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风雪惊魂
茫茫冰雪覆盖的荒野上传来杂沓的马蹄之声。疾驰而来的人马共十二骑,皆被墨氅,斜挎腰刀。众骑踏雪奔行,穿林过野,待路旁复见屋舍田庄,方缓缰绳,徐行向前。
为首骑士约摸三十来岁,显是众骑首领,此时正按辔环顾,表情阴鸷,似有所觉。扬手示意,余人得令皆提缰勒马。遂转面冲身旁问道:“可是此处?”身旁距他最近的骑士不敢怠慢,亦定睛环伺一遭后郑重道:“回大人,应是此地。此处正是顺义县东十二里,如那黄三所言,再向北不到两里便是确切所在。”首领略一颔首,并不多言,率众继续北行。
此时正是1636年(明崇祯九年)末的严冬,小冰河期的北方大地畅月更比腊月寒。正午刚过,日头如在层云间穿梭,时隐时现。雪花乍落,一片两片,渐成漫天之势。苍莽中,一行人马好似蚁豸蠕白练,没于尺素间。
又行了里许,得首领之命,众骑驻马聚拢一处。只听那首领道:“前方不远便是那黄三交代髡贼藏匿之所。我等奉命先行探查,好知其虚实,以证真伪。若供述俱实,捕得犯人,即是大功一件,自不必说。诸位弟兄,可千万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边说着,抬首仰望,满目皆是鹅毛飞絮,纷纷扬扬。于是又道:“ 眼下积雪深厚,手脚都轻盈些,莫惊动了贼人。”众人称诺,翻身下马向不远处的田庄而去。
此间正是北京城东北方顺义县周遭的一处庄园,眼下显是荒弃已久。虽有积雪覆盖,仍难掩衰草盈田。四周几无完舍,随处可见断壁残垣。七年前的己巳之变使京畿地区大受破坏。东虏的入侵致沿途村镇饱受劫掠,一时生灵涂炭,百业凋零,久不能复。这场导致袁督师下狱殒命的历史事件更是教大明庙社震惊,根本动摇,遗害深远。岂料祸犹不止,今岁东虏重又入境,此地竟又遭劫难,实乃雪上加霜。
众人踏着层层积雪,穿过荒田和农舍,缓缓靠近不远处半坍的围墙。墙内有几间房屋,瞧规格想必是原主及家眷奴仆的住处,此时却也一般的残破不堪。首领挨近墙垣,从缺口处向内查探,又朝墙体延伸的方向左右张望一番,随即打个手势。属下立时会意,沿着院墙朝两头各遣两人,绕到庭院两侧向内窥探。
待两头分别拐过院角,首领带着余下的人跨过缺口,潜入院内。院子一共三进,两大一小,呈直角排布。他们所在的这一进恰在正当间,是其中最大的。房屋大多破损严重,门倒窗破,七穿八洞,不似有人居住。院中一片死寂,只听得众人的呼吸与踏雪的吱嘎声,给这群不速之客平添了些许紧张。
众人在院子里兜转一匝搜索无果后,转而进入偏门一侧最小的西院。西院里只三间房屋,正对院门居里和左右两侧各一间,规模形制也大不如先前庭院,似是寻常乡绅地主家中仆佣起居做活所用。甫一进院,众人便瞧出异样。所见破败情状虽与先前院落相似,细看时,却见朝北的屋舍尚属完好,檐瓦砖墙虽有破损,却非四处漏风,摇摇欲坠之态。门户紧闭,窗框上草草钉着厚板,教人颇感神秘。
首领正欲率众破门一探究竟,忽然想起一事,对众属下道:“我等踏勘至此不过百十来步,可见宅院不大。先时派去的弟兄这会儿也该绕进院子与我等会合了。”下属等闻言俱是一愕,不由面面相觑。只稍愣神片刻,便有乖觉的请命前去联络尚未现身的四人。首领应允,便又派两人前去。
不知何时起,首领心中便升起诡异和不详,却偏偏抓拿不到任何迹象。那四人的不见踪影更加剧了不安。而此刻作为一众弟兄的主心骨,亦只能强捺心神,不由暗道:“许是查到贼人行迹,一时未及禀告也是有的。”待心下稍安,也不等回信,便令人踹开屋门。
只听咔喇一声,门闩断裂,两扇粗笨的木门被一脚踢开,霎时风雪狂涌。眼见屋内并无几件陈设,靠墙一张供桌,两把破椅。供桌上既无神佛龛位,亦无先祖灵牌,只一层浮灰闲置着。里间更是空无一物,炕榻上莫说一床被褥,连层草垫也无。不过说来也怪,这屋内少了许多摆件用物,空空荡荡,绝不似有人居住,确又让人隐隐察觉出生气,如有踪迹。
首领无暇细想,他笃定此间必有古怪,遂一边命令手下进屋仔细搜索,一边独自退至院中寻找蛛丝马迹。又过了少顷,仍一无所获。不觉怪讶,整间房屋本就局促,物件又少,在屋中设置什么暗格秘门之类更无可能,故搜检起来原不费力。首领一时理不出头绪,不免焦躁,呼哨一声,欲召集全员对整座宅院严查。
然而闻声应命的只方才搜屋的区区五人。先前两拨派出去的六位,竟无一回归。首领暗叫不妙,立时抽出腰刀,正要示警于手下,教众人留神戒备。只听得“嗖嗖”两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两支箭矢,分别命中立于外围的两名手下。二人分中肩胸,只向后踉跄几步,便直挺挺栽倒,浑身轻颤,却不能动弹。
变起仓促,将众人惊得一呆。危急时还是首领最为老道,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有埋伏!”,提刀一指,余下的顺着指向,直奔来时院门而去。只见为首的刚跨过门槛,就是一声惨叫,整个身子似被强行拖走便再无动静。后面的见状赶紧刹住脚步,哪敢再闯鬼门。
三人缓缓后退,不时打量四周。先时中箭倒下的弟兄僵直地仰卧在雪地上,双目圆睁已然没了呼吸。寒风凛冽,雪花狂舞,院中复归寂静。首领焦心如焚,转瞬间便折损了三名手下,先前派出去的直到此刻仍无音信,怕也是凶多吉少。如今己方除了自己,只剩两人,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没瞧见,此等手段简直闻所未闻。眼见敌方布局周密,下手狠辣,此刻被围垓心,怕是难逃生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同时又不禁懊悔起来,这趟差事不该只带这么点人出来,委实托大。
正彷徨无着间,首领朗声道:“尔等可知殴杀官差该当何罪?天子脚下行此悖逆之事,可曾量及后果?”见无人应答,又接着道:“我等公务在身,今日若尽丧此间,必使朝堂震动,致各府衙州县倾力追捕,到时再不能轻易收场,不如予在下一个方便。彼此既未照面,正好两宽。”话音显已放软。首领深知此时须先稳住对方以求交涉,或有生机。即便不能,也好趁机探察,寻个破绽遁走。
半晌仍无回应,首领心下一横,转身奔向院子西北角,只听又是“嗖嗖”两声在身后响起。此时哪敢回头,首领急忙绕到北屋西侧,企图借屋宇之蔽,翻过院墙逃生。侧头一瞥,身边仅剩一人而已。忙互使个眼色,便急向屋后墙根猛蹿过去。岂料屋后突然腾起一个白影,动如脱兔,形同鬼魅,只一击便将身侧的属下截住,从后将其锁拿。尽管骤然间根本无暇反应,但此刻首领终于看清,袭击者一身古怪的纯白劲装,蒙头罩面,只露双眼。诡异中透着肃杀,教人生畏。
被擒者还欲挣扎,只见寒光一闪,白衣人自掌心翻出一把匕首,顺势一切,这最后一名手下的喉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旋即鲜血喷薄而出,溅在白净的雪地上,分外惹眼。首领见此一幕,早已崩溃,嘶吼一声,便不管不顾地提刀向面前的凶徒砍去。然而刚迈出一步,后颈猛然遭到重击,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神志的恢复,首领发觉自己被五花大绑置于一间房内,似乎就是先前搜查过的北屋。此刻除了脑袋能些微转动外,全身被捆了个结实。只见正对自己立着三名白衣人,均是先时见过的装扮。靠左站着的,手中端把手弩对着自己,露出的矢尖泛着幽幽青光,想起手下中箭时的死状,顿感不寒而栗。靠右的白衣人手持一把未见过的武器,几分像火铳,虽不及二尺,握在手中却显得极精巧。居中人貌似二者上级,手里把玩着一块腰牌,见眼前的俘虏苏醒,上前一步晃晃手中的物件,沉声道:“你们都是锦衣卫?”
首领道:“大明锦衣卫北镇抚司。”白衣人冷哼一声,又问:“叫什么?什么职位?”这位自报家门的锦衣卫犹豫片刻道:“敝姓凌,名崟……上山下金的那个。官职……忝居总旗。”白衣人却不管他是什么金银,只继续问道:“怎么找到这的?”凌总旗道:“据一个叫黄三的招供得知此地。”白衣人道:“那黄三还活着么?”凌总旗道:“关在牢里。还没上什么手段就全招了,倒也免去不少罪受,此刻想必还活着。”白衣人道:“一共只来了十二人么?”
凌总旗闻罢,一颗心登时坠入谷底。虽也料到失踪的下属恐怕都着了道,但听到对方准确说出此行人数,仍不免生出绝望之念。不由涩声道:“我那些弟兄……”
白衣人却不答话,也不再提问,打个手势,身边二人立马上前,一人一边拎起被缚成粽子般的凌总旗向屋外拖去。凌总旗见情势不对,忙颤声道:“好汉烦请三思,今日只须放过凌某,来日但有所命,无不听从。”
待拖出门来,先时问话的白衣头目方才说道:“你若是冲着冷掌柜到此,想必已知我等身份。既奉公而来,为朝廷尽忠原是本分。你我各为其主,又何须多言。”说罢,向院中努了努下巴。只见庭中又有几名一般装束的白衣人靠边把守,当间地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一具尸首。凌总旗早已面如死灰,对自己的命运已经了然。
是时,日已西斜,行将入暮。抬眼看去,天光渐逝,风雪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