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下南洋

黑瑪蘭塔 · 发表于 2020-3-17 11:11:28

·本文不是第三人称的宏大叙事，而是通过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一个普通归化民从家破人亡到进入学校学习（设定为项元老的高雄国民学校）再到随生产建设兵团下南洋的故事。

黑瑪蘭塔 · 发表于 2020-3-17 11:11:49

天启六年，我六岁，父母每天对着上蹿下跳打打闹闹的我犯愁。虽然每个父母都望子成龙，但我那靠海吃饭的父亲也知道，我这辈子绝不可能像他所想的那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多是像他一样捡起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艺，靠着妈祖的保佑，讨一口饭吃。

其实我家也不是生来就做渔民的。父亲常说，我们家千年以前还是中原望族，到了唐朝碰上战乱，祖先拖家带口逃到晋江，从此扎下根来。我后来也回去祭过几次祖，看着那厚厚一沓家谱，想必父亲所言不虚。只可惜我们这一脉不是嫡子，在家族里也说不上话，太爷爷还能在永春县里面朝黄土地打理着他的一亩三分地，等到我父亲，就只能来这中左所做个拜妈祖的小民了。

等那崇祯皇帝登基五年以后，我也十三岁了，按照旧明的传统，我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我最中意的就是这中左所里一位茶商的女儿。我和我那群狐朋狗友闲逛时倒也打过一次照面，虽然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她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从此扎下了根。每次我听父母说起定亲时，虽知这不过是痴心妄想，但我还是忍不住向那妈祖许愿。

我本以为我会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像父亲一样，出海、缴鱼课、喝酒、打牌、生子，如果活得长些，就抱着孙子颐享天年。直到一天，父亲慌慌张张地回到家中，叫我和母亲收拾软细，赶快回永春老家避避风头。

“冲西米？”我问父亲。父亲也不回答，只告诉我出了代志，赶紧跑。

街上兵荒马乱，城门紧闭。我和母亲也无处可去，小心翼翼地躲开街上那群丘八，准备绕回家里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家，没了。

我们家是渔夫，没有那三分薄田，在这个世界上只靠小小的渔船讨生活。整个海湾火光冲天，在那硝烟之中高高竖起的黑色炮管还若隐若现，父亲和船都不见踪迹。我问遍了七大姑八大姨，才弄明白，原来是这澳洲人打了过来，父亲多半是和那渔船一起，成了郑芝龙的炮灰。

接下来的一切都让我头晕目眩，先是城破，又听说郑芝龙死了，最后随着一声巨响，中左所变成了一堆瓦砾。家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跟着父亲去了，我一下子成了孤魂野鬼，曾经近在咫尺的娶亲，从小打闹的狐朋狗友，一下子变成了过眼云烟。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会通往何处。也许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吧。那时我这么想。

等澳洲人召人的时候，我便去了。后来在高雄读书时，每读到澳洲文豪树人先生那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时，我总忍不住想起那个船舱，早把眼泪哭干的我，冷漠地看着一船悲戚的男女老少。冲上云霞的黑烟笼罩着天顶的月亮，我极力远眺，海的尽头依然是海。那时我还不知自己未来的人生会如同这大海一样宽阔，心里就如同在大海行船一样迷惘。

黑瑪蘭塔 · 发表于 2020-3-17 11:12:10

我原以为澳洲人是让我们去做炮灰，用运气好坏来决定死期到来的早晚，像可怜的父亲那样。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我常思考自己未来的生活，也许是像郑家的那群丘八，在片刻的狂欢后化作肉泥；又或是像无数的百姓一样，不明不白中被人砍去首级。那时候我不怕死，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父亲会死，母亲也会死，郑芝龙会死，那天启皇帝也会死，我死了，又怎样？不过是多了一个坟头罢了。一块石头只能在池塘里掀起涟漪，大海有属于自己的波浪。

高雄到了。那时候的高雄还只是一片荒芜，没有星罗密布的楼房，没有生生不息的劳工，映入眼帘的是长堤和一望无际的红土。蒸汽轮整齐地扔下船锚，看起来这就是我人生的下一站。我在这举目无亲，但我并不孤独，这里还有无数和我一样流离失所的同路人。

士兵把我们赶下了船，吃了药，扒了屁股，剃了头。剃头那天，很多人哭昏在了铁房子里，他们念念不忘这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但我不在乎。他们骂我不孝，我嘲他们迂腐。头发又不是孙行者的毫毛，多几根也不会在自己的坟前变出几个贡品。我死都不怕，还用说剃头？

也许是妈祖在冥冥之中听到了我的祷告，澳洲人没把我们拉去当炮灰。大人种田，小孩读书。我没想过读书，我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料，至少来高雄前不是。在人生的头十三年，我目不识书，或者用新话讲，是个文盲。这并不是什么羞于见人的事，识字的渔民也要寻求妈祖的保佑，东海龙王也不会凭识字多少分配渔获。没有人需要认字。毕竟形势比人强，钢枪会不会成为反抗的我的催命符？我不知道。我乖乖地按那澳洲人们的要求，学起了父母都不曾奢望过的学问。

我的同学形形色色，有澳洲大官的孩子，有高雄豪富的童仆，还有跟我一样举目无亲的孤儿。上课的老师说我们这些同学是“交了好运”，我不知道为何父母双亡也能是澳洲人嘴里的“好运”，这大概就像澳洲人说的汉语一样，听得懂，却弄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应该是死不成了。每天都有新同学加入，我也每天沐浴在澳洲人给予的好运之中。

第一次端坐在课桌前的那一刻，我望向玻璃窗外。阳光驱散了黑暗带来的浓雾，海风抚摸着我的脑袋，清爽取代了过去十三年的油腻和瘙痒。在那一刻，我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好运是什么？我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