再递给乡勇教师和县学老生员。当她递给陈顺义,陈顺义伸手接,四只手都抓着碗的时辰,老师朝后一仰,翻倒了。
众人,还有狗,都围定了老师,嚎啕大哭起来。老师已经晕倒在地里了,只是不把他那铁打的冷面变给一下。陈顺义死劲挤开巨熊般的乡勇教师,又搡开笑眯眯(此刻哭惨了)的生员妇人,扑到老师跟前跪下。陈顺义吼叫,连哭加闹,可陈顺义心里有根弦已然绷上了:陈顺义明白纵然自家再娃娃气再胆小,但此刻已经换了一个人了。事情决定了,若没有老师,陈顺义觉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摇撼着老师,胡闹般乱吼道:“老师起身啊!老师不走啊!”
老师不睬,雪片盖着老师。 挨了两个时辰。众人一直跪着,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老师身上泻落,可挨着老师就溶化了。老师干净的一身上,雪落不住一片。两个时辰里,老师只咽了一口小鸡的汤汁;陈顺义知道,老师是为着祭礼的贵重。接着,老师的灵魂一丝丝恋恋地离开。 陈顺义一年后便和老师的独女儿成了亲。众人总是纷纷说,这是老师的意思,老师见闺女和陈顺义两人四只手抓在一搭时,就归了天。众人说那决不能违背,婚事就办了。再不久,众人就尊称老师的女子为“姑姑”,可没有立时就改唤陈顺义“姑父”。
那初夜,陈顺义惊奇了好久。老师家的女子就能这么个么,在她上面望着她,陈顺义觉得有股不明的烦恼。女子两眼黑黑地——黑得如个火狱洞口,那么看人看得怪气。陈顺义不喜欢,他心神不宁地捉摸滋味。女人长了这么双眼可不好;他恼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见着一滩汪汪的血,不流开,红艳艳的,陈顺义惊得揭开褥子,见连席带褥,土坯炕都给那滩血吃透了。
陈顺义惊慌着,看女子时,却见她睁大着一对眼睛,不出声可是满眼欢喜。陈顺义心中一震。女子还痴痴地盯着那滩血。陈顺义吆喝她快擦净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丝得意。陈顺义按住心惊,他觉得自家的命已经定了。这一夜,陈顺义觉得自家长成了男子。后来他心沉意静,默默无声,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个透彻,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几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老师的门下,众人已经仿佛一个隐秘的教派。发送了老师以后,七七烧过了,日子就平静地紧张了。谁也不再和谁多言谈:可是谁都知道该干什么。“事情”,如大雪下给以后一样,土地已经改成了雪地,内里就要转成表面,事情已经开始了,虽然小小庄子在雪里荒僻凄凉,虽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终日地奔波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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