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浩然的最后一封信

lyn神 · 发表于 2020-12-14 11: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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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年八月，也就是梧州大捷生擒知府解尔仁后的一个月，我在梧州监牢里徘徊，看见押回牢房的蒋君。他问到：“易先生可曾为蔡兰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蔡兰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画。”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画的花鸟虫鱼、踏春游园套图，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收藏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兰花》全套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义士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在四十余被害的义士之中，蔡兰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大明而死的大明的青年。

她的名字她第一次为我所听，是在今年夏初龙母庙的阶梯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明国弱女子，对伪梧州知府解尔仁发起刺杀，没想到一击扑了个空，被侍卫击中小腿倒地，蔡兰眼见解髡逃遁，苦于绊倒在地无法追击，电光火石之间掷出匕首，正中解髡主任帽的蓝白星。听闻此我心中却暗自诧异，这是一种多么惊心动魄的伟大啊。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髡贼鹰犬的人，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安居梧州三总府旧宅，她才始来看我的画作，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梧州地区恢复旧观，我才见她虑及梧州前途，大明局势，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凌晨有大明义士在梧州府城和三河嘴共举大义；下午便得到噩耗，说髡贼卫队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蔡兰也在被抓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髡贼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蔡兰，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审判就下来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蒋锁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伪梧州知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大明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蔡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