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百仞城大图书馆里,像往常一样充斥着宁静的空气。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投射到依墙种植的一株株绿萝,几个备考的归化民倦怠的趴在桌子上翻动着书本,点燃的檀香冒出青烟徐徐的上升着。唯有图书馆外两个男人低压着说话的嗓音,像微微的涟漪搅动着这宁静。
“艾首逸兄弟,此事就拜托你了。”说话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条香烟,红色的外壳上上画着大铁船的简笔画,那是南海农庄产的价格不菲的圣船牌,那条圣船牌的香烟被那人费力的向另一个人怀里送去。他高大而壮实的身体做出这种谄媚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那名被称作艾首逸的男人有着和他一样高的身材。但是却生得有些瘦弱。他竭力推开递过来那条香烟。“我常年在大图书馆整理文献,也粗懂你们医学行业的一些理论,这种修改一下论文格式的事情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贾让兄不必这么客气。”
叫贾让的男子依旧不依不饶的把香烟向着艾首逸的手中塞去。嘴上不断叨念着“收下吧,我也没什么给你的。总不能让你打白工吧。”
“待你出差回来,再请我喝酒不就行了吗?” 艾首逸依旧推让着那一条圣船牌的香烟,“再说你现在忙着总医院的工作,我帮你改一下论文。也是为了元老院与人民嘛。”
“你不收下这条香烟,我总归心没办法安定下来。”贾让嘴上说着。用力将那条香烟推到艾首逸手中。不小心把艾首逸推了一个趔趄,他却也没有一丝的不好意思,当即就把那条香烟脱手,“为了人民,你收下这条圣船吧!”说完转身朝着大图书馆外巨大的台阶疾步走了下去。
艾首逸急着追了下去,却赶不上贾让的脚力。只觉得那个曾经魁梧的身形在自己的视野里慢慢变得渺小。他无奈的用瘦长的胳膊夹着那条圣船牌的香烟。走回自己图书馆的工位,打开了贾让之前交给他的那本已经有些皱巴巴的本子,里面写着贾让尚且需要修改的论文。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写着“广州的瘟疫给澳宋帝国带来了一场暴雨。”
艾首逸觉得有些好笑,这篇医学部的科技论文中,贾让的文笔却显出有些干涩的诗意。他当即拿出吸满红墨水的钢笔,把这一段话重重的圈了起来。然后他倦怠的伸了一下懒腰,好让自己抵御着午后的困倦,以此享受着大图书馆的宁静。
与大图书馆不同,东门市永远是喧闹的。沿街的商铺在门前摆满各式各样的澳洲货物,穿着各色服装的商人拥挤的前行着,时不时停下脚步,走进一家商铺中去。挑夫挑着一筐筐琼州才有的新鲜水果,灵活的穿行于人流之中。
靠近百仞城的那一端,拥挤的人流突然向着两侧分开。十来个手持澳宋步枪的护卫将拥挤的人群向两侧分开,在这十几名伏波军护卫的保护下的是一个已经秃顶的中年男人。他神采奕奕的向着护卫说到:“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嘛。轻装简从就行了。”
被分列于街道两边的百姓充满兴奋,却也不敢冲破伏波军护卫的人墙。人群中那些剃着短发的归化民们爆发出“马国务卿永远健康!”的祝福之词。更有那些几个穿着北明服装的商人已经俯首跪地。
“都起来吧。”这种事身为对于国务卿的马千嘱早已习以为常。对他而言这些伪明的商贾总是带着落后的眼睛来观察着自己刚刚崛起的帝国。他带着几分骄傲的说,“我们澳宋不搞这一套。”
跪下的几名北明的商贾如获大赦,在周围站的笔挺的归化民面前直起身子来,尴尬的张望着四周,却看到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穿着北明服装的依旧长跪在地上。刹那间自己本来的尴尬瞬间消失,也随着众多髡服髡首归化民一起讪笑起这个长跪不起的商贾。
马千瞩压抑着不被服从的愠色,撑着慈祥的笑容看着这个着着北明书生装扮的年轻人。
而几个伏波军的护卫早已举起手中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个长跪着的书生的头颅。他们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如澳洲工厂中机械的轰鸣:“起来!“
可那个书生似乎被吓傻了一样,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依旧跪俯在地上。
这种情形,身为国务卿的马千瞩已经看过无数次。这类书生无非是想趁机向澳宋执掌权力的高层们请愿止息兵戈,给两方百姓安生之类是由。心中也早就拟好了对应的一套说辞。更加又有伏波军护卫那十几支栓动步枪带来的安全感。明白这是自己树立民望的好时机。当即俯身去搀扶起那个跪倒在地的书生。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书生的轻声呢喃:
“前方警局伏兵捉人,在下斗胆请马国务卿缓步。不要惊扰贼人。”
东门市长街的另一端,人流的屏障隔绝了马国务卿所带来的影响力,依旧是摩肩接踵的喧嚣。但这种喧嚣依旧带着澳宋帝国骄傲的从容。吃罢午餐的几个工人光着膀子在茶摊站着慢慢品着茶,穿着修身裤的女子们提着购物袋有说有笑的在人流中携手前行,穿着芳草学院制服的中年老师一手夹着卷成筒状的书,一手拿着鱼肉汉堡朝着嘴里塞去,一点也不顾及斯文扫地。从街道另一头,挑着琼州新鲜水果的小贩依旧轻快的踏着步伐,如鱼得水的在人流中穿行。
人潮还在拥挤着,那个小贩的步伐似乎越发的轻盈起来。他迈着步子如同舞蹈一般左摇右晃。而此时他的对面,一个也挑着一筐水果的小贩也在人群中宛若游龙。在他们交接而过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放下肩头的担子,然后又抬起对方的担子。这个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行人的注目。两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继续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哪怕再微小的举动,都被好几双眼睛同时注视着。
身着教师制服的芳草学院中年教师匆匆的把剩下的汉堡吃完,顺便吮吸完指尖上的残留下的奶油。他走到那个朝城外走去的水果贩面前,用身子将小贩前进的道路封住
“唉,你这个香蕉多少钱一斤啊。”
“不卖了,不卖了。”小贩不耐烦的挥挥手。“留着回家给我孩子吃。”
听到这话,中年男子没有多做纠缠。只是把双臂高举过头顶做了一个伸懒腰的姿态。喃喃几句饭后要吃几个水果之类的话语便离开了。
而此时,那群光着膀子喝茶的壮汉抬起一个硕大的博古木架壮汉向着向着小贩的方向摇摇晃晃的走来。就在他们接近小贩的一刹那。这几个壮汉似乎打了一个趔趄。手中的木架失去支持,向着小贩砸了下去。那小贩本想躲避,却感到一只手故意的把他推倒在地。随之他肩上担着的两筐水果也猛地被撞翻在地。而随着筐内上层水果滚落在地的,是一包包包扎好的油纸。一旁的壮汉当即就从怀中拿出匕首刺穿了包好的油纸。将刀尖的粉末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朝着点点头:“是火药!“
方才那博古木架倒地后巨大声音引起了另一个小贩的注意。他赶快加急了脚步准备离开。可脑后却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他余光瞥见是几个装满着衣服的购物袋砸中了他的后脑。正准备放下扁担逃跑。突然就被几个身材曼妙的时尚女子按倒在地上。
看到自己前后的同僚们各自完成自己的工作。被夹在中间的中年男子满意的露出笑容。随即将夹在腋窝里那卷中学课本拿出。点燃了被书卷在中间的信号弹。对准着晴朗的天空。
马千瞩和他的卫兵们已经停止了继续向前的行进。虽然他依旧对那个穿着大明书生服饰的中年男子充满着怀疑于猜忌。但同样他也害怕因为执拗破坏了行动带来手底下归化民的腹诽。于是他开始在十几名荷枪实弹伏波军卫兵的保护下宣讲着元老院关于治国的理念。在演讲的时候,他时不时的瞥过目光确认那名书生的存在。直到听到信号弹在几百米外发出了一声尖啸,随后一阵一声爆裂,留下一团黑烟飘荡于晴空之下,他的疑虑才彻底打消。
随着那声爆裂,消失的还有街道两旁群众对马国务卿的原本那聚精会神的注意力。原本充满着秩序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乱。只见人群中有几个人突然间被死死的按倒在地。
王启在那声尖啸之后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知道那是澳宋衙役们相互传递的信号,这就意味着自己和兄弟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这场交易也彻底倒在澳宋的铁拳之下。这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安排。他和他的十几个弟兄们从山寨中离开,进入东门市,为的是购买一批适用于鸟铳的私造火药。顺利的下山,顺利的经过关卡,乃至顺利的进入东门市。原本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为了防止百仞城里元老们的出行影响到交易的进行,除去交易人员以外他们全部都在此盯梢,准备用一种和平的方式放慢元老前进的脚步----------这也是顺利的。在他看来他们的二当家长跪不起的姿态确实阻碍了那位澳宋元老的脚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后,他迅速的向着那位阻碍了马千瞩前进的书生走去。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走到二当家旁边的那一刻,迎接他的会是他二当家的拳脚。接着又被狠狠的按倒在地上。
“各位不要慌张,贼寇已经全被擒获。这一切都是马千瞩马国务卿的妙计!”那位中年书生擒住他的一只手,用力把他的胳膊向后撅着。然后大声的维持着有些骚动的人群。
接着人群中爆发了响亮的掌声。他被那掌声淹没。直到掌声平息。他看到了姓马的澳宋元老向着他的二当家走了过来:“同志干的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职位。”
“东门派出所辅警,萧斌”
“怎么还是一个辅警?”
“那不是文凭老考不上嘛,我觉得也没啥用。不影响我为元老院和人民服务嘛”
“活到老,学到老。你看我现在还在看书呢。“王启被按到地上,却还是用余光撇到姓马的元老抬了抬手上的布制袋子,里面装了几本方形的物体。”年轻人更要学习才是。”
虽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艾首逸依旧留在大图书馆里修改着那篇充满着诗意的论文。他看着贾让充满着各式各样修辞手法的语句,着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在广州医学院一同学习的日子。贾让从前就是这样与整个医学院格格不入,相比于细菌学和细胞学那些深入疾病本质的学科,贾让更喜欢的是在医学院只当作选修的中医课程。他说这是在医学院这种肃白之中唯一具有诗意的东西。
“我们的命运早就被某种东西主宰了。”贾让曾经告诉他。对于这句话,当时拿着教材一通背书的艾首逸不以为然。他当时觉得,这无非又是这个对医学不感兴趣的蠢货的期期艾艾。直到毕业后他被莫名的调到大图书馆执行整理文献的闲职,而贾让却莫名的进入了百仞城医院才让他开始困扰。而这篇充满诗意显得滑稽的论文又让他再次沉入思索之中。
他的思索很快就被门外的喧闹声打乱,几个持枪的警卫排成两个纵列,护卫着在中央的那位发际线有些上提的马千嘱元老。那种清脆而整齐的步伐声,它们打破大图书馆幽静的同时,又给大图书馆增添的几分肃静。也让沉思中的艾首逸从那句费人琢磨的话里清醒过来,并且条件反射一般的立定,将右手的手掌摊平,手心微微向内中指微触眉梢。
“马督公永远健康!”艾首逸用喉咙喊着。浑身的肌肉紧绷。
马千瞩从队列中间穿过,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归化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志叫什么名字?
“艾首逸,大图书馆管理员。”艾首逸依然浑身紧紧的绷着。甚至那支敬礼的手还不知道是否应该放下。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存完的人,这让他感到扑面而来的威压。
“怎么这么晚还不下班回去?”马千瞩也试着尽力去平和自己的语气来让这位年轻人感到轻松。但是长时间面对公文案牍的他仍旧有些生硬。
“为了元老院与人民。“艾首逸再一次喊着。这有着很宽泛的适用性的句子,在澳宋青年归化民中普遍流行起来,这样大声的喊话也稍微给艾首逸壮了壮胆,”马国务卿来这里有什么吩咐,交给我就好了。“
马千瞩提了提手中印着大图书馆字样的袋子,看着艾首逸依旧挺立着敬礼。不免笑了笑:“礼就不要一直敬了,我来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把上几次借的书本还一下。”说完这句话,就把那装着满满几本厚重书本的布制书袋放到图书管理员工作的桌面上,然后转身朝着大图书馆门口走去,“就不打扰你工作了,我们先回去了。”
看着这澳宋帝国伟大的元老远去的背影,艾首逸长长的嘘了一口气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他将马千瞩交付给他的书籍一本本拿出,当先一本书是马千瞩亲自著写的《铁道概论》,第二本书却时钟立时元老所著的《算法概论》,艾首逸对此只晓得个皮毛,但也知道这是元老院重视的前沿科技。第三四本书时澳宋小说《射雕》和《神雕》。于后袋中诸多书籍也多为技术类书籍,在阅览了所有书籍名称之后,却并不将这些书籍归档管理。而是一一有放回那个布袋之中,准备带回家里慢慢阅读。
他早在芳草地小学课本中知晓马国务卿年少时,有一次读书读到兴奋处,误将馒头蘸墨水吃了一事,从此就深是敬佩,便想看看马国务卿学习过得好书。而他却不知道这会是他命运的转折。
东昌府的一间小屋子里,昏暗的烛光微微闪烁。一个身穿这锦袍的老人正在那烛光下勉强看着一本名叫《髡事杂录》的线装书。一会儿聚精会神,一会儿却又放下书本,用眼睛盯着着这间小屋唯一的木板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来临一般。那眼神中充满着焦急与期许,似乎是深闺中的妇人等待着情郎一般。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响起,叩-叩叩 叩-叩叩……这一长两短又节奏的敲门旋律,才让这位老人眼中的焦虑才消失。他小心翼翼的把桌前的澳宋油灯点亮,让自己的屋子里的黑暗完全被驱散。然后站起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中等身材而瘦弱的青年,穿着破烂的衣裳,顶着一张只有饥饿或者生病才会携带的蜡黄的脸庞。向外鼓起的眼睛带满着血丝。他的头发油腻腻的沾满了尘土,你甚至能在这头发上找出蜘蛛结网的痕迹。看到开门迎接自己的老人,这个瘦弱的青年连忙拱起自己指关节肿起的双手----当然比起因为瘦弱显得异常肿大的指关节,那指甲缝里塞满的黑泥似乎更加令人瞩目。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拱起自己的双手,长长的作了一个揖:“学生张雷,拜见老师。”而后才在那名老者的邀请下进入了屋子。
这名年迈老者对于自己学生这副落魄的模样却没有一丝的疑惑。反而微笑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弟子身上的服饰“不错啊,事情都准备的挺妥当的了。”
年轻人没有自豪,他张开发白的嘴唇依旧对着老人恭恭敬敬的模样“五日之后,就同灾民乘舟前往临高。请问老师,那位与我接头的暗桩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他自然会联系你”老者回坐到自己的椅子上。他并不虚弱,身体在椅子上笔直的坐着。充满了威严,你记的这句接头暗号就好:“晚霞虽红,暴雨将至”
随着澳宋占领了越来越多的大明领土,他们对于人口的需求也愈发增加。早在髡务局没有成立之前,朝中各方势力就安插了好多的内线在琼州岛上。这种由老暗桩主动联系新暗桩是在无数次失败之后摸索出来的方法。相比在澳宋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新人更加容易犯错。并且更加可怕的是,有更多的新到澳宋的新人,会彻底被那种浮华吸引,进而出卖了安插在澳宋已经有很高地位资深暗桩,从而破坏了朝廷经营多年的心血。由此,髡务局只能让老暗桩省时度势的去主动去与新暗桩联系,通常都是髡务局早就准备好下一任暗桩的几个人选,让先头去的潜伏者得知,然后通过这样的手段让他们自由的保持联系。虽然这样子效率低下,但确没有再出现过那种令人痛惜的惨剧。即使联系不上,也就是又多了一个暗桩而已。
“澳宋对我大明攻击之势愈发的猛烈了。你也知道,陆军大都是由他们的马千瞩国务卿所领导。你此行的目的,就是和你的前辈想办法减少澳宋对我大明边境的压力。”老人神采奕奕的显得有些亢奋,似乎连额头上的皱纹的消失了。
“学生势小,纵使潜入其中一年半载,也难担此重任。”年轻人显得有些惶恐,连忙跪下,语气中有些推卸责任的意思。
那名老人对于自己学生的托辞却没有显得愤怒。而是看着跪在脚下的这个年轻人。慢悠悠的说道:“你可听过澳宋人的一句话?”然后打开那本《髡事杂录》高声朗读到:“一只琼州府的蝴蝶扇动翅膀,可以让北京城卷起一场风暴!”
五天后,张雷依旧穿着那破破烂烂的衣服,佝偻着身体和穿着自己一样衣服的人挤在甲板上。他嘴里嚼着干巴巴的救济口粮,看着无边无垠的海洋。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怎么样的生活,和自己联系的暗桩现在又怎么样?或许是澳宋顶尖的归化民,或许是一个小小的澳宋吏员,也或许就是个平凡的小市民,或许已经死了。但他并没有太大的灰心。因为他相信,晚霞虽红,但是自己这只来自山东的蝴蝶,必定能在琼州府刮起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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