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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主编与记者
在战争之前,人们是盲目的。倒回去看那个时候,我们津津有味地过着日常生活,忙于工作,拼命挣钱,争先恐后地在背后诽谤他人。没有人意识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会是多么糟糕。我们脑满肠肥,像腐肉上寄生的蛆一样沾沾自喜。偶尔有一些动乱事件发生(比如谋杀、绑架、某个乡村发动叛乱之类),伏波军立刻就会去处理,这些动乱丝毫不会影响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哪怕一场真正的战争爆发了,好得很,让元老和伏波军操心去吧,那可不关我们的事。现在想来,我们当时真是既粗俗,又迟钝。
——李奇的自述
城市乱七八糟地摊在李奇脚下,活物似的向四面八方蔓延,就像一大桶蟑螂被谁一脚踢翻,棕色的蟑螂们正四下里乱钻乱爬。丁丁的办公室高得让人眼晕,从这里往外看,李奇可以俯瞰周边低矮的楼群,望见海岸线。城市一直延伸到海边,将地平线分割成参差不齐的锯齿状。 临高,元老院管辖下最早的区县。百仞城,临高最重要的城市。自从D日以来,城市急剧扩大,从旧临高县城头望向海边,大片的砖混楼群、灰蒙蒙的街道、当然还有文渊河对岸飘来的滚滚浓烟,充满活力而又令人窒息。 百仞城是一头沉睡的巨龙。李奇则是一个总想去揪揪龙尾巴,让这头巨龙睡不安稳的新闻记者。 “别太靠近窗户,阿奇。”主编丁丁说道,他安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写字台被放置在距窗户尽可能远的角落里。 李奇很想从老板刚才说的话里,找到一种关怀的语气。 “别担心。”李奇强忍着没笑,“我可不想往下跳。” “我不担心你跳楼,阿奇。”丁丁说,“你真跳下去的话,还能帮我解决一大堆麻烦,明天新闻的头版也有着落了。我担心的是哪幢楼房里埋伏着狙击手,隔着窗户一枪把你敲掉。” 李奇转过头对着老板说:“怕地毯上沾了血不好弄干净,对吧?” “不错。”丁丁笑着说,“换玻璃更是烦死人。” 李奇和他的同事都清楚老板丁丁有恐高症。可是丁丁自己才不愿意放弃他的高层办公室呢。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和新闻部其他员工一样,李奇通常在四楼或地下室的广播间工作,很少被老板叫到这间办公室来。如果被叫来,他总是故意站在挨窗户最近的地方。 李奇贴着窗又看了一眼楼下交通拥塞的街道,转回身走到老板的写字台前。丁丁努力想忽略李奇站立的那个位置,但这个名记者在窗前实在站得太久,当李奇终于离开窗户时,主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大气。 李奇在丁丁对面的软椅上坐下。椅子看上去很普通,但椅垫松软,屁股坐实的话,会比寻常软椅往下多陷一两英寸。这样一坐,自己先矮了三分,对面主编的半秃脑门和浓厚的眉毛,就会显得特别庄严肃穆。李奇熟悉老板这套居高临下的把戏,他坐定之后立刻把两只脚抬起,搁到丁丁的写字台上。 “有什么坏消息?”李奇问道。 “先来支雪茄,阿奇?”丁丁厚厚的手掌翻开一个柚木制的雪茄烟盒。 李奇讨厌别人称呼自己阿奇。他拍拍衬衫上的空口袋,他的烟平时就装在里边,“戒啦,不抽了。” “这些雪茄是老吴家的哦!”丁丁的话音充满诱惑力,“是那些农场的少女,嘿嘿,在大腿上用手搓卷制成的。” 李奇微笑着摊开两手,表明自己对雪茄的来历不感兴趣。这幢大楼里每个人都知道,丁丁是个吝啬鬼,热爱各种各样投机的廉价货。 “有什么坏消息?”李奇再次发问。 “这回你真的闯大祸了。”丁丁无奈地叹口气说,“你那个关于新市政厅建筑问题的系列报道,激起了强烈反响。” “有反响好啊,发这个系列报道,本来就是想让某些人紧张一阵子。” “不是紧张,是搞得有点人心惶惶。”丁丁说。他下巴一沉,触到胸口。现在这种局面,正是宣布坏消息的人经常会遇到的尴尬处境,丁丁好像在哪门管理课上专门学过。问题是学过也白搭,他照样犹如窗沿上发情的鸽子一样躁动不安,浑身不自在。李奇想“狗东西,又要枪毙我的报道了。” 果然,只听丁丁说,“你别生气,我们得暂时停发这组系列报道。是啊,你的报道很有分量,妙语如珠,实事求是。但你知道,你已经让有些人很不舒服了。” 搞新闻的从来都要得罪人,丁丁平时可并不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呀。李奇想。他的脑子里快速闪过系列报道的细节。这篇报道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从一个低能的小毛贼着手。倒霉的小贼半夜三更在向废品收购站卖“废铁”时被抓住。那是些带有阳文编码的钢条,从新市政厅建筑工区运过来的。李奇记得采访很顺利,小毛贼非常痛快,一股脑地把所有底细都捅出来了:谁指使他晚上出去搞这些鸡鸣狗盗的名堂啦,新市政厅的施工过程中有什么猫腻啦……等等等等。随后李奇将材料整理成几个单篇报道和一个系列报道,通过临高时报,将市政建设中存在的严重贪污赎职现象,向公众曝光。 李奇接着又把最近在采访时接触过的人,挨个儿在心中搜排了一遍。为元老跑腿的小喽哕,笨手笨脚的罪犯,工伤事故中的细节,还有自己在报道中曾经讽刺过的元老。这些人极可能对他心怀不满,出言不逊。但他们中任何一个发出恫吓,都不至于让老奸巨滑的丁丁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神经紧张。 丁丁看着李奇漠无表情的面孔,强调说:“你让一些地位尊崇的人感到恼火。” 李奇不觉挑起左眉,心中一沉。他知道丁丁所说的地位尊崇的人,是指元老院最有威望的某几位元老。莫非自己的报道中有什么地方牵扯到了哪个人,得罪了其中的某个大人物? 李奇决定回去后认真查一下采访记录,搞清楚究竟是哪个元老,居然把手伸到新市政厅的建设项目中来了。或许是某人女仆的一门远房亲戚?或许是某个归化民干部的姘头?甚至可能仅仅为了在工程中捞点油水?天知道这些元老在幕后做些什么,要是能逮住哪个元老露出的马脚…… 李奇不知自己是不是淌下了口水,嗯,报道前景实在太馋人啦。 丁丁从座位上站起,绕着写字台踱了几步,走到李奇面前,“李奇,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你目前正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中。” 哦,天哪,他想,接下去老板就该把悲天悯人的眼光投向窗户,做出一副脑子里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模样了。 “我已经习惯了危险的境地,老板。”李奇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身边的人。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还有那些给你提供过新闻线索的群众……” “不用说,一定还包括关怀我的老板。”李奇忍不住出言讥讽。 “呃……如果你遇到什么不测,我提到的这些人都会为你伤心流泪的。” “是呀,要是我遭了殃,坐在我对面的人一定泪如雨下。”李奇点头附和。 丁丁耸耸肩,抬起头。和李奇刚才料想的一样,老板果然悲哀地凝视着空荡荡的窗户,好像正在考虑一个重要的决定。李奇意识到,无论丁丁心里想的是什么事,总之比他的恐高症更糟糕。 李奇在办公室听人说过,丁丁手中捏着元老的许多黑材料,这些材料被他锁在地下室的一个房间里。嘿,这头老狐狸。 一阵难堪的沉默,最后还是李奇忍不住了。他礼貌地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那么,你已经想好一个处理这种‘危险的境地’的办法了?” 丁丁郑重地点点头,“我想,你可以考虑换换工作。”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安排我去继续采访啦?那个焦点事件的下一部分,还没弄完哩。” “我得为你的安全着想,阿奇,你正处在……” “危险的境地。”李奇把老板的话抢过来补充完整,“懂你的意思了,到处都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你是要给我放个长假,让我到风景迷人的山间小屋去休养几年吧?” “不不,现在有个特别的报道任务,我觉得最适合你去。” 当然啦。李奇寻思,把我调开,免得我顺藤摸瓜地揪住哪个大人物的尾巴,而且这样一来,就给了那帮坏家伙充足的时间,好让他们从容地销毁罪证。 “把我流放到海南岛另一头去?”李奇失笑出声。 他不知道老板想把自己打发到哪个兔子不屙屎的角落里,去采访农业新闻。 “准确地说不叫流放记者,而叫巡游记者。”丁丁揶揄道。 “巡游?怎样巡游?”李奇的微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到海南岛外?要挨预防针吧?” “那也总比留在海南上挨枪子儿好吧。呵呵,对不起,这个玩笑不高明。说正经的,呃,你得离开海南一阵子。” “来,说具体点儿。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吧?” “准备让你和国民军一道出发,当然,是以随军记者的身份。” “什么!”李奇张大了嘴。 “这只是个权宜之计,阿奇。” “你疯啦?” 丁丁不理会李奇的嚷嚷,慢条斯理地说,“要你去写的,不外乎是些‘我们的战士,正在大陆,与威胁我们伟大元老院的伪明势力浴血奋战’等等之类的官样文章,以你的水平,草稿都不用打,提笔就来。而且我这里有个小道消息,说崇祯正在让兵部的招兵买马,想重振旗鼓,与元老院抗衡。这随时可能成为爆炸性的新闻题材。你不会对这个没兴趣吧?” “国民军?”记者没有接主编的话茬,咕哝道,“把伪明官军除开,国民军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犯窝点了。”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李奇。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有犯罪的血。” “国民军不断招募新兵。见鬼,你知道有多少士兵是符有地劳教出来的吗?” “那不叫劳教。”丁丁纠正说,“那叫‘文明化改造’。据我所知,目前每个战斗小组配备的这种士兵,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而且里面还是有不少接受了正规军事训练的士兵,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啊哈,‘接受了正规军事训练’的士兵不少跟我亲爷爷年龄一样吧。” “社会上流传的这些偏见正需要你的报道去纠正呀。”丁丁严肃地说,两道浓黑的眉毛皱成一条,表情诚恳极了,像个从没撒过谎的人一样。 “瞧瞧,怎么尽让我跟疯子打交道,政客是疯子,国民军更是疯子加杀人犯。不不不,我不跟国民军去。” “这可有助于你写出上好的故事呢,还能拉些军方的关系。” “不去。” “有了随军采访的经历,你就多了一种骄人的资本,阿奇。”丁丁说,“你的档案中可以添上一个国防绿标签,表示你曾经从军报国。元老们都很看重这个。说不定因此就不再计较你给他们造成的那点小麻烦啦。” “对不起,我不感兴趣。”李奇说。 “我可以给你一个独立的专栏。” 主编这句话让记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李奇问:“专栏?多大的专栏?”“整版的专栏,外加五分钟电台广播。当然,归于你的署名之下。”“定期专栏吗?” “只要你有稿件发来,我这边就立刻上版。” 一阵静默之后,李奇问:“加多少薪水?” 丁丁说了一个数字。李奇不禁点点头,“唔,有点诱人。” “傻瓜才不动心呢。”丁丁赞同道。 “但是在战区之间蹦来蹦去搞巡回采访,我岁数好像大点了吧,这可是个卖老命的工作。” “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危险。退一万步说,就算出现什么意外的突发情况,你还能得到额外的津贴嘛。”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士兵是经过‘文明化改造’,你能肯定?” “这点我可以打保票。”丁丁说。 又一阵静默之后,李奇开口道:“嗯,听起来倒是有点挑战性。” “而你,李奇,正是接受这个挑战的最佳人选啊。” “应该不会比元老院的破事更坏。”李奇说。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越来越倾向于接受这份工作。 “当然。”他的老板立即赞同。 李奇觉得自己快要禁不住主编花言巧语的诱惑了。 “你将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丁丁趁热打铁,笑吟吟地说,“领高薪的大明星。你只须写点战旗飘飘之类的颂歌,随便加上些个人的所见所闻,传发回来就完事。平日里乘坐蒸汽战舰遨游大海,闲暇时玩玩扑克牌,还不用操心办公室这个烂摊子。呵呵,让人羡慕呀。” “这么说,的确是趟肥差?” “肥得流油呢。我以前也在军队里待过,挣到一枚国防绿标签。那真个叫做辛苦三个月,受益一辈子。“ 作出最终决定之前的沉寂。沉寂深不见底,仿佛窗外钢筋混凝土高楼形成的深渊。 “行。”李奇最后说,“成交。” “好极啦!”丁丁伸出手,一把攫住李奇的巴掌,“我敢打赌,你绝不会后悔。” 李奇感到老板的手心汗津津的。他嘀咕道:“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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