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听荷与观岚 于 2021-12-20 13:58 编辑
Vol. 004
“他就是讽喻本身,在他留给我、且永存于我心里的全部充满活力的思想中,还有着关于讽喻作为一种语言形式的谜一般的思考,甚至有着一种---用刚刚上演的《阿卡奈人》中的话——讽喻的讽喻。”
这是她在一个海边的露天剧场上回忆起他的第一句。当时我和她刚刚看完《阿卡奈人》,古希腊的戏剧在尼禄般的剧场上演,无疑是古罗马人元老院眼中最腐化堕落的一幕。此时演员和观众已经离场,我们是海水仅有的观众。
“在将我同他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中,恰好有着某种对讽喻的超越,这超越使他的讽喻获得一种光亮,它载着亲切、慷慨和令人舒心的同情,并泽及他用他那万无一失的警觉所启明的一切。他的洞察力往入令人生畏,不知道让步,无视宽容,但是从无那种让讽刺意识觉湎其中的消极的自信。”
我想她一定在克制自己,回忆实在太多了,而这些回忆令她百感交集,以致她宁肯将它们禁锢起来。但是在此时的高雄海边剧场,她打破了这个戒律,向我讲起她与他的两次交集。
“先说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他的来信。至今我都不知道如何读懂他在信里面表现出来的从容或者说高兴。他不想惊忧别人,在这种高尚的、绝对审慎的心理驱动下,为了安慰他的朋友们,免得他们担心或者失去希望,他假装高兴,但我始终不知道他装到什么程度:我也始终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地改变了我们所认为的最坏的事。或许这两件事他都做到了。”
假装高兴。在临高这个地方。
“他在信里写下这样的话,我冒昧地尝试复述给你。我把这些话当他写给我并委托我转达给即将沉浸在悲痛中的朋友们的一个口信。虽然只有文字,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熟悉的声音和语气。他在信上回忆起我们曾经在广州共度的一个新年,他觉得那个新年一切都妙趣横生。但是我心里一直很清楚,那时我们在广州的庙会上聊着儒释道的异同,他不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把‘死亡’看成儒释道共同的终极谬不可言。”
“但是在最后一封信中,他说我的理论得到了证实:死亡,如人所说,越近越好看——‘死亡这无人注视的浅浅小溪’。这是我们共同的一个元老教师的诗。那时我们都还在临高,一切都若有所期,就连靠近死亡这一无人注视的浅浅小溪也不在话下。”
“第二件往事涉及音乐,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们谈论着音乐,确切说是谈论在临高上学期间听过的几场音乐会。里面既有对公众开放的,也有几场是私密的,听众只有十几个元老,他是乐队的杂役,负责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注意到音乐是他的日常爱好;他从未在之前对我说起来,似乎说起这件事对他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困难。而让我知道这一切的是他讨论起那天庙会上戏曲音乐的。他想起在一场私密的演唱会上,他记得演奏的音乐奇异而难听,但是元老们却不以为意。”
她开始手舞足蹈地描述那奇异而难听的音乐。
“他当时也是这么手舞足蹈地描述。他的身体并不柔软,因此在其描述下的音乐始终受着威胁,随时都有危险。不知为什么,我顿时被他拙劣的舞蹈打动,内心产生一种异样的激情,一种莫名的震撼,这些年这么乱,我的生命也像这舞蹈一样弱小而脆弱,总是在向我诉说生与亡、爱与死,并驱使这诉说不朽。”
“我抱憾终身的事很多很多,其中一件是没有再与他谈及这个话题。可我哪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在你面前讲起这一刻,讲起音乐和死亡呢?一切都让我伤心,一切都让他伤心,一切都让人伤心。在这样一个时刻,还要请你原谅我讲得如此不好。”
“他肯定也会觉得我讲得不好吧。他有一次说,或许在亘古之前,人们穷尽了一切噼里啪啦的火苗,才发现世界上存在篝火的闪烁与关节的摇摆无法表达的事物,于是有了他给我的玫瑰。”
我觉得她的自责与他的玫瑰一样美丽,或许是因为世界上总存在一些不可言说的事物,一旦我们的言语触及它们,我们的言辞不得不退缩回图像和隐喻,从而再一次不幸地滞留在亘古之前的世界。使用着人造的言语的我们注定被拒于永恒世界的门外,我们只能在逼近终点的时候立即转身,回到起点,回到我们熟悉的魅影重重的世界,从诗人做起;或者像他一样,从海边的悬崖纵深一跃,像俄狄浦斯的神话一样成为沉落入“另一个世界”的爱人不再回来。
后面的对话已经散佚,我是在一本书的夹页中发现以上这段对话。这是一本从欧洲带来的古希腊抄本,虽然大图书馆里有现代的版本,但是我更喜欢阅读此时此刻的书籍,仿佛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时空中漂移。书里,苏格拉底与毕达哥拉斯派学人讨论着琴弦与灵魂的脆弱性,他们的讨论如此绵长,仿佛会像那天的海水一样一直伴随着我与她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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