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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万马送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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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南洋船票

发表于 2019-6-26 14:5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临高启明》同人作品《千军万马送瘟神》版权归《临高启明》版权方和同人作者所有; 为方便阅读,WIKI编辑仅进行必要的区分章节。


千军万马送瘟神作者ID北朝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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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广州内容关键字
基层公共卫生,防疫,血吸虫,改厕转正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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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天系列同人第三弹】千军万马送瘟神贴吧原帖
【林默天系列同人第三弹】千军万马送瘟神同人写作情况完结情况
完结首次发布
2017-02-20最近更新
2017-08-06字数统计 (千字)
50.7







  

好的死不悔改的入院积极分子林默天同志又来了,前两个故事在此:
林默天和省港医学院:http://tieba.baidu.com/p/4376632441
瘟疫战争:http://tieba.baidu.com/p/4853151830
本篇主要集中于农村基础公共卫生工作,地点暂设在广州番禺县,因此时间大体在两广攻略期期间。

  

【楔子 草稿】
初到地围村的时候,周铁贵感到颇不习惯。
之前在香港也好,在广州也好,他每天都是在喧嚣中度过的:遥远的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收音机里播送着粤曲和元老院的新闻,归化的疍户们在二八大杠“澳宋车子”叮叮当当的铃圌声中叫卖着牛腩粉和绿豆沙,真人先生们在木屐声中嘟囔着“时来运去,寿夭穷通”从小市民们的手里掏走一张张分币……这些声音让周铁贵很陶醉,因为此前在篡明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从未享受过这些声音背后的安定和富足。
然而地围村距离这些声音很遥远——这里不过是广州特别市番禺县化龙镇里的一个小村庄,虽然距离广州直线距离不过20几公里,却让他感觉这里几乎毫无元老院光辉的恩泽。整个村子就他一个卫生行政干部——村卫生室的主管卫生员,兼任村防疫站主任,有时还得兼着赤脚医生的活。民政干部就村委会里几个老头,外加民兵队长、驻在警几个人。然而这个草台班子刚刚搭起来时间不长,临高干部讲习所毕业出来的民兵队长和驻在警跟村民们从当地“推举”出来的村委会相当不对付,说好听点叫磨合,说直白点就是基本上事事都得在村委会大吵一架才办得下去,惹得民兵队长好几次说要回临高“揭发村委会里的反圌动分子”,更何况这几个人在医疗卫生方面全是外行,具体政务他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当初刚接到调令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被发配了,可是想想又觉得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因此郁闷了好长时间。
临行前他去找谢耀诉苦,谢耀听他说完,给他倒了杯酒,劈头就来了一句:“你奏是个瓜娃!”
老谢如今已经是广州的名医,自己虽然岁数上年轻了一辈半,但好歹当初在省港医学院还算是一块入学的“同年”,人家如今靠着当年在香港学的本事在广州吃得顺风顺水,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
“老谢,我这都被发配了,你不安慰安慰我倒也罢了,还这么说我?”周铁贵一仰脖子干掉一杯,红着眼睛说道,“别以为你好不容易请我吃顿饭就可以乱讲话……”
“你呀……瓷锤!”老谢又呷了口酒,一戳周铁贵的脑袋:“你还没看出来元老院升官是什么讲究?我大宋行的是官吏一体,讲的是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
“……什么意思?”周铁贵“从龙”之前念书不多,识得几个字罢了,没听明白老谢什么意思。
“奏是说……你得有‘基层经历’,得从小吏开始干!这是林首长赏识你、想提拔你,去农村蹲几年,回来才好提干!你个瓜娃别不信,这机会好得很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周铁贵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老谢说得有几分道理:无论香港还是广州,他见到的归化民干部,无一不是从“基层”干起,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就自己沾了行政实习的光,直升机一样直接分到了广州,却从没真正在农村干过。这么想了想周铁贵心里总算舒服了些——更何况就算不舒服也没办法,于是老老实实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番禺县的航船。


【第一节】
【第一节(草稿)  上】
广州作为元老院的统圌治核心,其在公共卫生领域的改造向来是作为比较重要的工作来看待的。
对于市民们而言,自从“髡贼”们的澳洲奇货出现,广州就已经开始发生着变化,而当“髡贼”变成了“首长”之后,这种变化更是明显地加速了。虽然元老院并没有要求所有的市民都剃发,但街道上髡发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人即使仍然留着前朝的发髻,却也穿起了“澳装”,说起了带着浓厚粤语味的“新话”;较为主要的街道边竖起了煤气灯,间或还能看到稀稀拉拉的电线杆,与路边新栽的景观树木共同为黄包车夫们指示着重新规划后的路线;操着各地口音的拆迁队和施工队几乎每天都吵吵嚷嚷地从街道上鱼贯而过,把大锤铁锹和脚手架堆得到处都是;市民们不但习惯了各种写着“简化字”的新招牌,还习惯了一个个围起了栏杆白墙和大铁门的院子——大家都知道那是各种“部门”,甚至可能就是元老们办公的衙门或居住的府邸……
当然除了这些最明显的改变,一些少有人注意的变化也在发生。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广州曾经的环境卫生非常可怕:城中环境简直称得上是臭气熏天,蚊虫苍蝇满天飞,很多地方一有动静就会激起一团云雾,不幸走近的人会发现这种“云雾”其实是一团团的苍蝇蚊子;各个街道的垃圌圾堆积成灾,有些垃圌圾堆甚至据说是堆积了几百年都没人过问,处处可见鱼鳞鱼圌水随街;城中随处可见深深浅浅的水塘,不少都是苇草荆棘丛生之地,遍布蚊子不说,还几乎年年都有肠胃传染病流行……元老院进城后,不但把千百年各段的山高垃圌圾一扫空,还把洼地水塘填成了大大小小的市民广场和街心花园,苍蝇蚊子的数量也明显变少了。
广州的城市卫生建设虽然还谈不上令人满意,但总在继续进行之中,刘三已经在这方面做出了相当多的努力,林默天并不想在这方面去争功——也没什么功可争了。但是走出城外,元老院的力量就会断崖式地衰减,农村仍然被笼罩在瘴毒的阴影之下。
与广袤的大陆相比,正在缓步走向现代化的广州,不过是茫茫蒙昧之中一点如豆的灯火罢了。
眼看着广州渐无大事可为,林默天不甘寂寞的心思又开始转个不停了:
农村地区由于农业生产的需要,可以将垃圌圾进行积肥、垫洼等处理,而且这一趋势在农技员们的倡导下已经在逐渐成为农民们的新习惯,因此在垃圌圾处理方面压力要远远小于城区,但在其他更多方面,改造起来难度就比较大了——比如说,厕所。这个时空的大部分厕所都是露天或沿河而建,自然不可能有专门的排污管道,只能任由雨水将粪便及其所携带的病菌、寄生虫冲入河流中,污染河水及河中生物,如鱼、虾、蟹等都有可能成为寄生虫的宿主。而广东百姓喜欢生食河鲜、海鲜,在如此恶劣的卫生条件下,这种饮食习惯极易导致各种肠胃传染病和寄生虫病的爆发。
除此之外,元老院带来的工业化也已经初步显现出了自己的威力,新兴的近代水平厂房虽然选址尽可能地远离闹市,但自然还不算有环保意识,那些傻大黑粗的原始设备根本谈不上什么三废管理,这让林默天觉得至今没有形成公害事件简直堪称奇迹。


【第一节(草稿) 中】
如果把眼光放出广州城,能做的事情简直太多。就公共卫生领域的建设和改造而言,最适合模仿的先例自然是新中国,解放后的卫生建设在哪方面取得的进步所引起的争议最少呢?
对于善于瞎琢磨的林默天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地球人都知道:当然是爱国卫生运动中所进行的传染病防治了——“送瘟神”可谓是最广为人知的例子了。要是能把农村传染病防治拿下来,绝对是大功一件,而且谁也没得挑。林默天想了想,认为在农村取得这样的成就肯定会比在广州城里容易得多,毕竟他在农村几乎不需要考虑既得利益者的问题:有办法要上,没有办法出台《办法》也要上,哪个不开眼的土豪劣绅敢跳脚,毫不犹豫法办就是了,眼都不用眨一下。
不过问题还是有的,刘三在广州城里遇到的缺医少药问题,对他而言可能更加严重,本来就稀缺的药品很难优先配给到散布在整个珠江流域的自然村当中去,林默天必须想出个对策。卫生干部下乡计划就是针对“缺医”问题的一个解决思路,周铁贵就是在这样的计划中被抽调,下放到地围村去锻炼了。
不管下一步如何计划,没有药品是办不成事的,而药物方面的事,只能找胡仪成了。
据林默天的了解,临高的制药厂,在公共卫生建设常用药品药剂生产方面其实进步不小,目前已经可以生产种类不少的疫苗,比如伤寒疫苗、黄热病疫苗、牛痘疫苗、卡介苗和糖丸之类相对简单的疫苗;口服驱虫药类别也不少,如用来打绦虫的槟榔南瓜子合剂、打蛔虫钩虫的使君子苦楝皮合剂,当然还有著名抗疟药金鸡纳霜,不过基本上都可以归为中成药或中药提取物,而专门的抗血吸虫药物和灭螺药则几乎是空白——当然也有一定原因是这东西毕竟有毒,分配给农药厂生产比较合适。
林默天在来到大陆之前,基本上只关注手术器械、麻醉药剂和抗生素之类高大上的东西,对公共卫生所用药品关注不多,第一次了解到这些情况时感到很惊喜:这比他之前想的情况要好太多了。虽然这些药物据胡仪成自己承认,“直接给病人使用还存在着一定的安全隐患”,但总比空手套白狼要强得多。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糙米也是米,目前广州城内情况粗安,可以开始提一提扩大产能、改造农村卫生环境的事情了。
林默天知道,在制药方面,胡仪成脑子里想法很多,但大多过于超前,制药厂目前收到的关注其实并不小,大家都知道这方面搞出成品来就是只生金蛋的鹅,在这个时空利润绝对不低于贩军火,因此元老院对于制药厂的投入并不吝啬。然而制药毕竟是个爬起来比较慢的科技树,疫苗之类的药物由于受众还不多,创收非常有限,到现在药厂的产品还是以中成药作为盈利的主力军。而至于像驱虫药阿苯达唑、吡喹酮或者灭螺药氯硝柳胺之类便宜又好用的东西,林默天连问都没兴趣问——门都没有。


【第一节(草稿)  下】
中成药和中药提取物这是刘三的专业,本不是林默天的专长,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发现了一些空白:灭螺药从性质上讲更接近农药,医疗卫生口的元老涉猎也都不多,虽然目前现代化的灭螺药生产比较困难,但药厂种类繁多的中成药给了林默天灵感:既然药物可以用中药来暂时顶上,灭螺药当然也可以!
接到林默天来信的时候,胡仪成正仰在老板椅上思考药厂扩大产能的问题。看到信封上的元老私函专用火漆章,胡仪成眼睛一亮:不知林默天又有什么新点子了,要是可行,对药厂来说可就是一份厚礼了。
“这信够长的呀……”胡仪成看着来信上密密麻麻的字句和图表,揉了揉太阳穴,“这家伙不是最近在对付传染病么,别是让我搞什么复杂的疫苗吧……”
然而看了几段他的兴致就高起来了:林默天提到的是植物性灭螺药的问题。
植物灭螺药物说白了就是毒性植物的根茎叶提取物和水浸液,与化学农药相比,显然具备低毒、易降解的特点,而且对于元老院而言,最大的优点在于工艺相对简单,原料来源广泛,只要想搞就能搞得出来。
胡仪成翻到列着满满图表的那一页,仔细地读了下去:
“茶籽饼,为山茶科植物油茶的种子经榨去脂肪油后所剩的饼状渣滓,内含的皂素是其灭螺的有效成分,灭螺效果随气温的增高而增强。对成螺、幼螺和螺卵的杀灭作用均较为理想,气温在20℃以上时,钉螺死亡率可达95%以上。对人、畜和农作物无毒性作用。缺点是对水生动物毒性极强,不适用于鱼塘,且发霉后灭螺效果会受极大影响;
“闹羊花,又名黄杜鹃、羊踯躅花,有毒。以水煎液浸杀沟渠中钉螺,死亡率可达100%;将煎液或浸液喷洒,或将花、叶直接投入沟水中,钉螺死亡率均可达90%。缺点在于产量不多,且仅适于当地使用;
“龙芽草,含松脂状物质,对钉螺有黏附作用,作用效果持续时间较长……”
胡仪成往下翻了翻,发现林默天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兴致,洋洋洒洒列出了一长串毒性植物和中药,什么断肠草、商陆、曼陀罗花、苦楝子、苦葛、鱼藤……也不知这么多数据都从哪里搞来的。
“这老兄是把那伙老中医手里的毒药都卷过来了吧。”胡仪成嘴上嘟囔着,心里却很兴奋:要是按林默天说的,下一步要搞送瘟神,这灭螺药可是需求很大的,而且一页一页看过去,不过都是些中药煎剂和水浸剂,生产起来难度不大,不妨一试。
胡仪成在回信中对植物性灭螺药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让林默天颇为高兴。除此之外,胡仪成在回信中还给了他另一个惊喜:治疗血吸虫病的利器锑剂,药厂早就已经投产了。这种药物在吡喹酮发明之前一直是最重要的抗血吸虫病药,虽然由于毒性比较大,在旧位面早已不再用于血吸虫病治疗,但是当前放在元老院治下就已经是黑科技了。

【第二节】
【第二节(草稿)  上】
抗血吸虫的锑剂,较为经典的是酒石酸锑钾。酒石酸并不是什么罕见东西,其得名就来自葡萄酒中常见的结晶沉淀——酒石。当然通过化工手段也能合成酒石酸,但元老院目前缺乏合适的催化剂,没有能力量产马来酸之类的化工原料,制药所需要的酒石酸只能通过酿酒厂刮取葡萄酒储存中产生的酒石,甚至偶尔酒石供应不上时还需要进口。这导致酒石酸锑钾的产量不是很高,因此药厂在完善酒石酸锑钾的生产工艺、初步解决了有无问题之后,又投产了葡萄糖酸锑钠——这种五价锑有机制剂的毒性较三价的酒石酸锑钾低得多,但是相应地,对血吸虫病的疗效也比三价锑要差一些。
林默天此前对这方面不太关注,原来也没听别人提过,这次见胡仪成说到,不禁大感振奋。至于防化设备,总能想到土办法的,比如之前让他困扰了很久的胶靴——林默天从勋素济那里得知了桐油布制造的高筒雨鞋套的方法,虽然胶靴并没有量产,但是桐油布多裹几层大致也是堪用的,反正笨重点就笨重点,总比一进水就尾蚴钻皮强得多。
就类似这样东拼西凑了半天,总算基本的物质需求都能通过各种土办法得到保障了,当然这些植物性药物药剂免不了又要引起中医粉和中医黑之间永不停歇的骂战,但是这种不和谐的争论并没有引起卫生口的关注。林默天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和刘三是完全一致的:有本事把肠虫清给我造出来,没本事造就老老实实接受我们的办法,不然怎么着?没有现代药物,又不让用传统药物,寄生虫问题怎么解决?下手捉吗?
药品虽然已经是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问题,却不是最大的困难。真正可靠的农村公共卫生体系,是一个非常复杂庞大的系统,只靠几种药物是远远不够的。
穿越政权的基层政权分县——公社——标准村三级,每个“标准村”是由若干自然村合并划定或集村并屯来的,其政权机构包括了村长、妇女组长、生产组长和民兵队长,再加一个驻在警和一个“县咨局委员”。按照林默天的想法,既然一个班子已经有这种规模,那么加进去一个卫生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干部短缺问题林默天则更加乐观:新中国成立后进行的爱国卫生运动中,也一直面临着专业卫生干部不足的问题,但同时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培养了大量的基层卫生员,而且这些人最主要的任务不是实施具体的卫生防疫工作,而是待结业后回所在地开设训练班、组织培训会教育群众——也就是说这批“卫生员”干的甚至不是一线工作,而是回去当“教员”的。因此林默天极为自信,认为每个村派个卫生员毫无问题。
但是培养卫生员也是需要专业人士的,而且从零起步搞基础公共卫生建设到底怎么搞,看起来似乎谁都知道,实际上却是谁都没真正见过。以旧位面的爱国卫生运动为例,50年代初的汕头市有人口20余万,与元老院如今治下的广州市番禹区人口大致相当,但旧位面这20余万人的基础卫生建设工作是由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培训出的6300余名基层卫生员撑起来的——确实称得上是千军万马了。然而对于林默天来说,用几个月的时间培训出数千卫生员是根本不可能的任务——元老院的基层动员能力和控制能力完全无法与50年代的基层党委相比。可是急于刷功勋的林默天又实在忍不了省港医学院那种慢悠悠培养学生的模式,为了立功,只能先搞试点了——只要能完成哪怕一个县消灭一种传染病的成绩,这波就不亏了。


【第二节(草稿)  中】
地围村就是这么个“试点村”,距离广州不远不近,疫情不轻不重,人口不多不少,有潜力当作未来的“样板村”。因此林默天在投入时也没吝啬,人事计划上很舍得下本钱,甚至还专门拜访了杜雯,不知显了什么神通,从马袅讲习所要来些新毕业的干部,其中就包括地围村新派驻的民兵队长和正在路上的村长。
在经历了最初的不快之后,周铁贵倒也能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阔少爷出身,虽说是由奢入俭难,但经受过的那点政治教育还是让周铁贵能明白“元老院的干部不能贪图享受”的道理,老谢那番原本让他觉得不过是安慰的话,如今也变得实在起来:既然想提干就得经过这一步,那早来就比晚来好。
但是干工作的难度,却让周铁贵始终兴奋不起来。
番禹不是临高,也不是广州,元老院在这里的权威并不强势,千百年来的惯性让这里的百姓们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改朝换代的豪情。周铁贵觉得用“麻木”来形容这里的氛围简直再合适不过,尤其是开完一次又一次宣讲会之后。
宣讲会起初还稍微有点效果,至少让村民们知道了最基本的卫生常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他们很难因为那些有听没懂的宣教改变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由于听宣讲要消耗不少的时间,在村委会的阳奉阴违下,来听宣讲会的村民越来越少,这让周铁贵非常沮丧,过去在广州那种充实的奉献感在这里完全感受不到。
又一次并不成功的宣讲结束了,周铁贵看看稀稀落落的会场叹了口气,直接去食堂打饭去了。
“方大哥,八哥,一块来点?”周铁贵刚放下自己的饭盒,眼见民兵队长老八和驻在警方承福慢慢走了过来,抬头招呼道。
方承福是退役伏波军,因为负了伤,年龄又大,被认为不适合再去执行军事任务,直接送回去种地又可惜,就派来当了驻在警;而老八的大名叫萧宋道,本名萧处八,原是鲁南西三府的流民,在南无量教冲击升云观的时候作为“从贼罪民”皈依了张真人,搭上了沂州赈荒的末班车,经过千里辗转来到了琼州。因为去得晚,不能完全跟上腐道长的思路,新道教的东西没学懂多少,只知道张真人神通广大、元老院普济九州,吃饱了饭就不作他想了,铁了心要跟着大宋打天下。因为根正苗红,负责转运登记的归化民干部又跟他是同乡,上船登记姓名的时候笔一抖就给改了名,叫萧宋道。但平时大家叫他都是“八哥”“老八”,周铁贵就也跟着叫。
虽然萧处八——萧宋道年幼孤露,十几岁就开始在西三府各地独自流浪,成分上很讨元老院喜欢,但毕竟年近三十,平日嘴笨舌拙,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技能,所以并没有人物色他去当干部。不过他胜在立场坚定,干活卖力,虽然没念过书,但悟性不差,不久就当上了民兵,又在干部奇缺的北上攻略前夕被增补讲习所看中,经过短暂培训之后,随队来到番禹,当上了地围村民兵队长。


【第二节(草稿)  下】
方承福笑了笑,举起手里的饭盒:“你们慢慢吃,我得赶紧回所里了,还有事。”
萧宋道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把自己的饭盒也往桌上一放,毫不见外地跟周铁贵吃喝起来。
“八哥,你手上这是怎么弄的?”周铁贵看到萧宋道左手食指少了一节,虎口往上还有个大疤拉,张牙舞爪的形状像一个扭曲了形状的括弧,不禁问道。
“旧伤。”萧宋道也不多说,闷头吃菜。
周铁贵觉得没趣,也不多说了,只是心里嘀咕:“看不出这人这么闷,也不知怎么在村公所就那么来劲,屁大点事也能跟村委会吵个翻天……”
“工作不好开展吧?”可能是觉得俩人大眼瞪小眼有点尴尬,反而是萧宋道先打破了沉默问道。
“八哥你也这么觉得吧?”周铁贵郁闷地扒拉着饭盒里的菜,“咱们村的村民们觉悟太低了,还啥都不懂,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流……”
“村民倒还好,至少你为他好他心里是明白的。”萧宋道一边大口嚼着饭一边说,“俺觉得最大的问题还是在村委会。你说说,咱们临高的村委会不都是上面直接派下来的么?”
“是啊,临高的村干部没有一个是选举上来的。”周铁贵说道,这点事他还是知道的,临高的基层政权基本上不采取选举制,以免选上来一帮乡绅或者闲汉。
但是实际上元老院专心于广州城内的住多大事,对农村的各项工作才刚刚展开,干部们还没分配到位,萧宋道和方承福干的都属于本行,但村委会一时还没分到合适的人,只能先这么糊弄着了。
“真想不通……”萧宋道小声埋怨道,“咱们村这几个老头,就听过几回培训,啥也不懂,建个民兵队都嫌这嫌那,还老想着给自己挖好处。”
听到这,周铁贵压低了声音对萧宋道说:“八哥,我听说上面已经给咱们派来一个新村长,在路上了,姓杜,也是讲习所毕业的,据说水平还不低呢。”
“你从哪听说的?”萧宋道很感兴趣,“要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俺早他娘的受不了村公所那几个老王八蛋了,新村长一来就赶紧让他们滚蛋!”
“唉……可是我觉得,新村长来了倒是好,可我估计也不是专门干卫生的,也不知能不能指点指点这卫生建设方面的事……”周铁贵嘟囔着。
萧宋道笑了笑:“伤好点没?还疼不?”
萧宋道问的“伤”,是周铁贵几天前被村民打的。
按照元老院的要求,卫生员进村首先要号召大家干的就是“两管五改”——也就是管水、管粪,改良水井、厕所、畜圈、炉灶、环境。虽然之前在地围村任职的村委会已经落实了部分指导意见,但毕竟不成系统,也并不作为专门的任务,只不过在命令压头的情况下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动作罢了。周铁贵面对着几乎一片空白的形势不知从何干起,便用上了笨办法,挨家挨户去拿消毒水给大家的饮用水消毒。本来他以为,他如此尽心费力地供应干净饮用水,这些在以前是被伪明政府完全无视的方面,村民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却不料这第一步就阻力重重。


【第三节】
【第三节(草稿)  上】
挨打事件大体是这样:周铁贵苦口婆心地劝一户村民允许他进门去消毒,却被这户村民冷嘲热讽。屋里一个年轻人拦着们不让他进,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卫生员,这消毒水没毒吧?说是‘消毒’,别是‘下毒’了!”
“消毒水……呃……”周铁贵有点懵,这说有毒也不是,说完全没毒也不是,愣住说不出话来。
“倘是真没有毒,你倒是吃来看看!”年轻人也不顾他脸色如何,舀起一瓢消毒水就让他喝。
“这……不能直接喝的……”
“你自己不吃,反倒灌起我来!”见他不喝,年轻人立即变了脸,嚷嚷起来。
周铁贵毕竟年轻气盛,嘴上也不服输,就这么话赶话的越说越不对付,最终不但没能进得去门,还被人打了几拳、扯破了工作服。
不过这毕竟属于极端情况,一般人家只是不让他进门、见他提着消毒桶过来就赶紧关门回避罢了。
“早没事了,谢谢八哥。不过说句实话,我真没感觉村民们知道咱们是为他们好……”周铁贵叹了口气,抬起头看了看食堂墙上贴着的一副张大幅海报:一个显然是农民出身的村干部带领着一个女卫生员、一个老爷子、一个民兵战士和两个学生,背着各种防化工具和书本喇叭,满脸朝气地挥着手,下面是两行大红字:“男女老少齐上阵,千军万马送瘟神!”
他不禁苦笑一声:还男女老少,还千军万马,就凭眼下这种局面,群众根本发动不起来,他不被撤职送回家去就烧高香了。
饭后跟萧宋道一起从食堂出来,边走边聊。经过一块水田边,周铁贵看见前面有个老太太,正抓着小孙子的手在路边的沟渠里洗,便走上前去:“阿婆,这是做什么呢?”
老太太有点耳背,周铁贵又说了几遍她才听明白。然而老太太自己说话也夹杂不清,好半天周铁贵才听明白,老太太是听了村公所的宣讲,按宣传要求给“细路仔”洗手呢。
周铁贵有点哭笑不得:“阿婆,洗手要用干净水,用这水洗了手跟没洗一样,而且洗手得用香皂洗!”
“乜嘢?”老太太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香皂……!村公所前几天发给大家的……就是……‘澳洲番碱’——‘澳洲胰子’!”周铁贵一边比划一边喊,惹得那个小孩子咬着手指头看他直笑。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老太太只是困惑地瞪大眼睛看着他,顶多重复几句“听唔明你讲乜”,周铁贵说得浑身是汗也没把这点事说清楚,最终只得摆摆手,让老太太嘟嘟囔囔地拉着孩子走了。
“八哥,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周铁贵有点丧气,“你说这群众就是这么个素质,怎么开展工作呢?”
两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村庄。农技员们带来的新技术和周铁贵召集村里的丁壮们开始执行的片区包管定期打扫工作,让村子看起来变得比过去顺眼了许多,能看到的民居院落里已经建起了一个个简陋低矮的隔间——按照防疫规定改建的厕所。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趿拉着木屐从他们身边经过,周铁贵仔细地看着,却并没有看到有谁穿着配发下去的桐油布靴……整个村子的面貌和元老院降临之前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最大的变化也许就是这里难得的静谧,似乎自古以来这里就一直是这样的安定平和。两人不约而同地呆呆站着,远远的似乎还能听到有人在唱着歌,但是细听之下,歌的内容却让他们感到了后颈掠起一丝凉意:
“爹死无人抬,儿死无人埋;狐兔满村走,遍地长蒿莱……”


  

【话说我并不知道明末的广府百姓平时怎么说话……这一段是蒙着写的……】




【第三节(草稿)  中】
萧宋道想了想,说:“不然俺教你一手——开诉苦大会。”
“诉苦大会?”这个词周铁贵倒是听说过,但在广州城内,这种方式使用得并不是那么多,而且卫生口也大多不采取这种工作方式。对于周铁贵而言,诉苦大会也不过是少时经历过的一种社会活动罢了,印象并不深刻。
但是在部队系统待过的萧宋道就不一样了。诉苦大会是伏波军政治工作中的一大法宝,不但对于平民参军的“良家子”很好使,对于明军士兵的整编和改造也有奇效。虽然绝大多数老兵痞和土匪都被发配到穷山恶水的地方挖沙子去了,但还是有一些明军俘虏投到了元老院的旗下,对这部分明军的改造,往往就是从诉苦大会开始的。
“伪明这个世道,向来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凡有点活路的,谁愿意当兵去。”萧宋道抽了口烟说道,“你想想也是的,伪明军队里头,官长靠什么营生?莫不过是喝兵血、吃空额,寻常老百姓,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抓丁,吃不饱穿不暖,还得给他们当炮灰……这且不多说了。普通的明军士兵也算是这个混账世道的受害者,你让他们明白自己受的苦是怎么回事,他们自然会理解到伪明的可恨之处,也就很快能接受元老院的领导了……”
周铁贵听萧宋道讲了半天,觉得受益匪浅,告辞了萧宋道之后,便立即跑到村公所要求开办诉苦大会。
虽然新村长据说已经在路上了,但毕竟到这里还得几天。周铁贵很不喜欢现在的村长李吉,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找他谈诉苦大会的事。
“诉苦大会?”李吉眯起了眼,“你这是出难题目与我做……”
“李村长,开大会这种事,没有村委会通知,我一个人可开不下去啊。”周铁贵见他兴趣不大,有点心急。
李吉轻轻一哂:“你又痴了,前几日你又集的什么宣讲会,来了几个人?只是村委会告知了村民们来开会容易,但人来不来,我们做不得主,须是要他们自己情愿……”
“这……李村长,我也知道大家积极性不高,可是调动大家积极性这种事,我也确实没办法,而且这按说是村委会的工作啊!”
“这时节村里农事正忙,哪个能有此心,听你这什么诉苦大会!”李吉鼻子里哼了一声,“也罢,那便如此,村公所门口我即日贴一张布告出去,论起来,也算村委会支持卫生工作了。你且去吧。”说着挥挥手让周铁贵赶紧走。
“都是些什么玩意……”周铁贵在村公所憋了一肚子火,却也没办法。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真的像李吉说得那样,只在村公所门口贴个通知,那这诉苦大会其实也就不用开了——根本不会有人来的。
周铁贵出了门转了几圈想了想,下了决心:“好,你不通知村民,我自己去!”他决定干脆自己跑一圈,反正地围村一共也没多大。


【第三节(草稿)  下】
实践证明,失去组织支持的个人力量确实是渺小的——周铁贵不一定能说出这样的话,但一定深刻认识到了这个道理,尤其当他在诉苦大会上看到下面稀稀拉拉的村民的时候。
说完了一堆从萧宋道那里学来的“有苦诉苦,有冤申圌冤,血圌债要用血来还”之类的废话,场上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村民们大眼瞪小眼,并不是对诉苦大会有多么陌生——在打击豪强、清剿土圌匪的过程中,他们其实没少参与诉苦会——而是觉得不知有何可说。
“这个……大家回忆回忆,过去伪明时代的卫生工作,跟现在大宋治圌下有什么不同没有?”周铁贵有点尴尬地开了腔,试图对村民进行一下“启发”。
半晌,终于有一个老爷子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周铁贵很高兴:“阿公请讲!”
不料老爷子一开口周铁贵就愣了:“卫生员同……同志,元老院来了就讲清洁,我们过去何曾讲究过,不是一样活到如今?”
见有人开口,周铁贵似乎也没什么威胁,村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过去没有消毒水,难道会死人咩?”
“我们的生活和祖圌宗过的一样,千百年的习惯,哪里苦嘛?何必要搞那么多麻烦事!”
“死都唔落消毒水,落楚食都怕……”
“消毒水有气味,食了会喉咙痛、热气!”
周铁贵听着下面七嘴八舌的“诉苦”声,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不对啊,诉苦大会应该是痛斥伪明的坏、歌颂元老院的好啊,这怎么都在说我的不是啊!这特么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预想中的效果没能达成,本来预计中的诉苦大会变成了又一场政策宣讲会——还是微缩版的,因为人来得更少。周铁贵别提多郁闷了,草草散了会,自己坐到村口路边生闷气去了。
“呦,跑到这里来坐着啦?诉苦大会怎么样了?”
周铁贵一听这口带着吴语味的“新话”,就知道是驻在警方承福,头也没抬:“方大哥,你就别提了……”
方承福“从龙”之前本是杭州一带的流民,赵引弓在江南搞“蚕吃人”的时候已经家圌破圌人圌亡,无牵无挂的就直接进了善堂,辗转来到了广州。由于村公所这几位都是元老院教育下出来的“新人”,全是外来户,所以平时关系处得相当好。方承福年纪最长,处事经验多,待他们又仗义,所以周铁贵和萧宋道平时都拿他当大哥待。
见周铁贵垂头丧气的,方承福呵呵一笑:“别难过了,新村长今天就到了,振作点,好好较……”
“方大哥,你说为什么这个诉苦会开成了这个样子呢……”周铁贵还没从失败的打击中缓过来,虽然这种失败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方承福凑过来,慢慢坐在他身边,说道:“其实呢,诉苦大会这种形式,放在部队很合适,但是跟卫生工作呢……它不太搭……”
周铁贵正想问为什么不搭,却听到身边响起一句新话:“请问……村公所怎么走?”

【第四节】
【第四节(草稿)  上】
周铁贵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但是一口“新话”说得很流利——若不是因为周铁贵向来以自己的一口“新话”为荣,他几乎想承认这人的“新话”比自己还要地道了。
来人是个青年人,戴着一副临高产的汉隆眼镜——显然戴眼镜时间不长,他还不是特别习惯,但这副黑框眼镜还是让他不卑不亢的表情显得更加严肃了;虽然由于身材干瘦,一身干部服显得不是特别合身,但胸口别着的那支“启明星”钢笔却非常明确地表明了他的身份。
“您有什么事?要找谁?”周铁贵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
“哦,我姓杜,从广州来,奉元老院命令……”
“那就是了!”周铁贵心情好了点,站起来伸出手:“您就是新派来的村长杜书彦同志吧?幸会幸会~”
“慢着……”方承福也站起来,拉住了周铁贵,面向来人问道:“请出示您的介绍材料。”
“在此在此。”来人忙不迭地伸手从胸口的口袋掏出几份折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方承福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看,脸上的表情软化了不少,微笑着递还回去:“职责所在,不得不把程序走走,欢迎你杜村长!”
“哎呦呵,新村长同志已经到啦?俺来晚了——”萧宋道乐呵呵地向他们走过来,不料一见来人,萧宋道的脸色立即变得非常难看,不但一动没动,还板着脸往后退了半步。
“辛会幸会~”新村长虽然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显然很高兴终于见到了“自己人”。
“这位是……”经过简单的寒暄和自我介绍,新村长发现后面刚过来的民兵队长一直不吭气,于是往前凑了一步。
不料他一见后面站着的是萧宋道,表情也变得尴尬起来,“萧……队长,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萧宋道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转头冲着周铁贵和方承福说道:“老方,周兄弟,俺还道是哪个杜同志要来当村长,早知道是他,俺今天来都不该来。你们聊吧,告辞!”说完扭头就要走。
“萧处八同志……!”杜书彦的语气也有点急了。
“别叫俺萧处八!”萧宋道的语气已经不甚友善了,“俺已经改名了,俺现在叫萧宋道——大宋的宋,道法的道!你给俺记准了!”
“哎,八哥!”周铁贵一转身想追上去,萧宋道却早就大步流星走得没了影。
方承福一头雾水地问道:“杜同志,你跟老八……认识?”
“之前是有点误会……”杜书彦有点尴尬,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周铁贵追出去,在村公所找到了萧宋道——正一个人蹲在那抽闷烟呢。
“八哥,你说你……这杜书彦同志是正儿八经的归化民干部,讲习所满期培训出来的,按理说比你增补讲习所的还正规,跟之前李吉他们完全不一样……你怎么还跟他这么不对付?”周铁贵见萧宋道手里的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了,又给萧宋道递了根烟问道,“而且我看你们俩这话头,是原来就认识?”


【第四节(草稿)  中】
萧宋道把烟头狠狠一掷,接过周铁贵递过来的烟,默默地点着火,没说话。
周铁贵有点急了:“我说萧队长,我敬你年长几岁,而且原来那几个旧习气的村干部我也不甚待见,你跟他们斗争也就罢了,我也没说过一句;可现在组织上理解我们的难处,派来一个正规干部,你还搞不合作,你到底想怎么样?原来我以为你对元老院也是忠心耿耿,难不成都是做样子唬人的?”
萧宋道一听这话,终于显出了点沉不住气的样子:“周卫生员!有你这么血口喷人的吗?”
说完似乎又有点后悔,毕竟大家平时关系都不错,叹了口气,态度软下来了。
“周兄弟,俺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对元老院,俺是真心实意卖命的……你不是想知道俺这只手是咋回事吗?”
周铁贵一愣:跟你这手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俺是个罪人……”萧宋道狠狠抽了一口烟,慢慢说道,“对伪明,俺绝对没有半分感情,俺的爹娘就是被伪明的一个举人老爷给害死了……但是俺自己,也不干净。不瞒你说,当年从西三府逃出来,那是手上沾了血的……看见了么,俺这节断了的手指头,就是俺当年的罪证。这么些年过去了,俺……”
萧宋道在黑暗中捂住了脸,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周铁贵也沉默了,虽然在这个混账的世道里,逃荒出来的流民,哪个还没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呢?他虽然自小也经常挨饿受冻,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乱和大型的饥荒,但是他接触过不少被元老院从大饥荒里救出来的难民,知道那是只有地狱才有的景象。
“首长们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你们说这话觉得是表忠心,但是俺听着这个话,说得就是俺这样的人。”沉默了半晌,萧宋道还是开口了,“你知道人饿极了都会吃些啥吗?俺是个没家的人,本来也就是给人扛活混个窝头吃,自打饥荒开始,葱、蒜早被吃了个光,再是桑干叶、油渣、棉子、酸枣,都磨成面吃,你说像什么槐实、马兰根、干瓜皮啥的,那都已经是寻常人家吃不上的好东西了;苜蓿啥的,基本上都死绝了,就掘出根来,混着棉花干叶、蓬蒿、草籽煮了吃;村里的牲口早就宰干净了,连猫狗都不剩,什么鸟啊雀啊的,早就被逮了个干净,寻常地里连个兔子老鼠都挖不着……”
周铁贵默默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起码还都是人吃的东西,再后来,连这些也都没了……住得离山近的,开始有人吃观音土,吃多了拉不出屎来,多少人活活胀死,言说官府还专门下了禁令不让吃——哼,禁个屁!人都要饿死了,看见啥能进嘴的,先填了肚子再说,谁还管你那个;吃不着观音土的,就四处寻了断烂皮绳、鞋底、废皮,和了柳条柳叶,煮烂了当粥吃;像什么绳头、破布、灰炭,咽不下也强咽,有人嗓子眼小的,赶不巧就活活给噎死了……”萧宋道慢慢地说着,语气极其舒缓,仿佛说的全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


【第四节(草稿)  下】
“至于说吃人,那都不叫个事了。孩子养不活,被爹娘给扔到路边沟里,命好点的,饿死之后才被人偷去尸身,运气背的,还没断气就被人活活割了肉去……饿晕了走散了的人,不知被谁拐到个没人的地方,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去哪了?不外是卖了,或者吃了;俺从东昌府一个庄上过的时候,见到过一个妇人被人拿石头砸死,说是因为她男人饿死之后不但没下葬,还整天陪着尸身睡,发现的时候尸身都被她啃得不成样子了——当然那伙人说是这么说,信不信随你,因为那个妇人被砸死之后没多久,尸身也就找不到了……俺老八运气好,虽然自小没吃饱过几顿饭,好歹祖宗保佑,给了副大身子骨,哪怕饿得直不起腰,也没人想过要把俺拐去吃了。”
萧宋道不顾周铁贵的表情,磕了磕烟头,接着说了下去。
“房子没了门,树没了叶子没了皮,草没了根,好容易找到一个粥棚,就不说抢不抢得着饭吃了,三天两头流民里闹大瘟,光因为生病就一天死一片……”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萧宋道似乎终于不想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把早就灭了的烟屁股一丢:“元老院是俺的大恩人,把俺从沂州救出来,从鬼重新变成了人。周兄弟,你八哥俺,是个罪人,也是个怂人……当年逃荒,为了一个窝头,俺误伤了人命,等醒过来,整天后悔得要命,又没种去死,只能给元老院卖着命,只望哪一天能把这条命献给元老院,一来报了恩,二来赎了罪,能安安心心去投胎……”
周铁贵差点就问出“你怎么就误伤了人命”,又觉得问这问题简直太蠢,硬生生憋了回去,起身给萧宋道倒了一茶缸水,后者接过来一饮而尽,似乎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让他很不习惯。
“这一说就说多了……你当时问的不只是这节手指头,还有这个吧?”萧宋道亮了亮自己虎口上那个疤,“这跟手指头不是同一次的伤,这是后来的事了。”
“俺好像给你说了,俺的爹娘就是被一个举人老爷给害死的。”萧宋道又开始用那种舒缓的语气说道,“后来越是见的人多了,俺对伪明的读书人越是恨之入骨,嘴上说得那个好听,实际上干的全是生儿子活该没屁眼的熊事……”
“杜书彦这个人,原来就是个伪明的童生。料想是伤天害理的事办多了,不知给谁打折了腿,扔在雪地里,要不是首长们把他救出来,早死球了。不过他小子命好,被首长们捡回来,跟俺一条船来的琼州。照理说,咱们被元老院救出来,那都是死了都偿不清的大恩德,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可他姓杜的呢?娘的,首长们把他救活过来,他奶奶的一问清自己在哪,就开始哭,俺一开始还寻思他是高兴,结果后来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是嫌自己被‘髡贼’救了命,嫌丢人……气得俺当时就想揍他!”萧宋道一直波澜不惊的黑脸上终于露出一个不忿的表情。


【第五节】
【第五节(草稿)  上】
“结果俺到了船上,铺盖还跟他挨着。本来俺想,不理你个酸子是了。结果他呢?一瞅见干部们不在,就叨叨叨地跟俺废话,什么不食周粟,什么者乎,每天给的饭食,他也不吃——倒是便宜了俺。”萧宋道说着,语气越发不屑起来。
“闹绝食?那他怎么……”周铁贵听着有点懵,这杜村长看着不像这么个人啊。
“是啊,他咋没饿死在船上哩?嘿,绝食?他也得闹得住!”萧宋道的语气越发不屑,“从沂州上船的,哪个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能撑住喽?上船没几天正好赶上改善伙食,好不容易有点荤腥,他才忍不住,嘟囔半天,说了一嘟噜俺听不懂的话,也就吃了,从那以后就没断过顿。”
“那……后来呢?”周铁贵渐渐明白点了。
“后来……哼,下船的时候,这酸子不知发什么魔怔,嘟囔了一句‘汉贼不两立’就冲着船头的登记员一瘸一拐地挪过去了,念念叨叨地要跟人家拼命!你说这脑瓜子是不是让驴给踢了!要不是俺拉住他,早教人家给枪毙了——他倒行,不谢谢俺倒也罢了,还回头咬俺一口——就是这个。”萧宋道又亮了亮手上的疤拉,“要说出血,俺倒也没啥怕头,可这穷酸咬这一口差点教俺连命都丢了。起那天夜里开始,俺这个手就疼得厉害,后来没几日就开始流脓了,再后来就全身发烧……要不是因为到了临高,别说俺这个手,命都可能保不住了!”
周铁贵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杜村长这一口给老八咬出感染来了,还出了败血症,亏他还绝食了几天,真不知他嘴里都长了些什么东西——当然难民船上环境也不干净,萧宋道自己又肯定没条件洗手,也说不准这病原菌到底从哪来的,只不过杜书彦这一口下去肯定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俺也不知道他这种人怎么就进了讲习所,还成了干部,反正……俺就是看不顺眼这些伪明的酸子!”萧宋道恨恨地说,“俺就这么个直筒子脾气,就是看他不顺眼。他奶奶个熊哩,俺就是想不通,元老院好生吃喝伺候着这帮穷酸,怎么他娘的就不识好歹,心心念念要给篡明那帮反动派当狗腿子!”
周铁贵沉默了半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八哥,既然你这么讨厌他,为什么到了临高你反倒要拉住他、不让他干脆去送死呢?”
萧宋道也愣了愣,似乎是自己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半晌才黯然道:“俺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人,这个混账的世道,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了,能活一个是一个吧。俺既然害死过人,总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人送死……”
“那不就是了么八哥,他既然已经归化大宋,就是革命同志……”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宋道打断了。
“周卫生员,你想跟他套近乎,你就去,反正是为了你开展工作方便,但是这事——你别拉上俺老八。”萧宋道说着敬了个礼,径自走了。

【第五节(草稿)  中】
地围村里的小小不愉快,是不足以惊动广州城里的元老的,首长们自有更大的事情去烦恼。林默天没有想到,农村基础卫生工作的成就感远远比不上比大型疫情防治。在广州有着各个部门的协助,让他感觉无论推行什么政策都是一呼百应、畅通无阻,面对一个个的敌人——无论是反抗火化政策的大户、无照行医的土郎中、不讲卫生的商贩甚至是传染病本身,只要登高一呼,就有无数的归化民跟着元老院的指挥棒呐喊着冲锋陷阵,在现代科技的力量下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但是在农村,他没有敌人,却仿佛处处都是敌人——村民们从来不会去反抗什么,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卫生员张阖的嘴唇,然后什么都不去做。
“群众工作不好做呀……”林默天头疼地看着下面递上来的汇报。
药物生产的进展也不顺利。胡仪成在来信中很遗憾地告诉林默天,虽然锑剂之类的东西引起了上面的兴趣,但植物性药物由于生产原料各异,又显然存在着储存和运输方面的困难,没能通过听证——这意味着如果林默天想用这些药物,只能采取在各公社发放制备方法相关的培训材料、由各公社和行政村自己看着流程进行制备的方式。
不过胡仪成提了一个建议:最近他和有机化学实验室的负责元老联系颇多——这位负责元老名叫向知雅,本是大图书馆一名存在感极弱的酱油元老,但具备有机合成的功底,在大图书馆待腻了,就以“有机合成农药”的提案为契机建立了有机化学实验室,目前正在寻找合适的研发方向,和药厂的合作也颇有一些,近期刚刚搞出了利多卡因。如果林默天有想法,临床、工艺、生产三方面可以合作,搞些更有意义的东西出来。
看着信中的“向知雅”这个名字,林默天略略回忆了一下。元老院的女性元老并不多,搞工科的就更少,这位向元老当初申请建立有机实验室的时候,由于提议合成农药挨了“跨位面喂农药”的喷,曾经向农业口和卫生口寻求过支持。不过由于向知雅在此前主要专注于农药合成工艺,一直在专注于六六六、DDT之类的危险品,因此卫生口和她的有机化学实验室来往并不多。
但危险品玩多了未免也会想些其他的方向,向知雅便向药厂写了信,咨询有哪些药物优先级比较高,可以搞试生产。
借着回临高述职的机会,林默天和向知雅谈了谈目前公共卫生领域需要的药品药剂问题。
两人都是业务型元老,简单寒暄后向知雅便直接切入正题:“理论上制造五氯酚的可能性已经齐备,不过产能不会特别大,几百吨的总量吧,用来灭螺能灭多少地方?”
林默天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从来没想过:“反正有总比没有好吧……具体能覆盖多大的面积我还真没底。这个需要跟农业口咨询,了解了水田面积之类的资料才能估计。”


【第五节(草稿)  下】
“嗯……我们需要大致知道原药的需求量。其实我们已经在设计药品合成的相关工艺了,二五期间我们计划进行宝塔糖、硝硫氰胺、五氯酚钠、毒鼠强、阿司匹林的生产……”
“你们都可以生产宝塔糖和硝硫氰胺了?”林默天又惊又喜,宝塔糖也就是磷酸哌嗪,对于小儿防治蛔虫、钩虫是很有效的手段,在阿苯达唑造出来之前,这东西比南瓜子煎剂之类的东西好用得多;而硝硫氰胺是抗血吸虫药物,虽然对血吸虫的童虫效果一般,毒性也不弱,但总比锑剂要安全得多。
“咱们卫生口还想要什么药品?我们可以看看能不能做。”向知雅问道。
林默天想了想说道:“抗寄生虫药阿苯达唑、吡喹酮,灭螺药氯硝柳胺,还需要各类灭鼠药和杀虫剂,像什么除虫菊素、拟除虫菊酯类,DDT和有机磷要么还是算了;计划免疫所需要的各类疫苗,不过好像需要用到马血清或者鸡胚之类的工艺,不知化工方面技术要求如何……还有各类抗菌药物——肯定就多多益善了,β内酰胺类、大环内酯类、喹诺酮类、氨基糖苷类有一个算一个;抗真菌的咪唑类药物;抗结核的异烟肼、利福平、 链霉素、 吡嗪酰胺、乙胺丁醇、 对氨基水杨酸、卡那霉素……”
“阿苯达唑和吡喹酮不好说,工艺比较长,就算搞出来产量也是很可怜的。”向知雅皱了皱眉,“DDT和六六六在农药上都是一类的有机氯,都有富集风险,现在是不得不生产一些暂时用着,以后迟早要淘汰的,不做就不做了;有机磷的好处是虽然急性毒性很大,不过很快就降解了,不会在食物链中富集,不过现在生产也有难度;拟除虫菊酯就算了,那个原料太难搞,有那水平新烟碱这种低毒无富集的也能出了。”
“那抗生素和疫苗呢?”林默天很是期待地问道。
“疫苗方面不是我的专业方向了……”向知雅摇摇头,“异烟肼简单,能管够,氨基水杨酸也是,至于其他就够呛了……主要是产量和纯度上的问题。咱们的煤化工和石油化工没跟上,很多原料都缺,我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我最近倒是听说,有个石油地质口的元老——好像叫吴廷伟?——在元老院提了提案,要到文莱去搞石油开发……”
“这很关键——没有原料我们什么也干不成。”向知雅显然也听说了这个议案,“反正地质方面的元老们无论是要开发煤矿还是要去钻油,我们化工口绝对都是双手赞成,不然没米下锅呀。”
“化工口好像一直很缺人?”
“所以我们才只能跟药厂合作……”向知雅叹了口气,“有机化学实验室规模太小了,我刚建实验室的时候手里只有几个会拿手指头蘸着粗苯尝味道的归化民助手……现在情况好点了,也还是拦不住那些人各种花样作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建起来真正的专业化工厂。”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对一位不熟识的非同行元老发牢骚不太合适,向知雅晃晃脑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总之呢……药品咱们现在还是能搞定一部分的,就看卫生口的优先级了。”

【第六节】
【第六节(草稿)  上】
“这已经很不错了。”林默天非常满意,元老院的化工水平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不管怎么说,有更多的药物总是一件好事,“药品有了,新培养的干部也逐渐到位了,组织上已经很关照我了。”
当然林默天并不知道,“逐渐到位”的“新培养的干部”之一杜书彦,是在一种不尴不尬的环境下展开工作的。由于初来乍到,又没怎么在基层真正独当一面过,也可能还带着点“伪朝出身成分低”的心态,杜书彦对先来的几位干部都很谦虚,甚至对已经卸了任的旧班子也客客气气,还经常往前任村长李吉家里跑,说是还有些手续没办完。对杜书彦来说,萧宋道自然是一直不咸不淡,老方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跟他交流感情,也就工作上不顺利的小伙子周铁贵还算是跟他杜村长交流稍多点。
周铁贵正提着浆糊桶去贴宣传画回来,一抬眼就看到了前面一个穿干部服的瘦子——除了杜书彦还能有谁?
“杜村长,这是去哪?”周铁贵快走几步追上杜书彦问道。
“哦,小周兄弟~我跟李村长还有点交接没办完,把这几分材料给他送去,顺便向他请教几个问题。”杜书彦好整以暇地理了理手里的一堆文件,“李村长他对本地民情非常了解,很多事上我得经常向他请教……”
“这……杜村长,有句话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周铁贵说道,“村委会原来那几个所谓的干部——尤其是李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警惕他们搞破坏。”
“是吗?”杜书彦疑惑地转过脸来,“可我仔细看过李吉的档案,成分上根正苗红,跟本地的豪强和土匪都是是有血仇的,对伪明有着深刻仇恨,做事虽然不能完全把握元老院意图,但之前做的政绩也算尚可,追剿土匪的时候还负过伤……”
“什么?”周铁贵很惊讶,这跟他印象中的那个猥琐老头李吉完全对不上。
“而且我之前跟这个人聊过,虽然他对萧……队长他们的工作方法有异议,但对咱们村的民政很有见地,给了我很多非常有用的建议和忠告……”
“是……这样的吗……”周铁贵非常无语,这杜村长初来乍到,不知被这老头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显然是把他当成了个可靠的支援。想到杜村长跟李吉虚心请教的情境,周铁贵大感泄气:这卫生工作以后是不用想有什么起色了。
“你要是不信,咱们哪天跟他一起聊一聊——不,就今天吧,他倒是跟我提过一些对你卫生工作的看法,我跟你一起去,你且听听他怎么说。”
到了李吉家中,周铁贵职业敏感般地一眼就看到了墙角一双沾满泥的桐油布靴子,不由得对李吉多了点好感:至少这前任村干部在卫生方面还是有点以身作则的意思,他自己下地还是穿着桐油布靴子的。


【第六节(草稿)  中】
等不多时,李吉从里屋出来,看到杜书彦,难得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转身就去泡茶。可是看到周铁贵,李吉心里还是一空。看了看周铁贵不咸不淡的表情,李吉知道他对自己还是有意见,只不过是卖给杜书彦面子,才会跟着一块到自己家来的。
“粗夯人家,无甚享受,且吃两碗茶罢。”李吉把茶煮上,示意两人落座。
周铁贵拉个凳子坐下,无聊地听着杜书彦和李吉交谈着一些民政上的事,有些他能听个一知半解,有些理解起来就有点费劲了。眼看着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本来想着跟杜书彦起身就走,没想到杜书彦看了他一眼,对李吉说:“李村长,咱们村是新生活运动试点村,元老院点名要狠抓卫生改造工作的前线,是上了‘册子’的,但是这位小周兄弟,平日里工作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还指望着李村长不吝赐教。”看到周铁贵的表情,杜书彦慌忙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周铁贵正在走神,被他一踢,一个激灵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还请李村长指点。”
说完就有点后悔:什么情况,开口跟这种人请教问题,不是太丢面子了……
李吉一开始也不愿开口,杜书彦好说歹说,才终于慢悠悠地开了腔。
其实周铁贵干的工作,李吉也都看在眼里;问题出在哪,他也并非不明白,于是开口就先从周铁贵的“施舍”心态入手了。
“如我等做干部的人,只合用心‘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像什么村民感恩顶礼那些杂事,你想它做什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出口之言,必是些粗心浮气的话,村民自然听不得了。你是个嘴上没毛的,又不是本地人,这些话我本不得不教导你,奈何小子倨傲,见我老朽,不用我言,我自不便与你计较,倒落个清净。”
周铁贵一愣,这点他确实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过。
“你我都是受了元老院的大恩,你自秉有个拳拳忠心,难道我倒没有?你小周是大宋的忠臣,偏我老李便是个‘被时代抛弃’的?小老虽则不曾拿过什么讲习所的结业证,却也是去过马袅、听过杜首长训示的!不过是你们上小课、我们听大课罢了。自从龙这些年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双手、四只脚来,还做不退。莫不是你真觉得,我小老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从来不济事的?”
李吉发了一通牢骚,端起茶碗,接着说道:“方今大宋龙兴,四方传檄而定,本是教人欢喜的事,然而不尽然。想伪明时,本地民风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但逢刁圌民里有那运气低的,就落得个为贼为寇的下场,也要算一件不平事。像这般盗贼横行,我大宋的干部,总不能全不讲究一个平寇安圌民的良法。兼之番禹此县,豪强势大,小民素来莫敢直视,便是有我大宋撑腰,也不免怯于斗争;这铲除豪强,亦少不得我等致力。你周卫生员为搞卫生的事,奔走了这许多日子,不可谓不尽心,村委会尽看在眼里……”


【第六节(草稿)  下】
周铁贵听到这,嘴唇一动,想说点什么,李吉却摆摆手示意他先住嘴。
“可杜首长语云,干部要抓主要矛盾——你且看来,这搞卫生是一端,清缴匪患、治水垦荒、整饬农务,亦各是一端,哪个算‘主要矛盾’?此其一也。此前村委会亦曾兴水利、打土豪,村民无不赢粮影从;而今你搞卫生,村民百般推诿,你倘真以为,是我小老从中掣肘?这其中机关,你可曾想过?盖水利剿匪诸事,村民皆得其利;你而今搞卫生固然亦不是坏事,可倘使村民不知利在何处,哪个有心从你做这许多事?此其二也……”
“可是李村长……我组织的会其实没耽误多大事,而且您说村民不知利在何处,我不是也组织了诉苦大会吗?可是你……”
李吉嗤笑一声:“诉苦大会?哼哼,倘使是整编行伍、乃至练勇,来劝那伪明兵勇转投我元老院麾下,你要挖苦根、倒苦水,倒是尚有些用处在;而你要搞卫生,竟也学人模样,集什么诉苦大会,却仅算得个卵袋,全无用处!村中农兵诸事忙作一团,我岂能样样应诺你,做这等不济之事!”
“我同意李村长的看法,”杜书彦放下茶碗说道,“卫生工作和其他工作存在一定的区别,就是近期效果不显著。我们此前打击豪强、清剿土匪,对于平靖地方、改良治安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这都是李村长他们的功劳(周铁贵翻了个白眼),村民们当然会拥护;推广新农技、推行新税制,又和村民们的生产和收入直接相关,他们在明白新农技和新税制的好处之后,也会有很大的积极性。但是卫生工作呢?”他顿了顿接着说,“卫生工作的效果,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体现出来,而村民们又普遍还不能认识到传染病是可防可治的,才会如此冷漠。说到底,小周兄弟,你还是没能让大家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这也不全怪你……”杜书彦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叶,不等周铁贵接话就继续说道,“宣传教育、发动群众,本来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急不得,咱们得慢慢来。”
周铁贵本就不是榆木脑袋,真正有道理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虽然对李吉这人他还是难以做到完全容纳,但内心里已经接受了他的部分说法。确实,之前他开的宣讲会,都是按着给广州的归化民干部培训的思路讲的,村民们已经用行动告诉他:这些宣教他们全是有听没懂的。而且周铁贵颇以“元老院派我们来救你们来了”的身份自居,也难怪村民们不乐意听。
“咱们下一步工作准备开展哪些内容?”从李吉家里出来,杜书彦问道。
“除了继续推行两管五改,还要进行灭四害。”周铁贵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元老院把苍蝇、蚊子、老鼠、臭虫列为‘四害’,要求毫不留情地坚决剿灭。您既然刚从广州来,应该也听说了。”
“这倒是的。”杜书彦点了点头。


【第七节】
【第七节(草稿)  上】
周铁贵有点着急地地补了一句:“杜村长,你不会也跟李吉似的,不把卫生工作当回事吧?”
“其实李村长的观点也确实有不妥之处……”杜书彦想了想说道,“听他的话里,似乎认为卫生工作和生产工作有‘矛盾’、‘不能兼顾’的错误思想。这其实是不对的……”
“对啊对啊!”周铁贵大有知音之感,“我一直觉得李吉他们对卫生工作非常不重视!”
“那么我们就要重视起来。”杜书彦很严肃地说,“小周同志,咱们之前的宣传教育工作,方式需要改一改。”
周铁贵没有注意到杜书彦对他的称呼从“兄弟”变成了“同志”,但也能听出杜书彦这是开始正儿八经谈工作了,也认真起来:“杜村长,您有什么想法?”
“其实昨天我去公社开会,元老院已经下达了扫盲运动的指示。我看,除了扫盲,咱们还可以学习南海县的经验,组织几个读报组。”杜书彦思忖着说,“目前咱们村发来的报纸虽然都贴出去,但村民们识字有限,会去报栏看的并不多。这些卫生宣传材料发下去,想来他们也依然是看不懂,还不如我们就以读报组的形式念给大家听……”
“而且我从八哥那里听说,卫生方面的首长们跟新道教的真人达成过共识,咱们村信徒颇有不少,我估计八哥他们——唔……”周铁贵刚说得有点兴致,突然想起:由于萧宋道的新道教背景,本村的相关事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他身上,但是联想到杜书彦和萧宋道之间的尴尬关系,周铁贵后面的话就顿住了。
果然杜书彦挠了挠头:“新道教倒确实是个很有力的帮手,只不过萧队长吧……唉……”
“杜村长,你跟八哥之前是……”
“唉……这个事说实话我不想提……”杜书彦叹了口气,“按理说,萧队长也是根正苗红,待人又实在,我跟他之间不该存在什么芥蒂。只可惜当初我刚刚被元老院救下来的时候,还不懂事……满脑子都是伪明的那一套,不知元老院为人民打天下的道理……”
“那后来……”周铁贵很好奇杜书彦是怎么转变的。
“后来……嗯咳,后来的事不提也罢……”杜书彦似乎更不愿意提及自己的转变过程,“我杜书彦从前被伪明蒙蔽,但也不是瞎子傻子,真正的道理永远比骗人的把戏更能说服人。”
看着周铁贵一脸的漠然,杜书彦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伪明的读书人们,素来满口仁义道德,可所行之事却端的是心狠手辣。这些人一朝当了官,更是从来不顾百姓生死,却个个恬不知耻地以‘牧民者’自居——哼,百姓是人,又不是牲口,哪里用得着你们来‘牧’么?照说,这读书人都该知道所谓民贵君轻的道理,可这伪明的天下,寻常老百姓可曾有过一天太平的日子么?来了临高,我才知道老百姓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伪明治下人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大宋治下又是什么局面,大家有目共睹……”


【第七节(草稿)  中】
杜书彦夹夹杂杂说了半天,却一句没提自己的往事,字字句句都在说天下百姓如何如何。但周铁贵又觉得他不像是在唱高调。他有种感觉,杜书彦这种“天下为己任”的姿态,不像是装出来的。
虽然周铁贵更加好奇杜书彦是如何被人打断了腿,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随便问的,比如让萧宋道断了一根指头的那条人命,又或者眼前杜书彦闭口不言的腿伤。在这个暗不见底的混账世道,谁都难免有几口不愿回想的苦水,只不过像杜书彦、萧宋道这些从忘川河里被元老院捞上来的人,苦水已经渗进他们的骨髓中了,硬要扒出来当年的事,会让人流血的。
“说了不少废话……咱们也别老在这坐着了,该干啥干啥吧。”杜书彦站住了脚,“咱弟兄们实话实说,两管五改推行得不是特别顺利,但也不能等着靠着,就跟灭四害同步进行吧,今天我觉得咱们就能把读报组的事落实好。”
对于广播还没有普及的明末百姓,获取信息的渠道无非是三大块:开会、报纸、公共宣传品。毫无疑问,报纸是最主要的大众传媒,但让普通农村家庭户户订报纸是不可能的——既没有经济基础,也受限于可怜的识字率。在这种情况下,“集中读报”自然而然地被选择为主流的替代手段。这不用说也是秦瑞雨从新中国宣传经验中借鉴来的办法。
经过广州鼠疫事件,宣传口和卫生口的诸位元老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很明显的加强。林默天在推行农村卫生工作的时候自然没忘,在工作展开前就找到了秦瑞雨,请宣传口帮忙搞了一部分卫生习惯方面的小册子和宣传画。
秦瑞雨没意识到这是个坑,还觉得是个不错的刷功勋机会,答应得非常痛快,一批适合明末农村百姓的宣传品很快就搞定了。
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揽了个多大的麻烦——出版物有了,可销不销得出去是个很大的问题。这点事闹到公家层面去搞统购包销是不可能的,只能他自己想办法。
“老林,你要是直接甩给我可就非常不厚道了……”秦瑞雨看着堆成山的宣传册对身边的林默天说。
“我也没想到还存在这个销售问题……澳宋不都是计划经济么……”
“是不是计划经济都不会帮咱们卖这个的。”秦瑞雨没有在元老院的经济制度方面纠缠,“你说怎么办吧,要是卖不出去咱俩这波可就亏大了。”
虽然林默天心说其实只有你亏大了而已,但毕竟这锅是人家文宣口免费给自己背的,这种想法简直太无耻了,连忙表了个态:“这事我肯定不会甩手不管,咱们一起想办法。”
按照元老院的出版发行方面的相关规定,一般的出版物一律经由澳宋帝国书堂发行——这个澳宋帝国书堂起到的作用,其实类似于建国初的新华书店,是文宣部指导元老院统治区出版物发行工作的职能部门。按说这事正好归秦瑞雨来管,可是卖东西这事毕竟不是嘴唇一磕就能办成的。



【第七节(草稿)  下】
“就算按照其他出版物的经验,把这些小册子批发给全省的书肆书坊们卖,也卖不出多少。这没办法,又不是其他商品,按规定就是我们负责的,也没办法交给工商联合会去帮着卖……”秦瑞雨摸着下巴说。
“工商联合会?也不一定啊……”林默天的眼睛一亮,“卖东西嘛……自然跟工商联合会脱不了干系……”
“你是想……”秦瑞雨一想,好像明白林默天在打什么主意了。
“这事,我估计少不了又得麻烦高大官人了。”林默天微微一笑,“论销路,论资金,咱们是不如这些大户。那我们的优势在哪里?——有办法要上,没有办法出台《办法》也要上。”
“你要拿大户开刀,搞强买强卖?”
“任务不能算强卖……任务!元老院的事,能算强卖么?”似乎是因为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主意,林默天的笑意都要憋不住了,“几本小册子能值几个钱?但是这事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公益事业,花不几个钱就能送个大人情——不对,表个大忠心,对他们来说还不是划算得很?”
“这事靠谱么……我怎么觉得还不如找老崔把这东西编成新道教教义拿出去讲来得有效……”秦瑞雨有点嘀咕:让几个大户小小地吃个瘪倒是无妨,问题是郑尚洁会同意这事吗?
“印都印出来了,咱们自己卖那是绝对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林默天眯眯眼睛说,“你以为大明的老百姓对这些科普的东西能有多大需求?雨哥,管图书专营是你管的,这事我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前几天眼看这些东西卖不出去,我还专门去问过,这时代也别吹什么敬惜字纸、崇文向化,卖得最好的还是张好古搞出来的那些盗版金庸小说和《黄宫保抗金旧事》之类的玩意,那些什么十三经注疏除了几个酸秀才去看看,根本卖不动。就这个——”他拍了拍手里的小册子:“老百姓也就看个新鲜,哪怕花不几个钱,也不会买到手里拿回家看的,除非咱们免费发!”
“免费发可就太破费了,我可没那个本钱。”秦瑞雨终于接受了这个办法,“不过,既然是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卖给大户,就可以让他们给职工市民们免费发了,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你记得请郑尚洁他们吃个饭。”
“这都小事,我赶紧安排。”林默天连连点头,“雨哥你到时候也一起去。”
很快,发行宣传册的事情就办下去了。林默天毫不脸红地把这事写进了阶段报告里:“为了帮助帝国书堂完成发行任务,新近成立的广东省卫生委员会以行政公文的形式,协调各相关部门共同参与了宣传材料的发行工作,特别是动员了各市工商联合会,发动各行业工商户购买、动员各地文教行政部门协助发动辖区内所属学校及民校、夜校等单位积极购买,并向群众宣传。各地的分卫生委自身也积极参与发行,由各区卫生委指示各分会,协同派出所组织街道卫生小组和积极分子按户宣传推销……”



【第八节】
【第八节(草稿)  上】
虽说这种任务名义上是被摊派的大户们吃了个闷头亏,但林默天心里很清楚,这事是欠了文宣、工商口的人情才办下来的。在事成之后组织的卫生、文宣、工商几大块的元老们聚餐上,林默天自然少不得逐桌敬酒,坐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
酒场氛围不错,大家喝到酒酣耳热,都已经开始串着桌相互敬酒,环境变得越来越嘈杂。
刘三作为卫生口的主要负责人也应邀到场,坐在了林默天旁边。他在这种场合自然也不能少了推杯换盏,只是没林默天喝得那么使劲罢了。
“刘哥,咱们卫生口办点事不容易啊……”林默天把手搭在刘三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说。
“大家都不容易,不过也都是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
“哼,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哼……刘专员,刘哥!我把你当哥哥,你把我当兄弟不?好!那我不藏着掖着,我就直说,好不好?”林默天是真喝得不少,舌头已经不太灵活了,“咱们放着新世纪的福不享,跑到这个破时代,这些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图什么?”他晃了晃手里的分酒杯,也不拿酒盅,干脆端起来一饮而尽:“还不就是他妈为了想实打实干点事的时候,能自己说了算吗?我就问你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
刘三心想我还真不是,不过这会儿林默天显然已经喝多了,他也不接茬,只是默默地给林默天续上一杯茶水。
“五百个人,啊,他妈有几个真把土著当自己人的?能当人看,就不错了!别,你听我说——刘哥你,艾贝贝,林汉隆,勋素济——这是真能把土著当自己人看的,我——我林默天做不到,我不如你们,你们几位,真的,我不服不行——就连那什么办讲习所的,说实话我都看不上!你要是会干点啥,你就给人家老百姓干点啥实事,大家还都能接受,这就比什么都强!比什么……什么狗屁保护协会强多了!啊,是,你高风亮节,想从制度上,啊,制度,保护土著权益,问题是——人家元老院认、你、吗?难听点的直接说你——精神有问题!你有心,是,但是光有心管屁用啊!你得能干成事——”
“老林,差不多行了!你喝多了……”刘三看看四周,幸好林默天说话已经嘟嘟囔囔,其他人若非仔细听,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确实有点多了……”林默天又嘟囔了一句,“废话说得有点多……我平时不这样的……艹,毕业的时候我都没喝这么多……”
“行了行了,喝点水,别胡说八道了。”刘三把水递过去,林默天低着头接过来,却也不喝,摆摆手又嗫嚅了几个字句,听不甚清。刘三回头一招手,叫来一个上菜的服务员,让他把门外的勤务员叫进来,扶住已经在长吁短叹、双手搓脸的林默天——他自己也跟着——送回了林默天的住处,这才松口气回去了。



【第八节(草稿)  中】
颠簸在路上的时候,刘三还在感慨:林默天这人可真有意思。他虽然求名、求利、求权,可无论人前人后,这人也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到现在为止,他做的事情桩桩件件紧扣大义,从出发点上来说谁都没法否认他做事的公益性,虽然这股削尖脑袋往上蹿的劲头不甚讨喜,却又很难让人说出什么闲话来;而且你要说他不讨人喜欢、办事也容易得罪人,偏偏他还颇有几个朋友,哪怕出了卫生口这个圈子,也不见得没人帮他说话;可是如果回到“公益性”这个话题上来,他做的事情虽然确实给归化民和土著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裨益,却又明明白白地说自己并没有平视过他们……
“罢了,论心世上无完人……能做事就好了。”刘三对自己摇摇头,他其实也喝了不少,这会儿倦意渐起,扯过外套来也昏昏地睡过去了。
宴席结束之后,各种形式的宣传材料被打包成箱,从广州向两广的诸多城市和乡村分发了出去,自然也不能少了“卫生工作试点村”地围村。周铁贵陆陆续续拿到了几批宣传材料,免不了高兴了几天——这些宣传材料是秦瑞雨召集一些专业从事科普宣传的元老和高年资归化民整理的,比周铁贵之前空口讲的那些大体抄自医学教材的东西强多了。周铁贵拿着新到手的材料,琢磨着重新写了一遍讲义,效果比之前明显改观,至少村民们能听得进去,晚上他参加读报组给村民们念报纸、讲卫生,乐意去听一听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
如是过了一段时间,宣讲的效果渐渐好转,可周铁贵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虽然他自己对局面很满意,但立功心切的林默天却不见得能等他们慢慢悠悠地搞群众工作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个县卫生委渐渐起了在工作成绩上攀比的风气,具体来说,就是比量化指标,然后往下面的卫生员们身上摊派。
周铁贵最近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一例:林元老要搞灭四害,县里和公社里就规定了集中捕鼠的任务——不仅规定了村里每人捕鼠的基本数量,还对操业不同的农户提出了不同的要求,根据每个公社、每个村的人口数量,推算出一个所谓的“合理捕鼠总量”——这个词总让周铁贵想到“合理负担”——还强制要求完成,不完成就要全公社甚至全县通报批评,甚至有的公社直接给记过——这对于干部来说已经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类似的命令三天两头就要出一波,搞得周铁贵非常无所适从,两管五改之类的事已经没心思去处理了,近日几乎是天天挨家挨户地串门——收老鼠尾巴。
“交老鼠尾巴啦~阿哥阿嫂,开门啦~”周铁贵拎着一串恶心的老鼠尾巴,敲敲李大保家的门,心情稍微好了些。这一户已经基本垄断本村的“灭鼠模范”荣誉称号了,每次都能如数上交,甚至有时候还能超额完成,真不知他们怎么能抓到这么多老鼠的。



【第八节(草稿)  下】
这会儿太阳正高,李大保并不在家,开门的却是他的老婆梅氏。见是周铁贵,皮笑肉不笑地福了一福:“告差爷,有何使令?”
周铁贵摆摆手:“阿嫂就别取笑我了,您就快把今天的‘合理捕鼠量’要求的尾巴给我,今天的任务还差不少,我还得赶紧去后面几家。”
梅氏也不多话,回身进了屋,很利索地拿出几条老鼠尾巴,交给了周铁贵。
周铁贵捏起血淋淋的老鼠尾巴,点了点,不但够了,还超了两条,很开心地说:“还是你们两口子本事大啊,天天都能交上规定的数量,我看这周的‘灭鼠模范’又是非你们莫属了。”
梅氏讪笑两声,把门关上了。
“妙哉,妙哉,这‘灭鼠模范’,可端得是忠厚至诚、报国有道。”周铁贵还没走下台阶,就听到背后有人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这是李吉的声音。
“李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周铁贵站定了,看着他问道。虽然在杜书彦的影响下,李吉对卫生工作不那么抵触了,可也并不感兴趣,老鼠尾巴这事尤其让他不感冒。
李吉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识得你在此,特来呈上腐鼠二尾,以飨县咨局衮衮诸公。”
“李村长,妄议国事,当心政保局请您喝茶啊。”周铁贵接过他递来的油布包,打开一看,眉眼鼻子立即皱成了一团:“李村长,你不是故意恶心我吧?这你都放了多少天了?都快烂掉了……”
“哈哈,你我看这鼠尾为腌臜,却不知多少人欲取而不得哩!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你还没说明白呢,”周铁贵打断了他,低声问道:“听李村长这意思,李大保他们家是有什么道道?”
李吉哂笑一声:“我且问你,县咨局派的‘合理捕鼠量’,莫非便果真合理?为这三两条鼠尾,阖村闹得鸡飞狗跳,小老我也没奈何,只得攒了几条旧的应事——李大保偏有如此本事?这小狗入的,怕不是自在家养了一窝鼠!”
“啊?!”周铁贵大吃一惊:还能有这种事?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很合理:是啊,李吉能想出平时攒下死鼠尾巴应付事的办法,为什么就不能有人攒下活老鼠来应付事呢?
“这可不行……我得——”周铁贵一拧身就想去揭发李大保这种行为,可转念一想,他周铁贵又不是卫生警察,现在也不是疫情期间,根本没有资格入户搜查。再说,一窝老鼠也未必占多大地方,他们后门一开,把老鼠一放,就算进去门也未必能查到东西。更可怕的是,这事还不能闹大——要是全村都学习这种“先进经验”,这老鼠尾巴倒是达了标,但是卫生也就不用搞了。今天县咨局要求灭鼠他们就在家里养老鼠,明天县咨局要灭蝇灭蚊了,他们是不是还打算搞蝇蛆养殖、恣蚊饱血啊?
“你待如何?”李吉有点戏谑地看着他。
“我……我要给县里写信!把这事说清楚,不能再用这种方式搞卫生了!”
周铁贵当下把那个装着老鼠尾巴的包一紧,回村公所宿舍去了。


【第九节】
【第九节(草稿)  上】
写信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林默天官不大,但好歹是元老,他一个小小的卫生员以直接写信的方式很难直接上达天听。周铁贵所谓“写信”,其实指的是写报告:近期又要交工作报告了,这事可以写进卫生工作汇报里去,就算县里那帮人蠢,元老们总是无所不能的,他们肯定一眼就看得出这种量化指标背后的隐患,自然会有办法解决这种问题。
周铁贵把报告看了又看、改了又改,觉得大体满意了,敛了敛准备拿去寄了,出门却就看到了萧宋道面色凝重地在贴一张布告。
“八哥,这是怎么了?”周铁贵很好奇地凑过去。
“县里的指示,我得召集民兵队去出任务。”萧宋道一丝不苟地把布告贴在村公所宿舍对面的白墙上,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滑稽。
“啊,八哥你也要走?”周铁贵一听有点懵,“那……你们都走了,村里又只剩我和方大哥了……”
“杜书彦不是还在村里吗?俺看你们俩处得还不孬——”
“杜村长要去公社开会了,好像是关于学习金五顺同志精神的会……”周铁贵没精打采地说,“然后八哥你也要去出任务……”
“金五顺同志?那不都是老些年以前的事了?”
“听说是她口述了一部自传出版了,书名很奇怪,好像还跟炼钢有什么关系……唉呀管它是什么会,反正我又得自己一个人跟村民们打交道了。我现在可怵了,没有人在旁边都不敢跟村民说话。”周铁贵悻悻地拉个板凳坐下说,“不过八哥你这是出什么任务啊?还要拉着民兵队一块去?”
“说是哪个村里要盖麻风病隔离区,村民不愿意,还纠结刁民扰乱正常施工秩序。工地里看不住,打了报告请求部队帮忙,听说是连国民军都去了。你也知道,咱一个县也就派了一个连的国民军,不可能都拉过去吧,所以少不了民兵队得出力。”萧宋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说:“但是俺寻思着呢,任务不会有许多,估计就是拉个警戒线站站岗。”随着又嘟囔了一句:“姓杜的要去公社,幸亏俺不用跟他一路……”
周铁贵仿佛没听见最后这句,自顾自地喃喃道:“我还颇有点事想请教杜村长呢……县咨局改了规矩,除了直接上交省卫生委的报告以外,县里也要求卫生员三日一小报、一周一中报、一月一大报,说是要‘采取经常性的基层会议汇报制度’。哼,料想是他们自己的报告不知怎么写,就又想出这些鬼办法来压我们……可是咱们就这么个小村能有什么可汇报的啊,我翻了翻我的汇报文书,实在没事可说,只能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进去,像什么小孩吃饭不洗手,经过教育洗手了;老人从前不晒被褥,经过教育把被褥拿出来晾晒了……这写出来报上去有什么意义啊!”

【第九节(草稿)  中】
萧宋道一边听着他嘟囔,一边从他手里接过信看了看,不由地呵呵一笑:“周兄弟,你还是太年轻了……”
“八哥这话怎地讲?”
“你看你写的这个事:本村一名叫陈如香的老人,一生吃斋念佛,认为‘灭四害’是犯‘杀戒’,不肯参加群圌众圌运圌动。但经过批判、检讨,老人羞愧难耐,最终还是加入到运动中……这个事,你不觉着写得不是很全啊?”
“这个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啊。”周铁贵有点不明白,“还需要写什么?”
“他是经历了改造、响应元老院号召了,但是这关你周卫生员啥事呢?”
“是我主持的批判会、我让他上台检讨的啊。”
“那你咋不写上去呢?”
“这……”周铁贵一愣,“显而易见的事啊,这也得写?”
萧宋道一笑:“你听我的,写进去吧。还有,元老院现在在号召‘破除封圌建迷圌信,树立生活新风’,这个事你是不是能跟‘破除迷圌信’扯上关系去?”
“嗯,这倒是。”周铁贵很信服地点点头。
“再有一个,你这个收老鼠尾巴的事,别写得忒冲了,叫人家一看觉得你跟反对县里的规定似地。你写成这样,都快赶上大字报了,还不如说成是‘群众存在消极应对的现象’……”
“其实我本来就是反对……”周铁贵嘟囔一句,“再说群众消极应对还不都是他们逼出来的……”
“听哥哥的没错,”萧宋道拍拍他的肩说:“改改再寄出去吧,改完叫老方再给你看看,我得出门了。”
“这特么都是什么事……”林默天翻看着下面递上来的一份份报告,皱着眉头嘟囔着。
农村卫生工作的进展实在是太慢了——太慢了。很多事情想去办,却困于元老院整体工业水平的短板,根本无力推行。就“两管五改”来说,水源的管理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推广自来水,然而这事的不靠谱谁都看得出来,所以目前只能以新建改建大口井、减少井水污染和饮水消毒为主,顶多在局部地区建些河边砂滤池或者滤井;厕所和畜圈改建倒是看起来进展颇多,从“两管五改”相关报告来看,各种旧式厕所——比如建在鱼塘上的水上厕所、吊楼式的干粪厕所甚至村庄周围的露天大粪池——基本上已经绝迹了,在农技员们的助力下,畜圈改建进展也很受欢迎,粪便不经过处理就直接作肥料使用的现象也在迅速减少,但是粪便无害化处理做得却并不到位,原因也很简单:密封储粪池、三格化粪池、沼气池都需要大量的砖、水泥、砂石、钢筋和管道,简言之需要钱,但是卫生口的预算在推广计划免疫和发放基本防化设备的过程中已经花了大半,并没有这么多的闲钱让林默天拿去修厕所。
“我估计真正的卫生厕所推广只能靠文总的标准村了……”林默天叹口气,接着翻开了灭四害的相关报告。


【第九节(草稿)  下】
宣传册诚然是发下去了,可农民们的积极性却一直调动不起来。问题其实都是老问题,搞卫生不像兴修水利、开荒扩种、绿化造林等工作对于促进农业生产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干这些活,农民们尚觉得劳有所得,辛苦流汗也有价值。然而在他们精疲力竭、辛苦劳作之后还要强调必须参与“新生活运动”,许多人心里怨声载道,因为捕鼠、灭蚊、清理沟渠与他们的利益并无显而易见的联系——就算是卫生员们拿着新的宣传材料让他们明白了点卫生方面的道理,这一点还是很难在短期内迅速改变的。虽然林默天也想了些办法对农民们进行鼓励,但收效不大,反而出现了各种怪相:各县各公社往下摊派灭害数量,村民们疲于应付,还出现了养虫子、养老鼠的情况,而且这种情况还并不少见,很多村镇都能见到。
林默天有心去农村蹲蹲点亲自查一查,无奈又抽身不开——广州最近出了事,傻大黑粗的机器们天天公然排三废果然是会出问题的,沿江出现了第一起公害事件,影响很坏,刘三已经把广州城里能找得到的元老都集中了起来,近期都在忙着和新成立的环保部门消除这件事的影响。
“那就先派个巡查组吧。”林默天想了想,拿出一份文件纸,开始起草《关于对南海、番禹两县开展基层卫生工作进展组织巡查的公告》。
杜书彦从公社听了几天“向金五顺同志学习”的会,收获倒是一般,然而最后几天发布的通知却让他感到心中惴惴:上面要派卫生工作巡查组了,这可不是小事。回到村里他就急急忙忙去找周铁贵传达指示去了。
“唔,杜村长你回来啦……”周铁贵揉着眼睛打开宿舍的门,“好早啊,这还没八点……”
看着周铁贵睡眼惺忪的样子,杜书彦有点火,耐着性子说:“小周,快醒醒,干活了!今天有重要通知!”
周铁贵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大哈欠:“村长……啥事这么着急……”
“小周,你这……你这工作态度……你要端正啊!”杜书彦有点不高兴。
其实周铁贵的工作态度确实是有点懈怠了。刚来村里的时候,他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很积极地想干出点业绩的,无奈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从省港医学院毕业以后,不管是在支前医院帮忙,还是在广州卫生委下属机构“行政实习”,他都是在执行明确的命令,还没搞过这种“细节我不管,一年后给我结果”的工作,看着眼前一堆需要做的事,似乎哪件都该优先,很快就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茫然之中。工作是有的,但全是琐事;亲力亲为地去办,也未必办得好,就算给上面写了报告提了问题和困难,也不过是石沉大海,神通广大的元老院好像也没什么改变的办法。久而久之,就觉得好像啥也完不成,心气终于挫败了下来,像旧位面失去了目标的大学新生,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一个宁可发呆都不想工作的“混子”了。



【第十节】
【第十节(草稿)上】
不过周铁贵毕竟还算不傻,杜书彦三言两语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事的严肃性:对于已经平靖下来的后方,干部们想提升政绩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们不像刚刚解放的州县那样还能去“发动群众”搜刮大户、清剿土匪、丈田清粮,因为这些已经被前任干部们完成得很出色了;也不能千里迢迢去广西前线“支前”,因为遥远的距离和成本他们根本承担不起。在这里,民政和经济就是后方基层干部刷政绩的根本立足点,而作为“新生活运动”的试点村,卫生在民政中的地位又是不言而喻的。周铁贵瞬间感觉到了当初在医学院备考时的紧张感,懈怠的感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压力和临时抱佛脚的不安。
按说这事跟萧宋道关系倒是不大,毕竟民兵队和这些事不怎么搭边;方承福也算是稍微涉及点秩序上的问题,所以也算不上特别紧张。但是对于杜书彦和周铁贵而言这个事就很严肃了。所幸周铁贵跟大家关系都还不错,方承福和萧宋道也都很痛快地答应尽可能地帮点忙。
巡查组的效率很高,而且本次巡查只针对卫生工作,所以巡查范围只有试点村——也就是基本上仅限于南海、番禺两县地界。由于人手不够,低级别的巡查组又怕镇不住下面的相关干部,林默天又向部队借了人,安排了后方一部分有过广州抗击鼠疫经验、任务相对清闲的伏波军卫生干部充当巡查员。
周铁贵很紧张地突击准备了几天,就迎来了第一次正式巡查。
天刚亮,杜书彦就带着整个村公所的班子一起等在村口了。
“来了,来了。”周铁贵轻轻戳了戳杜书彦,向着村口隐隐过来的三个人影歪了歪下巴。
“组织上可真是关怀我们呀,派来三位巡查员!”杜书彦笑着迎上去。
“嗯咳……我们俩不是巡查员,是种痘员,因为大家都是各公社各村镇地转,跟巡查员同志经常顺路……”后面的两个工作人员解释道,“这位才是巡查员……你们该忙忙,我们俩过会儿转我们的。”
“哦哦,真对不起,巡查员同志您好!”杜书彦前趋几步,伸出手去迎接。
“你是……”巡查员似乎有点不悦,打量着他。
“我叫杜书彦,地围村村长。这是我们村的卫生员周铁贵同志……”
“周铁贵……?我好像记得你,省港医学院一期助理一班的吧?我是一期临床班的。”巡查员转向周铁贵说道。
周铁贵仔细看了看,也觉得面熟,不由得高兴起来,觉得是碰到“同年”了,不料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我刚才先自己围着村转了转,你们村的问题非常多。不过这也说得通了,你们助理班就学了那么点东西,哪干得了卫生行政工作?也难怪你们村的工作搞得这么糟。”
杜书彦脸上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了:“我们都初来不久,工作刚刚开展……”
“行了行了,用不着在这给我找理由。”巡查员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一抬手打断了他,“具体情况怎么样,咱们眼见为实,我呢,肯定会向组织上如实汇报的,好吧?——都别愣着了,带路转转吧?”



【第十节(草稿)中】
周铁贵心里越加不痛快,心说这巡查员的态度怎么糟得像排泄物一样。但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带着一行人向村里走去。
“啧啧,这小赤佬,凶得嘞……”周铁贵从方承福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到他嘟囔了一声,幸而声音不大,只有走在后面的那个种痘员似乎是笑了一下,其他人貌似都没听到——至少巡查员肯定是没听到。
一路上,周铁贵和杜书彦沿途介绍着村里的情况:这是村里的公告栏,张贴的告示里一直都把卫生材料放在很显眼的位置,边上那张是卫生划片的值周表;这个台子是当初元老院刚来村里的时候修建的,用来进行群众运动和卫生宣讲;这是村里兴修的第一个三格化粪池,新的公共厕所正在申请物料,很快就能批下来;这个棚子里是新改建的铸铁手压泵,这一口是公共的,现在压水井的推广工作做得很好,很多农户自己家里都已经装上了干净安全的手压泵,即使暂时没有改装的也进行了大口井改造……
然而巡查员全程面无表情,板着脸听他们说,自己不置一词,时不时地在黑皮本上写写画画,不知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前面那个也是你们的公厕吗?”走到一处田埂边,巡查员突然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屋子问道。
“是公共的,但是这一间还是旱厕,改建工作还在进行中。”周铁贵有点紧张地回答道。旱厕的卫生条件和新式卫生厕所完全没法比,脏乱差是很难避免的。
但巡查员偏偏就走了过去,开门看了看就皱着鼻子回来了。
“你们的卫生是怎么做的?元老院明确要求了灭四害,这村里怎么还能看到苍蝇、蚊子?还有厕所,你们来之前我就随便抽查了几户,发现厕所里的粪便都没清理干净,你们两管五改怎么做的?”
“这……”虽然已经预料到不会收到什么还评价,这话一出周铁贵还是听得眼睛都直了:现在正值夏季,竟然要求全村都不能见一只苍蝇、蚊子,难不成得把整个村子都拿纱窗围起来?还要求厕所不见粪便,那还要厕所干什么?
“巡查员同志……民贫而浊,惯性不易改除……”杜书彦赶紧上前来打圆场。
“那是伪明时候!”巡查员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村的防疫员呢?带来我们也聊一聊。”
所谓防疫员,其实都是本村的村民。卫生员不可能做到事事亲力亲为,总要依靠村民中培养的一部分“积极分子”。于是卫生委的建议就是从有投靠积极性的旧知识分子、游医、妇女、民兵等人群中培养一部分“种子村民”,以防疫员的名义协助卫生员的工作。



【第十节(草稿)下】
其实这个“防疫员”也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在发现卫生员们喊破喉咙也没能搞出满意的反响之后,林默天也调整了策略,除了宣传册这种小手笔之外,他开始尝试着走“真正的群众路线”——发现、利用村民中的积极分子,通过对他们的重点培养,他们再回到生产和生活中去报组、去宣传、去讨论。在旧位面他就领教过,有时候铺天盖地的健康教育远远比不过广场舞女王的十分钟口舌,“熟人”“亲戚”“邻居”带给人民群众的依从性要比“科学”高多了。而原本被林默天鄙视的运动式、战役式的措施也被他发现其实颇有用处——形式主义确实是难以避免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我要让你们知道“新生活运动”是个什么东西以及需要怎么去搞。
其实林默天一直对元老院搞卫生的名头颇有微词:搞卫生工作的名义是“新生活运动”,当初他就腹诽过这个名义可谓是相当不吉利。实践也已经证明,“新生活运动”从大义上就落了“爱国卫生运动”的下风。然而这又是没办法的办法,就算这个行动的名义不叫“新生活运动”,也不可能叫“爱国卫生运动”,在民族主义还处于一团混沌之中的大背景下,明末的百姓们是没什么觉悟去“爱国”的——连归化民干部都未必能准确理解元老院定义的“爱国”概念。
新中国的爱国卫生运动除了开挂的基层群众动员能力,还借了抗美援朝的东风。然而元老院并不能塑造出一个劲敌,并且对治下的百姓们宣传说这个敌人丧心病狂地搞了细菌战——当然就算说了大家也未必能懂,更别说这个位面下能搞细菌战的其实也只有元老院自己罢了。而且新中国搞爱国卫生运动完全可以靠着“把爱国量化”的方式搞竞赛、比赶超,而林默天已经吃了苦头,实践已经告诉他新时空下“十查十比”“五不六无”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周铁贵把村里的几位他认为平时工作做得比较出色的防疫员叫了来,巡查员摆摆手示意他站远一些,独自走上前去跟几位防疫员聊了起来。
周铁贵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巡查员跟防疫员们聊天,虽然巡查员脸上的表情颇为自然,不但让几名防疫员从开始的一脸紧张木讷也变得自如起来,甚至偶尔还能逗得几名防疫员开心地笑成一团,但周铁贵却并不能放心——防疫员什么水平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指望他们拉拉村民去听宣讲会和读报还是很不错的,可专业知识让他们懂多少就未免勉强了。虽然得到通知后他突击性地给这几个防疫员培训了几天,但是此时他看到几名村民脸上的笑容才明白:这巡查员不是个草包,也未必是故意找茬——此人道行其实不浅,只不过对他们几个村干部并不想拿出这幅“亲民”的面孔来罢了。惟其如此才更让他忐忑:巡查员的精明意味着他很可能会轻松看破周铁贵的突击工作,然后在他的黑皮本上再添几句不好看的评价。


【第十一节】
【第十一节(草稿)上】
眼看巡查员送走了几名村民,周铁轨默默地走过去,准备接受训话。
“你们村防疫员的水平也太差了。”巡查员扭头瞥了他们一眼,“我随口问了问血吸虫的生活史、预防消化道传染病的措施,没有一个能全答对的。这点知识都不知道,怎么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
周铁贵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事虽然他也很无奈,但要较真起来,巡查员还确实没冤枉他。地围村的防疫员们确实起不了多大作用,基本上工作还是周铁贵一人扛才能维持住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所谓防疫员的培训,在宣传材料下发之前,其实并没有正规的学习计划,只要参加了培训会议就可以列为已培训对象——原因不是周铁贵不想让他们回锅,而是他们以“参加过培训”自居,就劝不动他们再继续参加培训了。这种散漫的培训班维持下去都是很辛苦的,更别说搞验收考试了。于是,这些被选举出来参加防疫培训的代表们在培训会上到底能学到多少有效的防疫技能,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还有,我刚才问了问他们,村民们大多不知道垃圾应该清理在哪,你们的‘三大堆’工作是怎么做的?”
所谓“三大堆”就是粪堆、泥堆、草堆,按照元老院的政策也是属于整改重点。
周铁贵有点气苦:刚看着这巡查员跟村民打成一片还对他有点好感,觉得这人还有点做群众工作的能力,怎么对基层了解如此之少:“巡查员同志,您走了这么一大圈也没看到还有粪堆存在吧?因为我们卫生划片推广得比较扎实,村民们平时已经很少有集中处理粪堆的必要了,您也该知道,‘三大堆’那是元老院刚下乡的时候提的事了,现在……”
“你还真会避重就轻,”巡查员冷笑一声,“为什么只关注了粪堆问题,却不关注草堆、泥堆?现在元老院还很缺乏肥料,但是你们呢?遍地的野草、树叶、菜根和秸秆都没有充分地加以利用!还有粪堆处理,我刚才就想说,你们的厕所改建也没跟上,粪便是集中处理了,但是厕所都还是漏水的,污水全渗入地下了,不但没能利用起来,反而可能污染地下水!”
周铁贵心里一哆嗦:这巡查员还真是很厉害,别看一直臭着一张脸,很多事还真是能提到点子上——真如他所说,周铁贵一向觉得粪堆是“三大堆”里最难处理的,所以几乎把精力全放在了这方面,草堆、泥堆确实处理得不怎么样。
“还有,你们村的浮厝和露尸问题呢?”巡查员挑了挑眉毛问道。
这下周铁贵彻底没话说了。


【第十一节(草稿)中】
广州城经过了鼠疫事件的锤炼,火葬观念已经被强硬地推行了下去。虽然在疫情危机解除后并不再要求强制火化,但“提倡火化”的观念已经开始渐渐深入人心。即使不愿意接受火化的亡者家属,也大多不愿再承担陈年积柩的负担,能安葬的也都安葬了。
可地围村虽然天不高皇帝也不算远,却在这方面坚挺得很。没有疫情危机和强制力量背书的周铁贵很难劝动村民们把家里停的棺椁处理掉,自然更不可能搞强制火化。
“还有……你们村的卫生相关劳动伤亡情况怎么样?”
“卫生……什么伤亡?”周铁贵有点懵,这不应该是户籍方面的事吗,卫生巡查还看这个?
杜书彦轻咳一声接过了话茬:“是这样……本村确实有部分本应避免的村民伤病事件,我这里倒是有个记录……”
巡查员似乎没想到杜书彦竟然还做了这种功课,不过他也没客气,径自接过杜书彦的笔记翻看了一会儿,便说道:“我说的就是这种:比如父母下田孩子无人管,在家里被烧死或溺死;还有的妇女因为怕无处小便,劳动时不敢喝水而中暑死亡……”他拍了拍本子:“你自己说,妇女同志怕无处小便,是不是因为你们在农田里设置的公厕不够?这些事故确实不完全是卫生方面的问题,但不少是因卫生工作开展不广泛致成的,这一点你们承认不承认?”
这事没办法,厕所改建没跟上这是实际情况,不管有什么理由,事确实是这么个事。周铁贵心里哀叹估计又扣了不少分,带着巡查员继续向下一片农舍走去。
“这里怎么回事?”巡查员转了一圈,扭头一看,刚才离开去种痘的那两名种痘员还在一户农舍门前交涉,似乎已经停留了很久,上前问道。
“没事,我们继续给村民们种痘,你们继续查。”两个种痘员说。
“有什么事情你们如实汇报,不要婆婆妈妈的。”巡查员有点不高兴地说。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只好开始解释:这一户的户主叫李瑞章,他母亲五十多岁,近日恰巧身体有病,因此不同意种痘。本来这没什么问题,他们正准备去给老太太量个体温,如果是真的发烧就暂时先不种了。
巡查员眼睛一瞪:“现在元老院要求推行计划免疫,要求人人过关,大家都很拥护,你娘凭什么可以不种痘?”
“巡查员同志……”杜书彦想上前解释两句,巡查员却回头叫了一声“住嘴!”
“你娘不肯种痘,是不是因为你李瑞章故意搞破坏,传播反动歌谣?我在邻村听到有人把种痘歪曲成‘男人种上中了毒,妇女种上不生育’,是不是你也在本村播散这种反动言论?”
“差爷……小的……不是,我哪里敢……”李瑞章本来还有点硬气,这会儿看巡查员似乎是个不好惹的“大官”,心里有点露怯了。但是老太太确实在发烧,按照卫生员的说法,是不适合种痘的。
“你还狡辩!我告诉你们,最近元老院的敌人又在蠢蠢欲动,在广州城里已经在进行破坏活动了!”巡查员回头看了看,对着萧宋道说:“你是民兵队长吧?把这个反元老院分子给我抓起来!”

【第十一节(草稿)  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杜书彦立即说道:“巡查员同志,不至于吧!”
“巡查员同志,请注意你的权限!你好像没有资格下达这种命令,我才是本地驻在警,要抓人也只有我有资格抓人!”方承福冷冷地说道。
“……俺只听从上级民兵组织和伏波军的命令。”萧宋道面无表情地说。
“我就知道你们缺乏斗争意识!”巡查员冷笑一声,“伏波军的话你还听,是吧?好!那现在,我以伏波军华南军第2混成旅第10步兵营随军卫生队中尉的身份命令你,把这个反元老院分子给我抓起来!”
萧宋道一愣,不说话了。就在杜书彦还在思索这个巡查员的身份有没有资格对萧宋道下命令的时候,萧宋道已经向李瑞章走过去了。
“先委屈你一会儿,这个傻×滚蛋了俺就送你回来。”萧宋道一边绑着愁眉苦脸的李瑞章一边小声对他说。
一行人慢慢地向着村口走去,不料走了没几步,一个小孩子喊着“阿爸”跑了过来——是李瑞章的儿子。
“又是怎么回事?”巡查员回头问道。
“跳井了……阿嫲跳井了!”小孩哭着说,“她说阿爸被抓了,这个家没法过了……”
“什么?!”众人大惊,赶紧冲了回去。
把人折腾上来花了不少功夫。周铁贵和巡查员算是在场仅有的学过心肺复苏的人,于是一前一后地赶紧开始施救,然而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按了半天之后,周铁贵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你们先回村公所去,我在这处理。”方承福脸色阴得吓人,冲他们摆摆手,独自向井边走过去了。
“巡查员同志!”周铁贵有点沉不住气了,开始嚷嚷:“我们的工作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我们认了,您要批评要上报那都是你的权利;要说挨罚撤职,那也是我们活该。但是这老太太有什么罪?你把她逼死了……”
“卫生员,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巡查员一瞪眼睛,“她是自杀,什么叫我把她逼死了?现在反元老院分子到处都是,你们要提高警惕才是!哼,我看这个老婆子说不好就是畏罪自杀……”
“……你妈个巴子的混账玩意!”一直沉默不语的杜书彦突然冲了上去,拿起手里厚厚的《大宋澳洲行在公共卫生管理制度文件汇编》就往巡查员脑袋上砸:“你个狗日的直娘贼,死的不是你娘你倒落个轻松,是吧?揍不死你奶奶个腚的……”
杜书彦急了眼,飚出一嘴山东味的脏话,惊得周铁贵连拉架都忘了。倒是萧宋道反应快——也许是那几句山东味的脏话激起了他的莼鲈之思——眼见已经动起了手,大吼一声往前一窜,在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要揍杜书彦还是揍巡查员之后果断给了巡查员一拳,正式加入了战团。两个种痘员和周铁贵赶紧上去拉架,虽然周铁贵总感觉俩种痘员的所谓“拉架”不过是拽住了巡查员的反击罢了。
巡查员同志虽然名义上是军人,但毕竟是军医,徒手格斗技术照萧宋道这种民兵队出身的还是差了点意思。等方承福吹着警笛跑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被摁在地上打的形势了。
方承福毕竟年长几岁,又是正经伏波军出身,边跑边砰砰朝天开了两枪,把萧宋道和杜书彦从地上拉起来,而此时躺在地上的巡查员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
周铁贵好像愣了很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跑过去把巡查员扶起来,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或者还能说什么。
“你们……你们……”巡查员很艰难地吐出几个“你们”,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挣来周铁贵的手,由种痘员搀着,一瘸一拐地向村外走去。


【第十二节】
【第十二节(草稿)  上】
都说男人最坚定的友谊都是在共同战斗中建立的,无论这种战斗面对的共同敌人是监考老师、班主任、警察、敌军,还是上面派下来的视察干部。萧宋道和杜书彦虽然每次见面时气氛仍然有些微妙,但打架事件还是为两个人的关系破冰创造了些许希望。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这种希望已经并没有什么意义了——元老院的干部当众动手打人,打的还是巡查员,后果不问可知。撤职查办是最低的了,搞不好还得被抓去劳改。
出事之后,杜书彦提议,村里的几个干部都集中到村公所,帮忙想想办法。方承福因为在死者家里处理问题,到得最晚——然而一进门就骂开了:“诶,你杜村长不是能耐么,啊,惹了事情出来,想起我们这几个老娘舅啦?”
“要不是种痘员跟着他一块来种痘,本来不会出这事的……”鼻青脸肿的杜书彦悻悻地说。
“哦,你还有道理啦?你说你们两个……”方承福嗓门越来越高,“你们办事就这么不牢靠的吗?打他一顿倒是出气了,我们怎么办?你们俩怎么办?他傻×,你们俩就跟着他一起傻×啊?”方承福带出一口当年在军队里学来的粗话,“闹出来人命的是他不是你,天大的把柄捏在你手里,你想弄死他有一百种办法——你倒好,上手就打!能解决问题吗?他一个巡查员,本来没多大权利,是,他能写两个字去告咱们——你让他去告啊,不就是工作没做好吗,又不是没干工作!这可好!一动手,这事性质就变了!这个不好瞎弄的你晓得吗?!”
“可是老方,他这都闹出人命了……”杜书彦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
“那你杜村长是刑警啊,还是督察队啊?”方承福更生气了,“且不说这婆子是自杀的,本来你要是不动手,咱们往上头一反映,那是这个傻×搞出来的人命,咱们不但没责任,还能将他一军。你现在这么一闹,他能把这事全推到你身上,你信不信?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尤其是不能当面得罪,这种道理你不晓得啊?!”
杜书彦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他最后一句,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
“还有你!”方承福转头又冲着萧宋道骂道,“你本事大得很呐,帮着村长打巡查员!你倒是够仗义的啊!我就问你,出来处分大家一块卷铺盖滚蛋,你就高兴了是吧?”
按说在场这几位跟方承福算平级,大家也不完全是同一个系统的,要骂也轮不着方承福骂他们。但是杜书彦和萧宋道被骂了一通,也无话可说——几个干部中方承福最年长,素来都是大家把他当大哥待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回娄子可真捅大了,到时候很可能会牵连着村委会一众人共同背他俩的锅。



【第十二节(草稿)  中】
“可我就不明白了……”周铁贵忿忿地说,“明明是他巡查员闹出的人命,我们出于义愤打了他,怎么反倒是我们提心吊胆地怕挨处分?”
“我觉得小周说得有道理……”杜书彦慢慢地说,“当下我们也该赶紧写一封情况说明,把这事跟上级汇报,不能任凭那个巡查员胡说八道,把脏水都泼到咱们身上。”
“你写吧,写完了俺跑一趟,送公社去。”萧宋道沉着脸说。
“你们两个,在村里老实待着!小周,你看住了他们!”方承福似乎也骂累了,站起身来,“杜村长,你今晚就赶紧写出来,明天一早我去一趟——写诚恳点,好好服个软!”
“哦……对了,小周兄弟,你拿着这个。”杜书彦把一个小本子交给了周铁贵。
“这是……?”周铁贵翻开一看,愣住了:上面全是刚才卫生巡查中巡查员提到的问题。
“那个巡查员是个王八蛋……但是业务水平上还是很有见地的。”杜书彦很严肃地说,“他提出来的问题很多还是很能切中要害的,也确实是我们工作中的缺陷。人品再怎么有问题,但缺陷就是缺陷,不能因为是他提的我们就不认了。”
周铁贵心情复杂地接过本子,点了点头。
钝刀子割肉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杜书彦和萧宋道在忐忑中等了好几天,虽然都自称还是要尽心工作,但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俩人心神不宁的样子。尤其是萧宋道,麻风村工地那边规定的报到日期已经都快到了,他连自己的行装都还没搞定。
“你们都在呢。”正当杜书彦和萧宋道心不在焉地蹲在村公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的时候,老方回来了。
“怎么样?”俩人一见是他,立即站了起来。
“没见到人——当然我这个档次,本也见不到元老。不过说是临高有厂子出了事情,好像哪里炸掉了,伤了好些人,听说还包括一名元老……林首长紧急赶回去支援了,且多饶你们两个几日。”方承福沉着脸说。
“那俺的带队任务……?”萧宋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上头还给安排了让俺带着咱们村的民兵队去给国民级帮忙,本来是计划明儿里就走……”
“照常进行呗。到时候来人拿我们,你有正当理由不在,兴许上头一宽心就不罚你了呢……”杜书彦安慰道。
方承福的嘴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个“想得美”,却也没再说别的。
萧宋道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带上门就回去继续收拾行装去了。


【第十二节(草稿)  下】
麻风村的地址安排在了广州东北方向的山区,一个叫南山口的小村子。对待麻风病,元老院目前其实没有特效的办法。按说治疗麻风病的标准方法是联合化疗,但是这种方案需要氨苯矾、氯苯吩嗪和利福平,但是元老院现在没有能力生产这些药物。所以林默天只能拿出自己的老法宝:隔离。
为每种传染病都搞一个离岛式的隔离医院是不现实的,因此目前林默天所采用的办法其实是建立麻风村,搞强制迁徙。这种方法在新中国已经被实践证明了其有效性,不过当然,也许村民会反对,不过林默天已经安排了国民军密切关注这方面的动向,还安排了民兵助阵,料想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民兵队从地围村出发,赶到那里怎么也得一两天的时间,所以萧宋道已经不能再等了,第二天蒙蒙亮,就召集民兵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带队走到村口,看到杜书彦和周铁贵已经站在那里等了。
萧宋道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看着两个人。
杜书彦先开口了:“萧队长,一路顺风,好好执行任务,争取将功补过。我……我估计是在地围村干不久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些看法,但也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大家都是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
“杜村长,俺老八得给你道个歉。”萧宋道紧紧风纪扣说道,“俺起一开始就对你有意见,确实不应该,你在村里干得咋样俺心里有数。多的也不说了,希望都能挺过去这一关吧。”
说着,萧宋道向杜书彦敬了个军礼。
杜书彦没在说什么,拱拱手示意大家通过——元老院已经不太兴“旧礼”了,杜书彦一般也就在对朋友的时候才会带出来些原来的老习惯。
一文一武两个干部似乎就这样冰释前嫌了,然而元老院的裁决随时可能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别是否就是最后一面。
“对了……”杜书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萧宋道:“萧队长,还有些事需要提醒你。”
“叫俺老八就行了。”萧宋道回头说道。
“南山口村地处山区,元老院力量不强,宗族势力消灭也不彻底,村民对元老院的政策也容易产生误解,你这一去,可要加倍小心。”
“俺老八是张真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什么事没见过,还会怕几个闹事的刁民?”萧宋道笑了笑,“再说,俺的这一条命是元老院给的,这回还犯了错误,哪怕这一去还了元老院,也算将功折罪了——杜村长,保重。”
说罢,向民兵队喊了声“出发”,就精神抖擞地向着刚升起的太阳走去。
东面,太阳已经渐渐高起来了,淡淡的云已经拦不住喷薄而出的朝晖,村庄已经苏醒过来,元老院光辉下新的一天开始了。
周铁贵看着旭日叹了口气:希望后面的几天,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吧。
【谨以此文,向共和国艰苦岁月中奋战于农村的公共卫生先贤前辈们致敬!】
(完)

【主要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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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治国,汪天平.我国药物灭螺研究进展[J].国际医学寄生虫病杂志,2008,35(5):276-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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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强.“丁戊奇荒”:十九世纪后期中国的天灾与赈济[J].社会科学, 2010, 2010(3): 132-143.
于大泳. 1952-1965年山东省爱国卫生运动问题研究[D]. 齐鲁工业大学, 2014.
杨丽萍. 建国初期上海卫生运动述论[J]. 井冈山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3, 34(3): 124-130.

【彩蛋 南山口麻风村 第一节】

  

磕磕绊绊写到这,第三弹的主线剧情到此就结束了(吗?),因为后面涉及政治斗争和奖惩的方面实在并非所长……
不过后面还会有彩蛋部分,依照上一篇的习惯,此篇彩蛋仍会有给黑尔门徒开金大腿之嫌,我就这么随手一写,您要是看到觉得不合理的桥段,指正之余也望一笑置之。




【 第一节(草稿)  上】
因为巡查组的事耽搁了行程,萧宋道带队来到正在修建中的麻风村的时候,其他联防的民兵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路途其实并不近——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麻风村要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闹市里放这么个场所肯定不合适。
萧宋道满腹心事地赶到营地安顿好,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工地上看,却没有看到多少闹事的村民。这让他有点奇怪:不是说村民闹了好几天事了,人呢?
他四下看看,眼见邻近柏堂村的民兵队长老张正百无聊赖地晃悠,就凑过去打了个招呼。
“这咋回事啊?”萧宋道给老张递了根烟,“俺还寻思着得有老些刁民呢,咋没见着人啊?”
“嘁……”老张衔起烟,眯着眼看着工地:“也就这两天的事。本来附近两个村的村民聚起的规模已经不小了,这几天突然就没动静了——一点兆头都没有,猛地就没声了。我估计他们最近可能要搞事情,大规模群体事件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了。你就看吧。”
“他们能搞什么破坏?”
“还能有什么花样?无非冲击工地,放火,盗窃,都有可能——我觉得冲击工地的面大。且看吧,就看赶上谁当值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老张挠了挠头,“你说这山岭里,近旁其实没几个村子,哪里来的那么多村民?国民军都镇不住,闹到要我们来助阵?”
萧宋道没接茬,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工地。他听着号子,发现这支施工队竟然是山东移民组成的,这让他倍感亲切,于是施施然走过去认老乡去了。
当萧宋道正在和老张扯闲篇的时候,胡大庸正麻木地跟着他爹走在前往南山口村的山路上。
胡大庸的爹本是广州城里一家造纸作坊的作坊主。曾经虽然过的日子也谈不上丰衣足食,但多少依靠着造纸坊,不捏锄头柄也已经不少年月了,总还算混个肚圆。可自打鼎鼎大名的郭东主开始经营粗纸生意,这城里城外的造纸作坊就纷纷关门大吉了。他爹门下的师傅们纷纷进了澳洲人自己办的造纸厂子当工人,胡大庸的爹则不愿“屈尊”去给澳洲人做工,却又没有营生,只能没奈何地带着他去给广州城里的其他老爷们打短工度日。虽然澳洲人来了之后,即使是给人当下人的,日子也好过了些,但整日忍气吞声地胁肩谄笑地干活还是让他爹憋了一肚子气,私底下对澳洲人从无好话。
可没想到没几天之前,突然有人找到他们,说有地方要带他们去近旁一个村子做工。村子也不远,走着也就一两天的脚程。说是当力工,可却也不告诉他们都需要干什么,只说跟着同去的人走便可,某日某时自有人引他们去;去到地方也不用出大力,跟着人群嚷骂几声就行。


【彩蛋 南山口麻风村 第一节(草稿)  中】
这事透着古怪,但胡大庸的爹一听来人开出的价就走不动了:管吃管住,还给他看了几张票子——这票子他不陌生,印这票子的纸就是他恨之入骨的“澳洲粗皮纸”,硕大的德隆大印照得爷俩的眼睛通红。
父子俩已经几日没找到可做的工,家里已经就要没有下锅米了。几张小票子虽然不多,但重在这几天管吃管住,对于和饥饿面面相觑的父子俩来说这事没什么好犹豫的。于是来人没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他们应了这个差事。
南山口村正是正在修建中的麻风村的所在。此处远离市区、位居山岭,但周围还有那么几处村落。起初听闻此处要围起来修房子,周围的村民们还不觉有异;可后来村里渐渐就有了传言,说旁边这个南山口村里要留的病人,都带着可怕的传染病,一旦传疫,周围的村子都要遭殃。于是村民们逐渐不乐意起来,跟施工队时常发生口角甚至冲突。施工队仗着人多,又有统一组织,向来是能压制住村民们零星的抗议和不合作的,但是不久之前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说是能从广州城里领来一批帮手给他们,到时候把施工队赶出去,这房子也就建不成了。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的动力!我们的力量大得很,不要怕他们!”几个陌生的年轻人经常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村子里的人并不懂什么叫“创造世界的动力”,他们只知道这村子年年岁岁地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祖辈上什么时候也没听说过什么澳洲人——然而他们突然就来了,还告诉他们大明已经完了,现在是我们澳洲人说了算。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澳洲人船坚炮利,打得广州城里的老爷们抱头鼠窜,还亲眼看到他们在邻村绞死了几个不配合的员外爷。可看他们派来的几个北佬,一个个斯斯文文,看起来远没有原来那些当差的副爷们厉害。那这澳洲人是三头六臂还是刀枪不入?这“合理负担”,交了也就交了,反正当年朱家人坐天下也是得交皇粮国税。可这在村子旁边养一群随时可能传疫的病人也是万万不能的,澳洲人何德何能?凭什么他们来了就要事事听他们的?
和看起来很不通人情、非要在这里圈一群奇怪病人的澳洲人相比,这些陌生的年轻人们至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也并不强迫他们干什么事或者交什么“合理负担”,更重要的是,他们真的带来了说好的“帮手”。
胡大庸跟着老豆来到了南山口村。引他们来到这里的年轻向导似乎在躲着什么,白天轻易不让他们走路——即便是走也从不澳洲人修的路。这让胡大庸非常奇怪:澳洲人修的驰道又宽又平,哪怕下雨也不会变得泥水四溅,走起来很舒服,然而这个向导却好像偏偏要故意避开这好走的路,晚上摸黑走在荒无人烟的僻静处,甚至刚进山的时候还跌伤了好几个人。
所幸进了山似乎就好得多了,向导似乎变得胆子大了许多,也不再遮遮掩掩地带着他们走夜路了。村子里似乎并没有足够睡的地方,但已经提前抵达村子的几个年轻人组织他们这伙来自广州的“帮手”们搭起了几个棚子,好歹能够遮风挡雨,而且还有饭食,这让胡氏父子已经非常满足了。


【彩蛋 南山口麻风村 第一节(草稿)  下】
萧宋道来到工地,几天也没见几个闹事的“刁民”,而且猬集的人群似乎还有越来越少的趋势,紧张了几天之后,他慢慢也懈怠下来了,只有老张和头几批到的民工队长们还天天如临大敌,并且经常告诉他,这是首长们常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也许是发现了像萧宋道这样懈怠的人在逐渐增多,到达营地的第三天傍晚,工地上的归化民干部召集大家开了个小会,要求领会元老院精神、时刻不放松斗争的弦云云。萧宋道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反正他心里有事,真派下来任务的话他确实有点担心自己目前的心态可能还真干不好。
结果翌晨天没亮,紧急集合的命令就把他吵醒了。
民兵们在“紧急集合”的哨声和叫嚷中手忙脚乱地赶到工地,发现村民的数量明显地多起来了——前几天还零零散散的人群,今天不知如何组织了起来,而且已经结成阵列,向着工地开过来了。
萧宋道慌慌张张地把地围村的民兵们召集起来,拿起防爆盾就赶紧冲上了工地。
但是看到乌乌泱泱的人群,萧宋道还是有点慌了。
“你班扑街冚家铲!”
“北佬躝出去!”
“髡贼!待朝廷天兵一到……”
萧宋道听得浑身发冷,这种情形让他想起了公审公判大会上那些群情激愤的观众。此前在这种情形下,他都是站在高呼口号的人群中的。在像今天这样站在人群对面之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些刚刚脱离了饥荒、按元老院的标准还处于“营养不良”状态的百姓,竟然能发出如此可怕的声潮——那些平素木讷甚至窝囊麻木的面孔,已经因为不断地呼号而把腮帮子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红着眼睛不停地叫骂,直到骂出的声音都变得嘶哑,每个人都仿佛带着寝皮食肉的仇恨一般向前玩命地挤——只不过,公审公判大会上,观众们面向的是台上的囚犯,如今却是自己!
萧宋道眼神呆滞地看着一双双伸过警戒线的拳头和粗制滥造的土造兵械,这副情境让他想起了张真人和崔道长讲过的活尸围城,一时感觉腹中有什么东西在下沉,坠得双腿都迈不开。
“无上道宝天尊,无上道宝天尊……”萧宋道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此时此景又让萧宋道回忆起了恐怖的沂州逃难经历和新道教的拯救——在面临死亡威胁的平凡人心中,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宗教更有效地缓解对死亡的恐惧。
在汹汹民愤面前,受训有限的民兵队没有坚持多久就被冲出了一个口子,接着便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溃散了。村民们发出一声乱糟糟的号叫,向着工地冲了过去。
萧宋道眼看今天这事没法善了,又不敢公然下令撤退——可他也不想眼看着民兵们在村民的冲击下白白挨打。当下横下心,把帽沿一拉冲进人群,能拽出一个算一个。所幸地围村的民兵们站的位置受到的冲击不严重,民兵们也都不傻,能跑得动的基本上自己也就跑出来了。
此时萧宋道已经顾不上“任务失败”的打击了,他回头向工地上看过去,前面的情境却让他感到全身的血都随之一凉:工地上的国民军已经举起了枪。
“快散开散开!”
“开火!”
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人可以挡得住元老院的铅弹。
枪声和硝烟散去之后,空地上已经不再有人了——确切地说已经不再有站着的人了。侥幸未中弹的人们慌乱地相互推搡着向后逃去,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垃圾和紧簇的尸体,活像粘蝇纸上密密麻麻的苍蝇。



【彩蛋 南山口麻风村 第二节】
【第二节(草稿)上】
此时的萧宋道还不知道,他亲眼见证了一件被写入元老院历史的事件——南山口事件。这个不大不小的事件和“珠江怪病”公害事件、紫明楼元老词讼事件等共同构成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导火索,引爆了第一次由民间力量(事后证明有黑尔势力煽动的因素)主导的大规模反元老院活动。虽然这种所谓的“大规模”活动也不过是人数不多的“一小撮反元老院分子”参与的,并且在元老院的铁拳下被瞬间粉碎了,但这些乱局还是被某些元老安上了所谓的“专有称谓”——一个令不少归化民干部一头雾水的诡异名字——丙子“拳乱”。
“存粹是胡闹!”林默天啪地把电文拍在桌子上,“老子让他们下去锻炼是去干什么的,这闹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烂事!”
林默天的愤怒是有道理的。本来传染病防治这种事,本来应该是死了算病死的、活了算救活的,是个即使立不了功也不会出问题的事。然而现在出了人命,却不是生病的问题,甚至不是药品或者疫苗质量不过关或者出了不良反应的问题,而是这种本不该出的情况,这就很让人蛋疼了。
“彻查到底!所有牵涉进来的人一个个都要查!从成分问题开始查,工作问题、经济问题、作风问题一个也不许放过!这事归谁?哪个部门哪个元老管?问清楚!我亲自打电话!”林默天拍着桌子给秘书下命令,心里却有点发虚:这些糊涂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他在广州就得罪了一些人,这事要是捅大了,还不知回去会不会被喷,或者要被喷成什么样……
“老林,你压力不要太大……”刘三安慰道,“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血,暴民起乱,开枪镇压的事还不是多了去了……”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林默天很是懊恼,这不是开不开枪的问题。自己的摊子其实铺得并不大,然而还是玩脱了:下面的人麻风隔离区是奉了他林默天的命令,然而在选址上,他自己没把好关,激起了村民反对;执行的人明知村民的抵触有多强,却又不及时汇报;最后闹到要开枪,也不请示,搞了个先斩后奏……这种事事脱离掌握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而且,搞拆建搞出大规模流血事件,自己好像还是头一号——而且是出在看上去最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卫生口,这可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荣誉。
“最近咱们的地界不太平啊……”林默天抬起头,“前几周的公害事件的事已经闹得够大了,报告您肯定也看了,那些闹事的市民有不少其实是借题发挥,无非是工业化一冲击让不少小商贩小作坊主破了产……这次我看背后肯定也有人!”
林默天仿佛找到了突破点,心里燃起一点希望:“对,粪霸!卫生改造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串联村民向元老院搞破坏!通讯员!”他飞快地写了张字条:“告诉他们,注意查县里原来垄断粪段的那些混账,看看他们最近都搞了什么幺蛾子!”



【第二节(草稿)中】
林默天向来以“业务型干部”自居,虽然一心要求进步,但在政斗撕逼方面堪称幼稚。事情爆出来,他本能地意识到需要甩锅,但是怎么甩出去却并没有想好。
“老林,还有个情况你得明确……”刘三看他把命令发出去之后,慢悠悠地说:“开枪的命令,是国民军自己下达的呢,还是麻风村的卫生干部提出来的呢……?”
林默天仿佛梦中惊醒一般抬头看了看刘三,默默点了点头。
枪击事件虽然对林默天来说是个头疼的事,对杜书彦和萧宋道却是未必。和向普通村民开枪相比,动手打了一个俩的巡查员这种小新闻,报出来也就那么回事。
算起来,杜书彦算是林默天从杜雯那里借来助力卫生事业的民政人才,而巡查员却是医学院毕业出来的军医,算是林默天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门生”——虽然带着军队背景,但这种文职干部在部队的位置毕竟还是比较微妙的。以林默天的性格,这种时候当然要拿下面人的乌纱帽立威,但他并不想找杜雯这一系的民政干部开这个刀,也不想太得罪部队。相比之下,虽然锅还是要甩,但把巡查员、麻风村负责人这种自恃“又红又专”却做事不计后果、惹出事来需要他亲自来擦屁股的卫生干部队伍好好整顿一下,反而比较符合他的思路。
胡大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老豆不见了——不只是他,带他们父子俩来到这里的年轻向导、组织他们帮着修棚子的北佬,还有同来的那些村子里的人,全都不见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墙壁是白色的,窗帘是白色的,连自己睡的床铺也是白色的。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穿着黑色“髡褂”的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见他醒了,男子也没跟他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嫌疑人醒了,来个人!”
胡大庸仔细想了想,回忆起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他和老豆挤挨挨地跟着人群嚷嚷着向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是按着东主的吩咐嚷骂就对了。然而还没走到,就听到了火铳的声音——这声音他在省城里听到过,这么脆又这么齐整的火铳声只有髡贼才的短剑鸟铳才能发得出。他听见很多人的惨叫,继而就是推推搡搡的退却。人太多,他和老豆很快就失散了,又不小心跌了一跤,被逃命的人群一个个踩过去,想爬都爬不起来,不多时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躺在这奇怪的“白室”中了。
这男子穿的是一身髡褂……是澳洲人?
胡大庸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跟着去闹的,是澳洲人正在修建的厂库;而现在看起来,大抵是自己被澳洲人掳了来,关在这“白室”里了!
想到这里,胡大庸刷地出了一身汗:这就是进了髡贼的衙门啊,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第二节(草稿)下】
黑髡褂叫来的人是个穿着白长衫的高个子,这一黑一白两个人站在面前,让胡大庸不自觉地联想到黑白无常,不过他还是很快就想到了:这是澳洲人的医官,广州城闹鼠疫的时候见过的。
“估计还得在我这躺几天。”胡大庸听到白长衫这么说,随即感到他拿着一堆带管子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戳来戳去,又摆动了几下自己的胳膊腿,疼得他直打哆嗦——却又不敢喊叫。
“不过生命体征平稳了,承受低强度的询问没问题。这小子命大,虽然是典型的踩踏伤,但是目前看来颅内没有出血,刚送来的时候耳朵冒血是颈动脉压力骤变导致的,鼓膜没破。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创伤性窒息和胫骨骨折,这也幸亏有元老院的医术在,要放伪明肯定就没命了……”
黑髡褂听着白长衫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不接话,只是点点头,好容易待他说完,便做了个请他离开的手势。白室里又只剩下了他和胡大庸两人。
胡大庸一脸紧张,不想黑髡褂虽然板着脸面无表情,却并没有要拿他上刑的意思,只是拿出个簿子就开始问话。
“姓名?”
“胡大庸。”
“哪年生人?”
“天启二……不对不对,属狗的,属狗的。”胡大庸战战兢兢,生怕哪句话一个不小心说错了,面前的黑髡褂立即就会把他拖出去打板子甚至杀头。
“还是个小屁孩子呢,为什么参与反元老院运动?”
“我家老豆……不、不对,我自己……”胡大庸又出了一身汗,“我们没参与甚么反元老院运动……军爷,我冤枉……”
“你还喊冤?”黑髡褂嘁了一声,“你知道这是在哪?广州城里,省港总医院。知道是谁把你带过来的么?就是我们这些‘黑制服’——从南山口麻风村工地捞过来的,那边全是些吃了枪子的反元老院分子,你算命大,没被当场打死踩死……”
胡大庸抖如筛糠,看来自己是真的——澳洲人那话怎么说的?——“撞枪口上了”。
“你个小孩子,估计也是受人蛊惑,不如老实交代,我元老院讲究坦白从宽,你要是提供了对于调查工作有利的信息,我还能给你争取个立功表现……”
胡大庸毕竟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放在新社会也就是中学生的水平,哪里经得住政保局这帮老油条的连哄带吓,很快就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但是其实他知道的也不多,无非是给票子的人和带着去村子的向导长什么样子罢了。
“军爷,我们真不知道这人让我们干的是这种事……”胡大庸没说完,黑髡褂就拿出了一张图影:“你看看,带你去村里的,是不是这个人?”
胡大庸一看呆住了:这图影未施半点色彩,却画得真如生人一般,但是细看又并非笔墨所绘,寻常处笔触细如蚊脚,墨重处却偏偏用这纤细无比的笔涂抹得密密麻麻。
髡贼果然奇技淫巧,连图影都能画得如此过人。
“问你话呢,是也不是?”
“就是他。”胡大庸非常肯定地说,“军爷的图影画得真像……”
“哼。”黑髡褂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大宋不搞株连,但也不能对反革命行为听之任之。你的表现我会如实汇报,死罪估计是不会判你了,不过苦头多少还是要吃一点,你有个心理准备吧。”
说完也不看他反应,径自出门去了。在关上门之前,特意又回过头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这里虽然是医院,不是拘留所,但是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动逃跑的念头……不然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
胡大庸心里一凉,连连点头,看他“咔哒”一声把门带上了。


【彩蛋 南山口麻风村 尾声】
林默天拿到调查报告,沉默了很久。
“背后有黑尔的党羽?”站在旁边的秘书所有所思地说。
“嗯……这回我估计我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林默天的表情很难看。
“我觉得……未必啊首长……”秘书想了想说道。
“未必?你倒是告诉我,这事怎么处理?”林默天有点恼火,“别的我不懂,元老院怎么看黑尔我还是很明白的,什么事只要跟他扯上,性质就变了……”
“嗯,性质是不一样了。”秘书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首长,都说关心则乱,您一心想着咱们卫生部门的问题,不过……牵涉到黑尔分子了,就变成政保部门同志们的业务范畴了,跟咱们卫生工作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林默天好像领会到点什么。
“您想,黑尔残党逃过了政保部门的侦查,集中了一些被元老院打压的粪霸、破产作坊主、流氓无产者和不明真相的村民,意图破坏带有公益性质和人道主义光辉的公共卫生设施,导致了我们卫生部门的人员和财产损失……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分明是保障不力、负责卫生协管工作的国民军和民兵忍无可忍,为了保障元老院和人民的公共财产奋起还击……怎么咱们倒吃不了兜着走了?”秘书笑着接过报告说道:“最近广州城里已经开始有了反动分子抬头的迹象,元老院里不是有首长把最近的群体事件归成‘丙子拳乱’了嘛,政保部门的同志忙不开,偶尔出点疏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本来嘛,咱们该负责的就是公共卫生设施的设计和施工工作,这开枪是对是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默天豁然开朗:对啊,事是在麻风村出的,可既然牵涉到了黑尔分子,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复杂的事情才好浑水摸鱼。更何况秘书说的哪句话不对?本来卫生口是有权要求内卫部门保证施工安全的,这事一出,我们耽误了工期、损失了工人和财务,不但没责任,还是受害者才对!
“更何况,这混入了黑尔分子,是政保部门的同志们管;这开了枪的是国民军,也不是咱们卫生部门的同志。这不管政保局,还是国民军司令部,现在都归了人民保安省,他们部门内部国民军和政保局之间如何论功过,咱们也管不着……”
林默天如释重负,拍拍秘书的肩:“那你辛苦下,以我的口吻,把事情写份报告,跟保安省汇报一下——报告里别忘了给咱们的同志和民兵同志们报个功。”
“这您放心,我省得。”秘书也笑了笑。
“……这次南山口麻风病防治所发生的严重暴力犯罪事件,使我们看清了黑尔分子及其走狗的真实面目,他们蓄谋已久,内外勾结,制造事端,挑起人民内部矛盾,目的就是想破坏大宋发展的大好形势,破坏团结稳定的大好局面,我们绝不能上当,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在这起事件中,国民军和民兵的同志们及时、果断而又妥善的处理,让我们看到了元老院在处理黑尔分子及其走狗方面的决绝与坚定。在此,我谨代表卫生委,向在这次清剿黑尔分子行动中付出辛勤劳动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林默天看了看,修改了几个地方,满意地点点头,把报告装进信封去了。
萧宋道和杜书彦的处理决定是跟着民兵系统的的嘉奖通告前后脚送到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很是让大家松了口气。民兵队立不立功大家倒不是很在意,没背处分可就很关键了,大家很开心地决定晚上小聚一把。
只是大家都没注意,方承福的眼神中似乎还藏了点东西。
“这黑尔分子,可是准备把手伸到农村来了。”方承福从厕所出来,看着漆黑的夜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到村公所庆祝的小聚会中去了。


  

【彩蛋中所述故事取自一起真实事件:1956年3月26日,广东省化县人委在兰山乡贼佬地村建造麻风村,引起邻近大垭村群众的极力反对,并串连廉江县洞渔村群众集体到工地阻止建村。化县委副书记兼公安局长郑祯派公安局副局长陈立达前往处理。陈鸣枪警告冲击工地的群众无效,即下令民警开枪扫射,打死廉江县群众5人(其中一孕妇),重伤二人,轻伤7人。6月17日,湛江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判处陈立达无期徒刑,郑祯有期徒刑十年。】






【彩蛋 卫生员的宣教工作】
不管怎么说,巡查员提到的问题总是得解决的,其中一项就是村民防疫员们的知识水平问题。周铁贵自认为强调了很多遍的知识点,他们并没有记住多少,虽然召集村民防疫员们回炉难度很大,但他还是以组建新的读报组的名义叫回来几个人,开始复习。
“咱们也别老是拉家常了,说正事吧。”周铁贵压压手,示意坐成一团的村民们安静下来,“我先考考大家吧,血吸虫的生活史,有没有晓得的?”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当然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周铁贵叹口气:“大家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安和兄弟,你说说看,你都知道多少?”
被点中的年轻村民挠挠头:“旁的不知,但记得这虫好不知廉耻,自幼知觉渐开,便私下约为夫妇,这公虫抱起母虫便再不放开……”
人群中轻轻响起一阵嗤笑,有尖酸人不免要损他几句:“罢么,安和!有用处的言语你不入耳,但拣这虫儿的风流韵事听了!”
周铁贵也笑了笑:“这倒是的,这血吸虫倒也是有情有义,为夫的终生不休妻,为妻的终生不再醮,但是这不是最关键的——我们最需要知道的,是怎么把这血吸虫消灭在感染人民群众之前,不能让它再祸害我们。”
“这血吸虫呢,是下蛋的,咱们把这虫子的蛋叫做虫卵,是在大家屙屎的时候随着粪便排到水里去的。元老院之所以这么关注大家的厕所改建,就是因为有太多病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传播的,卫生厕所和粪便集中处理,不但有利于为我们的农业生产提供肥料,还能够限制传染病的传播……”
村民们点点头,这套知识他们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这虫卵进了水,不多时便能孵化出小虫——大家在公社拿来的‘换灯片子’上都见过,”周铁贵摊开发下来的宣传材料,“这册子上也有图,大家可以再看看——刚孵出来的这小虫,唤作‘毛蚴’,虽不能钻人皮,却能钻钉螺,所以村里给大家分摊了任务,要定期灭螺,就是这个道理。”
化学灭螺药没能量产,村里基本上用的还是林默天当时倡议的植物性灭螺药,村民们平时都接到过生产和使用植物性灭螺药的任务,对灭螺药也并不陌生,虽然未必是人人知道灭螺药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就是了。
“毛蚴长一长,就能从钉螺身上跑出来,再进到水里,这就是尾蚴了,这尾蚴摇头摆尾,能在水里游,这水便成了‘疫水’,沾上就要染病的。尾蚴就能钻皮了,所以元老院倡议大家干农活时要穿桐油布靴,防的就是尾蚴钻皮。”周铁贵心想其实村民倒未必是不知道尾蚴钻皮可能导致血吸虫病,只不过这桐油布靴实在过于笨重,普遍不受欢迎罢了。
“钻进皮的尾蚴就变成了童虫,这当了童生的虫儿,下一步便要考相公——钻到肝,钻到肠,等于过了院试,我们叫‘成虫’,便可以婚配成家了。雄虫雌虫合抱,便可产卵,这虫卵就会导致严重的血吸虫病了。大家也都亲眼见过晚期血吸虫病的病人,我也就不再介绍这个病有多可怕了。”
“周卫生员,元老院神通广大,连痨病都治得,为何奈何不得这血吸虫病?”有个村民打断他的话问道。
“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这痨病到了晚期,元老院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呀。血吸虫病到了晚期,那也是已经在阎王簿子上勾了名字的,神仙都救不得,元老院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呀。”周铁贵说道,“所以咱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在元老院指挥下把血吸虫病的防治工作做好,让大家不再得病,而不是得病之后再想着去治病。”
“这疾病预防,主要在三点:其一要控制传染源,这病是哪里来的?从粪便里来的,得了病的病人,一定要及时治疗,元老院现在有充足的药,而且有政策,村里还能给解决点费用,大家一定不要讳疾忌医;其二要切断传播途径,这病是怎么传播的,大家一想血吸虫的生活史就能想明白,元老院号召大家‘两管五改’,把粪便管好,水源管好,就已经能起到很大作用,再加上最关键的措施——灭螺,把钉螺彻底从我们的身边抹干净,再也不让它们放毒害人;其三要包含易感者,大家老老实实听元老院的话,穿着桐油布靴去做活,不要给虫子钻皮的机会……”
其实每次周铁贵都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但又感觉每次讲完好像效果都差不多。周铁贵叹口气:不管怎么说吧,多讲一遍总有多讲一遍的用处,而且不讲能怎么办呢?总不能闲着睡大觉去。
继续努力吧,争取下次能多叫来几个人。周铁贵望着稀稀拉拉走掉的村民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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